中南海里的乡情悠悠-王光英眼中的刘少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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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个好动、好说的人,但他亲切、诚挚,使人感到那么容易接近。

    “革命者的个人利益和党的、阶级的、民族的利益是一致的;发生矛盾时,个人利益应服从党的、阶级的、民族的利益;组织、领导和人民,对个人的正当利益,是应该适当照顾的。”

    在空旷冷寂的牢房中,我仿佛听到他缓慢而诚挚的声音在说:社会斗争是逃不了的;共产党人,就要把个人的事看得淡薄些;别人暂时不了解,最后还是会了解的……

    不少人知道少奇同志是我的亲戚,但我深切怀念他并不是由于这层关系。30年来,他对我的教育和帮助使我终生难忘。他虽离开了我们,闭目沉思,一幕幕的往事就像过电影般,在我的记忆中浮现出来……

    1948年冬天,北平和天津解放前夕,平津铁路已中断,我被截在北平西城旧刑部街32号家里。当时,全家大小都兴奋地期待着北平的解放,殷切希望能早日见到去解放区参加革命的几个兄妹。

    一天,突然来了位陌生的“客人”,悄悄地告诉我母亲,光美不久就要回来了,并且说,她在解放区结了婚,爱人是刘少奇同志。那时,我只知道毛主席,朱总司令,刘少奇这个名字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立时成为我们家的最新消息。大家非常兴奋,尤其是我母亲,她已年过6旬,10个子女中5个在外参加革命,老人家思念儿女的心是很热切的。

    北平和平解放不久,我父亲这位讲究礼节的老人就琢磨着怎么和少奇同志见面最好,后来,他决定还是请少奇同志吃顿饭。

    那是个3月的好晴天,上午,少奇同志来了。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我特意换上了一身最好的西服,还打上了领带,一同迎了出去。少奇同志瘦高的个子。两眼炯炯有神,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他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他穿一套解放区生产的黑色粗呢制服,衣领看上去裁得不大合体,头上戴着当时在工人中很流行的鸭舌帽,帽子底下,头发还是乌黑黑的,脚上是一双布鞋。他的简朴,使我对自己的衣着感到有点不自在。他握住二老的手说:两位老人家这些年不容易啊!话虽简单:含意却很深。1924年孙中山先生逝世后,国民党迁都南京,我父亲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坚持留在北京,隐居多年,教育子女,后来我们兄妹中半数参加革命,二老都是支持的。特别是我母亲,冒着生命危险掩护地下工作人员,真是不容易啊。少奇同志短短一句话,表扬了二老的晚节。当时又何曾料到,18年后两位老人竟受到少奇同志冤案的株连!

    寒暄之后,大家陪他步入堂屋,很自然地攀谈起来。

    初解放时,人们哪能没有点旧思想,我更免不了俗礼。照老规矩,第一次见面,空手不合适,所以我赶忙骑了辆车到西单牌楼去物色一件礼物。当时西单附近铺面很多,竟不知送点什么合适,最后在一家百货店里看中了一条驼、灰两色交织的方格薄毛围巾,觉得朴素大方,也适用,就买下送给了少奇同志。他很高兴,可说了句,我们没有这些规矩,以后不要搞了。这条围巾就是他后来常围着的那条,许多照片上都见到过,出国用的也是它,似乎再没更换过另一条,一直用到最后吧。他在生活上之简朴,是人所夙知的。谁能想到这条围巾在“文化大革命”中竟成了他的、也是我的一条罪状,说他被资本家的一条围巾套住了脖子……

    记得我们刚坐下,他就顺手点了根“前门”烟,很关心地问起天津的情况。我不懂政治,军事上更是外行,只知还要打仗,立刻很自信地向他建议,哪些工厂可以做军服、哪些工厂可以生产子弹、哪些工厂可以制造装甲车,稍加改造就能支援大军南下作战。他听着听着,笑了起来,说,仗不会打很久了,全国很快就会解放,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和平时期的建设问题了,比如说,城市应当如何搞……几句话就使我明白了他所想的是什么,想得又多么长远。我这才觉察到自己确实是个“近视眼”。接着,他又问我对国家建设还有什么好意见,都可以提出来。我这个人心直口快,谈了不少看法,他听了很满意。谈到我所了解的天津工商界情况时,我向他介绍工商界由于不了解党的政策,有的还听信了反动宣传,害怕买卖要没收,要像地主那样的挨斗,所以人人自危,没有心思做买卖,更谈不上发展生产了。极少数人甚至想抽逃资金,一走了之。再加上帝国主义、反动派的破坏,市场极为混乱,物价上涨、原料匮乏、生产停顿、工人失业……少奇同志听了对我说,你回去多联系联系工商界,做点工作,宣传宣传党的政策嘛。我那时刚满30岁,还是个热血青年,对“资本家”这顶帽子感到不光彩,是坚决要把它抛掉的。我就一股脑儿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不愿干工商界的事了,我是辅仁大学化学系毕业的,有一技之长,我不需要企业和资本,我完全可以搞技术,干本行。再说,兄弟姐妹中一半是党员,我干吗当资本家?我要向他们学习……

    少奇同志坐在我对面,十分注意地听着、思考着,没有拦我的话,让我谈完,他才慢慢地用一口纯正的湖南话对我说,共产党员、干部,我们党内有许许多多,但是能在工商界起作用的却不多。你如果穿着工商界衣服,屁股能坐在共产党、工人阶级一边,那就很好嘛!也可以为党工作嘛!他是多么通俗易懂、多么形象地指明了我该走的路。几句话明确了我一辈子的努力方向,是我一辈子受用不尽的座右铭。

    他不是个好动、好说的人,但他亲切、诚挚,使人感到那么容易接近。他听人讲话总是十分专注,能迅速准确地抓住对方的思想脉络,不仅对所讲的情况一清二楚,连怎么想的、为什么会这样想也清清楚楚。他帮助人认识问题,没有丝毫教训的味道,讲得那么入情入理、那么透辟,态度又那么谦逊,使人不仅心服口服,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意见,还觉得舒舒服服。古语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所说的这些,是30年前的事了,可是犹如昨天刚刚发生,少奇同志初见面时对我的一席谈话,至今仍在我耳边回荡。

    堂屋闲谈之后,大家陪他吃我父亲从西单牌楼“曲园”叫来的湖南菜,用着湖南的长筷子。头一道菜是腊味,他尝了尝,说果然是地道的湖南腊味。饭后小坐时,又谈起天津情况,他告诉我不久将到天津去看看。

    一个月后,他果然来到天津。他到许多地方参观访问,找了各行各业的干部和群众谈话,作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发表了8篇讲话。其中谈到“要有限制地大力发展资本主义”,“采取限制的政策,就是为了避免资本主义的前途”,针对当时劳资关系紧张,不利于生产发展的情况,他指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这两个阶级要在根本上调和,使其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个别问题的调整和某些问题上的调和是可能的。”他还进一步指出:“要根本解决,就只有搞社会主义。”他的这些话,完全符合党的七届二中全会精神,对当时天津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工商业者打消了疑虑,企业倒闭数字急剧下降,开工率迅速上升,并扩大了就业,稳定了物价。效果明显表现在一个月后。5月份,全市财政收入比4月份增加1.5倍,6月份进出口总值达到解放前天津的最高水平。在党的政策感召下,工商业者逐渐靠拢党,信任党。抗美援朝开始后,天津市工商界4万多人的大游行,受到了毛主席的称赞。有人说,这件事没有在别处发生,而发生在天津,与少奇同志天津之行的深远影响是密切相关的。少奇同志天津之行,不仅使党在刚刚解放的北方最大工业城市——天津站稳了脚跟,而且在全国产生了很大影响,提高了党在各界人民中的威望。

    我们兄弟姊妹很多,分散各地难得见面,记得1960年有人提出是否找个机会大家聚会一下。适逢那年春节前夕,我正在北京开民建中央和全国工商联举行的会议,其他兄妹们有几位也在北京,大家相约去到少奇同志那里,光美为此还特地作了些准备,总共去了20余人,其实孩子多于大人。当时正值3年暂时困难时期。吃饭时,桌上是一锅黄羊肉烩青菜粉条,一锅大米小米两掺的“二米饭”。我清楚地记得由于营养不良,显得消瘦的刘平平直抢黄羊肉吃。看来,她平日也和老百姓一样,过着艰苦的日子。想到少奇同志等中央领导人终日操心国事,工作劳累,物质生活并不优越,不由得我一阵心酸。少奇同志说过,老百姓节粮度荒,国家领导人是有责任的,他要求自己与民同甘苦。回想那年在中南海的简陋晚餐,我对老一辈革命家更加崇敬了。

    饭后,大家聚在楼下客室里,少奇同志坐在孩子们中间。距第一次见面,10个年头过去了,他乌黑的头发已经灰白,精神倒还健旺,身上穿的还是那套不大合体的黑色粗呢制服,脚上还是一双布鞋;他顺手点燃的还是一支“前门”烟,目光还是那么亲切、诚挚。他问大家有什么想法,想听他讲点什么?大侄女提了个问题:我们改造世界观从哪里入手?

    他稍为思考一下,就从改造世界观的重要性,谈到人应当有理想,应当考虑到在整个社会进步中该起什么作用。为了让孩子们能听明白,少奇同志还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系统地阐述了怎样改造世界观。他从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谈起,说,树立无产阶级世界观不能性急,要多看、多谈、多锻炼,自然就会有效果。碰到学习、工作、接触中发生的很多问题,如何看法,如何处理得更好?有一个方针:是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

    他更多谈到的是个人利益与整体利益、集体利益的关系问题;局部利益、暂时利益与长远利益的关系问题。他列举了马克思的话: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暂时利益服从长远利益,民族利益服从全世界的利益,即国际利益。他说,这是永远正确的,这是对处理人民内部问题讲的,对处理自己的问题与大家的问题讲的。他还说,个人利益、局部利益、暂时利益是要照顾的,但在发生矛盾时,就要把暂时的、个人的利益牺牲一些。个人、集体、部分、整体,暂时、长远,是能统一起来的。在某种时候,个人要吃点亏。办大家的事情,是占人便宜好?还是吃点亏好?我看要宁愿吃点亏。人家不干的,你干,这不是吃了亏吗?要宁愿吃这个亏,这叫常说的“吃小亏,占大便宜”。现在是人民做主的国家,有公道,真理能得到发扬,在我们社会里只要有贡献,大家都会看到。整天考虑个人利益,反而不会满足个人愿望,不考虑个人利益,则最后会取得人民的信任,个人问题反而解决了。

    他谈得很多,一口气讲了近两小时,他用浅显的语言谈出了深刻的马列主义原理。我们听的人都很解渴。这次谈话是我在膝盖上,用一叠稿纸速记下来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谈话材料被抄,谈话中那么多到现在仍有教益的话只字不提,却把其中比喻“吃小亏,占大便宜”说成少奇同志的“六大黑论”之一,称它为“市侩哲学”,大肆上纲上线批判。现在重读这份谈话材料,我不禁感慨万端,谈话虽在多年以前,但字字句句闪耀着马列主义真理的光辉。他着重说明:革命者的个人利益和党的、阶级的、民族的利益是一致的;发生矛盾时,个人利益应服从党的、阶级的、民族的利益;组织、领导和人民,对个人的正当利益,是应该适当照顾的。这和党一贯提倡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有什么错误呢?又哪有丝毫的“市侩哲学”的气味呢?

    1960年以后很少见到少奇同志,只在第三届全国人代会会场上遇见过。他显得苍老,头发已经全白了。因为不断有人找他攀谈,我没有过去打搅,只是点颔致意而已。哪想得到,这次见面竟是永别呢?

    “文化大革命”对我是一次严峻的考验。1967年年初,康生在大会上公开点了我的名,把一顶“大资产阶级”的帽子扣到我头上。之后,他的打手们又把我揪到天安门广场,用6辆卡车并成舞台,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批斗我和我的两个哥哥。我心中不解——我怎么一下变成了“极端反动的大资产阶级”呢?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这是为了拉线到中南海,把实况播送给少奇同志听。批斗结束,又把我押到中南海西门转了一阵。原来,批斗我是为了制造把少奇同志赶出中南海的声势!我听了心痛如绞,在我与少奇同志的接触中,从没有听他说过一句偏离党的政策的话,从没有听他说过一句不利于党的话。他从青年时代起,就是一位最勇敢、最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他为党的事业奉献出自己,奋斗了一生,这样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变成“叛徒、内奸、工贼”呢?!

    之后,谢富治亲自签署拘留证,捕我入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更没有想到在囚册上把我登记为“现行反革命囚犯”。如果不是少奇同志教会了我正确的思想方法,我是不可能活着走出牢门了。我记起少奇同志借用过老子的一句话:“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我就把这囚徒生活得到的时间当作一种能够坐下来学习的机会吧。为了寻求答案,我几乎通读了《马恩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并把“毛选”四卷精读了7遍。读书使我懂得了过去不懂得的事,我增长了识别能力,看穿了那些人想干的是什么,他们对少奇同志的诬陷迟早会弄个水落石出,绝不可能长久欺骗下去的!有了这些认识,我才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我时常想念少奇同志。在空旷冷寂的牢房中,我仿佛听到他缓慢而诚挚的声音在说:社会斗争是逃不了的;共产党人,就要把个人的事看得淡薄些;别人暂时不了解,最后还是会了解的……但我却深深地为少奇同志担心,他在哪儿呢?也被囚禁在四堵光壁的狱中吗?他年纪已近七旬,过去又患有肺病,他的身体能够吃得消吗?

    1975年,我从狱中出来。数月之后我才知道,少奇同志在我们不知道的时辰永远离开了我们。记得他谈到恩格斯时说过,恩格斯死后按遗嘱火葬,把骨灰抛到大海里,所以没有他的墓,什么也没留下来,但结果呢,他的著作、思想都遗留下来了。他还说,真理的发现者常常是为真理而牺牲的……

    (王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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