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海里的情趣爱好-诗人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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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有“不动笔墨不读书”的习惯,他读书不仅常写批注,还有各种圈、点、勾、画等标记。

    “严格地说时,诗总是‘哼’出来的,有的是从书斋中‘哼’出来的,有的是从田园里‘哼’出来的,有的是从工厂里‘哼’出来的……而主席的诗词则是‘在马背上哼’出来的。”

    眼看革命事业遭受损失却又无能为力,毛泽东的心情如何不郁闷?然而,恰是在这种“郁闷”的心情下,毛泽东却写出“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诗要改,不但要请人改,而且主要还得靠自己改。放一个时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这就是所谓‘推敲’之好处。”

    读遍历代诗与词

    在中南海毛泽东故居图书管理小组工作的张贻玖,曾将毛泽东阅读、圈点、评论过的中国古代诗词曲赋清点,整理,归类,统计,竟计出1590首的巨数!其中:诗1180首,词378首,曲12首,赋20首。张贻玖深表遗憾的是毛泽东读过而未留下印记的以及毛泽东所到之处读过、圈过、评过而又散失于各地的诗词曲赋,不知还有多少。

    从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到《离骚》、《楚辞》,到汉乐府,到魏晋南北朝、唐、宋、金、元、明、清历朝名家的诗词曲赋,乃至现代文豪鲁迅的诗作,毛泽东一一有所涉阅。他既读各种总集、合集、选集、专集,也读各种诗话、词话、音韵、词律,等等,不一而足。从内容到体裁,博览广收,兼容并蓄,融会贯通于自己的胸怀之中。

    融会贯通,据为己用,是毛泽东热爱、学习、研究中国古典诗词的一个重要特色。平时,毛泽东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论证事理、表达感情,在著述中,常常旁征博引古诗词;而于日常言谈时,更是触景生情,诗词典故脱口而出,琅琅有声。直至80多岁高龄时,他还能整段地背诵《西厢记》中的某些曲词。1975年,正值“四人帮”横行霸道之际,晚年的毛泽东常常以手击拍,喃喃念诵南宋爱国词人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对!

    还有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这些词每首都在百字以上,毛泽东虽然是年老、多病、体衰,却能字字记忆清晰,念诵起来节节有声。

    毛泽东有着诗人胸怀、出口成章的天赋,但我们倘若能够潜入毛泽东的书房,对他的藏书稍作翻览,毛泽东生前读书时孜孜以求的刻苦与勤奋,可说俯拾即是。毛泽东有“不动笔墨不读书”的习惯,他读书不仅常写批注,还有各种圈、点、勾、画等标记。据说,毛泽东每读过一本书、一首诗,常在书的封面上或诗的标题前画上一个大圈,几个大圈就表示读过几遍。诗的标题前连画几个小圈,是表示对这首诗的重视或欣赏。对诗中好的句子和值得注意的地方,则画着直线、曲线,或加以密圈。有时一页书里,红、蓝、黑三种颜色的笔迹纷呈,大圈套着小圈,直线加着曲线,密密麻麻……这些圈、点、勾、画,无一不形象地显现出毛泽东读诗时反复吟诵、出神入化的交融过程。

    毛泽东读书主张“三复四温”,读诗就更不止于此了。一部《离骚》,毛泽东从青年读到老年,常读常新,此中的心得也随之不断变化,不断深入。毛泽东常读的诗集一般都有不同版本的好几部。仅他批画过的《唐诗别裁集》就有6部,《唐诗三百首》5部,《古诗源》5部,《词综》4部。这些书的封面或函套上,有的画着一个大圈,有的画着两个大圈。翻开书,同一位诗人的作品,有的在几部书中都被圈画了,有的在同一本书中被多次圈画……与此同时,毛泽东对诗词集中的作者简介、诗词评论,也常加圈点。诗中的错别字,他加以改正;读音的平仄,他加以注释……

    于此其间,我们是否可以悠然想象:毛泽东埋头苦读、高唱低吟、沉浸于诗的世界里的栩栩身影?

    诗最爱三李,词最合稼轩

    1951年,毛岸英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噩耗传来,毛泽东强忍自己内心的巨大悲痛,写信劝慰岸英的妻子刘松林,要她多读些李白的诗,说李白的诗可以开阔胸襟。

    其实,这番劝慰又何尝不是毛泽东对自己痛苦内心的自慰?

    李白是一位卓越的时代歌手,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一生颠沛流离,放浪无踪。得意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失意时,“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挥洒不羁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情深义重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诗,毛泽东反复圈读过的有十余首。这些诗“文采奇异,气势磅礴,有脱俗之气”,读来“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直抒胸臆,心情明快时如此,而心情苦恶时更是一种如醉、如仙、如狂,浑然于天地之间物我两忘的超拔体验。

    1965年,毛泽东在写给陈毅的信中说:“李贺诗很值得一读,不知你有兴趣否?”他称李贺是“英俊天才”。

    李贺是继李白之后,唐代又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出身于家道衰落的宗室,博学多才,政治上怀有强烈的进取愿望,却只活了27岁。李贺短暂的一生,遭际坎坷,内外因素,造成他非常复杂的思想感情,交织在他的诗歌中。李贺与他的诗可谓诗如其人,人如其诗:时而愤懑激越,时而低徊哀叹;时而是清醒地剖析人生的哲人,时而又是及时行乐的厌世者;时而是一首高歌人生的赞美诗,时而又会发出憎恶社会的詈骂声。但是,李贺作诗,“百炼千磨”、“镂金雕琼”,几乎篇篇都是呕心沥血的结晶。李贺诗,以他奔放凝重的情怀,奇峭独特的构思,驰骋丰富的想象力,加之瑰丽多彩的语汇,形成别具一格的诗风。李贺,也被世人称为“鬼才”。

    毛泽东故居书房里藏有多种版本的李贺诗集。如《李长吉诗歌集》、《李长吉集》、《李昌谷诗集》、《李昌谷诗注》等。翻开这些书,每本都有毛泽东的圈画。李贺流传于世的诗约有240首,毛泽东圈画过的有83首。其中有些诗画画过四五次。

    一次,毛泽东和他的老朋友,史学家周谷城谈今论古,兴之所至,周谷城随口吟道:“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唔!周谷老只顾沉醉在诗意之中,最后两句竟上不得口来。

    毛泽东信口接道:“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首诗即李商隐的《马嵬》二首之一,是一首写安禄山之乱,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咏史诗。

    李商隐是晚唐著名诗人,他的诗继承了李白、李贺浪漫主义的创作风格,又受杜甫现实主义诗风的影响,有其鲜明的时代特色、个性特征和独特的艺术风格。

    李商隐诗主要是这样两方面的内容:讽喻时政的咏史诗和爱情诗。毛泽东脱口而出的那首《马嵬》是咏史诗,同时毛泽东也极爱李商隐的爱情诗。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毛泽东就圈画过5遍。还有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等著名诗句下面,毛泽东圈画过的笔迹更是重重叠叠。

    毛泽东圈画得最多的还是辛弃疾的词,约98首。一部1959年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的《稼轩长短句》,共有四册,每册的封面上,都有毛泽东用粗重的红铅笔画过的圈记;还有几部《词综》,内中辛弃疾的词也是圈画量最大、次数最多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辛弃疾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辛弃疾的这两首词,毛泽东是爱不释手,百读不厌。

    辛弃疾是南宋伟大的爱国主义词人、军事家、政治家,然而他的理想却不得实现,郁郁终生。有相当数量的辛词是抒发对往昔战斗生活的怀念和壮志难酬的苦闷。辛弃疾作为一名中国古代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寄英雄忧愤于词,长存悲歌慷慨之气,将一腔爱国热血与赤心抒发得淋漓尽致。

    正因为辛弃疾不仅仅是位词人,更是军事家、政治家,视野广阔,因此他的词更有一层除文学赏析以外的耐人寻味之处。试读辛词《木兰花慢》一首: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毛泽东在这首词的标题前连画三个大圈;对小序中的每句话加了圈点;对词中每个疑问句后,都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1964年8月,毛泽东和周培源、于光远漫谈哲学,认为生活在700多年前的辛弃疾,已观察到地球的运动规律,即对宇宙人生有了辩证的认识。

    辛弃疾的词最合毛泽东的意了。

    “浮想联翩”与“哼”

    作诗填词的艺术构思是怎样一个过程?毛泽东精辟地道出两个最基本的环节:先是“浮想联翩”,然后情不自禁地“哼”出。这也是诗词创作艺术构思的基本特点。

    所谓“浮想联翩”,照传统说法,近似“神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诗人想象的飞腾。古人刘勰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文心雕龙》)这几句话把诗人通过“浮想联翩”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写成音韵铿锵的,具有风云变幻风格的文字,作了形象化的描绘。“浮想联翩”就是“神与物游”,是统一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纽带,是联系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桥梁,是从生活真实上升到艺术真实的起点,是孕育艺术境界的手段。一个诗人之所以能够立足现实又高于现实,主要是因为他有“浮想联翩”的本领。毛泽东诗词之所以善于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起来,主要是因为他在艺术构思时充分发挥了“浮想联翩”的作用。像“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固然是“浮想联翩”,就是从“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转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这样新旧不同的境界,也是“浮想联翩”。再就凝字炼句看,“莽昆仑”的“莽”字,“鱼翔浅底”的“翔”字,以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现成词句的利用,乃至对大自然发号施令的“而今我谓昆仑……”之类的句子,无一不是“浮想联翩”的结果。

    “浮想联翩”体现在毛泽东诗词创作的艺术构思中,有如下特征:

    第一,以现实生活为出发点,展开想象的翅膀,抛出联想的纽带,从现世实在的生活基地向有目的的理想世界跃进。只有这样,诗人的构思,才不致凝滞于现实或游离于现实。

    第二,诗人以形象思维来考察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然后根据自己的创作意图构成一定的艺术境界。用毛泽东自己的话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1965年7月21日致陈毅信)

    当然,作为诗的艺术构思的“浮想联翩”,是要受不同世界观制约的。无产阶级革命诗人的“浮想联翩”是因共产主义世界观的“浮想联翩”。毛泽东由“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到“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正是在这种世界观关照下的“浮想联翩”。

    至于“哼”,是一般所谓咏叹或吟诵的意思,这是诗人在“浮想联翩”的基础上,尚未定稿时,通过“哼”来审查自己的“腹稿”或草稿。“哼”是诗词创作不同于其他形式创作所特有的必经阶段。为了对字法、句法以及韵律反复推敲,“哼”是必不可少的。杜甫有“新诗改罢自长吟”之句,说明杜甫在作诗时是边哼边改,改而又“哼”的。贾岛推敲诗之一字的故事,更是众所周知。

    毛泽东在他《词六首》的序言中说,那些词只是他当年在马背上“哼”成的,似乎很不足为道。郭沫若在《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文章中,一把抓住了毛泽东“哼”诗的真谛:“‘哼’这一个字,我们不要轻轻地看过了,在这一个字里面正包含着反反复复的推敲。诗是语言艺术的最精练的形式,它总要有高度的音律性,无论是悲壮或是优美。所以诗总要能上口,严格地说时,诗总是‘哼’出来的。有的是从书斋中‘哼’出来的,有的是从田园里‘哼’出来的,有的是从工厂里‘哼’出来的……而主席的诗词则是‘在马背上哼’出来的。”

    “哼”是使诗词的内容与形式互相适应的构思过程,是促使艺术形式更好地为思想内容服务的一种手段。打一个比方,“哼”诗是艺术构思的熔炉,它能把诗的意图以及体现意图的艺术形式与风格加以锤炼,使之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毛泽东的诗词,无不构思缜密,反复咏叹,句稳字妥,读时不难体会出写诗的甘苦和“哼”诗的滋味。

    这样说吧,“浮想联翩”是诗的胚胎期,“哼”则到了成熟期。“哼”的目的是精益求精。为了“哼”出好诗来,仍然要以“浮想联翩”为基础,离开了“浮想联翩”,“哼”就只能在原地踏步,就诗改诗。胚胎如果较好,还可能改成好诗,如果胚胎不好,便很难有质的飞跃。

    总之,毛泽东的“浮想联翩”是在对国家、民族、人民的命运的关注中进行的,是从火热的现实生活中“联想”开去的;而“哼”则是他在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之中,情不自禁溢于言表的一种慨叹。这种慨叹用什么形式抒发和表现呢?——诗词。

    自解诗词

    毛泽东的本意:作诗就是作诗,抒发胸臆而已。

    毛泽东故居藏书中有一本文物出版社刻印的线装本《毛泽东诗词十九首》,1958年9月出版。在这本诗词集的第一页《沁园春·长沙》词的开头、地脚以及标题间的空隙,填满了毛泽东苍劲的墨迹:“我的几首歪诗,发表之后,注家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说对了,一部分说得不对,我有说明的责任……谢注家,兼谢读者……”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 《菩萨蛮·黄鹤楼》

    (1927年春)

    毛泽东对词中“心潮”二字自注道:“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那年的春季。夏季,八月七号,党的紧急会议,决定武装反抗,从此找到了出路。”大家知道,正当北伐战争节节胜利之际,蒋介石公然叛变革命,1927年4月12日“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而与此同时,共产党内以陈独秀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仍占据领导地位,4月27日至5月9日,党召开了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毛泽东不仅被拒于大会领导之外,甚至被剥夺了表决权。“茫茫……”“沉沉……”“苍苍……”这就是那时毛泽东“苍凉”心境的底蕴。“苍凉”却不“愁苦”,否则就不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的毛泽东了,也就没有此后坚韧不拔、艰苦卓绝的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从黑暗绝境走向光明的中国共产党了。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 《清平乐·会昌》

    (1934年夏)

    毛泽东在“踏遍青山人未老”一处注道:“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反击蒋介石军队的第五次“围剿”最终还是失败了。其中除了敌我双方力量对比悬殊外,当时王明所谓“正规打法”的军事冒险主义路线是导致第五次反“围剿”失利的内部原因。而从1932年宁都会议后被撤销了党和军队领导职务的毛泽东,此时只任中央苏维埃政府主席,他曾对第五次反“围剿”战略提出许多关键性建议,都未被采纳。眼看革命事业遭受损失却又无能为力,毛泽东的心情如何不“郁闷”?然而,恰是在这种“郁闷”的心情下,毛泽东却写出“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这样对革命事业没有丝毫动摇的自信与决心,面对又一次历史性的失败,只有如毛泽东那样的对革命理想矢志不渝的诗人胸怀,才能如此挥洒地写出“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这样的豪情壮志!是的,革命,只要有一息尚存……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展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 《忆秦娥·娄山关》

    (1935年2月)

    毛泽东对这整首词注道:“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遵义会议,党确立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新的中央领导。这首词写的便是遵义会议后,红军攻打娄山关的一次战斗。毛泽东并没有因自己被确立了在党内的领导地位而“心情舒畅”些,尽管革命有了新的转机,然而已付出的代价,比之这一线的转机不知要大多少倍。从1927年春起,经历了万般挫折的毛泽东,虽然站在新起点的当口,其“沉郁”难言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西风”、“长空”、“霜晨”的天地之间,凛冽的寒意,如嘶的雁鸣,如咽的号角,疾疾的马蹄声,足以把那颗“沉郁”的心碾“碎”。革命在一个新起点上又出发了——毛泽东正是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坚毅地走在了革命的最前列。他的面前,是一片“如海”的“苍山”,是一轮“如血”的“残阳”,还有一路“如铁”的“雄关”。毛泽东,和他的革命征程便是在这种情境下“从头越”的。从中,我们仿佛看到一个逐日不舍的巨人身影——夸父。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沁园春·雪》

    (1936年2月)

    写这首词的时候,用毛泽东自己的话说:“过了岷山,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长征所经历的艰难险阻,是不可言喻的,甚至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长征却令人难以置信地胜利了!在陕北清涧县袁家沟的一座窑洞里,毛泽东填下此词,那种“苍凉”、“郁闷”、“沉郁”的心情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气吞山河的激情与豪情。

    1945年8月,毛泽东到重庆参加国共谈判时,柳亚子先生曾“索取诗稿”。毛泽东即将《沁园春·雪》手书相赠,从此流传于世,并在重庆《新民报晚刊》和《大公报》分别刊行。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诗人词客交口赞誉;当然,同时也有国民党文人的攻击和诋毁。咏雪词发表之初,重庆国民党御用文人攻击词作有“帝王思想”,毛泽东得知后,以“鸦鸣蝉噪,可以喷饭”一笑置之。解放后,有人问“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不是超过了历代所有的人?毛泽东回答:作诗就是作诗,不要那么去解释。

    后来,毛泽东可能是对“蜂起”的“注家”们“招架”不住了,对“雪”一词作了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两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别的解释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1957年,毛泽东对他身边工作的同志说:“只能这样写,否则就不是写词,而是写历史了。”

    本来,毛泽东于1936年2月填《沁园春·雪》时,只是抒发“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开朗”的心情,不想竟“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从“挥手从兹去”说起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 《贺新郎》

    (填于1923年,发表于1978年)

    1923年12月底,毛泽东接到中央通知,由长沙去上海转广州,准备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毛泽东与杨开慧的这首告别词便写于此时。

    这是一个晨曦微露,凄冷清寒的早晨……告别爱妻的滋味并不是毛泽东独有的人生体验,而毛泽东和杨开慧之间情感的独特之处在于:“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既然缱绻如此,为何还要“挥手”去?个中的缘由自不待言,真正令人心裂欲碎的却是那份天上人间的相“知”情……7年后,杨开慧壮烈牺牲于敌人枪下;苦守在井冈山上的毛泽东获悉此事,悲痛欲绝,留下这样的话:

    “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临江楼上填《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 《采桑子·重阳》

    (填于1929年10月,发表于1962年)

    相传,毛泽东的这首词是在福建省上杭县城浮桥门的临江楼填写的。

    两年前(1927年),新楼落成,巍然矗立汀江北岸,俯瞰一派江天水色。房主从王勃诗句“滕王高阁临江渚”中,欣然选取了“临江”二字用作楼名。1929年9月间,朱德指挥红四军攻下上杭,重阳节前,红四军党代表毛泽东随抵上杭,住进了临江楼二楼东厢房。

    当时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正处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转危为安、充满艰难又充满信心的时候,毛泽东住进临江楼并非游山观景,革命的事业还在腥风血雨之中。

    然而,时届三秋,又值重阳,临江楼庭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临江楼上,毛泽东瞩目远眺:汀江横贯,碧水荡漾;天际无垠,鸟飞云渡;远处是硝烟未尽的城郭峰峦;近处有绽黄吐香的傲霜秋菊。此景此情,激荡在毛泽东胸臆间,悠然生出“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而“天”却不“老”的自信,“一年一度秋风”的今日“秋风”却“胜似春光”的乐观。

    对革命事业的自信和乐观,也正是毛泽东能于此情此景中得出“战地黄花分外香”的独特心得和见解——弥漫在硝烟余味中的壮美!

    五十六字囊括二万五千里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 《七律·长征》

    (作于1935年10月,发表于1957年)

    当年,凡是跟随毛泽东跋涉了二万五千里征途,活着到达陕北的革命老前辈们,对这一路上所经历的点点滴滴,恐怕个个都是永生难忘,每提及此,便一言难尽……

    1935年9月下旬,毛泽东所在的红一方面军到达了甘肃南部的一个小城镇哈达铺。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当地邮局的报纸全都收集上来,这些报纸大都是七八月间的。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博古他们几乎是把自己埋进了报纸堆,将这两个多月来的一大堆报纸翻得稀里哗啦——事态,信息,情报,他们要为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找到最全面、最切实的依据……终于有了!——陕北有苏区根据地,有红军,有游击队!

    9月28日,中央政治局于通渭榜罗镇召开常委会,正式决定将陕北作为长征落脚点。至此,中国共产党的队伍自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迅速战略转移起,辗转征战、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近一年,眼看就要有“家”了!就在中央政治局正式决定后的第二天,队伍开到通渭城。干部会上,毛泽东在讲话当中便即席朗声诵出:“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终于,1935年10月19日的傍晚,红一方面军穿过头道川,到达吴起镇。长征结束了。

    长征苦吗?苦不堪言。

    长征难吗?难以想象。

    长征几乎于中途夭折,是吗?是的。

    但是,长征成功了。由此,中国革命(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再一次起死回生了。

    这时,骑坐在马背上的毛泽东,含泪轻轻一笑:“……三军过后尽开颜。”

    赠丁玲《临江仙》

    1936年11月初,丁玲愤然逃出南京直奔陕北苏区——当时的党中央所在地保安县。

    欢迎晚会上,在丁玲看来“高不可攀”的毛主席微笑着向她俯身问道:“丁玲,你打算做什么呀?”

    “当红军!”丁玲仰起脸,毅然回答道,还是一脸的学生气。

    “好,派你到陇东前线打仗去。”毛主席爽然应了丁玲的心愿。

    不久,丁玲果真披挂上阵,跟着左权的部队去前线了。前线,枕戈待旦的战地生活,既浪漫,又艰苦,丁玲决心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红军”。就在这时,她收到了毛主席赠给她的一首《临江仙》词: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填于1936年,发表于1980年)

    这首词,是对当时如丁玲一批从白区赴陕的文艺工作者们政治抉择的赞扬和鼓励,对于一个“沙菲式”的文小姐来说,能写出《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城》、《彭德怀速写》这样的战地文学,这之间思想与情感的转变,一首《临江仙》所表现出来的挥洒风度和富于磁性的诗人魅力,恐怕是使人忘我的巨大动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文人墨客义无反顾投身革命,死而无憾的原因了。除当时的国民党政治黑暗以外,作为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代表人物的毛泽东,他本人身上所焕发出来的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无疑有着巨大的感召力、吸引力和凝聚力。

    与周谷城谈诗论古

    1961年,一日,周谷城去见毛主席。他们还是一师时的老朋友呢。在此之前,周谷老应记者之约,填了一首词,登在报上。周谷老走进客厅时,主席正在看报。

    “词一首,看到了,怕不止一首吧?”毛主席见面第一句话就在逼诗。

    “只有一首,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发表过诗词,这确是第一首。”周谷老连连摇头。

    “总怕不止一首!”主席偏是不信。

    “平时,我也偶然写几句,那是附庸风雅。”周谷老只好投降了。

    “附庸风雅有什么坏处?”毛主席和朋友之间有时喜欢抬抬扛。

    “附庸风雅的人,无非是发发牢骚而已。”周谷老答。那时,周谷老还真是牢骚满腹呢。

    “发牢骚有什么不好?有牢骚不发,过得吗?”主席不以为然。

    于是,二人就“牢骚”谈到“离骚”,又从“离骚”谈到中国文学史,谈到旧体诗……谈得忘乎所以……谈诗居然会谈醉!

    周谷老就着醉意,用湖南腔调哼起李商隐的一首七言律诗来:

    海外徒闻更九州,

    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

    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

    当时七夕笑牵牛。

    ……

    周谷老在五六句上徘徊了两圈,卡壳了。主席一笑,随即念道:

    如何四纪为天子,

    不及卢家有莫愁。

    周谷老跟在主席声后哼着。二人一念一哼,胸怀间感到舒畅异常。

    为梅白改“作文”

    1958年,梅白随毛泽东视察三峡。一日,主席见梅白写了一首《夜登重庆枇杷山》的诗,饶有兴致。梅白诗曰:

    我来高处欲乘风,夜色辉煌一望中。

    几万银灯流倒影,嘉陵江比水晶宫。

    毛泽东看后,笑道:“如果把‘辉煌’二字改为‘苍茫’,则能显出夜色之动态,为‘水晶宫’作伏笔,写得‘辉煌’而不那么露,诗贵含蓄和留有余地。‘几万’应改为‘百万’,以显示山城新貌,这里应鲜明,而不应含糊。‘流倒影’不如‘摇倒影’,也是为了显示夜景之动态,以此对照嘉陵江,还可以反映出嘉陵江风翻浪卷的性格,这样与‘水晶宫’的对比就更显出其特色了;这样,就不如把‘比’换成‘似’,越是把它们看得相‘似’,就越反衬出它们事实上的不‘似’,用虚笔写实。”

    毛泽东边讲边在梅白的诗稿上圈画着。经他这么一圈一画,梅白的诗文就成了这样:

    我来高处欲乘风,暮色苍茫一望中。

    百万银灯摇倒影,嘉陵江似水晶宫。

    改毕,毛泽东又对梅白说:“如何?你比较一下,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诗要改,不但要请人改,而且主要还得靠自己改。放一个时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这就是所谓‘推敲’之好处。当然,也有经过修改不及原作的……”

    费尽“推敲”

    1952年1月,毛泽东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信,信上直言相谏:“‘金沙浪拍悬崖暖’(《七律·长征》)一句中,‘浪’与上句‘腾细浪’的‘浪’重复,建议改为‘水’;‘悬崖’的‘悬’字缺乏诗意,建议改为‘云’。”

    毛泽东欣然接受此意,将原句修改为我们今天看到的——“金沙水拍云崖暖”。

    1959年,在庐山,毛泽东就他《七律·到韶山》一诗征求梅白意见。

    梅白当即指出:“‘别梦依稀哭逝川’一句中应改半个字——改‘哭’为‘咒’。”

    毛泽东对这半字之改大为叫好,称梅白为“半字之师”。

    1962年,中南海机关业余中学的几个语文老师在备课时,对毛泽东《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一词中头一句“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无翠柏”的“无翠柏”,解释不一:这“无翠柏”三字是实指“雪里行军”的寒意呢,还是虚写“无翠柏”,而实指“雪里行军”的“翠柏”精神?

    这几个语文老师争执不下,一起去请教田家英(毛泽东秘书)。田家英表示一定将他们的意见转告主席。

    第二年,新版《毛主席诗词》出版时,此句已改为“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1963年1月,毛泽东填《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据毛泽东身边的卫士们讲:“那天晚上,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口中低声吟哦,坐下来写几句,不满意,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又站起来踱步,吟哦,再坐下去写……第二天,我们倒掉了大半纸篓的废稿纸。”

    1964年元旦,《毛主席诗词》正式出版以前,毛泽东亲笔开列名单,召开座谈会,请大家给他的诗词提意见。

    会上,臧克家提出:“《沁园春·雪》中的‘原驰腊象’中的‘腊象’是否可改为‘蜡象’?‘蜡’字一表示白色,二又可与上句‘山舞银蛇’中的‘银蛇’映对。”

    毛泽东点头道:“好,你就替我改过来吧。”

    (何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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