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雪上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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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乔家寨之前,温三和特意到边界上看了看,秋儿还没有回。他对几个卖瓜子的安徽女子说自己要回家一趟。那些安徽女子故意不说秋儿的事,而是笑话他,说是小湖北佬想吃大湖北佬的奶了。

    雨没下了,安徽女子的笑声却还是水淋淋的。

    安徽女子还说,宛玉和她的男人正在安徽这边的一家裁缝铺里做结婚的衣服,忙得中午的饭都没吃,温三和为何不送碗醋去。

    温三和没有理会这样的取笑,他开始沿着下山的机耕路往回走。路过乔家寨供销社,温三和进去请了一张毛主席像。售货员见外面尽是飘来飘去的水汽,有些不想卖。温三和再三保证,自己会将毛主席像保护得很好。售货员将毛主席像拿给温三和时,很深情地告诉温三和,没有毛主席就没他一家现在的幸福。温三和嘴里说,全国人民都是这样,心里却在担心自己下一步想做的事。

    因为思想斗争的激烈,温三和一口气走了三个小时,也不知道累。

    如果是天晴,这时候是能够望见红砖屋的。

    然而,天际间到处都在阴沉沉的。

    温三和又走了一个小时,才勉强看到高居在整个镇子上面的红砖屋。走进百货门市部的大门,温三和冲着正在柜台后面发呆的母亲叫了一声。温三和以为母亲会很高兴地见到儿子突然归来,他将笑容堆满了自己的脸。母亲用很自然的目光将他看过一眼后,紧接着投过来的目光像一记重拳那样击打在温三和的心头。

    “你回来干什么?你们温家的男人不是早就死光了吗!”

    温三和一下子懵了。还没等到他说话,母亲已经回过头去,冲着货架上那些好看的花布低声抽泣起来。母亲从开始哭泣到擦干眼泪,这中间的时间极短。她一听到门外有人要进来买货,就坚决地将自己的眼泪堵了回去。

    进来的女人是附近的农民,她一边夸奖温三和,说温三和如何地长得一表人才,如何地孝顺,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很严实的手帕,一层层地将它打开后,取出三分钱,说是买二两盐。母亲大声地呵斥她,说她不该每次总是这样,算好了二两盐要三分二厘,一经四舍五入就能占国家的二厘钱便宜。母亲还没将话说完,那个女人眼圈先红了。女人也不真哭,只是喃喃地说,她知道母亲心肠好,所以总是等到母亲站柜台时,她才来买盐,这样做也是没办法。一见这样,母亲语气又软了。母亲说,自己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这几天心情不好。

    女人双手捧着刚刚盖住碗底的二两盐,千恩万谢地走后,母亲模样凄惨地让温三和先回去,家里有人。

    一路上的感觉让温三和忘了自己回家的真正目的。

    穿过区委办公的院子,顺着向上的阶梯往红砖屋爬去时,正好望见站在自家窗后的“黄瓜种”。“黄瓜种”的脸肿得亮堂堂的,像是快要做茧的大蚕。见到温三和“黄瓜种”咧着嘴笑了一下。

    “要落雪了,我就晓得你会回来的。”

    “我是有事才回家的。”

    “你不想带我去洗温泉澡了?”

    “我现在参加工作了,哪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再说,东汤河的温泉水也脏得不得了!”

    “你这样说是在找借口!”

    “不。你在屋里当然不晓得,有人常在澡池里面拉屎。”

    “我不信。真是这样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你绝望算什么,就连我都快绝望了。”

    “黄瓜种”想说话,他将嘴张得很大,等了好久也不见有声音出来。

    “黄瓜种”的舌头比死人舌头还可怕。

    温三和不敢看,他转身爬到红砖屋跟前。

    广播站的鲁站长正在门口弄着一只冒烟的生栗炭。见到温三和,鲁站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了望他,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很普通的话。鲁站长说完话后再次流露出来的神情表明,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温三和为什么没有留在乔家寨,喝宛玉他们的喜酒。温三和装着没有看出来,一边说自己越来越不敢喝铁菱角酒了,一边往家门口走。

    还没进门,就听到两个妹妹在屋里小声地抽泣着。温三和叫着她们的名字,快速推门进屋,迎面碰上像木头一样站在屋子正中的父亲。两个弟弟一左一右地拉着父亲的手,两个妹妹一左一右地抱着父亲的双腿。弟弟们没有说什么,妹妹们却在哭喊,要父亲别走。

    温三和凭着心里的预感粗声粗气地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父亲表情滞重地看了温三和一眼,木木地说:“你回得正好。我和你母亲要分开过一阵。”

    父亲说他带着温三和两个弟弟去樟树坪工地,两个妹妹则随母亲在家。

    温三和越来越知道在父亲身上发生什么了,他不想问这事的起因,愣了半天才说:“这样也好,反正他们也放了寒假。”

    温三和往一旁闪了一闪,留出去路给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一动也没动,只知道瞅着温三和小声地喃喃:“三和,你是长大了!”

    听着这话,温三和很想哭。他将两个妹妹拉起来,指着门口对父亲说:“要过年了,工地上的事多,你们快走吧!”

    温三和带着两个妹妹将父亲送到区委门前的公路上。父亲一句话也没多说,先将最小的男孩抱起来放在自行车的前面的横梁上,又让大一点的男孩坐到后面的货架上,这才吃力地抬起右腿,从两个男孩中间伸过去,坐在自行车的座凳上。

    父亲骑上自行车走出近百米后,又在马路上拐了个弯绕回来。

    温三和知道父亲有话要吩咐,紧走几步迎上去。

    “这种天气,肯定是要落大雪了。你赶快回乔家寨去,找机会悄悄地告诉年知广。让他想办法将工地上的民工放回来,不然的话,那么多人被大雪封在山上,会闹出大事来。”

    父亲骑着自行车绕着温三和转了一圈,这才徐徐远去。

    温三和正要带着妹妹们回家,“黄瓜种”披着一件军大衣从区委大门里冲出来。

    温三和说:“天这么冷,你怎么跑出来了!”

    “黄瓜种”说:“我再也受不了身上的脏乱,没有人带我去洗温泉澡,我自己也可以去。”

    温三和说:“你别着急,等放了年假,我也许会有空带你去的。”

    “黄瓜种”说:“你不用再骗人了。宛玉要和意蜂结婚,你父亲又犯了作风错误,你会有心情理我!”

    一辆手扶拖拉机驶过来,“黄瓜种”冲到公路中间将其拦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了上去。

    温三和想上前将其拉下来,两个妹妹在身后死死用力拖住自己,说是“黄瓜种”的病会传染,不能用手摸他。温三和想想也对。

    回到屋里,温三和无声地坐了一阵。

    屋子里乱纷纷的,父亲用过的东西全在地上。

    不用问,温三和也知道,一定是母亲扔的。特别是床底下的那只绣着大红牡丹的枕头。妹妹们将它拾起来时,眼眶都湿了。温三和记得母亲每一次拆洗枕套时,都会幸福地责怪父亲,说父亲头上的油太多,一样的枕头,他枕的那只总要脏一倍还不止。妹妹们默默不语地将父亲的枕头放回原处后,又开始收拾着乱纷纷的屋子。

    天色正在黑下来。红砖屋外面一派寂静。

    大妹妹忽然将刚刚捡起来的一件衣服重又扔到地上。

    “我恨,我好恨!”

    温三和依旧盯着毛主席像。

    “你还不懂恨是什么!”

    大妹妹还要说话,温三和将她拦住,让她放下手里的事,带着小妹妹到门外去看着点。

    屋里只剩下温三和了。他从门缝里往外看了好几次,也向妹妹们问过好几次,直到确信再没有其他人后,这才站到那只早已准备好的凳子上。虽然鼓足了勇气,温三和的手刚一碰到毛主席像,额头上还是冒出一串豆大的汗珠。他咬了咬牙,正要将缩回来的手再伸出去,身后的门响了一下。

    温三和全身一哆嗦,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大妹妹从门缝里探进头来,哭丧着脸问,要是父亲不回来了,过年后上学校报到时,还能不能说自己的家庭成分是革命干部。温三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安慰她说,要不了多久母亲就会让父亲回来的。大妹妹刚将头缩回去,小妹妹又将头探进来,说是隔壁广播站的鲁站长正在往这边看。

    温三和跳下凳子,跑到门口看时,鲁站长已经不见了。

    温三和再次叮嘱,要她俩不要再探头往屋里看了,有人来时就在门外唱《东方红》。温三和将门反锁上,借着往凳子站的惯性,横下心来一伸手将毛主席像正中弄出一个大洞,然后从墙洞里将那只纸包取出来,塞进自己的怀里。温三和什么也不敢想,三下五除二地将破烂不堪的毛主席像,一块一块地撕下来,扔进灶膛里点上火。撕碎的毛主席像还没烧光,温三和已经用钉书钉将那张崭新的毛主席像钉在空出来的墙壁上。

    做完这一切,温三和从水缸里舀起半瓢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好不容易让自己静下来,温三和站到门后,悄悄地听了一阵,见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才将门打得大开。

    红砖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两个妹妹也不见了。

    温三和觉得好生奇怪,他小声叫了几遍,见没回应,又大声叫了几遍,还是没有回应。温三和心里突然预感,妹妹一定是通过什么方式发现自己撕掉毛主席像的行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寒风,锐利地钻进温三和的心里,他觉得全身出奇的冷。

    温三和越想越后怕,还没来得及犹豫,就决定马上离开家。

    温三和独自来到百货门市部,将妹妹们扔在家里的钥匙交给母亲,并说自己有急事得马上回工地。

    母亲正从柜台后面取出一盏煤油灯。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母亲取下煤油灯上的玻璃灯罩,用掌心捂住顶端,再将嘴对着底端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就像外面正在下着的雨雾一样,母亲用食指顶着一小块抹布塞进已是白茫茫的灯罩底端,轻轻转了几下,又将灯罩掉过头来,用小拇指顶着抹布从顶端塞进去,依然是轻轻地转几下。这之后母亲又将灯罩举起来,对着窗口细细地看了一番。煤油灯顶端很小,底端比顶端要大一倍左右,最大的地方是中间部位的葫芦肚子,而葫芦肚子与顶端交接的地方,是最不容易擦干净的。母亲对着窗口望了几次,每望一次后,都要用手指顶着抹布将灯罩里面试着再擦一擦,直到她认为彻底干净了才罢休。

    母亲细心地将灯罩擦完后,低头从柜台后面唤出两个妹妹。

    母亲说:“三和是你们的好哥哥!”

    两个妹妹的脸上同样地显露着对温三和的恐惧。

    温三和刚要笑,小妹妹便抢先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母亲说:“告诉哥哥,你们在家里什么也没看见。”

    大妹妹嘴唇喃喃地动了几下,温三和听到的是小妹妹的声音:“我们在门缝里什么也没看见!”

    母亲说:“这就对了,我们温家的人,从老到小,都热爱毛主席!都喊毛主席万岁!都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按照母亲的吩咐,温三和到隔壁副食品门市部买了两角钱的水果糖,拿回来分给两个妹妹。小妹妹接过去时,脸上有几分高兴。大妹妹却死活不肯接。母亲逼问了几次,大妹竟哭起来,说是温三和给她的水果糖里一定掺了毒药。母亲让温三和带头吃了一颗水果糖,她自己也吃了一颗。大妹妹还是不肯吃。

    这时候,天色真正黑了下来。

    母亲要温三和先做自己的事情去,两个妹妹就不用他操心了。温三和往门口走去时,母亲在身后嚓地划着一根火柴,将刚刚擦好的煤油灯点亮了。

    灯亮之前,母亲对大妹妹说:“你们是血统关系,一个人红,全家都红;一个人黑,全家都黑。”

    煤油灯光勉强照亮屋子后,大妹妹突然山崩地裂般号啕大哭起来。

    由下雨向落雪过渡的黄昏特别阴冷寂寞。小街很短,一会就走到了尽头。

    天上还有一些亮光。过冬的油菜地边,有几个女人正艰难地用撬杠撬着一块很大的石头,像是在垒那道被夏季洪水冲垮的石岸。透过寒风能够隐约地听到她们在发牢骚,说是男人们都在水利工地上骚得不想回来,这么多的田地全丢给几个女人,明年又得挨饿。

    这类牢骚温三和听得多了,再听一回也不起什么作用。

    除了这些女人,通往乔家寨的机耕路四周再也没有人。

    温三和将手伸出怀里,像是给自己搔痒一样,不停地在怀里摸索着那只纸包。本来是想将纸包夹得更紧一些,因为紧张,身手一笨,反而将纸包弄得丢了。温三和弯下腰去捡时,猛然发现一双大脚站在自己的身后。

    温三和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从身后伸出头来。

    “有女人给你写恋爱信啦,这样慌张。”

    温三和吓了一跳,他将纸包往怀里一塞,回头一看,是五一大队的吕大队长。

    “你怎么鬼鬼祟祟的像个特务!”

    吕大队长笑着说:“我一直蹲在这儿拉屎,我看到你了,你怎么就看不见我!你放心,我识不了几个字,你就是写反动标语,我也是白看。”

    吕大队长不管温三和开不开口,只顾说自己的。

    “恋爱有什么好谈的,只要两个人愿意,找个没人的地方将衣服一脱,那才叫快活。我教你一个经验,像你这种年纪,一开始不要玩黄花女子,不然的话,两个人都是外行,等到玩出味道来,天已经亮了。少不省事时,要多跟那些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嫂子玩,等到从嫂子们的身上学到真本事后,再去玩黄花女子,才晓得自己一点亏也没吃,反而是沾了老大的光。”

    吕大队长流里流气地说了一通后,一辆东方红拖拉机驶过来,停在吕大队长身边。

    温三正要跟着吕大队长往拖拉机上爬,吕大队长回头说:“我们不去乔家寨。”

    温三和真心实意地说:“能捎几步就是几步。”

    吕大队长没办法只好让温三和跟着自己。

    东方红拖拉机顺着机耕路一直往前走。

    温三和觉得它越来越像是去乔家寨,就问吕大队长:“明明是去乔家寨,你干吗不说真话?”

    说了几遍,吕大队长都没做声。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驾驶员将大灯打开后,驾驶室的挡风玻璃上出现一层麻麻点点的东西,吕大队长骂了一声还觉得不解气,紧接着又骂了好几声。温三和一留神,才发现天上开始落雪了。在吕大队长喋喋不休的骂声中,雪越落越大,一会儿就将路面完全掩埋起来。

    拖拉机手有些庆幸地说:“吕大队长,多亏你当机立断,下决心今晚来接人下山,要是拖到明天,恐怕空着手都走不下来。”

    吕大队长打断拖拉机手的话,尴尬地对温三和说:“我们大队的标工快完成了,有些多余的劳力,不接回来就要窝工。”

    温三和说:“我晓得,五一大队是王胜蹲的点,不管到哪儿,都是最先完成任务。”

    温三和嘴上应付着,心里已经明白,吕大队长这样神神鬼鬼,原来是想将他们大队的民工偷偷接走。他闭上眼睛,装着打瞌睡。吕大队长推了两次,见他一直不醒,才放心地小声吩咐拖拉机手,等到了接人的地方,一定要将温三和控制在驾驶室里,不让温三和有机会到指挥部去报信,等要接的人都上了拖拉机,再将温三和顺原路拖回区里。拖拉机行驶到离乔家寨还有两三公里远的地方,就将大灯关了。偏偏这段路最难走,拖拉机手几次要开大灯,担心一不留神就将拖拉机开到山沟里去了。吕大队长执意不许,他说路越陡,大灯照得越远,就算没有惊动指挥部的人,惊动乔家寨的人也会惹出燎天大祸。闭着眼睛的温三和吓得出了几身冷汗。最后一次,拖拉机在爬一个连带急弯的陡坡时,轮胎发生打滑,险些滚进路边的深涧。实在没办法时,吕大队长还是让拖拉机手开了一会儿大灯。驶过这段险路后,吕大队长也忍不住叹息,这么大的雪,只要落一夜,这鬼地方空手也走不下来。

    行驶了一阵,路旁的山窝里忽然钻出一大群人,不等拖拉机掉头就往上面爬。

    温三和早就想好了,拖拉机稍一减速,他便跳出驾驶室,拔腿就往乔家寨方向跑。

    吕大队长伸手扯了一下没扯住,眼见着追不上,只好压低嗓门威胁:“温三和,你不要告密,假如有人来追,小心过年时,你没有牙齿吃年饭。”说了几句硬话,吕大队长又来几句软的,“我们这样做也是没办法,我不将大队的人弄回去,趁着开春之前将自己的田地盘一下,明年下半年就只有睡在河里,喝河水,吃河沙了。”

    温三和没有理睬那些在寒风中飘起又飘落的话,只顾一个劲地往乔家寨方向走。

    地上的雪正在一点点地变厚,每一脚踩下去,再抬起来时,都会感到鞋底的重量又增加了一些。

    快到乔家寨大队部时,温三和碰到一大群慌慌张张的民工。

    一个女人大约是走不动,要别人等一等,不用跑这么快,干部们都在大队部喝喜酒,没有人在路上设卡,也没有人跟在屁股后面追。另一个女人不客气地说,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给她安排记正字等轻巧的活干,这么大的雪,再过一阵子,就是没有追没人卡,空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也下不了山。

    温三和听出来,这些人是松盘营的。他背对着机耕路站着,听任松盘营的民工们擦着他的肩膀连滚带爬地下了山。他觉得,这些民工偷偷往家里跑是对的,乔家寨水库修到这个样子,已经不用再修了,应该早点下马。

    紧走慢走,总算到了乔家寨大队部门口。

    温三和正要凑到门口去看看,路边的宣传栏下有人用安徽话叫了一声。

    “小温!”

    温三和正觉得声音像秋儿,秋儿就从暗处走到门口的光亮中。

    温三和习惯地将怀里的那包东西挪了挪,然后问:“听她们说,你去了安庆,是真的吗?”

    秋儿没有回答,她说:“你去了哪里?我看了半天也没看见你的影子。”

    大队部里面的结婚典礼已到了高潮。敞开的大门里面,金子荷与王胜、宛玉与意蜂同时站在长凳上伸长脖子在咬苹果。参加结婚典礼的人兴奋地围着他们发出一阵阵的狂叫。

    温三和正在细看,像雪人一样的年知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

    温三和赶紧迎上去将父亲说过的话,向年知广转告了。

    年知广苦笑一声说:“工程还没有完工,民工们能不能回去,只能看天意了。”

    温三和说:“雪落得这样大,又不能出工,人再多留在这里也没用。”

    年知广说:“这样的工程必须一鼓作气地干完,一旦歇下来,就无法将人再往一起拢。”

    温三和觉得年知广的话越说越有道理。他点了点头后又说:“你也该回家去看看,天黑的时候,你家的“黄瓜种”自己扒拖拉机到东汤河洗温泉去了。”

    年知广吃了一惊:“这孩子,真不听话,他不晓得自己现在有多虚弱,搞不好就会泡死在温泉里。”

    年知广急着要打电话回区委,让他们派人去东汤河照应“黄瓜种”。他一边走一边让温三和跟上秋儿走,方便的话,就在秋儿家里住上两天,不管听到边界这边有多大的动静也不要露面。

    温三和抢着问了一声:“出什么事情了吗?”

    年知广不理他,只顾说自己想说的:“往后的日子肯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你还年轻,还不到要你担事的时候。”

    说着话,年知广已经拍光了自己身上的雪,不知是真的喝多了酒,还是怎么的,踉踉跄跄地走进灯火通明的大门。

    温三和还想愣一愣并琢磨一下年知广的话,秋儿伸出冰冷的手使劲扯了扯,他只好跟上秋儿往安徽那边走。

    紧赶慢赶之中,不知不觉地就过了边界,来到秋儿家门口。

    秋儿从门顶上摸出钥匙打开门,再次伸出冰凉的手拉了温三和一把。进屋后温三和才知道,秋儿家里的人出去找她还没回来。点着了煤油灯,秋儿又搬来一架梯子,爬到屋梁上取下一块腊肉,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腊肉挂面端到温三和面前。温三和正要吃,秋儿忽然叫了一声:“哎呀!”叫声未落,秋儿已开门跑了出去。温三和以为是秋儿的父母回来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紧张,秋儿拿着几根沾着雪花的香蒜钻进屋里。秋儿不好意思地说,她忘了往挂面里放香蒜。只见她飞快地从水缸里舀了一些水将香蒜洗干净,用手指一掐成一节节地放进热气腾腾的碗里。温三和很配合地用筷子将香蒜在碗里搅匀了。

    站在一边的秋儿这才说,刚才在菜园里掐香蒜时,听到乔家寨那边传过来不小的动静。

    “该不是结婚典礼上出事了?”

    “意蜂和王胜那么厉害,没人敢闹他们的事。”

    “只有你敢。你怎么不吃他们的醋了?”

    秋儿有些害羞的样子,让温三和不好意思去想昨天晚上的事。他站起来走到门外,风雪很大,稍远一点的动静就听不清。温三和想去边界的山冈上听听,秋儿却不肯。

    “指挥长不是刚刚吩咐过,哪怕天大的动静,你也不要露面。”

    “这个人的心思有十丈深,他说的那话,不一定就是那种意思。”

    “你还是不出去为好。我家的大人都不在,要是别人发现只有你在我家里,他们会将我笑话死。”

    说完这话,秋儿赶紧往屋子深处的黑暗中躲了躲。

    温三和心里咯噔一响,连忙将门关上,回到桌旁继续吃挂面。从山上刮下来的强风,从墙缝里钻出来,吹落不少梁尘。两个人心里都有些害羞,说起话来常常是有一句没一句。说到后来,秋儿干脆将灶里剩下的炭火铲进火盆,再添上几坨栗炭,一起拿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再出来。温三和吃得很饱,身上也暖和了许多。他借口要喝开水,问秋儿开水瓶在哪里。秋儿只告诉他开水瓶的位置,人却没有露面。又说了几句别的,温三和有些明白秋儿的意思,他将腰一挺,端起桌上的煤油灯,便往秋儿房间里走。

    一见温三和进房来了,秋儿连忙将什么东西藏到身后。

    温三和以为是秋儿给自己买的短大衣,便有意问:“你怎么在安庆待了这么久?”

    秋儿说:“本来可以早点回来,因为带的钱不够,就在那边多搞了几天副业。”

    听说秋儿是在安庆码头上帮人卸煤,温三和心里很难过。他不停地打量着秋儿的细腰,觉得它一定累断过几次。他挺感激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捉秋儿的手。

    秋儿一个躲闪,随手将藏在身后的一张《人民日报》递给温三和:“这上面有你写的诗。”

    温三和接过报纸看了看,除了作者署名,诗的正文一个字没改。温三和有些不理解,《人民日报》在北京,省里的报纸在武汉,他们却像暗地里开会讨论过一样,将温三和改成了问山河。温三和将发表出来的诗看了几遍,刚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又马上阴起脸来。

    秋儿有些不理解,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突然不高兴。

    温三和想了半天,还是将乔家寨水库最多只有半库水可装,另一半库容只能用来装空气的实话对秋儿说了。

    秋儿有些不相信:“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佬不应该这样苕。”

    秋儿怕温三和不高兴,马上又说:“湖北佬都苕也不要紧,只要小温聪明就行。”

    温三和没有理秋儿,他将自己的诗从《人民日报》上抠下来,扔进火盆里。

    见温三和真的不高兴了,秋儿转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短大衣,红着脸要温三和试一试。温三和伸开两臂让秋儿将短大衣套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将双手插在荷包里来回走了几步。温三和正要对秋儿说自己很喜欢这件短大衣,突然一转念头,将短大衣脱下来扔进秋儿的怀里。

    秋儿不明白他的心思,以为是不喜欢,顿时就将脸上的红色全集中到了眼圈上。

    一见秋儿误会了,温三和只好解释说,年初的时候,县里枪毙了一个叫丁克思的女知青,女知青死的时候所穿着的短大衣,同秋儿买的这件短大衣一模一样。还有倪老师。倪老师被捕时也是穿着这种样子的短大衣。

    秋儿当即哗哗地淌起眼泪来。她正是看到下放到白果镇附近的那些上海知青,一到冬天就穿这样的短大衣,才想着要给温三和买的。哭了一阵,秋儿就怪起湖北佬来了,说是湖北佬从辛亥革命开始,就一直喜欢杀人。

    温三和马上回应说,湖北佬这样做也是从安徽佬那里学来的,湖北佬还没有搞辛亥革命,安庆的知府大人就将光复会的徐锡麟砍了头。

    说了几句闲话后,温三和心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主动要将短大衣再穿上试试。秋儿当然很高兴。温三和穿着短大衣时,心里想着倪老师和女知青丁克思,举手投足之间不知不觉就有了些英勇的滋味。

    秋儿看出他的心思,马上提醒,要温三和相信年知广的话,再忍几年,他还年轻,有些大事还不到他担当的时候。

    温三和这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倪老师托付给自己的东西寄放在秋儿家。他先将倪老师颂扬了一通,说倪老师是自己所接触过的老师中,人品最好,也最有学问。惹得秋儿好不羡慕,能让温三和佩服的人肯定错不了。温三和见时机已成熟,便从怀里拿出那只纸包,交到秋儿手里。

    秋儿一拿到纸包就想打开。

    温三和一见,连忙制止住:“这是倪老师的东西,我们可不能动。”

    秋儿却有道理,她说:“既然倪老师信得过你,你就有资格打开看看,何况倪老师现在被关在牢里,万一有个意外,能晓得这些东西的底细总归要主动一些。”

    温三和觉得秋儿的话有道理,想了好久之后才说:“我不方便看,不过秋儿你可以看。”

    秋儿飞快地打开纸包,显出十几封信和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温三和站在一边用眼角扫了一眼,发现最上面那只信封上的字非常眼熟。秋儿将信封拿在手里看了看,回头对温三和说,如此清秀的字迹简直就像是女生写的。

    秋儿取出那封信,拆开后只看了几行就红着脸惊叫起来。

    温三和不明白信上写了些什么,他要秋儿念一念,秋儿不肯,远远地将信递了过来。

    温三和犹犹豫豫地接过信,只看一眼,身上就像着火一样腾地燃烧起来。

    倪:

    能这样称呼你,我太高兴了。从这学期开学的那天起,我就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你了。可是,我一直不敢认定你是不是也爱我。直到下午去你的房间拿作业本时,发现你一直在看我,眼睛里还有一团火在燃烧,我才相信我们之间确实已经有了爱情。你不要怕,就是将来有人知道了,也不要怕。是我先吻你的!也是我要你要我的身子的!……!我很高兴自己能像普希金的诗里所说,真正为爱情而献身。你真的不要担心,千万不要!你要是对自己太责备了,反而会让我担心。我已经不小了。十七岁的女子,在我们大队结婚生孩子的有十几个,我的一个表姐十八岁时,就已经结了两次婚。表姐说,她第一次结婚时是一点感情也没有,所有她才怕。第二次结婚是有感情的,她一点也不怕。我们是有感情的,只要有感情,天塌下来也不用怕。倪,你说对吗?普希金也抒过这样的情,对不对?

    荷

    1972年9月11日

    温三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知道这信是金子荷写给倪老师的。

    他将金子荷写给倪老师的十几封信一口气看完,接下来又将倪老师自己写的日记匆匆翻了一遍。

    关于金子荷,倪老师第一句话是一个惊叹号。

    在惊叹号后面,倪老师才写道,这是一个从自己梦乡里飘落出来的女子,他为这样一个女子寻找了很久,在没有见金子荷之前,他甚至认为这样的女子在这个世界里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倪老师的日记里,金子荷很美!他一会儿将金子荷描写成冰雪雕成的小美人,过几天又将金子荷说成是美玉做成的仙女。在秋天,金子荷是倪老师心中的朗月。在冬天,金子荷是倪老师眼里的腊梅。到了春天,金子荷也会随着季节的变化,成为环绕在倪老师身边的春风春水里会吐鹅黄的柳丝。夏天来后,金子荷又会在倪老师思绪的升腾中,幻化为从天上倾泻下来,经过最高山峰上最高的那片嫩叶,滴入半崖中终年不散的白云,而后再流过九叠清岩和十八重亮涧,最后才被晨露送到心里的一汪纯泉。

    每逢看到这样的文字,温三和就会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在倪老师的日记里,金子荷还很香!清晨之际,金子荷是那种披上衣服打开学校里一道道沧桑的门后,从田野上拂过来赏心悦目的芬芳。正午时分,金子荷独自行走在空山之中,忽然有一只鸣叫的翠鸟从耳边飞过,所带来的一支不知根生何处的幽香兰花。天将傍晚,金子荷则是阳光与大地相拥太久后,行将分离时醉得令人心疼的浓醇。最让倪老师沉湎的是,一朵灯花在眼前开了,又有一朵灯花在眼前开了,并且再有一朵灯花在眼前开了。夜深人静,一朵灯花开时,忘情的嘴唇也开了。两朵灯花开时,圣洁的乳房也开了。三朵灯花开时,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烦恼的女儿之身也开了。只有开了三朵灯花的时刻才属于处女,只有开了三朵灯花才会有处女之香。倪老师在日记里对自己说,金子荷是用他心里的三朵灯花开成的,是他心灵里永远的处女,永远的芬芳。

    说不清是陶醉还是惊讶,温三和只知道不停地看,不停地读。丝毫不去想,自己曾经何等地希望,能在倪老师的日记里,找到眼前这种社会生活的答案。除了金子荷,倪老师的日记里,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人。除了爱情,倪老师的日记里,再也没有出现第二种情感。

    秋儿一直在旁边无声无息地听着。

    温三和开始读倪老师所写的最后一篇日记。

    倪老师说,这个寒假一定会非常之冷,天不落雪,地不飘香,唯有金子荷如冬日里盛开的灿烂荷花,给他带来灵魂上的安抚。倪老师说,趁着寒假他将金子荷带回武汉,独自守在一所充满来苏尔香味的房子外面,听着金子荷在洁白的世界深处,为一种历史正在走向它的绝路,大声地抒情吟唱。当金子荷张开洁白的笑脸,回到身边时,倪老师说自己这一辈子除了爱情,已经一无所有了。

    因为有些读不懂,也因为这是最后一篇日记,温三和回过头来正要将它重读一遍,秋儿小声地告诉他,倪老师这是在说,他与金子荷曾经有过孩子。

    沉默了好一阵,直到眼前的煤油灯芯上结出第一朵灯花时,温三和才又开口说话。

    “我对不起倪老师。”

    “你做错什么了?”

    “我不该让乔俊一出面,逼王胜和金子荷结婚。”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你。”

    “不怪我还能怪谁。金子荷若是不结婚,一定会等到倪老师从牢里出来。”

    “依我看,这事还得怪你们湖北佬太好背后算计了。”

    “倪老师也是湖北佬,可他从没有算计过别人。”

    “你也没有。”

    “不,我让你写过匿名信。”

    “写是写了,可是我没有替你往外寄。”

    “真的吗?”

    秋儿从抽屉时拿出那封匿名信交给温三和。

    温三和看也不看就扔进火盆里。

    温三和有些不解地思索起来:他不明白,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检举王胜?

    秋儿提醒说:“宛玉不是刚与那个叫意蜂的男人结了婚吗?”

    秋儿的话让温三和越想越有道理。他点着头说:“意蜂一出手就这样毒,王胜的好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秋儿说:“我觉得你和倪老师最要学的本领就是以毒攻毒。”

    温三和说:“听这话,我都要崇拜你了。难怪好几个人都劝我将来娶个安徽女子做老婆。”

    突然间说出这样的话,温三和自己都有点吃惊。火盆里所有的栗炭全都烧红了。温三和抬头看了看煤油灯,好像没过多久,灯芯上就结出了第二朵灯花。他将眼角轻轻一挪,发现秋儿也在悄悄地看那刚结出来的灯花。温三和的心突然悬了起来。秋儿坐在他的对面,一只手在下意识地反复拨弄得胸前的纽扣。

    “我想再听你读那篇日记。”

    “哪一篇?”

    “你晓得的,就是那一篇。”

    温三和真的知道秋儿想听哪一篇。

    他将倪老师的日记翻回去,重新读了关于三朵灯花的那一篇。嘴里读着,心里却在想着眼前的三朵灯花几时才能开。秋儿说是要听,眼睛里的光芒却与灯光一起燃烧着。倪老师的日记还没读完,第三朵灯花就在他们眼前灿烂地开了。温三和开始害怕起来,假如秋儿一不小心就将那只纽扣解开,自己该怎么办。虽然一直在盯着灯花,温三和的眼角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秋儿的胸口。有几次,那只纽扣都到了一半在扣眼里,一半在扣眼外的地步。秋儿的目光也落在灯花上。灯花越开越大,煤油灯也像有心事一样,像舞蹈一样燃烧在灯芯上的火焰变得滞重起来。

    雪落得更大了。

    雪花不仅密密麻麻,而且硕大肥厚,借着风势,一阵阵地撞击着那层上过桐油的窗纸,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着窗户。

    积在窗台上的雪已有半尺厚。

    太厚的雪,让窗户变小了许多。

    秋儿站了起来,取下灯罩,拧起扁扁的灯芯,用剪刀细心地剪去三朵灯花。

    屋子里又亮了起来。秋儿的胸脯在灯影里重重地起伏了几下。

    “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摸黑往湖北那边跑?从安庆一回来,就听说宛玉要结婚。当时我简直害怕死了,以为她真的要嫁给你。别人说不是你,我就是不相信,非要亲眼看清楚才放心。”

    秋儿的腰好像会变,不仅比先前还细,上下相连的地方变得更弯曲了。

    “我十八了,你呢?”

    “我也十八了!”

    “我们都是大人了!”

    一直在秋儿手指上滑动着的纽扣,突然从扣眼里迸出来。

    温三和身上的血沸腾了,他张开双臂跳过火盆冲向秋儿,带在身边的风将煤油灯吹得闪了几下。秋儿的腰只闪了一下,便失去了分量,她用着最后的力气,颤抖着闭上眼睛,柔软地倒在身后的床上。炭火的辉照中,被剪掉的那些灯花,一齐绽放在秋儿的胴体上。开在嘴唇上的灯花是湿润的,开在乳房上的灯花是浑圆的,开在肚脐上的灯花是肥沃的。温三和从自己的心窝里掏出一双全新的眼睛,一遍遍地看着它们。

    秋儿的手顺着床单缓缓地溜进枕头底下,摸出一件东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温三和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将自己的一只手指塞进秋儿的手心,使了几次劲才将秋儿的几个手指撬开。

    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洁白手帕,灿烂地照耀着小小的屋子。

    温三和全身再次沸腾起来,他展开自己的另一个手指配合着先前已落入秋儿手心的那个手指,轻轻地拈起那块手帕,打开后平展展地垫在秋儿的肚脐上面。洁白的手帕像一面镜子,温三和瞅着它,情不自禁地愣了起来。秋儿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只是用睫毛闪了两下,像是冲着他点了两下头。

    就在这时,温三和突然叫起来。

    “不!我要洗澡!”

    “真的,我太脏了。我要洗温泉澡!”

    温三和学着“黄瓜种”的样子叫了两声后,秋儿才睁开眼睛。

    “小温,你怎么啦?”

    “我太脏了,我不能爱你——秋儿!”

    秋儿翻身爬起来,将自己的胴体全部投入温三和的怀里。

    “你很干净!我晓得的。你要是想到我的身子里,将我的心拿走,你就来吧!”

    “我脏得连力气都没有了,没办法拿走你的心!”

    温三和说出来的话越来越像“黄瓜种”。他将软绵绵的一截身子,与秋儿身边的棉被缠做一堆,眼泪都出来了。

    秋儿爱怜地说了声:“湖北佬就是怪。”

    秋儿披上衣服,去厨房给温三和烧热水洗澡。

    温三和独自坐在床上。被秋儿睡了十八年的被窝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香甜。这样的气息越浓,越是让温三和想起头天晚上在女儿尖竖井里发生的事。秋儿很快就烧好了热水。她将一只澡盆放在温暖的灶后,将锅里的热水舀了进去。这才小声地唤温三和。秋儿吩咐,若是洗澡时觉得水冷了,锅里还有半锅热水,可以自己继续往盆里添加。

    秋儿一出门,温三和便随手将厨房的门闩得死死的。从灶膛透出的一股暗红色光芒,疏密不均地照在温三和赤裸的身子上,低头看去,好像到处是脏兮兮的。温三和坐进澡盆里,开始用秋儿的毛巾狠命地擦洗自己的身子。每擦一下,他都要想着金子荷与宛玉,都要让自己觉得她们留在自己体内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一盆热水全被泼洒在地上。温三和站起来将锅里剩下来的热水舀起来,一下下地浇在自己的身上。直到全身上下到处都在弥漫着香皂的芬芳。

    温三和擦干身上的水珠,回到秋儿的卧室里。

    听到脚步声,躺在被窝里的秋儿翻身腾出半边床来。

    温三和在床前站了很久,他没说话,秋儿也没说话,只有雪花在窗外轻声细语地伴着他们的心跳。

    秋儿终于又动了一下。她说:“洗干净了?”

    温三和摇摇头后才说:“没有。我还想再洗个澡。”

    等了一会儿,秋儿才不声不响地坐起来。

    温三和朝她看了几眼:“你这样子就像破四旧破掉的那些观音菩萨。”

    秋儿从被窝里拿出块洁白的手帕,捧在手里不看温三和。温三和刚要开口,秋儿抢在前面说:“你真的还要洗澡吗?”

    温三和不知道该如何对秋儿说起,他本想说说“黄瓜种”的事,哪知一开口后,却无法遏制地将自己与金子荷和宛玉在竖井里的遭遇,一一说了出来。温三和说话时,秋儿双手在往复不停地折叠着那块手帕。一开始是对角折叠,后来又改成对边折叠,再往后就乱了,不仅是对角对边搅在一起折叠,还不时将其揉成一团,放进嘴里狠狠地咬着。

    秋儿坐在床角上。煤油灯有些照不过来。看不见她有没有流泪。

    秋儿一直坐在床角上,煤油灯上又起了灯花,却不再是为了他们的抒情。说完自己的事后,温三和的心里彻底平静下来。他不再站在床前了,脱了鞋,坐在与秋儿相对的另一处床角上。

    火盆里的栗炭快烧尽了。

    煤油灯里的煤油也快烧尽了。

    秋儿不再专注地折叠着那块手帕了,她将早已揉皱的手帕小心地抚平了,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终于开口要温三和将倪老师的日记再读一读。温三和没有点头,他拿起倪老师的日记平静地读起来。读到第五篇时,秋儿在那边床角上轻叹了一声。从第六篇开始,温三和读完一篇,秋儿就要轻叹一次。每叹一次,秋儿就将自己的身子向着另一处床角挪近一点。还剩最后一点距离时,秋儿说她想睡觉了。话音刚落,她就将头歪在温三和胸脯上。

    外面的雪好像落得小了,只要没有时断时续的北风鼓弄,纸窗纸就会安静地立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叭叭叭——!”

    从乔家寨方向隐约传来半自动步枪的连射声。

    再往下去,风刮得更猛了,雪也落得大了。

    秋儿在温三和怀里安静地睡着,一只乳房温柔地搁在温三和的手臂上。从衣领里露出来的脖子上可以看到一层细细的绒毛。温三和看得出神,几次想用手指轻轻地触摸一下,最后却是落在秋儿的眼角上。那里有一滴泪珠,更需要温三和手指的抚摸。温三和继续读着倪老师的日记。再次读到关于三朵灯花的描写时,那盏煤油灯连同灯花一起熄灭了。

    没有了三朵灯花,这个夜晚特别的黑。

    一觉醒来,秋儿还在温三和的怀里躺着。

    天亮已经好久了。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两只麻雀,正在床前的地上逗玩着。一只麻雀啄啄自己的羽毛,又转过去啄啄自己的同伴,不知是要亲嘴还是在替其拂拭。另一只麻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后,张开翅膀小飞一下,然后轻落在同伴的背上。当着温三和的面,两只小精灵一样的东西很轻灵地交了一次尾。交过尾的麻雀们显得很高兴,四片翅膀一抖,竟跳上床来。温三和很小心地不去招惹它们。两只麻雀在被窝上面跳了几下后,若无其事来到秋儿的身上。这时,秋儿的眼皮正好一动,受到惊吓的两只麻雀腾空飞去,秋儿也吓得从温三和的怀里一下子蹦了起来。

    知道缘故后,秋儿赶紧跳下床去。

    温三和在床上继续待了一阵。想着夜里的事,他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

    恍惚之中,像是听到秋儿在叫。

    温三和一撩被子穿上鞋便往外面跑。

    已经起床的秋儿正在堂屋里扫着夜里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雪。问起来才知道不是秋儿在叫,是自己的头脑里出现了幻觉。温三和看了看门外那些被雪埋得不见踪影的沟沟坎坎,回过头来正要再说些什么,一扫眼发现堂屋的正面墙上贴着几张旧奖状,上面一律写着:奖给来秋同学。

    温三和心里一惊,大着声问:“你家里怎么还有个叫来秋的?”

    秋儿不解地说:“来秋就是我,哪来的第二个?”

    温三和疑惑地说:“你不是姓温吗?大家都说你姓温!”

    秋儿笑盈盈地说:“她们这样说是在开你的玩笑。要是你做了安徽女婿,到时候她们还会往你的茶杯里放潲水,将你碗里的腊肉用线串起来。”

    温三和觉得这事有些不可思议。他将自己年初的时候,去东汤河洗温泉时,捡到一本《战地新歌》,上面写有一个叫来秋的人名的经过说了一遍。

    秋儿听后一本正经地说:“那个来秋不是我,我从没去过东汤河,也从未买过这本书。”

    温三和一下就由诧异变成失望:“我还以为自己遇上天大的巧事,没想到只是同姓同名而已。”

    秋儿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

    “你真的捡到一本《战地新歌》?”

    温三和认起真来:“这还有假,要不你跟我一道去指挥部,我现拿给你看。”

    秋儿在一边笑起来,她说:“这本书就是我丢的,我怕你现编故事哄人,故意试试你。”

    这一次轮到温三和不相信了,他追问道:“那天中午有哪些人在澡池外面洗衣服?”

    秋儿说:“哪些人我不记得,我只记得有个从安徽嫁过去的新媳妇。”

    温三和还不罢休:“在东汤河洗温泉一个人要交多少钱?”

    秋儿想也不想就说:“大澡池要五分钱,单独的盆池要一角钱。”

    一说到这里,秋儿的脸就红起来,像是还有话要说,又不好出口。温三和耐心地等着,一点也不催她。过了一会儿秋儿才羞羞答答地开口说,那是她头一回在别人面前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要不是同伙帮忙,说什么她也不会将最后的两件小衣服脱下来。秋儿的话让温三和想起当初与同学们一起躺在澡池里,盼着隔在中间的那堵墙倒下来的情景。他更能想到秋儿第一次当众站在那水汽腾腾的温泉中的样子。

    “来秋儿,我爱你!”

    温三和突然将心里从未对人说过的一句话掏了出来。

    秋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后,脸色红得更厉害了。

    温三和伸出手将大门关上,再伸出手将秋儿手里的扫帚拿过来扔在一边。

    “我爱你,来秋儿!”

    温三和这一次说得更坚定了。他将双手伸到秋儿腰后,轻轻一托就将她抱了起来。进到房里,温三和将秋儿放在床上。有雪的早晨,屋子里很暗。秋儿眯着眼睛也要灯花。她将三个指头放在温三和胸口上。温三和转过身去将煤油灯里重新灌上煤油,点着了,直到灯芯上冒出第三朵灯花时,他才声声重复地叫着:“我爱你!”

    秋儿没有做声,她用一对涨红的嘴唇,承接突然爆发的一切。

    多好的雪呀,温三和在心里叫道。

    落雪的时节,一朵总说要开的花儿终于开了!捧一捧,手里尽是二月里南方的杏子吐蕊。亲一亲,舌尖挂满八月里桂树醇香。抚一抚,舒舒展开的是绵绵织锦般的五月牡丹六月芍药七月荷花,不只是温情脉脉,更动人的是质感丰腴而洋溢着的快慰,还有冰清玉洁的九月黄菊贯穿通体的流畅。温三和将秋儿搂得不能再紧了,那枚细腰因为不能收缩开始轻轻地炸响。秋儿一点也不怕,她将枕头上那块正洁白的手帕拿起来,沉醉地问温三和,要不要在手帕上面写一封这世上最美妙的情书。温三和大声地回答了一个字:想。喘了一口气后,温三和再次与秋儿深深地吻在一起。短暂的间隔让两个人投入得更深了。温三和想不起别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是从热气腾腾的温泉中直接来到秋儿的怀里。秋儿的身子更加轻柔起来,一丝一缕都在化入温三和的身子里,唯一留在外面的是她的声声叫唤。也不知什么时候,秋儿上衣的扣子全解开了。温三和将自己的脸紧贴在那对乳房之上。

    “小温!小温!你别将我的命全拿走了,给我留一点吧,只要灯花那么大一点就行!”

    在秋儿的声音里,温三和听到倪老师在说:除了美丽的女子还有什么值得去留恋!美丽的女子,总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倪老师是那样的勇敢,却还要说这全是美丽的金子荷给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倪老师还说,因为金子荷太美丽了,一旦受到伤害时,也将是最彻底和最残酷的。假如真有这样的时候到来,倪老师认为自己也要承担这样的责任。北风掠过窗纸的频率,越来越赶不上两个人心跳的节奏。突然之间,温三和听到不知是身子里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迸爆,那种最接近生命的东西便开始急速下沉,温三和觉得四周充盈一种美妙无比的天籁。他轻轻地将秋儿从身前推开一些,像雪花一样,那块手帕从秋儿的手中飘落下来,款款地铺在床上。温三和的目光越过洁白的手帕,久久凝望着秋儿的身子。他知道,天上的雪一片片地,再多也只能落在屋前屋后的土地上。温三和心里也会落雪,他渴望着将这种内心之雪一遍遍地落在秋儿的身子里。那样的话,秋儿也会落雪的。只不过她的雪是红色的,每下一滴,就有千千万万个美丽,在洁白的手帕上升腾成到死也读不够的情书。

    温三和咬着牙将手帕拿起来,覆盖在秋儿挺拔的乳房上。

    秋儿惊讶地看着胸前说:“你不爱我了?”

    温三和坚定地说:“我不能让你也变成宛玉和金子荷。”

    秋儿用力抬起来头说:“你这湖北佬是不是又耍狡猾?”

    温三和说:“我不会骗你。”

    秋儿说:“倪老师都会骗人哩!”

    温三和说:“你不要瞎说,倪老师没有骗我,是我自己理解错了。”

    温三和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他拿回刚刚放到秋儿乳房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了。他说:“这手帕我拿走,等到那最好的日子到来时,我们再在上面写最好的情书。”

    说完话,也不等秋儿点头,温三和就将她搂在怀里。

    两个人只顾接吻,戴在秋儿手腕上的梅花表,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午十点十分。听得肚子里咕噜作响,两个贪欢恋爱的年轻人才从床上爬起来。秋儿给温三和做了六个鸡蛋,说是这一天一夜消耗太多,给他补补身子。温三和从未一次吃过这么多的鸡蛋,放下筷子他就高兴地嚷着,要回指挥部去将《战地新歌》拿来还给秋儿。

    秋儿却不同意:“外面的雪太大,没办法出门。”

    秋儿还说:“按照老经验,这雪一落下来,至少要十天才能出门,工地上的民工只能在山上过年了。”

    听到这里,温三和反而坚决起来,非要回指挥部看看。

    秋儿就用年知广昨夜说过要他这几天不要去指挥部的话来提醒。

    温三和正不知如何反驳秋儿,肚子里忽然咕咕哝哝地响了起来,下身突然一阵发紧,像是有种东西要往外冒。温三和一边提起括约肌,一边往门外跑。秋儿不知道他是急着要拉肚子,拦在门口,不放他走。

    秋儿说:“你不要和别的湖北佬一个样,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

    温三和肚子里的东西越来越滑溜了,他顾不上多说话,伸手就将秋儿往一旁拨。

    秋儿没有温三和的力气大,险些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弄歪了身子。她赶紧死死抓住大门,并大声地嚷道:“你干吗这样狠心,是不是也像乔俊一他们中了阶级斗争的毒?”

    温三和不得不将一只手伸到背后去帮括约肌一把,嘴里哆嗦着说:“我从未一餐吃过这么多鸡蛋,肠胃受不了。”

    秋儿听明白后禁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通向门外的路一让开,几分狼狈的温三和便快步冲了出去,连滚带爬地穿过门外的雪地,钻进稻场边的厕所里。全身的急迫感一泄而空后,温三和才想起自己没有带上揩干净的东西。他不好意思叫秋儿,抬头一看,墙壁上的缝隙里插着一把篾片。从前,他一向不肯像农民那样用这些东西替自己揩干净,到这时也只好将就了。

    从厕所里出来,见秋儿也在门外的雪地里站着,温三和忍不住说:“你们安徽也有和湖北一样的东西。”

    秋儿不解地问:“什么?”

    温三和说:“篾片!”

    秋儿一下子红起脸来。她娇嗔地骂了一句:“死小温!”

    秋儿脸一红,温三和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正不知怎么办,茫茫雪地里,出现一个中年男人。

    看着中年男人从安徽这边往湖北那边缓缓地走着的样子,温三和情不自禁地对秋儿说:“你不是说雪太厚不能走人,那是什么?”

    话刚说完,温三和就发现,那个背着画夹的中年男人,正是县文化馆搞美术的田同志。

    温三和踏着没膝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迎上去和田同志打了声招呼,并问田同志是不是按先前说的,专门来画金子荷。田同志露出一副失望的眼神,说自己前两天就来了,原打算将金子荷画成画,送到省里参加展览,没想到只隔这一阵子,金子荷身上的气韵就全变了,没办法,他才改主意上安徽找了一个女子做模特儿。田同志好像对女子没兴趣了,根本不看随后赶来的秋儿。

    田同志在前面走,温三和在后面跟,秋儿没办法只好同他们一起走。

    一只狗在雪地里沉闷地叫了几声。总是同秋儿待在一起的那个女伴从屋里钻出来,她那样子本来要取笑温三和与秋儿,当发现田同志也在一起走着,便高兴地只顾将其往屋里拉,说是田同志上次来就答应要给她画像,这一次一定不能再不画了。秋儿的女伴为了不让田同志担心,最后还补上一句,说是当家的男人到安庆去搞副业,还没回来。田同志冲着秋儿的女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果然跟着她进了门。

    一夜之间雪就落下了差不多两尺厚,好不容易走到边界的山脊上,秋儿抬起手,指着乔家寨大队部,说那儿有很多人。温三和看了看后,也觉得这不符合常规,便改主意不去工地了,要先去人多的地方看看。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往前走。路过第一个工棚时,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接下来,路过第二和第三个工棚时,里面也没有人影。

    温三和奇怪地钻进第四个工棚。第四个工棚里也没有民工,只有王胜的妈妈独自蹲在地上。王胜的妈妈被温三和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复又蹲在地上。温三和以为她在那里撒尿,正要扭头出门,身后的秋儿小声提醒,说王胜的妈妈正在烧冥钱。

    温三和一看确实没错,便叫了一声:“又没到接祖人回来过年的日子,干吗烧冥钱!”

    王胜的妈妈说:“小温,我晓得你对王胜有意见。但在这种时候,你这样说就是你的不对了。”说话时,她用手揉了一下眼睛。

    温三和听不懂这话。他说:“这是什么时候?大年初一吗?”

    王胜的妈妈说:“你这孩子,就算金子荷不是你的同学,这么年轻说死就死了,你也该伤心才是。”

    温三和越听越懵:“金子荷昨晚不是与王胜结婚了!”

    王胜的妈妈用力地抬了一下眼皮说:“是我太伤心了,忘了昨晚你没去喝喜酒。金子荷死了!宛玉也死了!”

    听着这意想不到的凄惨消息,温三和没来得及出声,秋儿在一旁抢先叫道:“又不是生孩子难产。她们是结婚,不可能说死就死!”

    王胜的妈妈说:“我说过,男人女人要想到一起过好日子,就该各人结各人的婚,搞不得大集体!都是王胜,非要听乔俊一的话。结果两个新媳妇都吃了乔俊一的枪子。”

    由于眼睛里涌出太多的泪水,王胜的妈妈不得不停下来,从荷包里往外掏手帕。王胜的妈妈情绪开始乱起来,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的,不知底细的秋儿听不明白。

    温三和因为了解了很多底细,所以他听得很清楚。

    昨晚雪落下来后,工地上的民工就开始不安心,也不知是谁传的话,说是年知广已经默许工地上的民工可以下马,免得雪落下来后,困在山上既不能回家,也不能上工。狡猾的民工从小路上溜。多数民工走的是大路,刚走到大队部门口,就被正要带新娘进洞房的王胜和意蜂拦住了。王胜和意蜂被喝喜酒的人闹昏了头,再加上乔俊一喝多了铁菱角酒,一着不慎,将走在头里的那些民工抓起来关进大队部。前面的人还没抓完,后面跟着又来了更多的民工。那些要回家过年的民工个个如狼似虎,不仅自己要回去,还闹着要将先前抓的民工都放了。乔俊一和王胜自然不会答应,惹得成千上万的民工砸了大队部的门窗,烧了乔家寨多年来获得的各种各样的奖旗。气急败坏的乔俊一端起自动步枪就要对着人群扫射。年知广当时就站在乔俊一身边,见势不妙,便赶紧上前去抢乔俊一的自动步枪。就在年知广抓住自动步枪使劲抢夺时,乔俊一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一梭子子弹扫出去,民工们一个也没伤着,偏偏将相互搂抱着,躲在墙角里的宛玉和金子荷,打得像两只筛子。

    温三和站不住了,他紧紧搂住秋儿的细腰,大声地喊着:“这不可能!”

    王胜妈妈凄凉地说:“我也觉得不可能。昨天下午我还同金子荷说,要她明年就生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为家里多挣一份基本口粮就行。”

    一阵阵风雪从工棚门口刮进来,一片烧了半截的冥钱带着火焰飘向棚顶。秋儿跳了两次才将它从空中拦截下来。温三和问了三遍,为什么先前女儿尖上竖井里炸死人时会有预兆,乔俊一开枪杀人就没有预兆。王胜的妈妈无法回答,她要温三和带着这个问题去问乔俊一。

    秋儿和温三和从工棚里出来,走了不远就碰上小分队的两个民兵。

    一个民兵故意将嗓门憋粗了问:“看到王胜的妈妈没有?”

    温三和说:“找她干什么?”

    一个民兵说:“我也不晓得。”

    温三和说:“是不是意蜂不准你们相信我?”

    一个民兵说:“你当反革命还年轻了点,有什么不相信的。是意蜂向我们下的任务。我猜他是怕王胜的妈妈在外面乱说,要找她回去统一口径。”

    温三和说:“怎么统一,你们也对我说一下吧!”

    一个民兵说:“如果他们按照我的办法去做,事情很简单,将开枪的责任全都推到年知广头上去。”

    温三和说:“年知广是个空手的武装部长,他又没有枪。”

    一个民兵说:“他从乔俊一那里抢了枪。”

    温三和说:“这样做总得有个理由呀?”

    一个民兵说:“他那‘黄瓜种’的儿子在东汤河被温泉泡死了,心理变得失常。”

    温三和吃惊不已。他问清了原委后,挺难过地说:“年知广就是失常了,也比好多人清醒。这样做是将狗屎屙到人头上,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个民兵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扛的枪,其实是一只吹火筒。”

    温三和说:“王胜和意蜂出事没有?”

    一个民兵说:“女人进了洞房让男人睡了,就没事。没有进洞房,没有被男人睡,就是出事。”

    民兵们被自己的话说得哈哈大笑。他们没有看到宛玉和金子荷是如何死的,只看见平时凶狠无比的意蜂,在这种几枪打死一个活人的突发情况面前露出真相:枪一响,意蜂就将自己的裤子尿湿了。王胜的表现好一些,他知道上前去吩咐乔会计他们,抬上乔俊一,到对面供销社去醒酒。民兵们断定,意蜂已经阳痿了,王胜的情况只能是挺而不坚。

    像是笑得不过瘾,两个民兵突然同时伸出手,在秋儿的胸前比划起来:一个说金子荷身上挨了多少枪,一个说宛玉身上挨了多少枪。地上的雪很厚很滑,秋儿一点退路也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民兵们故意用手指在自己的胸脯上戳来戳去。一个民兵的手指正好戳着秋儿左边的乳头。民兵说,他亲眼看见乔家寨大队的赤脚医生,将金子荷穿着的半新的卡上衣全脱了,有一颗子弹正好射在左边乳房上。另一个民兵马上将手指戳着秋儿右边的乳头。民兵说,他也亲眼看见,乔家寨大队的赤脚医生将宛玉身上崭新的卡上衣脱了,有一颗子弹正好击中右边乳房上。

    正发愣的温三和被秋儿的尖叫惊醒,他跳将起来,飞起双脚将两个民兵踹倒在雪地里,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秋儿上前拉起温三和,走出很远还听见民兵们在背后下流地议论,这么冷的天,光替乔家寨修水库太划不来,得想办法找个相好的女人替自己修个小水库才舒服。一个民兵说,工地上的民工全跑了,乔家寨的女人又不敢碰,只有像温三和那样,到边界那边去找个女安徽佬。一个民兵说,女安徽佬特别多情,就算是勉勉强强答应下来,那股臊水也能打湿半边床,要是让她喜欢上了,身上的臊水一旦流出来,就不只打湿半边床,而是一口气冲成九条沟,抵得上湖北这边上万人修半年水利。

    民兵们留在雪地上的两排脚印是鲜红的。

    温三和刚开始没有明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待他想起来这雪地上的鲜红,正是宛玉和金子荷身上的血后,他的双腿立刻变成了两根棉条。

    秋儿没有发现这些。从安徽方向飞来一只披着彩色羽毛的野鸡,长长的尾翼在大雪里显得很笨拙。秋儿忘情地看着野鸡,眼睛里还在为宛玉和金子荷流着泪水。野鸡飞得很慢,像是迷失了方向。尽管大队部附近有黑压压的人群在看热闹,野鸡还是向着那儿一下一下地扇着翅膀。雪地里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冲着天上大声吆喝,让野鸡快去安徽那边,别让乔俊一一枪打了下来。野鸡像听懂了,突然在雪花飘飘荡荡的天空里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从容地落入属于安徽的山脊后面。

    秋儿认识这个男人,她说他叫乔大英,是乔家寨大队最伤心的男人。

    秋儿还没说完,温三和就将她的腰紧紧搂住,并在心里轻轻地哦了一声。

    无比幸福的秋儿也伸手抱住温三和。

    亲密片刻后,秋儿在耳边小声提醒说,那两个民兵最后看温三和的眼神中像是有很多敌意。

    温三和马上想起民兵们提起区委的人传达“黄瓜种”的死讯时,是让意蜂接的电话。按常理,这样的电话就算不方便让年知广接听,也应该让王胜接听才是。为什么非要让意蜂接听呢?一股彻骨的寒冷袭上温三和心头。他清楚地记起,大妹妹在百货门市部里面对着母亲哭泣时的目光,那稚嫩的神采中也有一种敌意的东西。会不会是她检举了自己哩?可大妹妹才九岁呀!

    温三和将秋儿抱得更紧了。他的心像石头一样坚硬,脑子里也灌进了铿锵作响的铁汁。他麻木地听着秋儿冲着自己的胸膛说,这辈子谁也别想将他俩活活分开。

    雪还在飘落,还是老样子。

    只有屋顶上的烟囱保留着先前的颜色,其余的东西都变了模样。

    据说乔家寨是湖北境内最早被太阳照耀的地方。

    二〇〇一年八月于武昌梨园

    二〇一二年十月校订于斯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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