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有种人很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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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上樟河的决定,来得很突然。

    踩着满地的霜花往工地上走时,温三和还在想,这几天自己要像钉子一样钉在工地上,不将那些黄沙土从核心墙里弄出来,誓不收兵。民工们上工的时间很早,他们总想趁着路上人少,跑快一些,多拉几车土,多挣半个标工。温三和一上到大坝就看到金子荷坐在核心墙边记正字。金子荷的脸色很不好,还喜欢发呆,惹得那些从面前走过的民工大发牢骚,说她若不是夜里被男人搞晕了头,就是刚刚刮过胎,打吊针打得脑子里装的全是水。温三和见到金子荷时,徐连长正在对她说,年知广发现她身体不好,特意批准,让她将打针用的葡萄糖喝上一支。金子荷真的从身旁的药箱里取出一支葡萄糖,乜断后倒进嘴里。喝完葡萄糖的金子荷,突然眼圈一红,冲着温三和哗哗地流起眼泪来。

    温三和正打算上前问金子荷,倪老师在牢里的情况,久寻不着的年知广出现在快要被大坝埋没的女儿尖上。

    与年知广一同出现的还有乔俊一、王胜和意蜂。

    温三和快步走上去质问年知广这两天躲到哪儿去了。年知广倒也坦白,说自己就是不想听温三和说些废话,有意回避一阵。其实他哪儿也没去,温三和满地找人时,他就待在女儿尖上那座快要打成的竖井里。竖井打成之后,会在井底装填实五吨炸药,用定向爆破的方式将女儿尖夷为平地的。

    年知广没说自己夜里去了哪儿。

    那种让温三和一想到前景就不寒而栗的黄沙土,依旧从四面八方往核心墙里涌。乔俊一和年知广像是没长眼睛看不见一样,不但不制止,还不时大声冲着民工们吆喝,让他们跑快点,早点将大坝修起来,早点回家过年。温三和无法忍受这些,他要年知广下令不许黄沙土进核心墙,已经进到核心墙的黄沙土,要一粒不剩地挖起来。年知广一开始只是支吾,等到被温三和逼急了,他才要温三和装做没看见,万一将来出了质量问题,一切由他来负责。温三和哪里会听这些,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指出,年知广这样做,无异于草菅人命。就是这句话将年知广激怒了。

    年知广当众指着温三和的鼻子骂道:“你是一碗饭养大的!总有一天你要被自己的尿憋死!你这十几年的书全都读进狗屁眼了!”

    年知广还说:“我没有让民工们将河沙倒进核心墙里,已经是最大的负责任。”

    年知广还是有所克制,没有将最愤怒的话说得全工地的人都知道,他将自己的嘴巴凑到温三和的耳边小声地吼了一句:“如果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会一巴掌扇过去,让你从工地上滚蛋!”

    这一声臭骂并没有让温三和完全冷静下来。他在女儿尖上站了又站。不时有女人成群结队地从身边走过。每隔一阵就有挑着担子的女人挑逗温三和,最常说的话,是问温三和想不想再脱一次裤子等。温三和轻蔑地用眼角看着她们,像做梦一样站在女儿尖上,痴痴地想着自己要想的问题。

    直到一个女人说了一句别人从没说过的话后,温三和才如梦初醒。

    那个女人要温三和小心点,金子荷从早上开始,一直坐在那里冲着温三和流眼泪。那个女人说,如果温三和只相信毛泽东思想那就不要紧,如果温三和还有一点点相信鬼神,那就应该警惕:一个人老是盯着另一个人哭,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从女儿尖上下来,温三和先到大坝核心墙上看过金子荷。金子荷果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哭泣。温三和试着走到大坝的另一头,随后又专门跑到副坝那边转了一圈。他发现那个女人没有说谎,自己走到哪里,金子荷的脸就转向哪里。再次回到金子荷身边后,温三和一点情面也不给。

    “我不管你是不是因为听说王胜与宛玉谈恋爱的事,你都不能这样哭,说轻一点是不礼貌,说重一点就是缺德。”

    温三和的话将金子荷说呆了,有几个民工挑着担子从面前经过她都没发现。

    “还没结婚就被王胜的卵子胀糊涂了!”

    一个民工小声地骂了一句。金子荷也生起气来,她将眼泪一抹,坚决不肯在那几个民工的正字上加一笔。那几个民工抽出扁担要打金子荷,金子荷一点也不怕,她将胸脯挺得高高的,说那几个民工如果不动手,就不是亲娘生的,是工地上放炮迸出来的。

    那几个民工犹犹豫豫地还没动手,徐连长就过来了。徐连长将那几个民工狠狠地骂了一顿,并威胁着不仅不记这一担土,还要罚上十担。那几个民工吓跑后,徐连长才开始责怪金子荷,说今天是她在金家冲大队最后一次出工,从明天起她就是乔家寨的人了,完全没必要惹那些无知的民工。

    金子荷一点也不后悔。

    “真要和我打架,我才不会只咬他们的手臂,我要一口咬在他们的脖子上。”

    “是我先惹你的,你不该只找民工出气。”

    温三和很正义地说了一句。金子荷低下头去,在那几个民工的正字上面加了一笔。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一见到你,我就很痛苦!”

    温三和听不懂金子荷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从金子荷身边走开后,他就决定上樟河水库找郑技术员请教。

    从乔家寨到樟河水库如果走大路,得绕上很大一个圈子。温三和没有走大路,他走的是通过安徽境内的一条小路。早上出发时,他在指挥部食堂里多要了两个馒头放在黄挎包里。一进到安徽境内,温三和就碰上秋儿。秋儿正站在自家门口拿着一管牙膏往牙刷上挤,那种金黄色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上海出的中华牌牙膏。温三和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秋儿家里有人当干部,可以上供销社里开后门买这种牙膏。他朝秋儿多看了一眼。秋儿突然不知所措地转身躲进屋里。

    温三和在安徽境内走的路多了后就发现,安徽这边的人只要刷牙,几乎都用中华牌牙膏。在湖北这边,能用中华牙膏刷牙的人,如果不是有权有势,起码也得在供销社里有特殊关系才行。

    太阳升起了很久。乔家寨水库工地上的民工,这时候应该挑上三十担土了。小路两边的田野上,才三三两两地出现一些干活的安徽人。比较起来,在路上跑来跑去的人要多出好几倍。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骑着凤凰自行车和永久自行车。温三和一直在听别人说,安徽佬最会搞投机倒把。那些黑光锃亮的自行车,让温三和有一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感觉。

    依据事先打听好的,走到白果镇后,就只剩下二十公里路程。

    在白果镇内温三和发现小街旁边的熟食馆里摆放着一堆香喷喷的包子和馒头。温三和看了一眼正要走开,旁边站着的男售货员竟认出他是湖北佬,主动地说,没有安徽粮票也可以做买卖,每个包子或者馒头只需要多给两分钱。温三和有些不相信,他掏了两角钱递过去,男售货员当真给了他两个馒头,还找给他六分钱。男售货员像是知道温三和的心事,他要温三和别怕,这是在安徽不是在湖北,没人管这些。男售货员还说,天下的人就数湖北佬苕,有钱不知道赚,一年到头饿着肚子在外面修水库。前不久《人民日报》上还有文章要大家向乔家寨学习,可那些在乔家寨修水库的人,经常摸黑跑上十几公里路,来买他的不要粮票的包子馒头吃。最可笑的是那两个湖北婆娘,既没粮票又没钱,吃了几个包子后,却也不赖账,自动钻进他的房里,脱下裤子用自己的身子当了钱粮。温三和实在听不下去了,男售货员说的是别人,侮辱的却是他。温三和转身走开时,故意恨恨地丢下一句话,说是总有一天,他要将这一带最漂亮的安徽女人搞了。恨归恨,那些包子馒头在肚子里起的作用却是实实在在的。

    从白果镇到樟河水库,温三和是一口气走到的。

    大半年没来,见到樟河水库管理处的人,相互间多了不少亲切。好几个人争着要带他去输水隧道里找郑技术员。

    见面时,郑技术员手里正拿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往那些像漏筛一样的混凝土墙壁上按。温三和说了工地上发生的事。郑技术员有些不当回事地说,他没有看到温三和所说的黄沙土是什么样子,不能随便乱说。温三和以为郑技术员忘了,就仔细提醒他,这些黄沙土出自他曾经勘探过的哪几座土塘。郑技术员还是不明白,非要说自己没见到黄沙土,不好表态。说完郑技术员就扭头忙自己的去了。

    温三和认定郑技术员这样做是出于慎重,从输水隧道里出来,他就决定马上赶回乔家寨,明天再取些黄沙土送来。

    离开樟河水库管理处,走到离白果镇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天就完全黑了下来。好在山路上不时能遇到不知是出外卖东西,还是买了东西回家的安徽佬。不管是迎面来的只是搭个话,还是顺路走的结个伴,总之都能给温三和壮壮胆,不至于因为陌生而过于害怕。

    又到白果镇了。温三和留了个心,眼看着那所熟食馆里正亮着煤油灯,他缩了缩身子,顺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悄悄走过去。结果真如那个男售货员所说,几十个放工后从乔家寨水库工地跑来的民工,正站在煤油灯下狼吞虎咽。温三和担心若被那些民工发现后,会添些不必要的麻烦,没敢多看。

    出了白果镇,没走多远,就碰到两个人蹲在路边修自行车。温三和以为是当地的安徽人,就在超越他们的那一刻,蹲在地上的两个人开口说话了。一听声,温三和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竟是乔会计。乔会计也发现了那些民工。他很生气,因为有民工在那里,自己就不好露面,来回三十公里也就白跑了。另一个人叹气说,只好以后再找时间过来了。温三和听不出这个人是谁,只能肯定也是乔家寨的。温三和在头里走得很快,并且不时回头张望。走了半个小时,乔会计骑的那辆带小发电机的自行车,亮着灯追上来了。温三和躲在路旁让他们先走了。

    经过这两下闹,温三和心里变得惶惶的。又走了大约五公里路,估计着离湖北边界不远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温三和以为是那些民工追了上来,正要躲进路边的树林里,不知从哪里跳出两个人,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挟住了他的双臂。

    温三和被吓出一身冷汗后才知道,追赶上来的是解放军的一支拉练部队。抓他的人是拉练部队的尖兵。经过一番解释,温三和被带到拉练部队的二〇一首长面前。二〇一首长的部队正要赶到乔家寨去学习取经,他高兴地让温三和做了向导。

    温三和更高兴,半路上他还提起宛玉的“军婚”所在部队番号。二〇一首长开始还以为自己没有听懂温三和的湖北话,温三和再说一遍后,二〇一首长断然地说,这个番号五年前就被撤销了。温三和很喜欢解放军,二〇一首长的这番话,他却不相信。宛玉的“军婚”经常给她来信,部队番号总是很规范地写在信封下方,区委的人全都知道。

    温三和没有计较二〇一首长的话,他坐在一位侦察参谋的马鞍后面,两个人合骑一匹马,先行一步上指挥部联系有关事项。

    拉练部队有三千多人,他们计划在乔家寨水库工地上劳动三天。突如其来的援助,让年知广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解放军万岁!”按照二〇一首长与年知广和乔俊一的商定,部队在工地劳动期间,每天晚上要让文工团演一场戏,同时还要请乔俊一和意蜂分别讲讲如何在穷山恶水中学大寨,以及如何在反修防修的最前哨与苏修作坚决斗争。拉练部队的三千人马中,只有文工团到得最晚。在温三和的眼里,那些女文工团员个个都像《英雄儿女》里的王芳。

    温三和抽空将二〇一首长的话,悄悄地告诉宛玉。希望宛玉小心一点,千万不要遇上一个所谓的军婚骗子。

    宛玉不愿意多说这些,她要温三和别再操这份闲心,有空多管管自己的事。

    温三和觉得宛玉的话里有话,稍一追问,宛玉就说,有个安徽女子,趁着别的人都去工地了,跑到指挥部来打听温三和去安徽那边干什么。温三和没有问安徽女子长得什么样,心里就明白,一定是秋儿。

    夜里闹得太晚,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温三和离开指挥部再去樟河水库时,拉练部队的三千人马正在工地上吃早饭。二〇一首长则和几个参谋蹲在地上看军用地图。见到温三和,二〇一首长招手将他叫到身边,指着密密麻麻全是等高线的军用地图,问乔家寨水库的坝址在哪儿。温三和跟着地区水利工程队的老向、老何在槐河流域测量时,学会了如何测地形图,看地形图自然不在话下。

    温三和扫了一眼,就将手指点在乔家寨下那处等高线最密集的地方。

    二〇一首长说,他们也看出来了,可是不敢相信。

    温三和从核心墙里取了一块黄沙土,放进黄挎包里。离开拉练部队走出很远后,才想起自己应该问问二〇一首长,有什么不敢相信的。

    秋儿家的大门半掩着,门口的地上有一摊白色的牙膏泡沫。温三和从旁边路过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没有手表,不知道是自己出发晚了,还是秋儿起床早了。走了一阵,身后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温三和半转身子往路旁让时,忽然发现骑在自行车上的女子正是秋儿。秋儿也看到温三和了,她猛地捏了一下刹把,坐在后面货架上的女伴吓得大叫起来。

    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后,秋儿的女伴装做恍然大悟地戏说着:“难怪秋儿这么丢魂落魄的,原来是碰见了小温!”

    安徽话里的小温二字发音很有趣,温三和禁不住笑了笑。

    秋儿红着脸说:“小温,你又去樟河水库呀!这么远的路一天走一个来回,太累了。你骑我的自行车去吧!”

    温三和以为秋儿是在客气,就说:“好哇,我替你骑自行车,你替我走路!”

    秋儿一听马上就将自行车龙头往温三和怀里塞。

    秋儿的女伴故意说:“秋儿,你可是答应骑自行车带我去白果镇赶集的,你不能重色轻友!”

    秋儿说:“我可以继续陪你走着去呀!”

    秋儿的女伴说:“我晓得你的心思,你是想坐自行车前面,让小温带着,就像刚结婚的小两口那样。”

    温三和见她们的话越说越真,赶紧将自行车龙头往回推。秋儿将双手放在身后,不肯接着。这时候,又有一辆自行车过来了,骑在上面的一个安徽女子隔着老远,就说自己看着秋儿她们出发,没想到走了半天,还在半路上。秋儿的女伴见过来的自行车上只有一个人,一边打招呼,一边跳上去,依然坐在后面的货架上。

    女伴离去后,秋儿也坐到自行车的货架上,让温三和骑上带她。秋儿的自行车不仅是凤凰牌的,而且还是女式的,骑在上面感觉很轻巧。坐在货架上的秋儿基本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碰到使劲后有可能冲上去,也有可能冲不上去的上坡路时,她才开口问温三和,自己要不要下车。每逢秋儿这样问时,温三和都说不用。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哪来的力量,明明上不去的坡,只要答应秋儿可以不下车后,真的就能够猛蹬几脚连人带车冲上去。

    快到白果镇时,秋儿的话变得多了起来。她说白果镇从前被叫做小安庆,这里的人特别会过日子,而且天生就爱搞资本主义,刘邓大军南下时,曾在这里吃了大亏。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温三和只顾看着路,几乎没有回答,而且还有很多话没有听进去。

    拥挤的人群终于逼得他们不得不下车,随着人流慢慢地走。温三和第一次见识赶集的场面,他没想到昨天还是冷冷清清的白果镇,一下子热闹成如此模样,到处都是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而在湖北那边,只有年初枪毙女知青丁克思时,四面八方的人涌进县城看热闹,才可以和这一派喜洋洋赶集的景象相媲美。牛摄影师来乔家寨拍电影新闻、李胖子他们来乔家寨水库工地上逮捕倪老师,两件事凑在一起,看热闹的民工纵然有成千上万,他们只是疯闹,没有眼前这样的气氛。

    两个人并肩走到镇子的另一边,温三和正要将手里的自行车还给秋儿,秋儿抢先说,自己有个亲戚住在前面,还可以与温三和同行一阵。温三和以为占了秋儿的便宜,禁不住生出许多的窃喜。一路上,只要温三和问起亲戚在哪儿,秋儿总是说再翻几个小山就到了。眼看着就要爬过那座与湖北交界的高山,温三和不免再次问起来。

    这一次,秋儿轻轻一笑,实话说,她家的亲戚全都不在这一带,只是想跟着温三和一路走走,她听说湖北有座很大的水库,一直很想去看看。温三和怔在那里不说话时,秋儿不高兴地说,一个大活人,有脚会走路,既不要他背,又不要他抱,而且形象也不错,不管是走在身前,还是跟着身后都不会丢他的人。况且,有她的自行车在,温三和还能赶回去看晚上的演出。

    温三和怕秋儿再说出别的话来,连忙答应。

    爬到山脊那边,猛地见到樟河水库时,秋儿惊讶得不得了,连连说,湖北人真有胆量,修这么大的水库,安徽人想都不敢想。下山路走得很快,转眼间就能望见管理处的房子了。温三和将秋儿丢在大坝上,让她好好地看看水库,自己顺着大坝上的小路,下到坝底。

    温三和在输水隧道里找到郑技术员后,将黄挎包里的黄沙土捧出给他看。郑技术员毫无表情地接过那块黄沙土,还没来得及看,那块黄沙土便莫名其妙地掉进脚下的水坑里。温三和将手伸进水里捞了一阵,只捞起一把黏糊糊的黄沙。郑技术员摊开双手,露出一些歉疚的笑容。

    连续跑了两趟,什么结果也没得到。温三和开始怀疑郑技术员的动机。他觉得黄沙土里面是不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东西。

    回到坝顶,秋儿看出温三和没有先前高兴,以为他在管理处那里受人欺负了。

    秋儿说:“你们湖北佬太好斗争了,好心眼多,坏心眼也多。”

    温三和不喜欢别人将湖北说得很不好听,就说:“我想起马为地了。上半年天刚热时,我和他还在水库里游泳,没过多久他就跳进水库里自杀了。”

    秋儿眼里掠过一丝惶恐:“你说的是真话?”

    温三和说:“管理处要撵我们走,马为地以为没前途了。”

    秋儿瞟了几眼才说:“吓死我了!我的运气真好,要是他们不撵你,我们说不定就见不着面了!”

    温三和说:“是呀,马为地比我聪明,他要是没死,刘局长肯定会派他来乔家寨。”

    听到这话,秋儿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要是家里的人晓得我与你相处了,肯定会不乐意。”

    温三和不太懂安徽话,他说:“什么叫相处?”

    追问了几次,后见秋儿红着脸不肯回答,心里才明白。温三和身上一热,顿时冒出一份开心来。秋儿扶着自行车紧走几步,先骑了上去。温三和顾不上说话连忙跳到后货架上坐起来。秋儿骑车的技术很好,两个人坐在上面,龙头一点也不晃。

    温三和问:“你跟着我走这么远的山路,你就不怕我在半路上对你使坏。”

    秋儿咯咯地笑起来:“你这样子,就是使坏,也同别人做好事差不多。”

    温三和说:“你这样说,我可真要使坏了!”

    秋儿说:“想使就使,别说得这么吓人!”

    温三和说:“你真胆大。我不使坏了,我做好事吧!”

    温三和将一只手挪到前面,轻轻地搂住秋儿的腰。过一会儿,见秋儿没有反对,他又将另一只手围上去,双手将秋儿抱住,还将脸贴到秋儿的后腰上。秋儿的腰果然像别人说的那样,又细又软,没有半点挣扎的迹象。温三和紧搂着她的腰,也不做过分的动作。秋儿穿的是黑呢子短大衣,没有棉袄那样笨重,可以隐约地感觉到最里面脊骨和两旁身子的区别。坝顶公路虽然长,骑着自行车也走不了多久。眼看着就要拐上那条往山坡上爬的小路,温三和和秋儿都有些不舍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

    两个人在山路上走了好久,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快到山顶时,秋儿看着路旁一处避风向阳的山坳,终于开口问温三和想不想歇一下。温三和回答说,如果秋儿想歇歇那就歇歇。话刚说完,秋儿就坐在草地上了。上山的路有两三公里长。秋儿说她身上全是汗,当着温三和的面将那件黑呢子短大衣脱下来,露出贴身穿着的红毛衣。去掉冬天臃肿的样子后,秋儿那发育得很好的身子特别吸引人。温三和突然有些胆怯,不敢坐下来。秋儿说了三次,有两次还拍着身边的草地,像是叫温三和坐在她身边。温三和发现自己喜欢上秋儿了,他怕自己一坐下去,就会失去控制。自己已经吻过宛玉,拥抱过宛玉,抚摸过宛玉……一想到宛玉,温三和态度就坚决起来。他要秋儿起来赶路,晚上还要回工地看解放军文工团的演出。秋儿对草地特别地恋恋不舍,几次说温三和还没有休息,这么好的草地,就算不躺一躺,也应该好好坐一坐。说了几次后,温三和上前伸手拉了秋儿一把。秋儿不想起来,坐在草地上用劲反拉。因为在使劲,秋儿的胸脯挺得很高,红色毛衣里的腰肢,像将皮下脂肪和骨骼全支援给了乳房,细细的样子宛如灯草,仿佛一把就能捏过来。假如意志软弱一点,温三和就会因为秋儿的反拉而倒在她的怀里。温三和这时意志没有出一点问题,他将双脚锚在地上,成了一棵扎根极深的老松树,借着秋儿的力将秋儿拉了起来。

    一路上秋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温三和也没有节外生枝。过了白果镇,离秋儿的家还有两里路时,温三和主动提出来,让秋儿自己骑车先回家,免得家里人看到他们在一起,会起什么疑心。

    温三和的心情还没有从秋儿身上收回来,就在主坝东头碰上年知广。

    年知广正在骂松盘营的马营长,不该放任自流,让手下的民工将树叶杂草都往大坝上拉,惹得二〇一首长一生气,下令让部队提前走了。马营长不服气,他要年知广别将自己做替罪羊。

    年知广和马营长的吵闹,因为温三和的到来提前结束。

    工地上临时挂了十几个灯泡,文工团的小发电机轰隆隆地将它们点得通明。搭在女儿尖上的戏台已经完工了,隔着一层大幕可以看见一些修长的女人身影在晃来晃去。偶尔有一两个化了装的女文工团员从大幕后面走出来,不知为了何事,看两眼后又缩回去。除了文工团的人,二〇一首长的部队全走了。

    “上午九点,工地上突然响起紧急集合的军号声。”年知广说,“当时我在副坝的反滤坝上,等我跑到司令部时,二〇一首长已经骑在马上了,说是上级下达了紧急命令,必须马上出发去执行新任务。”

    “是不是要打仗了?”温三和心里非常紧张。

    年知广沉默一阵后又说:“我对你说句实话。二〇一首长并没有接到上面的命令,是他自己从军用地图上看出什么问题了,一怒之下,才带着部队离开工地。”

    温三和说:“军用地图是用来打仗的,和水库有什么关系!”

    年知广说:“你不是在槐河那边搞过水利测量吗!你们测量出来的地形图,应该与军用地图一样,都是五万分之一的呀!郑技术员有没有告诉你,一般情况下,水库的初步设计是依照军用地图提供的条件来做?”

    温三和还是没能听懂年知广的话,不过他觉得,年知广在说这些话时,总想对他暗示什么。为了弄懂年知广的话,温三和开始同年知广说“黄瓜种”,以获得在一起观察他琢磨他的机会。

    温三和说:“‘黄瓜种’的病好像比以前重了,你怎么不回去照料他?”

    年知广说:“我找过中医,也找过西医,‘黄瓜种’的病现在没法治。”

    温三和说:“他现在不仅想洗温泉澡,还想在家里写反动标语。”

    年知广说:“他写不了,我将所有的笔都收了起来。”

    温三和说:“天气这么冷,你应该带他去洗一洗温泉。”

    年知广说:“我讨厌洗温泉澡。为什么非要去洗温泉?温泉水其实更脏。”

    温三和回到指挥部时,王胜正和宛玉面对面地倚在大门两边灿烂地笑着。温三和刚一露面,宛玉就收起了笑容。

    宛玉以为温三和又要到深夜才能回来,所以没有让炊事员往锅里下他的米。温三和将王胜看在眼里后,问宛玉有没有打王胜的米。宛玉刚说王胜的米也没有打,王胜就接着说,他来指挥部不用吃饭,只要宛玉冲着他笑几笑,肚子里就不饿了。温三和说不出这种话,只有在心里生闷气。指挥部食堂就是这样,不管是谁,要吃饭或者不吃饭都得先打招呼。哪怕是年知广,如果他打了招呼却没回来吃,这账是要照记不误。如果没打招呼却回来了,只能在一边看着别人吃。

    温三和没有在一边看别人吃饭,他拿起一条长凳提前去工地,紧挨着徐连长他们占了个好位置,等着宛玉来并排坐着看戏。宛玉说好六点五十分以前一定来,眼看时间快到了,还不见人影。主坝上早已站满了人,后来的人只好站在附近的山坡。看架势,两万人还不止。温三和担心宛玉找不到自己,便站在长凳上,增大自己的目标。站了不到两分钟,秋儿等一群安徽女子就在人隙里探出头来,小温小温地不停地叫着。温三和知道她们想过来坐他的长凳,就装做没听见。没想到有两个安徽女子竟拉着秋儿从人隙里挤过来。一条长凳只能坐三个人。那两个安徽女子笑嘻嘻地占了两个位子,并说温三和和秋儿只要一个位子就够了。秋儿揪了她们几下,将剩下的位子留给温三和,自己坐在两个安徽女子的大腿上。两个安徽女子半真半假地将秋儿往温三和怀里推,弄得温三和心里痒痒的,一时间竟将宛玉要来的事忘光了。

    文工团演的《智取威虎山》,与电影里的一模一样。

    不管是湖北佬还是安徽佬,全都看呆了。温三和也跟着发呆。看到最后一场,杨子荣开始挥着马刀连续砍向座山雕,座山雕屁滚尿流地在马刀下不停地迸跳。台下几万名看戏的人正用力地鼓着掌时,杨子荣的马刀竟嘭的一声砍在座山雕的光头上。《智取威虎山》的电影温三和看过很多遍,电影里的杨子荣挥了几十下马刀,也没砍着座山雕。文工团演的座山雕被一刀砍倒后,从台上爬起来,继续在杨子荣的马刀下又蹦又跳。

    秋儿在身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温三和突然想到宛玉到现在也没来。听得心里说了声不好,温三和丢下秋儿就往人群外面走。

    工地上很热闹,指挥部里却很安静。温三和希望屋里不会有人,如果有也千万不要是宛玉,更不要是宛玉和王胜两个人。温三和将大门推了一下,发现有人从里面将它闩上了。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小刀,顺着墙根绕到屋后,将刀锋插进后门门缝,轻轻一拨门闩就松动了。拨到第五下,门闩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温三和正要去推门,屋里传出细细的人声。

    听得出是宛玉先开口,接下来说话的是王胜。

    “到此为止吧,好像有人来了。”

    “大家都在看戏,戏不结束,是不会回来的。”

    “别人不回,温三和就说不定了。”

    “这家伙简直是个二百五,被年知广骂成那个样子还不开窍。”

    “你也不要骂他。那叫单纯,脑子里还没有装入思想。”

    “你要将心里那点林黛玉的东西丢了,别再和他调情。他要是从中胡搅蛮缠,我们的事就会搞得很复杂。”

    戏台两边的高音喇叭里传来《智取威虎山》中最后的锣鼓声。

    屋子里也传出一片慌慌张张的声音。温三和正要抬脚踹门,几个小分队的民兵从墙角后面冲过来,嘴里高声叫着抓贼。温三和一时措手不及。等到他完全镇静下来,王胜已经在广播室里若无其事地对着麦克风发表讲话。天上地下,到处都在飘荡着感谢子弟兵来工地进行支援和鼓励的声音。

    讲完话后,王胜又对宛玉说:“你将那个好消息告诉温三和吧!”

    宛玉脸色微红地解释,王胜以为自己来去匆匆没机会见着温三和,所以就将这个消息托她转告。宛玉说:“《人民日报》的人打电话来调查过你的政治表现,王书记说了你很多好话。你寄去的那首诗,这两天就会发出来。”

    王胜说:“以前写作文时,题名总是老师取好的。你取的诗名比老师取的作文名还要好。”

    温三和故意说:“什么诗名?《有种人很狗屎》,是吗?”

    地上已经起了霜花。温三和独自走向深夜的工地。那些看罢了戏还要看女兵的民工们,仍在津津有味地说着,座山雕的头如何挨了杨子荣的一马刀,不仅没死,反而跳得更欢。温三和站在主坝的核心墙上,看着那些卸了装的女文工团员,一个个腰里扎着皮带,蹦上跳下地收拾着演戏的道具。金子荷夹在一群乔家寨的年轻男女当中,手忙脚乱地卸大幕,抬箱子,一点也看不出前几天的悲伤。那个演座山雕的演员头上缠着一道绷带,扛着一捆道具枪,穿过台下那些还在看热闹的人群时,大家纷纷冲着他笑。

    受到他们的感染,温三和情不自禁地朝那群人走去。

    不远处响起一个女人的叫声:“小温!”

    温三和定神一看,竟是秋儿。

    秋儿独自坐在那张长凳上,长凳还在老地方。

    温三和有些不解地问:“你怎么没回家?”

    秋儿瞪大眼睛看着温三和说:“你一走,连凳子也不要了!我在替你守着!”

    温三和指着长凳上“指挥部专用”几个字说:“有这几个字,就是放在大坝上过年,也没人敢拿走!”

    秋儿将目光闪了两下说:“你说话这么凶,怎么不到台上演座山雕?”

    秋儿的话往心里一落,温三和身上突然轻松下来。

    这时,金子荷和一个女文工团员搭手抬了一块布景走过来。温三和抢着问她,是不是正式在乔家寨上工了。金子荷点头答应后,温三和还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词语。直到金子荷走远了,才大声地对金子荷说,她人虽然到了乔家寨,只要有危难之事,自己肯定要帮助她。这番话里的意思只有温三和自己懂:他不能让金子荷还没结婚,就守活寡。他要粉碎王胜喜新厌旧的阴谋。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

    秋儿几次说她要回家。陪同秋儿来看戏的那两个安徽女子戏一演完就走了。秋儿第一次说她要回家,温三和就明白,秋儿想要自己送一送。秋儿说一次,温三和就想一次。等到他做出决定,答应送秋儿回家时,秋儿已经不高兴了。两个人拉开距离走在路上,一开始,秋儿只是问温三和去没去过武汉。温三和如实回答,自己没有去过武汉。秋儿也没有去过武汉,但去过两次安庆,第一次去安庆时才十岁,高中毕业后,又去过一次。接下来秋儿又主动说,她有个表姐在安庆剧团里唱黄梅戏,剧团的年轻男女在一起走路时,喜欢手挽着手。温三和这时连在樟河水库旁边的那座大山上的心情都没有,他不想让秋儿在这种思路上继续想下去,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她帮忙。

    温三和说:“指挥部里发生了坏人坏事,我得检举他们。”

    一听这话秋儿就说:“湖北的坏人真多。又是反对修水库的吗?要是我们安徽也像你们湖北那样,百分之九十几的人都要坐牢。”

    温三和说:“我不管这样的事。我要检举的人正破坏‘军婚’!”

    秋儿吓了一跳。“破坏‘军婚’,这在我们安徽也是要坐牢的!”

    不等温三和回应,秋儿又说:“你说的那个‘军婚’,是不是指挥部的播音员?真是她的话,你可以不用管。她本来就不是个好女人。”

    温三和说:“你这样说话简直和我妈一个样。”

    秋儿高兴地笑起来:“我们这边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

    一到秋儿家门口,温三和就自动将脚步声压得很低。大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温三和跟着秋儿进屋时,一股栗炭火的气味呛得他差点打出喷嚏来。秋儿的母亲在自己的卧室里提醒秋儿,火盆里还有一土罐鸡汤,让她喝了再上床睡觉。秋儿一边回答,一边指着自己的屋子让温三和先进去。温三和在漆黑的屋子里待了一阵,直到秋儿端着煤油灯进来,才看清卧室的模样。

    温三和很惊讶,秋儿的桌子上居然明明白白地摆着几十本禁书。其中有温三和只听说而没有见过的《普希金爱情诗选》,还有倪老师送给温三和的《白轮船》。温三和问这些书是从哪儿弄到的。秋儿告诉他《白轮船》是她在白果书店买的,《普希金爱情诗选》是她在白果书店的仓库里翻出来的。秋儿说的虽然全是真话,温三和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不肯相信。秋儿说白果镇这儿只破过一天“四旧”,过去的一些书呀什么的基本上都保存下来了。

    说着话,秋儿到厨房里拿来两只碗,将火盆上的鸡汤分成两份。温三和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像鸡汤。问起来才知道里面放了人参的参须。温三和从未吃过人参,他慢慢地再喝一口后,才知道人参最主要的味道是微微寒苦。温三和免不了要在心里羡慕一番。秋儿要将自己的那份倒一半给温三和,温三和执意不肯,她怕声音太大,惊动了家里人,只好作罢。喝完参须鸡汤后,秋儿就从抽屉里找出纸和笔来。

    温三和刚刚坐到铺好信纸的桌子前面,边界那边突然轰地响了一声,像是工地上在放炮。

    温三和将手里的笔一放:“这炮声有些不对!”

    秋儿说:“这么晚谁还会在工地上放炮。一定是那个乔俊一在开枪吓唬群众。乔俊一经常这样。一到春天,乔家寨的群众就经常在夜里过来,找亲戚朋友借粮食。那时候,每天夜里乔俊一都要开几枪。”

    温三和不再做声,趴在桌子上飞快地写好了信,然后让秋儿照着他写的内容重抄两遍。

    秋儿抄到“二人已发生肉体关系”一句时,红着脸不肯再动笔。

    温三和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装着很老练地说:“这是别人的事,你不要害羞。”

    秋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说:“你不能这样写。要是查出来是真的,男方很可能要被抓起来判死刑。不管别人做了什么,要是因为这封信而被枪毙,就是我这个抄信的人,也会一辈子觉得心里有愧。”

    秋儿的话让温三和想到,那个叫丁克思的女知青被枪毙时的情景。他觉得秋儿的话太有道理了,也没细想,就叫秋儿将“二人已发生肉体关系”,改成“他们之间的关系暧昧”。秋儿点点头,一会儿就将信抄好了,然后装在两个信封里,分别寄给县公安局的李胖子和县中队的马指导员。

    温三和站起来要走,忽然发现秋儿床上铺的被子,是红色绣花缎子被面。他看了两眼后忍不住说:“这是新娘子用的,你怎么就开始用它了?”

    秋儿红着脸说:“我们安徽就是这种习惯不好,女孩子一到十八岁,就逼着她出嫁。要是还没嫁出去,家里就要做一床红被面的被子,给她施加压力。”

    温三和说:“你不会听他们的吧?”

    秋儿说:“我不怕压力,就是将嫁妆做好了,我也只听我自己的。”

    屋子深处传出秋儿父母的说话声。

    秋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肯定不晓得我父母为什么要用参须煮鸡汤给我喝。湖北没有这样的习惯。我们这儿也是这两年才时兴起来的。他们都说,女子出嫁前吃点参须,结婚后夫妻生活会更甜蜜一些。”

    温三和被秋儿的话说得心烧脑热的,他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竟冒出一句:“我该走了。”

    出了秋儿的房门,再出了秋儿家的大门,温三和才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想走。秋儿附在他的耳边说,以后只要想看书了,就上她家来。温三和拖着后悔的脚步不声不响地走出几十米后,终于想起应该回去叮嘱秋儿,让她明天早上一定将信送到白果镇邮电所交寄。

    他往回走到秋儿家门口后,发现屋里有动静了,是秋儿的母亲在堂屋里同秋儿说着话。

    秋儿的母亲发现有男人随着秋儿来家里了。她说:“我耳朵还没聋,都听见了。”

    秋儿说:“你不是总在担心,怕我再大几岁就没男人要了吗?”

    秋儿的母亲说:“听声音,像是一个湖北佬!你为什么要找湖北佬哩?湖北那边一天到晚都在搞阶级斗争,要是湖北佬将阶级斗争带进家里,我们怎么办?”

    就在这时,工地上的广播响了。

    宛玉在广播里面急促地呼叫,让各营的赤脚医生火速赶到女儿尖,协助处理紧急情况。温三和知道出大事了。他不再想别的了,扭头就往工地方向跑。半路上,碰到急着到乔家寨大队部打电话求援的意蜂。两个人擦身而过时,意蜂匆匆地告诉温三和,女儿尖上的哑炮炸死人了。说句话的时间,意蜂就跑出老远。

    温三和赶到女儿尖时,女儿尖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年知广正弯着腰,冲着那座预备搞定向爆破,将女儿尖炸成大寨田的竖井里大声吆喝着。王胜在一旁想插嘴说什么,总也没机会。几个赤脚医生,正蹲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一个一丝不挂的血肉模糊的女人,小声地讨论着还要不要给她打针。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在小声地传说,前几天对面山坳里有鬼叫,没想到应在今天的哑炮上。

    听了一阵,温三和心里也有数了。按照设计,竖井里要打三个装炸药的子洞。第一个子洞本来今天就可以打好。哪知最后一炮是个哑炮。放炮的炮手急着收工上去看文工团的戏,没有及时将哑炮里的雷管掏出来。看完戏后,有两个人躲进竖井里搞皮绊,没想到哑炮在他们身边炸了。

    从竖井里抬出来的两个人迅速被人认出来。男的是金家冲连的徐连长,女的则是在工地上脱温三和裤子的带头人。

    温三和的心情糟透了,其程度甚至超过先前发现宛玉与王胜有了肉体关系时的反应。

    黎明时分,有人顺着大坝走到温三和身后,站了一会儿后,用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温三和以为是宛玉,正吼一声不要碰我,却发现来的人是乔俊一。乔俊一心情也不好。他心有不甘地埋怨,自从听见有东西在山坳里不停地叫唤后,他就提醒过年知广,要注意安全。

    乔俊一说:“那东西是轻易不叫的,它一叫,就要收人的灵魂。”

    乔俊一还说:“当时我就听出来了,这一次那东西要收走两副灵魂。”

    温三和说:“你是全国的先进模范,怎么还懂这种东西!”

    乔俊一说:“在这一带,不管什么,我都比别人懂得多!”

    接下来乔俊一长叹一声:“不管干什么,就怕死人。一下子死两个人,我这老红旗的面子,又不好搁了!”

    温三和说:“你这话也不全对,枪毙人时就不怕死人。”

    乔俊一说:“你这话也不全对,乔大英家里的三个人差不多就是枪毙的,可有人怕得都尿了裤子。”

    像是说漏了嘴,乔俊一突然不说了,独自踱进没有灯光的黑影里。

    温三和在原地站着没动,他不想回指挥部,也不想再上女儿尖去看那两具死尸。他在心里一次次地想着被枪毙的女知青丁克思和投水自杀的同事马为地。有人轻声抽泣着从身边匆匆走了过去,他一点也没有在意。温三和越想越不明白,越不明白脑子里的空白就越多。他再次怀念起倪老师,要是倪老师在身边,自己的思想就不至于这样苍白。

    那个刚从身边走过去的人转身返回来,叫了一声,他才发现金子荷已经站在面前。还没说上什么,金子荷就大声哭起来。温三和觉得金子荷的眼泪太不值钱了。金子荷伤心地分辩,徐连长和那个女人之间有真感情,连里的民工都知道他俩的事,有几次还有意腾出工棚,让他俩在一起。金子荷像是什么都知道,她说,如果他俩不去贪恋竖井里的温暖,就不会出这种意外。金子荷说话时完全沉浸在一种兔死狐悲的情绪里。

    温三和不满地说:“倪老师关在牢里出不来,你为什么不为他哭一下!”

    金子荷叫着温三和的名字说:“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提倪老师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真像别人那样一下子死过去,还好受些。”温三和心里的话直往外涌,哪里还顾得上金子荷的情绪,“要是在牢里坐上二十年,那日子该怎么过呀!”

    “要不了二十年!”听到这话,金子荷叫起来,“倪老师同我说过,最多十年,社会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就更不好了!”温三和说,“就怕只在牢里坐三五年,老不老,少不少地放出来,老婆又离婚了,叫他往后怎么过呀。”

    “温三和,你太恶毒了!”金子荷再次叫起来,“倪老师什么时候害过你,你要这样咒他!”

    温三和还想说说金子荷,乔俊一从黑暗中显出身来。

    乔俊一说:“你们俩在吵什么,像小两口一样。”

    温三和说:“我在说让一个人坐牢,还不如让他去死。”

    乔俊一说:“年纪轻轻的,你怎么就想这样的问题。应该乐观一些。看看我,刚才不是同你们一起伤心吗,现在已经没事了。”

    接下来,乔俊一专门挑了一些好事告诉温三和:金子荷将户口迁来的第二天,他就宣布她当团支部书记,第三天就让她入了党,第四天下午,金子荷就是乔家寨大队的党支部委员。等过完年,他不仅要让金子荷当大队党支部的副书记,还要推荐她当团县委的副书记。乔俊一说得好好的,突然将自己表白一番。说自己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公心,没有一点私心杂念。他不像别处的领导,提女同志当干部时,总有一份歪心思在里面。那个被炸死的徐连长就是这样的人,成天只想着同女人搞皮绊。如果没有这些歪心思,哑炮也不会炸着他。乔俊一再次提起自己的两大爱好:吃豆腐渣、喝铁菱角酒。他说,等到将来自己不能干革命工作了,金子荷能记住这两件事,就是对他的最好报答。没等金子荷回答,乔俊一就想起一件事,他说尽管徐连长他们死得不光彩,作为当地的领导人,还是应该送两副棺材给他们。

    金子荷这时也完全从伤心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向乔俊一建议:“除了棺材以外,还可以补助一百斤粮食给他俩。”

    乔俊一几乎吼了起来。他说:“你也太大方了。年知广已决定给徐连长他们多记五十个标工,我们为什么还要出粮食。等过完年,你当了副书记就晓得,全大队那么多的嘴,一个月要吃下去多少东西。”

    金子荷小声地回了一句:“我只是说说而已,行不行还得听你的。”

    乔俊一怔了怔,过了一会才叹着说:“这是你当上支部委员后所提的第一个建议,我不能打消你的积极性,不管大队的粮食有多么困难,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你,不然,你的同学会说我是个守财奴。”

    乔俊一领着温三和他们上到女儿尖上,将补助粮食的决定对年知广宣布了。年知广又向还在附近守着的民工宣布了。大家都很感谢乔俊一,说乔俊一的确是他们学习的好榜样。有了棺材,特别是有了这一百斤粮食后,其余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天亮后,年知广亲自调来一台拖拉机,将徐连长和那个女人的尸体送回了金家冲。

    看看工地上一切恢复了正常,年知广让意蜂召集指挥部全体人员开了一个短会。意蜂在会上透露,文工团来工地演出后的短短几十个小时里,工地民工中已经发生了三起男女在一起搞不正当关系的事件。一次是在房东的牛栏里,一次是在民工的工棚里,还有一次是在副坝的反滤坝上。这还是被发现的,估计没有被发现的还有不少。所以指挥部决定,从当天晚上起,指挥部的人要轮流上工地去通宵值班,重点看护那座搞定向爆破用的竖井,防止再次发生意外。

    意蜂当场将值班的顺序排了出来,他自己先打头阵。温三和紧跟着意蜂排在腊月二十一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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