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前面的一把竹椅上坐着一个灰白发的老人，手里拿了一把蒲扇，在那里赶身边的苍蝇。一条黑狗躺在他的脚下。那个老头子看见这青年走近，便抬头注意地看他，好像认得他似的。过后那个老头子带笑招呼他，一面问道：“客人从海滨旅馆来的吗？”
青年站住了，点着头亲切地答道：“是的，我是从那里来的”。他歇了歇便带笑地问了一句：“你还认得我吗？”
那老人抬起头来，用那一对依旧是弈弈有神的眼睛把青年仔细望了一会，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说：“呵！我记起来了……不错，你去年来过的……你还记得起我……呵，还有一位小姐。那回你和一位小姐同来的。她现在好吗……为什么今天不来……你一个人来？为什么不带她来？她真是一位好小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她那样又谦和、又漂亮的小姐……你们一定早结婚了……你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太太带到这里来玩呢！请你回去说，那树林里的王老头儿还在想念她……你福气真好，有一位那么好的太太……不要忘记把你的太太带来……琴姑，你刚才见过她罢。她今年十七岁了，我还没有给她看中一个女婿……真不容易，在这个年头好的人真不容易找！”
那个老头子的话语似乎就不会有完结的时候，口里只见白沫在翻飞。这其间青年只是唯唯否否地应着。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堆着笑容，但眼睛已经失了光彩，他的精神似乎贯注在别处。那老人的话愈说愈刺痛着他的两耳，而且他的心也开始在发痛了。他后来觉得在那里实在站不下去了，便勉强和老人敷衍了几句，藉口说有别的事情就走开了。分别时老人还叫他不要忘记下次把太太带来。
离开了那老头子的视线以后，青年便放慢了他的脚步。他把眼睛无目的地往四面看，但似乎并不曾看见什么，一切的景物很快地在他的眼前飞了过去，不曾留下一点印象。他的眼睛好像完全失了作用。
忽然一株松树显现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这松树因了它的形状的特异和树身的粗大，在他的脑筋里留下一个印象。他记得他和她最后一次谈话时，她便是站在这株大树旁边。他注意地看着树皮剥落了的老树，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涌上心头。那长睫毛大眼睛的圆圆的面庞又浮现在他的脑里了。他把那往事仔细回味了一番，充满了温和，亲切，柔爱的感情，他禁不住梦幻地低声叫了几声“若兰”。于是一个可怖的回忆就开始来刺痛他的心了：“她已经是别人的人，她已经躺在别人的怀里了。只怪当时自己没有勇气，放过了那个好机会，如今只剩了苦痛的回忆……她原是爱我的，她是肯为我牺牲一切的，只是我太没有勇气，断绝了她的爱，以后恐怕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地爱我了。”他用一种凄惨的声音自语着，便走出了树林，但又留恋地回头望了望，又唤了两声“若兰”，好像他的若兰就是住在这树林里一般。最后他又叹息地说：“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他走出树林，前面横着两条土路，两三个村姑提了篮在路上往来，看见他，便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或者对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树林的那条路走去，脚步依旧下得很慢。他忽然站住了，把手杖挟在左腋下，右手从西装袋里摸出了一张摺叠的信纸摊开来读，读到里面的某一段时，他特别放出声音来，这一段是。
汝妻已于二年前患病身故，因恐汝在外伤心，故未早告。今年自汝还省消息传出后，来吾家为汝作伐者，颇不乏人。余老矣，常为人讥为不识新潮流，故不欲再干预儿女婚事，须俟汝归后自行决定。惟汝究竟何时起程，应先将确定日期快邮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悬念。切记勿忘……
他摺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纸摊开看了一看，最后下了决心把信揉成一团，抛掷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口里还不住地叹息道：“我错了……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