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不久，爷爷的身体就出现了问题，先是不停地咳嗽，然后发展到发烧，吐血，我们只好把他送进医院。检查的结果爷爷得了肺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姑姑首先就沉不气，当着医生的面哭了起来，我妈劝了半天才让她止住哭泣。我爸问医生还有治没有？医生说，鉴于老人家的年龄和身体条件，除了保守疗法已经不能采取任何措施了。我爸谢过医生，领着家人去爷爷的病房。路上，我爸要求大家不许在爷爷面前提他的病，大家同意了。见到爷爷，爷爷问，结果出来了吗，我爸说，出来了，你的肺出了点毛病，医生说不碍事。爷爷说，不这么简单吧？我爸说，就是这个情况，你年纪大了，抵抗力差，要是放在年轻人身上，什么事也没有。爷爷不再问了，但是看得出来，他并不相信我爸的话。

    爷爷在医院住了两个月。这天我在医院陪他，爷爷突然问我：你看你爷爷是不是很无用？我不敢正视他的脸，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回过头来想想，经历过不少曲折，没做成什么大事，也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子孙，能够做到的就是不愧对祖先。他叹口气，说，你太年轻，有些事情还理解不了。曾经沧海的爷爷平静地看待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他早已不需要什么了，爷爷即将走到人生的终点，他的目光安祥地穿透岁月的屏障，从一个起点到达另一个起点，他真的没有后悔。我感到有点理解他了，我意识到，灿烂的人生并不在别人的眼里而在自己的内心。

    三叔爷在得到我爸的默许后有时也来看看爷爷，偶尔陪爷爷下下围棋。三叔爷与秋香之间出现了一些麻烦，他们时常争吵，有一两次三叔爷的脸上甚至带着淤痕。爷爷可怜他弟弟，跟我爸商量能不能劝劝秋香，我爸不耐烦地回答，那个女人根本没有理智，唯一的办法就是叫三叔离开她。三叔爷对湾子村的小屋还有几分留恋，这让我们既可怜他又鄙视他，干脆对他的事不闻不问。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又两个月后，爷爷去世了，临终前他念念不忘地对我爸交代：照顾好你三叔。我爸含着眼泪答应了。在殡仪馆，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三叔爷，他伏在爷爷的灵柩前痛哭，同我们一样地真诚悲切。

    从那以后，三叔爷再没有上我家来过，我们只听说秋香骗走了他不少钱，他到派出所报案，可是迟了，秋香已经用他的钱还了情人的赌债。等我爸终于决定到湾子村接他时，他已经离开大陆回台湾了。头两三年，我们还会想起他，时间一长，便渐渐淡漠下去。我们都很忙，时代变迁给大家都创造了机遇，我们家的情况与从前比也大不相同了。我爸的科研成果得了国家科学进步奖，成了有特殊贡献的国家级专家，我家也从西风巷搬进了静安花园住宅小区，四室二厅的房子，令我父母时常感慨两个人住太大了。小波大学毕业后靠个人努力拿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的博士生奖学金，了却了我姑姑望子成龙的心愿。小波出国前夕，我姑姑特地找了一辆车，拖着我们一大家人去了苏北老家，把爷爷的骨灰安葬在祖坟里，而后在老宅门口风风光光地放了一气鞭炮。

    我终于打听到三叔爷的地址。他从大陆回台湾后，就从台北搬到了台南的乡下。他接到我的信，既意外又惊喜，他说想不到我们还记得他，对于一个垂死的老人，有什么能比来自家乡亲人的问候更让他欣慰的呢。八七年夏天离开大陆前夕，他一次又一次在我家的附近徘徊，始终没有勇气上前敲门，直到上飞机前，他才在机场给我父亲挂了个电话，遗憾的是我父亲当时并不在办公室，失去了最后沟通谅解的机会。最近他时常梦到与祖父对弈，他说真想再同大哥下一盘棋啊。

    父亲让我告诉三叔爷，我们欢迎他回来，我们是他的亲人，这里有他的家。三叔爷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他只有一个心愿，把骨灰安葬在苏北老家的祖坟里。

    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再漂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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