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照得满天大红。
四匹枣红马拉着战车,沿着临淄城北新筑起的黄色土路扬蹄飞奔,战车后面,拖出了几十步远的尘埃。
驾车的是一位身披盔甲、年近半百的老者。他形体魁伟,鬓发斑白,长长的胡须被迎面风吹到了肩后,粗壮的双手握着缰绳,熟练地调整着它们的松紧,以控制每一匹马的前进方向和速度;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神态从容而自信。
他就是齐国的名将田书,字子占,以骁勇善战、深谙武略而闻名遐迩。刚才,他在城东射圃教导将士们驾车挽弓,忙碌了一个时辰,现在正要赶回自己的宅第。他虽然官至大夫,却总是喜欢亲自驾车,因为他的“五御之术”堪称全军之冠。
前面是一道石门,树立在宽阔的道路上,它显得过于狭窄。这道门原是一个村落的入口标记,后来,村落迁移了,新路正好经过这里,就把石门保留了下来。田书很喜欢这道石门,这是他训练和提高自己驾车技术的最佳道具,它比战车略宽一些,大约只宽出两个展开手指的巴掌那么大。看着石门逐渐扑近,田书兴奋起来,他右手将鞭子在空中一扬,甩出“啪”的一声脆响,四匹马登时加快了速度。战车转眼间来到石门,这时,右侧的骖马忽然抢先了半步距离,田书从容地将身子向左一偏,战车飞也似的从石门的正中驶了过去。
四匹马似乎熟悉了主人的习惯,一过石门,就自动地放慢了速度,优哉游哉地行进,十六只马蹄踏出了整齐而舒缓的节奏。
田书的心境也随之一变,竞技的念头消退了,骨肉的亲情浮升了。他这才又想起自己回家的目的:儿媳十月怀胎,大约今晨就要分娩了。因此射圃演练一结束,他就匆匆驱车往回赶。究竟是男是女?这是他最关心的,不必说,他迫切地希望降生的是个男孩儿。自己一生戎马征战,几乎没有闲暇在家里落脚,因此只留下田凭一根独苗,偏偏这田凭喜文而不好武,于是,老田书就不免把希望寄托到第三代身上,他要把多年积攒的兵书和自己的征战经验传给孙儿,使田氏宗族成为名副其实的兵学世家。
田氏宅第高耸的屋顶映入了田书的眼帘,这样雄伟的建筑在临淄城是不多的,单是夯土地基就有六尺高,加上屋脊两端突起的虎头雕饰,就更标示出特别显贵的气派。田书记得,父亲田无宇被封为上大夫以后,筑起了这座宅院,但主楼却是儿子田凭被封为卿以后才建起来的。卿,毕竟是君主之下最高级的官吏。
田书没拐进街衢,而是一直向西绕回自己的宅院。一进大门,就见儿子田凭迎了上来:“父亲回来了。”
“生了没有?”田书迫不及待地问。
“还没有。”田凭嗫嚅地答道:好似做了一件对不起父亲的事。
田书下了车,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这使田凭更加不安,他双眼使劲地盯着妻子所在的房间,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孩子早些出生似的。
然而,那房间的门帘纹丝不动。田凭看得眼睛有些累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丝毫帮不了妻子的忙,于是,也在院子里来回踱起了步子。
日头升高了,晒得院子里暖洋洋的。
“咯咯哒……咯咯哒……”
家童田路听见鸡叫,立即从马厩跑向鸡窝,伸进手去,掏出一个鸡蛋来,然后跑着送到庖厨里去了。
田凭看见,愣了片刻,心想:要是人生孩子能像鸡下蛋一样容易,该有多好啊!但他立即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可笑,便又踱起了步子。
“哇……哇……”孩子的哭叫声猛地传了出来。
田书和田凭同时停下脚步,朝产房看去。不一会儿,门帘掀动了,一只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拿着一张弓,挂在门旁的楔子上——这是生男孩儿的信号。
“我有孙子啦……”田书发出高声狂叫,尾音拖得老长。
“苍天保佑……”田凭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机灵的田路听到喊声,从庖厨里跑出来,敏捷地窜到产房门前,将那张弓摘了下来,又穿过院子跑到大门外面,把弓挂在门左侧的悬钩上。
这时,所有的家仆都来到院子,他们敲起了鼓铙铎钹,有的击打着铜盆瓦罐,有的拍着巴掌,七腔八调地唱道:
河水汤汤兮,人丁壮:
彤日骄骄兮,家气旺。
有几个家仆在院子里跳起舞来,田书也忘形地伸着双手,在空中晃来晃去,人们都忘记了主仆尊卑,陶醉在欢乐之中。
热闹了一番之后,田凭对田书说:“父亲,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直到现在,田书还笑得合不上嘴,答道:“对对对,是该给他起个好名字。”
习惯上,婴儿生下来三个月才起名字的,父子俩却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但是,起个什么名字呢?田书竟一时犯了愁。
按说,自己喜好兵法,又征战多年,应当给孙子起一个与此相关的名字,比如“戈”、“剑”、“征”、“战”什么的。然而,自从大周王朝迁都洛邑以来,诸侯势力迅速膨胀,争相称霸,于是,中原大地战祸连年,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参战的每一方都在兵甲的冲突中损耗了自身。在这种情势下,十年前,宋国大夫向戌提出了“弭兵”的倡议,十四个诸侯国在宋国举行了一次盟会,作出了停止干戈、休兵息战的约定。然而不久,楚灵王就纠集陈、蔡、许、徐、越等国大举进攻吴国,弭兵的约定就像敝屣一般被抛到阴沟里去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一个弱小的宋国,居然一厢情愿地号召秦、楚、晋、齐这样的大国弭兵,真是太幼稚了,这就如同一只兔子劝导虎狼不要伤害生灵一样!
那么,怎样才能制止战争呢?想到这里,田书忽然有了灵感,他对田凭说:“凭儿,依为父看,就给孩子取名为‘武’吧,取意止戈。楚庄王认为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这个字含义是很深的。”
“父亲说的是。”田凭高兴地答道:“这个名字很好。”
得知田家喜生贵男,朝廷的文武同僚们纷纷前来祝贺。当天晚上,田书举办了一次丰盛的家宴招待他们,宾主你敬我谢,觥筹交错,热闹了小半夜。
第三天,田凭把田武背在身上,仍旧亲自驾车,沿城北的新路前往射圃,为新生的婴儿举行射礼。
士卒的训练已经结束,但中士以上的军官留了下来,为田氏的射礼助兴。
射礼的主要项目是由长辈演示射术,具体内容是所谓“五射”,演示的成绩预示着婴儿将来可能达到的高度。
将士队伍排列停当以后,师帅程由跑到田书面前站定,高声说道:“禀报将军,仪式队列准备完毕,请将军训话,演示!”
“射者,男子之事也!”田书说道:“今天老夫为孙儿田武举行射礼,以祈将来成为兴国安邦之材,承蒙诸位前来压阵,老夫深表谢意!”
“祝将军成功!祝将军成功!”将士们一齐呼喊。
田书向程由点了点头,程由喊道:“演示开始!”
两名卒长跑过来,一个将两端镶有铜饰的长弓递到田书手里,另一个把箭筒放在他的脚下。
田书接过长弓,拉了两下,然后抬眼向远处的靶子望去。靶子放在百步之外,比士卒训练时所采用的距离远一倍。
“第一项,白矢!”程由又喊了一声。
白矢,是射箭的基本功之一,要求出箭具有强大的力度,箭要穿透鹿革箭靶,从背面探出白色的箭头。田书张弓搭箭,“嗡”的一声,箭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之后,正中靶心。等候在箭靶旁边的两司马,急忙赶上去,高擎箭靶跑了过来,向全体将士展示箭靶的背面,将士们清楚地看到,整个箭头都穿到靶子的背面去了。
“将……军……英武!将……军……英武!”将士们两人一组,互相碰击着戈的长杆,高声呼喊。
“第二项,参连!”程由再次呼喊。
参连,是连发四箭,要求至少有三箭射中靶心,时间必须在四“投矢”之内。投矢是记时的方法,由一名士卒徒手把一支箭用力抛向空中,到箭落地时为一投矢。而田书今天临时改了章程:由记时士卒把箭举过头顶,箭头朝下,从松手到箭落地为一投矢,这样,时间就大大缩短了。田书左手持弓,将一支箭搭在弓上,用右手把另外三支箭的箭羽分别夹在食指到小指的三个指缝里,说:“好了。”
“射!”程由发出了口令。
田书每射出一支箭之后,回手操弦时就顺势将下一支箭搭上去,如此,四声嗡响之后,箭箭命中。停了一眨眼的工夫,记时士卒报说:“时间到!”
将士们又一次暴发出疯狂的欢呼。
接着,田书又演示了划注和井仪两项技艺。划注要求矢入箭靶,箭头低,箭尾高,使箭能够穿物而过;井仪是连射四箭,要求在箭靶上射出一个“井”字。这两项田书演示得都极其精彩。“五射”之中的“襄尺”一项没有演示,它是表现君臣之礼的,臣与君一起射箭时,臣不得与君并立,必须后退一尺,以示对君主的恭敬。因这次射礼君王没有参加,这一项也就无须表演了。
射礼在一片欢腾声中结束。
春末的一个黄昏,田书驾着战车载田武来到射圃。尽管田武才六岁,还不会射箭,但田书每次给他讲战争故事的时候,总是把他带到这里来,为的是让孩子在练武场的气氛中更深刻地感受故事的内容。
夕阳为树木勾勒出长长的影子,大地的热气已经散发开去,微风吹来,使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传的舒适和惬意。
田武对爷爷十分崇敬,在他心目中,爷爷是人世间最威武的人,也是最博学的人。他跟爷爷学写字,学练兵器,但更喜欢听爷爷讲历代战争的故事。
观练台上有很多用草编成的蒲团,田书让田武在自己的对面坐下:双膝双足并拢跪下,然后臀部坐在脚跟上,这是当时标准的坐姿。田书用亲昵的目光在田武稚气的脸上端详了片刻,然后对孙子讲述起田氏家族的来历。
田氏的远祖可以追溯到舜的后代虞阏父,周武王伐纣时,虞阏父做周国的陶正之官,执掌陶器的制作,很受周武王的器重,武王把自己的长女嫁给了他的儿子满,并把满封到陈地,建立了陈国,满就做了陈国的第一代国君。君位传至十代十二位之后,宫中发生了内乱。那是在大约二百年前,国君的位子传到陈文公,文公传位给儿子陈桓公,桓公的弟弟杀了桓公,自立为君,即厉公,厉公的夫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陈完。那时候,血统高贵的人家都要为新生儿做一次占卜,预测孩子未来的人生。恰好周天子的一位太史外出路过陈地,陈厉公就请他占了一卦,得到的是“观”卦,太史解释说:“这是吉卦,爻辞上说‘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贵公子将来要做国君的,不是在陈国,就是在其他国家;不是他自己,就是他的子孙。”
然而,这位太史的占卜并不灵验。
陈完六岁的时候,桓公之子杀了叔父厉公自立,史称庄公。七年后,庄公死了,其弟即位,这就是陈宣公。
陈完成年后,齐国大夫懿仲要把女儿嫁给他,就先去占卜吉凶,得到了一段卜语: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有妫之后,将育于姜。
五世其昌,并于正卿。
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这八句卜语,用平常的话说就是:吉祥鸟凤凰将要起飞的时候,雌雄的鸣声锵锵相和,姓妫的陈国后代,将要在姓姜的齐国繁衍。到第五代,官至正卿,八代之后,没有比他更强大的了。
陈宣公立长子御寇为世子。但后来,他的宠姬生了个儿子,取名款。宣公在宠姬的挑唆下,竟杀了太子御寇,立款为世子。御寇与陈完交情极深,御寇被杀,陈完感到大祸临头,便带着家眷逃往齐国,这年他三十三岁。
这时,齐国的国君正是远近闻名的齐桓公,他一来看重陈完的高贵出身,二来赏识他的才华,便要聘请他为客卿,也就是非本国籍的高级幕僚。陈完想到自己是避难而来,不敢受此重用,便坚辞不从,齐桓公只好任命他为工正,专门管理全国的手工业制造,并赐姓田,又赐封给他采食之邑,那以后,陈完的名字就改为田完,采邑叫做田庄。
田氏家门代代相承,逐渐兴旺起来,终于成为齐国的望族。田完的第四代孙田无宇,是齐庄公身边的重要谋臣。其人精于武略,多次为齐国立下战功;又善于争取民心。齐国的量具有升、豆、区、釜、钟五个等级,由升至釜都是四进制,由釜至钟是十进制;但田氏却规定,由升至釜是五进制,这样,田氏的家量就比公量大得多。田氏向乡民借贷粮食时,用家量;回收时却用公量,这样大量出、小量进的结果,就大大地减轻了民众的负担。于是,田氏家族在齐国的声望大振,民众归之如流水。
这田无宇,正是田书的父亲,已于七年前去世。
在田书讲述的过程中,小田武始终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身笔直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爷爷,似乎在竭力把每一个字都收进头脑中去,不让它们溜掉。现在,爷爷讲完了,他的眼珠仍然没有移动,像是等待着下文。
田书心中暗暗称奇,这般小小年纪,对数百年家族延续来龙去脉这样枯燥的话题,竟能聚精会神地听下去,要是尽心培养,将来必能成为饱学之士。孺子可教啊!想到这里,田书心头不免生起一阵快意。
忽然,田武发问道:“爷爷方才说,老爷爷精于武略,多次为齐国立下战功,都立了哪些战功?”
“毕竟是田家的根苗,我讲了这么多,他偏偏问起战争的事。”田书想道,心中的快意又添了一分。接着,便讲起了十九年前的一段往事。‘齐庄公五年,晋、郑等国联合攻打齐国,在平阴展开了一场激战,齐军大败,被联军包围。田无宇受齐庄公之命赴楚求援。田无宇只带了两个伍长突围,联军死死堵住,两个伍长战死了,战车也被捣毁了。田无宇徒步而前,搏杀强敌。他练就了一种特殊的功夫,能够单手持戈:双手将戈刺出时,左手松开,右手虚握戈杆,戈身飞向前去,右手却及时抓住戈杆的尾端。这样,就能远距离杀伤敌手,他把这个动作叫做“臂弋”,意思是用手臂做绳索而射出的箭。臂弋的威力更在于动作的迅猛,使对方猝不及防,跟他交过手的人,十有八九要仰身倒地。田无宇靠了勇猛和英武,杀出一条血路,终于突出重围,此时他的脊背已经中了四箭,鲜血直流到脚踝。他来到楚营,稍做包扎后,又跋涉千里,到达郢都,之后与楚国援军一起北上伐郑,逼迫晋、郑等国联军撤退,挽救了齐军。
田武听了这段故事,脸上顿时浮现出肃然起敬的表情,他着实为曾祖父搏击万夫的壮举、坚忍不拔的毅力和顶天立地的气概深深地折服了,同时,他也为自己是英雄的后代而感到由衷的骄傲。
这时,远方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祖孙一齐向射圃的大门看去,只见三个彪形大汉各驾一车驶了进来。不多一会儿,二三十个仆从气吁吁地跑进门来,站在射圃的边缘。
三个大汉都看见了田书,跳下车后远远地打了个拱手,田书也站起身,拱手示意,双方就算是尽了礼数。
射圃的西南角放着一个大石碾,是用来压平操场地面的。三人走过去,不知互相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走上前去,将石碾一下子抱了起来,然后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仆从们一齐拍起了巴掌,一面叫好。
“这个人叫田开疆。”田书说道:“前几年齐国征讨徐国,由他率领齐军,大战于蒲隧,战斗进行了一整天,双方打得人仰马翻,最后,他亲手砍断了徐军的大纛,斩杀了徐国的大将赢爽,指挥部众俘虏敌军甲士五百人,为齐国立了大功。”
这时,田开疆将石碾扔到地上,一个浓眉短须的壮汉走过去,也将石碾举了起来,停了一会儿,他将左手抽了出来,只用右手擎着石碾。仆从们又一次鼓掌叫好。
“此人叫公孙捷。”田书又说,“去年秋天,他陪同国君狩猎于桐山,刚走到山脚,忽然从树林里窜出一只白额大虎来,直扑国君。周围的人都仓皇逃命,只有公孙捷毫无惧色,他急忙从车上跳下,左手揪大虎的项皮,右手挥拳,一顿猛击,那只大虎野性大发,向上一蹿,腾起两丈多高,公孙捷只顾抓住项皮不放,也跟着腾了空,落地后,又是一顿猛击,不多时,那只大虎就丧了性命。”
公孙捷放下了石碾,第三条汉子上前,他的身子骨有些单薄,好半天,才将石碾扛到肩头,却举不起来,只好放下了。
田书说道:“这一个叫古冶子,气力不如另外两个,但他的水性极好。也是去年,他陪伴国君巡游,走到黄河边,忽有一只大鼋从水里窜上河岸,将国君的左骖马拖下水去,古冶子操起一把短剑跳进黄河,众人只见河面上波浪翻滚,却不知人和马的去向,好一阵,古冶子上来了,手里提着大鼋的头,同时将左骖马牵到了河岸上。”
“这样说来,他们三人都是了不起的功臣了。”田武说。
“是的。”田书说,“在当今这个尚武的时代,他们称得上是齐国出类拔萃的人才,因此国君特别宠爱他们,将他们尊为‘五乘之宾’,而国人则称他们为‘齐邦三杰’,他们在齐国的名声真算是如日中天。”
“三杰?”田武眼睛一亮,“孙儿听说过,原来就是他们三个啊!”
沉默了片刻,田书忽然自言自语地冒出了一句:“物壮则老啊!”
田武没听懂,问道:“爷爷方才说什么?”
这时,三人都上了战车,驶出了射圃,仆从们也呼啦啦地跟在后面离开了。
田书轻轻叹了一口气,答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人也是这样,名太盛则身易折。所以老子说:‘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可惜这三个人不懂得这个道理。自从国君把他们捧为上宾,此三人便挟功恃勇,怠慢公卿,沾沾自喜,张扬自我,忘乎所以。他们不读书,没有知识,眼界狭窄,全然不知功高震主的危险后果,更不知自禁自忌,韬光养晦,想来,兵刃加身的下场为时不远了。”
田武的眼皮跳了几下,心中一阵惊悚。爷爷的话,他约略地听懂了,但他明白,自己知道得很肤浅,他感到,这段话里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深意,自己却只是在表面拂掠了一下,就像在盛着鲜美的菜肴的盘子边上舔了一舌头似的。爷爷的话语,好像每一句都是对的,但前后又不太一致,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理不清。起初,他非常佩服这三个人的英雄气概,但爷爷最后这段话却使他心里朦胧地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这三个英雄面临着不幸的遭遇,大概是杀身之祸,因为他们功劳太大,太出人头地,连国君都不高兴了,但他们毕竟是为了国家、为了国君而立功的呀!为什么会有危险呢?再说,如此了不起的英雄,谁能加害于他们?谁敢加害于他们?这是一个虽百思而难得其解的疑问啊!
田书又说:“老子的见解,博大精深。他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意思是,委屈反能保全,屈枉反能伸直,低洼反能充盈,破旧反能生新,少取反能多得,贪多反而迷惑。他又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意思是,不自我显扬,所以能够明朗;不自我肯定,所以能够昭彰;不自我夸耀,所以能够见到功效;不傲慢,所以能够维持长久。正是因为不争,所以天下没有能够与之抗争的。老子的这些话,你要牢记在心。”
忽然,田武像是有所顿悟似的,问道:“爷爷方才说‘功成身退’、‘不争’,是不是说三杰立了功之后不但没有‘退’,反而傲慢地‘进’起来、‘争’起来了?”
“孺子可教!”田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虽然受了爷爷的夸奖,田武却没有因此而有所兴奋,因为他的脑海里仍然藏着许多疑问:难道立了功就要“退”吗?如果是这样,还可能第二次立功吗?再说,怎么退?往哪里退呢?
但是,尽管他想不明白,却对爷爷的话深信不疑,因为爷爷的话是从老子那里来的,而老子,是人世间了不起的大智者!
夜半。齐宫后花园的绰约亭灯火通明,齐景公与晏婴相对而饮。
酒酣,齐景公说:“贤卿为国事日夜操劳,其功勋,众臣无与伦比,今天寡人略备薄礼,以表寸心,愿贤卿莫要辞谢。”
“不知主公所赐何礼?”晏婴问。
齐景公抬起右手,食指微微勾了一下,就有一个侍女端着圆形玉盘走上前来,在晏婴面前跪下,将玉盘举过头顶。
玉盘里放着一对充耳。这是男子的装饰品,挂在冠帽的两旁,正好垂在耳边,故名。晏婴立刻被它夺目的色彩吸引住了,便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之后赞叹道:“这真是巧夺天工之作!”“巧在何处?”齐景公问。“依臣看来,美在对比之中。”晏婴说,“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就是说,对立的东西可以构成映衬,相反相成。制作这对充耳的匠人显然是深谙此道的。这段用来挂在冠上的紞线,是六种颜色的线编起来的,黑与白相对立,红与绿相对立,黄与紫相对立,对立的色彩放在一起,会使每一种色彩更加突出,更加鲜明;再看下面,这纩球是圆的,而填玉则是方的,圆与方在形体上又构成了对立,另外,纩球的蓝与填玉的橙在色彩上也相反。当然,要是说到它的名贵,最要紧的是这块填玉,橙色的玉是很难得的。”
晏婴的一席话说得齐景公瞠目结舌。景公只觉得这对充耳很好看,却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听了晏婴的话,才明白所谓“美”的东西,竟包含着如此深邃的奥秘。在他的心目中,晏婴有非凡的治国才能,今天才知道,这位卿相还是个了不起的鉴赏家。他想说几句赞扬的话,却又觉得在对方的这段精辟议论之后,不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的,于是,他郑重地频频点头,以示对臣子这一番高论的褒奖。
“主公将如此贵重的物品赐给臣下,臣不胜感激。”晏婴将充耳放回盘子,然后从席上站起来,“但臣子不敢接受这样的重礼,望主公莫要怪罪。”
“贤卿为何推辞?”齐景公问。
“为臣的秉性主公是知道的。”晏婴答道。
齐景公忽然想起,自己即位之初,就曾赏赐晏婴千金之裘,又赏他封地,后来又提出扩修他的宅第,结果都被他谢绝了。这位臣子一向以廉洁清明而为国人所称颂,裘、地、宅那样重的赏赐他都辞掉了,充耳这等小饰品又焉能接受?再说,他至今还身穿粗麻布衣裤,脚登麻布鞋,那套在外面的丝绸袍服还是我送给他的,他之所以收下,仅仅是为了朝见君主的时候穿上它不丢体面。此外,任何奢侈品对他说来都是多余的。想到这里,便说道:“贤卿如此克己自律,清心寡欲,堪称人臣表率,寡人就不勉强贤卿了。”
侍女站起身,退了下去。
晏婴正要告退,忽然见齐景公手臂一挥,琴瑟笙箫一齐响起,便只好又坐下了。
清亮悠扬的歌声唱了起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载笑载歌,月明风清。
随着歌曲,四名宫伎翩翩起舞,动作柔和轻盈,眉目顾盼传情,宫人又端上美酒,香气四溢,一时间,绰约亭宛如仙境。
晏婴心头忽然升起一团狐疑,疑的是什么呢?又说不清,他只怪自己太多心,便提醒自己全神贯注地观看舞蹈。
齐景公观察着晏婴的表情。
嘤嘤归雁,栖落沙汀。
我有旨酒,击磬鸣钟。
与友同饮,其乐融融。
……
歌舞终于结束了,众人退了出去,四名宫伎却留了下来。
“贤卿以为方才的歌舞如何?”齐景公问道。
“佳甚!美甚!”晏婴回答。
“寡人想把这四名宫伎赠赏给贤卿。”齐景公笑了笑,“一来可以娱悦贤卿的门庭,为贤卿解解闷儿,二来侍奉贤卿枕席……”
没等齐景公说完,晏婴就慌忙站起来,躬着身子说道:“臣与田无宇的槐下之对,主公想必听说了!”
齐景公顿时愣住了,继而懊悔不迭。
这件事在临淄城几乎家喻户晓。八年前的一天,田无宇前去拜访晏婴,坐下后,就有一个身穿黑色粗布衣裳、两鬓生了白发的妇人过来送茶,她退出去以后,田无宇问:“这个人是谁?”晏婴回答说:“是我的妻子。”田无宇一脸惊讶,却没有作声。临走时,晏婴送他到门口的大槐树下,田无宇忍不住问道:“先生官至卿相,竟然守着这样的老妻吗?”晏婴答道:“我听说,休掉老妻谓之乱,娶纳少妻谓之淫,见色而忘道义,富贵而失人伦,谓之叛道。乱淫叛道,乃晏婴所不敢为也!”这件事后来传到齐景公耳朵里,他点头叹道:“晏子对妻子尚且没有背叛之心,何况对国君呢!”
想起这段往事,齐景公觉得自己太昏聩,太唐突,便挥了挥手,四名宫伎鞠了躬,退下去了。
方才的疑团又回到了晏婴的脑际:国君为何如此健忘?我曾经回绝过裘、地、宅的赏赐,他今天却要再赐给我充耳;“槐下之对”的故事他明明知道,今天却要赐给我美女。想来他一定有十分要紧的事要我去办,却又说不出口……
宫伎退了,绰约亭宁静下来,齐景公一时无话可说,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晏婴一眼,对方低着头,没有表情,他更觉得为难了……
沉默。
此时晏婴已经猜到齐景公这次宴请他的用意了。
齐景公却不知道晏婴的心理,此刻他只顾想自己的心事:“齐邦三杰”田开疆、公孙捷、古冶子近来已经到了炙手可热的地步,他们豢养家奴,自制旗幡,叫嚣街衢,欺行霸市,弄得公卿士大夫人人侧目,这还不要紧,因为他们毕竟是猛士,打仗的时候是用得着的。最叫人头痛的是,他们总喜欢在各种场合夸耀自己的功劳,久之,就给国人造成一种印象:他们才是民众真正的恩人,田开疆救了国家,公孙捷和古冶子救了国君,也就间接救了国家。难道不是吗?要不是田开疆,齐国早就叫徐国灭了;要不是公孙捷和古冶子,自己早就死了!在这种情势下,国君和朝廷里所有的卿大夫都显得黯然无光了。
就像从庖厨的锅灶里刚端出来的三块鹿肉,味道很鲜美,但是太烫嘴!
没有办法再抬举他们了,因为他们现在的名声已经超乎君主了;冷淡他们吧,国人会埋怨的,说国君气量狭小,容不得功臣,况且,一旦他们受了冷淡愤而另投他国,那岂不是壮了他国之威?除掉他们……我的天,更不行,世人会说齐国国君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国内的贤士将会大量流失,外域的人才也不敢前来投奔了。
眼下,自己正面临着这个进退维谷的大难题,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个难题对晏婴说出来,更不知道应该怎样说。
“如果我明白地告诉晏婴要除掉三杰,他一定会以为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国君,今后就未必像先前那样对我尽忠了。”齐景公想,“还是由他先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更好些,但怎样引导他说呢?”
此时的晏婴,脊背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按说,既然已经揣测出君主的意向,就应当替君主说出来,并且帮助君主谋划具体的行动步骤,这才叫忠臣。然而,眼前的事却非同小可,如果我提出除此三害,国君肯定要装出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然后勉强表示同意,等三害除了,惹起了民愤,他就会把我当作国贼掀出去,一任愤怒的人群把我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一命呜呼,做了冤鬼。因此,除三害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先开口的,必须让这位国君自己说出来。
一阵风吹来,有四五盏灯熄灭了,光线暗了许多。
总这样拖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晏婴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主公今夜召臣进宫,必定有要事吩咐,恳请主公直言,臣一定尽犬马之劳。”
“唉……”齐景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主公为何叹息?”晏婴问。
“唉……”齐景公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坏了!晏婴想,国君接连叹气两声,分明是有话不想说,而是等我开口。逢事不过三,如果逼着国君再叹出一口气来,那就显出我这个做臣子的装痴卖傻了!怎么办?晏婴觉得自己的前额也在出汗,一颗心怦怦嘣跳个不停。
又是一阵风,将一片桃树落叶吹到晏婴的身边。晏婴顿时获得了灵感,他使劲儿揉了揉双眼,说道:“主公对臣的一片怜悯之心,使臣永远感恩不尽,不过,臣的一点委屈不算什么,国君千万不必挂怀。”
齐景公愣了,他不明白晏婴嘴里何以冒出这样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抬眼一看,晏婴的眼睛红红的,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晏婴站起来,语调凄然地说:“主公保重,臣告退了!”
“贤卿稍候!”齐景公急忙阻止道:“贤卿到底受了什么委屈?寡人怎么不知道?”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晏婴摇摇头说。
“不不,贤卿的事就是寡人的事,望贤卿莫要相瞒。”齐景公语气郑重起来。
晏婴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似的说:“臣的一个家童,昨天推着车到集市上买谷子,被三个大汉打了一顿,说是家童挡了他们的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殴打贤卿的门人?”齐景公怒气冲冲。他完全不知道,晏婴扯了一句谎话。“是‘齐邦三杰’!”晏婴答道。“实不相瞒,寡人也以此三人为患,却无除患之计。”齐景公说,“这就是寡人方才叹息的原因。”
晏婴舒了一口气,暗忖道:国君终于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了!
次日,鲁昭公在大夫叔孙婼的陪同下前来齐国访问。由于近期晋鲁两国不和,鲁国意欲结交齐国,以为后盾。齐景公也想广交诸侯,便亲自迎昭公于临淄城外,当晚,又设盛宴款待他。
宫室内张灯结彩,笙响钟鸣;宾主觥筹交错,笑语盈盈。
宫室外石阶之下,三杰佩剑而立,威风凛凛。
酒至半酣,晏婴启奏遘“宫廷花园里的蟠桃已熟,可以荐新,为二位主公祝寿。”
齐景公笑道:“准奏。”
“此园蟠桃乃珍奇贵重之物,臣当亲自前往监摘。”晏婴说完,便起身退出。
齐景公向鲁昭公介绍说:“先君在世之时,曾有东海人远道而来,献上一枚桃核,口称桃核出自蓬莱仙山。先君命园吏栽于后花园,仔细照料。此树至今已有三十年,树干合抱,枝叶繁茂,却只是年年开花而不结果实。不知怎的,今年忽然结出蟠桃数枚,适逢君侯光临敝国,正好与寡人一道品尝,这也算是两国的缘分。”
鲁昭公欠身拱手谢道:“如此说来,寡人口福不浅,多谢君侯惦念关照。”
这时,晏婴进来了,园吏田穰苴跟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个黑色的大木盘,盘子里放着六枚鲜红的蟠桃,每一枚都有三个拳头那样大。盘子刚在案几上放下,人们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清香。
“熟透可食的桃子只此六枚。”晏婴说。
“贤卿为寡人先给尊贵的鲁国君侯献上一枚。”齐景公吩咐道。
“臣从命。”晏婴说完,把其中一枚蟠桃放在小铜盘里,送到鲁昭公面前。
鲁昭公急忙辞让道:“贵国乃雄霸中原之大国,小国之君安敢僭越!”
“君侯是客人,客随主便,不必谦让。”齐景公说。
这时晏婴已把另一枚蟠桃送到齐景公面前,说道:“既如此,二位国君不妨同尝。”
齐景公和鲁昭公同时各自尝了一口,果然甘美无比,二人赞不绝口。
晏婴又取了一枚蟠桃送到叔孙婼面前,叔孙蜡辞让再三,齐景公说:“贤卿还是与叔孙大夫同尝吧!”于是,二人也各自尝了一个。
“盘中还有两枚蟠桃,”晏婴启奏道:“主公可视朝廷中功劳卓着的臣子,食此二桃,以表彰其贤德。”
“要论功劳,当然是‘齐邦三杰’了!”齐景公不假思索地说。
鲁昭公兴奋起来,叫道:“‘齐邦三杰’!寡人早就有所耳闻,只可惜未能观其英姿。”
“此三杰就在宫外阶下,君侯马上就能看到他们。”齐景公笑道。
晏婴向身边的田穰苴使了个眼色,田穰苴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引着公孙捷和古冶子进来了。
“英哉!壮哉!”鲁昭公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齐景公说道:“眼前有两枚栽种了三十年首次结出的东海蟠桃,乃我国稀有珍奇,晏国相提议赏赐给功劳卓着的臣子,寡人以为功高者莫过于‘齐邦三杰’。但蟠桃只有两枚,卿等可自奏勋绩,让国相评判权衡,然后视功之高下赐桃。事关卿等的身价声誉,但直言无妨,且莫过于推辞谦让。”
公孙捷抢先说道:“往昔臣跟从主公猎于桐山,臣力搏猛虎,救主公于危急,此功当受蟠桃否?”
晏婴答道:“公孙壮士临危而不惧,冒险救主而忘己,忠也;诛虎除害,勇也。此功无人可与匹配,受此蟠桃,当之无愧。”
公孙捷道了一声“谢”,便走上前去,将一枚蟠桃拿在手里。
齐景公对公孙捷说:“爱卿明日可以持此桃驰骋街衢,宣之于众,以彰其功。”
“承蒙主公关照提醒,臣不胜感激。”公孙捷鞠躬说道。
晏婴向田穰苴递了个眼色,田穰苴走了出去。
“去年臣伴主公巡游,在黄河斩杀妖鼋,此功如何?”古冶子挺身说道。
“古壮士入河杀妖,提鼋头牵骖马而出,救主公于危难,功莫大焉,当受此桃。”晏婴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
古冶子把剩下的一枚蟠桃拿了起来。
这时田穰苴引着田开疆进来。刚才田穰苴唤公孙捷和古冶子进来的时候,田开疆就憋着一肚子气,他以为是晏婴把自己忘了,便跑到门口窃听,等田穰苴召唤他的时候,他已经怒气填膺了。
“田壮士为何来迟?”齐景公问道。
田开疆忘了礼节,没有回答,他看见公孙捷和古冶子各持一桃,安然地站在自己身边,恨不得把他们撕成碎片,心想:真是见利忘义之徒,平日称兄道弟,不分彼此,此刻却置我于不顾了。他有心忍下这口气,但他想到,明天全临淄城的人都将知道公孙捷和古冶子因功得了蟠桃,便觉得自己无颜再见齐国臣民,进而觉得无颜再活在这个世上。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冲上天灵盖,猛地一转身,就要往外走。
“田壮士留步!”晏婴叫了一声。
田开疆站住了。
“田壮士率兵伐徐,斩敌之主将,掳甲士五百,可谓出奇制胜,威震敌胆,其功劳之高,更胜于他二人十倍。”晏婴赞许道。
齐景公懊悔地说:“田壮士勋绩最为显着,只因来了迟一步,竟未能得桃,以致埋没其大功,此乃寡人之过也!”
“今日之事,非干主公。”晏婴道:“主公命我评判权衡各位的功绩,是我心中没有准秤,酿成此等大错。怎奈已经无桃可赐,这样吧,我敬田壮士一杯酒,一来向田壮士表示歉意,二来以酒代桃,算是补偿。”
“晏爱卿说得是。”齐景公说,“只能这样委屈田壮士了。”
晏婴端了一尊酒,恭恭敬敬地送到田开疆的面前。
“斩鼋搏虎,匹夫之勇而已。”田开疆感慨万千,“想我田开疆统兵遣将,披坚执锐,决胜于千里之外,以救国难,今日反而不能得桃,空受辱于友国君臣之前,如此,有何面目立足于人世间耶?”
“噌”地一声,田开疆拔出了佩剑,众人还未弄清眉目,便见一股鲜血喷向空中,直溅到宫室的墙壁上,佩剑“当啷”落地之后,紧接着一声钝响,田开疆仰面倒下,喉头的血继续流淌着……
方才齐景公和晏婴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田开疆功劳最大的时候,公孙捷和古冶子就感到老大的不自在,现在见田开疆慷慨赴死,更觉得无地自容。公孙捷看看手里的桃子,又看看田开疆的尸体,愧疚万分地说道:“想来田兄功劳确实最高,我取桃而不谦让,是大不义;见兄弟赴死而不能相从,是大不勇也。”说完,也拔出剑来,自刎而死。
古冶子见“齐邦三杰”死了两个,仰面长啸道:“苍天哪!我兄弟三人情同手足,誓同生死,如今二人已亡,可我却为了争一桃而苟活于世间,虽生犹死啊!二位兄长,我来也!”言毕,拔剑剖腹而死……
鲁昭公在一旁看了,心中大骇,半晌,惊魂未定地说:“久闻齐国多义士,今日方才真切地见到,悲哉!壮哉!”
齐景公掩面挥汨道:“此三人乃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吾平日最爱怜之,不想今日瞬间俱亡,哀哉!惜哉!痛哉!”
“都是为臣虑事不周,早知如此,何必有赐桃之举?一念之差,竟招此祸,我之罪也!三位兄弟啊……”晏婴悔恨不迭,顿足捶胸而哭。
鲁昭公大受感动,拭泪道:“难怪齐国多义士,原来君主和国相爱才如子啊!”
事后,齐景公命晏婴厚葬三杰,并拨重金赡养其家眷。
晋、燕两国闻知“齐邦三杰”已死,以为障碍已除,便举兵来犯齐境,晋兵攻东阿、甄城,燕兵则长驱直入,渡过黄河,屯军河上。
齐景公焦急万分,问晏婴:“三杰已死,晋、燕来犯,何人可以为将,率兵御敌?”
“臣举一人,可当此任。”晏婴说。
“此人现在何处?”齐景公问。
“就在主公身边,”晏婴答道:“此人姓田,名穰苴。”
“田穰苴?”齐景公大吃一惊,“贤卿说的是那个园吏吗?”
“正是。”
齐景公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用责怪的口气说道:“国有急难,寡人向贤卿求教,贤卿却视如儿戏,应付了事,是何缘故?”
“此等大事,臣岂敢稍有疏忽?”晏婴说,“主公有所不知,田穰苴虽说官职卑微,却颇有城府,文能服众,武能威敌,是难得的将才。”
“田穰苴比田开疆如何?”齐景公问。
“田开疆所统之军,不过三千人而已,蒲隧之战获胜,靠的是勇气。”晏婴说,“田穰苴则不但有胆气,而且有谋略,足以统全国之军。”“贤卿何以知之?”“多年来,他潜心钻研兵法,臣曾与他议论用兵之道,方知他绝非等闲之辈。”“田穰苴之才,比贤卿如何?”“胜于臣。”齐景公觉得这句话问得不太妥当,因为晏婴一向是虚怀若谷,谦虚待人的,因此他的回答并不能作为衡量田穰苴实际才华的依据,便仍然心存狐疑地问道:“既然此人如贤卿所说,何以始终默默无闻?”
“这几年三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就连晏婴的名字都被他们埋没了,何况田穰苴这样一个园吏!”晏婴答道。
齐景公脸上顿时泛出一层红润,是啊,三杰的狂妄嚣张,难道不正是自己过分宠爱和纵容的结果吗?这段日子,我确实冷淡了晏婴,目光短浅啊!
“主公何不召见田穰苴,听听他的见解,然后定夺?”晏婴又说。
齐景公接受了晏婴的建议,召见了田穰苴。
见面后,齐景公将田穰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土鼻子土脸的园吏与叱咤风云的将军联系起来,但既然晏婴已经举荐了,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按捺着性子,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问道:“晋、燕之军犯我边境,晏相举荐贤士率兵御敌,不知贤士有何见地?”
“晋、燕闻知三杰身亡,便进犯齐境,此乃仓促轻率之兵,不足为惧。”田穰苴答道。
“贤士是说,可以退敌?”齐景公问。
田穰苴说:“三杰在世之时,晋、燕不敢用兵,是畏三杰之威,而三杰之威,只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原是不足畏的,不足畏而畏,便见出晋、燕的内怯,此其一;两国仓促用兵,必定纪律涣散,此其二;敌军远道而来,士卒疲惫,此其三;犯我境后,初战告捷,必生骄纵之心,此其四。内怯、涣散、疲惫、骄纵,此四者,兵之大患,故不足虑。”
齐景公的眼睛顿时一亮,果然人不可貌相,看来晏婴之言不虚。他笑了笑,说道:“贤士之言,切中腠理,寡人想拜贤士为将,率兵退敌,如何?”
“微臣当尽全力。”田穰苴答道。
齐景公有些不放心,又问:“依贤士之见,为将者需要具备哪些才具?”
“将有五材:仁、义、智、勇、信。”田穰苴说,“将领仁爱,则士卒亲近之;将领义气,则士卒爱之;将领有智谋,则士卒依之;将领勇敢,则士卒随之;将领讲信用,则士卒信之。”
齐景公有些兴奋了,问道:“贤士以为自己拥有这些才具吗?”
“大体上具备。”田穰苴答道:态度不卑不亢。
齐景公判断不出这句答话的可靠程度,如果田穰苴真的有此才具,那么他的回答就意味着直率;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才具,这种回答就是一种自大了。他想了想,又问:“贤士以为自己的才具比晏相如何?”
“治国与治军迥然有别。”田穰苴答道。
“愿闻其详。”齐景公说。
“古人云,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田穰苴说,“在国,讲究施恩于民;在军,则必须严明号令。在国,讲究温文尔雅,谦恭礼让;在军,则必须整肃果敢,披甲者不下拜,兵车前不敬礼。倘若军容入国,国民便会养成争胜好强的性格,互相格斗,从而造成秩序的混乱,其结果是道德废弃;反之,如果国容入军,则士卒就会行动迟缓,畏缩不前,只知礼让而无斗志,其结果是战斗力丧失。”
齐景公听了,不住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以贤士之见,这次统兵御敌,当如何壮我军之威?”
“严明军法。”田穰苴说。
齐景公点点头。
“小罪乃杀。”田穰苴又说。
齐景公一怔,问:“小罪乃杀?”
“犯小罪就斩杀,人人惧罪而不敢犯,大罪就无从滋生了。”田穰苴解释说。
齐景公又点点头。
“只有小罪乃杀,才能三军如一人,这是克敌制胜之道。”田穰苴补充了一句。
“三军如一人。”齐景公重复着田穰苴的话,“说得好!”
“粗浅之言,不堪污君耳,还望主公指教。”田穰苴谦恭地说。
齐景公问晏婴:“贤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坐在一旁的晏婴始终没吭声,见齐景公动问,便说道:“臣无所问,只是替田贤士说一句对主公的要求。”
“什么要求?”齐景公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晏婴说。
“晏相知人也!”田穰苴感激地说,接着便向晏婴俯下身子,算是鞠了个躬。
“好!”齐景公满意地说,“寡人就任命你为将军,率领车驾二百乘,明日即动身,拒退晋、燕之兵。”
“敢不从命!”田穰苴应了一声,“只是——”
“贤士还有什么顾及?”齐景公问。
“鄙人出身卑贱,且从无战功,现在忽然受此要职,恐不足以服众。如果主公能派一名国人素来敬重的亲信做监军,一同出征,方可万无一失。”田穰苴说道。
齐景公当即召他所宠幸的大夫庄贾进宫,任命他为监军,跟从田穰苴出征。
“请问出发时刻。”庄贾问田穰苴。
“明日巳时,田某集合士卒,在城西门外等候监军,午时全军出发。”田穰苴说。
当天晚上,田穰苴来到田书的宅第。他是田书的远房侄子,平时经常走动,临行前,他要跟伯父和堂兄告别。
得知田穰苴被任命为将军,就要外出迎敌,田书和田凭喜出望外,赶紧备了酒菜,为他饯行。小田武更是兴奋不已,拉着田穰苴的手问这问那,吃饭时硬要坐在叔父身边。
饭吃了一半,田书问:“贤侄这次受命,可是晏相举荐?”
“是他。”田穰苴回答。
“三杰死了,朝中无人,这对贤侄来说倒是个机会。”田书道。
田凭问道:“听说三杰死的时候,贤弟在场?”
“是的。”田穰苴答道。
“还听说,主公、晏相和鲁国国君都伤心落泪了?”田凭又问。
田武插言道:“大街上,不论孩子和大人,都夸奖三杰豪侠意气,还说,他们死得太可惜,当时要是有三个桃子就好了。”
“这三个人死得很蹊跷啊!”田书说,然后捋了捋胡须。
几个人都沉默了。
田武忽然想起了爷爷说三杰“刀刃加身的下场为时不远”的话,便趴在田穰苴的耳朵上,神秘兮兮地问道:“园子里真的再没有熟了的桃子吗?”
田穰苴却大声回答:“是我陪着晏相去摘的桃子,熟透了的桃子有十几个,晏相只选出六个来。”
田书跟田凭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沉默了一阵,田书忽然叮嘱田武:“这件事千万不要出去乱说!”
“我知道!”田武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田武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猛虎,飞奔在密林中,眼前有棵合抱的大树挡住了去路,被他一头撞倒了;出了密林就是山冈,一座巨石挡住了去路,被他用前腿轻轻一拨,巨石便滚下山去,摔得粉碎;最后他来到一片空旷的原野,纵情驰骋,好不得意,但不知为什么,奔跑速度越来越慢了,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他终于看清了,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细而又细软而又软的透明丝线。开始,丝线只是缠住了他头和耳朵上,痒痒的;后来就缠住了他的前腿,但前腿仍然能够奔跑;再后来,连后腿也被缠住了。四条腿越缠越紧,最后,他跑不动了。他要发怒,于是张嘴,但嘴也被缠住了,张不开了。这是怎么回事?正惶惑之间,一只巨大的蜘蛛向他爬了过来,它的身体跟他一样大,他害怕极了,身体却动弹不得……
田武吓醒了,浑身都在出汗,一颗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天亮后,他把梦告诉了爷爷。爷爷没说什么,就把他带上马车,驾着车径直来到城西南的申池,用手一指,说道:“看,那块方石板。”
申池边,有块半丈见方的青石,一股细水流从旁边的陡坡上泻下来,正好落在方石板的中心,真巧,那里有个小洞,像核桃一般大。爷爷问:“你说,石头硬,还是水硬?”
“当然是石头硬。”田武觉得这句问话过于浅显。
“可是,那个核桃大的小洞却是细水流冲出来的。”田书说。
“是细水流冲出来的?”田武惊讶不已。
“如果这个小洞不积水,那么,水流最终会把石板滴穿的。”田书又说。
田武又是一惊,嘴巴都张开了。
“这就是柔能克刚的道理。”田书说。
“柔能克刚?”田武迷惘地问。
“你的梦是因为晏婴二桃杀三杰引起的。”田书把手搭在田武的肩膀上,“你不明白举国无敌的三杰何以在瞬息之间就成了刀下鬼,所以感到困惑甚至恐慌。其实,世间万物的消长并不单单取决于一个‘力’字,人类的纷争就更加深奥难测,恃力而逞强者大多难以持久,而以柔克刚、以谋制勇者却往往稳操胜券而更为人所乐道。”
孙武抬眼望着天空,默默地寻思着。
临淄城西雍门以外有一片开阔地,是都城最大的点兵场,每当将士出征,都要先在这里集合。此刻,二百辆战车排成整齐的方阵,每辆战车有四匹马,均向西站立,身披盔甲的士卒们背弓箭持矛戈,肃然待命,旗幡林立。
阅兵台前面,立着一根两丈多高的木杆,这是临时用来计时的,底部的地面上画了一个长长的“十”字,分别标示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此刻,木杆的影子正北稍微偏西。
田穰苴全身戎装,站在四尺高的阅兵台上,向城里望去……
士卒和战马鸦雀无声,只听得旗幡在风中哗哗作响。
“午时三刻到!”站在木杆旁边的军正温丙启高声喊道。
宅舍里,庄贾与前来送行的朋友都喝得酩酊大醉,案几上盅盘狼藉。
“祝……仁兄马……马到……成……成功!”一个朋友手向庄贾举着三足铜爵说道:接着就要喝,铜爵里的酒却全洒到袍服前襟上了。
“何……功之有?”庄贾红着眼睛说,“这一仗,要是打……打好了,功劳是他田……田穰苴的,打……打不好,我可得跟……跟着一块儿……呃……死!”
“谁说不是?”另一个朋友说,“老弟得……得了个苦……差使!”
“他田穰苴……算是个……什么东西?”庄贾骂道:“他……一个园吏,也配……当……当……将军?”
田穰苴站在阅兵台上,焦急地向城里嘹望着,士卒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木杆的影子已过了正北,慢慢东移。
“巳时到!”温丙启高声报说时辰。
旗幡在风中哗哗作响,偶尔听得几下马蹄点地的声音。
宅舍门口,醉如烂泥的庄贾被家仆扶上马车。马车走出百十步,车夫忽然停下来,惊呼道:“主人没带佩剑!”
庄贾的随身侍从跳下车,跑回宅舍,好一阵,抱着佩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田穰苴在阅兵台上来回走着,士卒们个个面带倦怠和愠怒,一双双眸子随着田穰苴的身躯转动……
木杆的影子东移得更多了。
“巳时三刻到!”温丙启又高喊了一声。
马蹄声和车轮的辘辘声从远方传来,田穰苴抬眼望去,看到了一颠一颠的车盖,忽然,车盖停住了……
衢道上,庄贾的嘴猛一张,一股残食废汤“哗”地喷出了来,溅在自己袍服的前襟上,侍从急忙把他扶下车,拖到路边,庄贾哇啦哇啦呕吐不止。路人们纷纷围了上来,看着,笑着,议论着……
阅兵台上,田穰苴紧握剑柄,鼻翼不住地抽动……
士卒们左顾右盼,身子晃动着,双脚踢蹬着,互相递眼神,打手势,有的将矛戈夹在腋下,转身时碰得战车铿锵作响……
“未时到!”温丙启又报了一声。
庄贾的马车终于赶到了,停在阅兵台前。士卒们的目光立即集中到庄贾身上。
看着眼前的阵势,再看看田穰苴的表情,庄贾立即酒醒大半,他下了车,无所适从地站在空地上,这时,他看到了木杆和它的影子,一张脸“唰”地发灰了。
“监军何故晚到了整整一个时辰?”田穰苴严厉地问道:声如巨雷。
庄贾的下巴抖动了几下,慌忙答道:“今日远行,几位亲戚朋友好心为下官饯行,来迟了一步,还望将军海涵。”
“监军可知军法无情,军令如山?”田穰苴厉声质问遘。
庄贾一听田穰苴搬出了军法军令,便觉得他是小题大做,故意找岔子,便把脖子一扭,回道:“此一战的胜负,难道就在于这一个时辰?”
田穰苴怒不可遏,吼道:“如此胡言昏语竟出于一个监军之口,真乃齐军之耻!齐国之耻!三军将士都像你这般目无法纪,何以为军?何以为战?你今天迟误了一个时辰,以后士卒有了过错,你这个监军还敢处置何人?”
庄贾无言以对,他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唐突,太没有分寸,便软了下来,说:“将军说得有理,庄贾下不为例。”
田穰苴没理睬他的话,问道:“温军正,主将误期迟到,该当何罪?”
“按律当斩!”温丙启回答。
“斧钺手!”田穰苴喊道。
那庄贾听到一个“斩”字,吓得浑身战栗,撒腿就跑,四名斧钺手赶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捆了起来,拖回到阅兵台前,一个斧钺手在他的膝弯处猛踢一脚,他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将……将……将军,庄某已……已经知错,望将军宽……宽大为怀。”庄贾哀求道。
田穰苴严肃地说:“为将者,受命之时,即忘其家;统领三军,则忘其亲;冲锋陷阵,则忘其身。眼下敌国进犯,边境危急,国君食寝不安,日夜焦灼,将三军之众托付给你我二人,你竟然恋酒贪杯,烂醉如泥,视国难于不顾。不是我田某不饶你,是军法不饶你!我若对你纵容姑息,三军将士怎肯听命?”
将士们肃然悚然,望着田穰苴,表情中增添了几分敬意。
“温军正,动手吧!”田穰苴命令道。
庄贾见自己真的到了死的关头,知道哀求无用,在求生本能的提醒下,忽然冒出了一句话:“田穰苴,你杀不得我!”
“我如何杀不得你?”田穰苴问。
庄贾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做监军,是国君的委派,你无权杀我;你要杀我,须启奏国君,获准之后方能行事,你擅自做主,是欺君妄上!”
“庄监军有所不知。”田穰苴说,“田某受命之时,已经对国君有言在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庄贾绝望了,浑身筛糠似地瑟缩着。
“温军正,动手!”田穰苴又一次命令道。
温丙启走到庄贾跟前,将他的头盔摘了下来,喊道:“奉将军之令,现将涉罪监军庄贾斩——首——示——众!”
一个斧钺手将雪亮的长钺高高举起。
“斧下留人!”
随着喊声,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奔驰而来,停在阅兵台前,大夫梁邱据手持节杖从车上下来,说道:“传国君口谕,庄贾为朝廷要臣,纵有过失,亦须由国君定夺,着令田穰苴释放庄贾,由梁邱据将其押回朝廷,有节杖在此,田穰苴务必遵从君命!”
说完,梁邱据将节杖高举过头。
原来齐景公很挂牵这次出征,不断派人打探情况,得知队伍巳时已到尚未出发,便知必有缘故,果然,探卒报说庄贾误时,田穰苴要斩他,景公大为惊骇,便急忙派梁邱据持了节杖前往营救。
这一情况大出田穰苴的预料,昨天他才与齐景公做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约定,今天这位国君就迫不及待地干涉他的军务,这一步要是让过去,兵还怎么带?仗还怎么打?不明纪律何以立威?想到这里,便问温丙启:“使者进入军阵当遵何礼?”
“停车于阵外,徒步进阵。”温丙启回答。
“使者驱车进阵,该当何罪?”田穰苴又问。
“当斩!”温丙启斩钉截铁地说。
梁邱据一听,吓得面如土色,急忙申辩道:“梁某为掌管钱粮之文职大夫,不懂军中规矩,今天奉君命而来,国君说救人要紧,梁某见情势紧急,便驱车入阵了,望大将军明鉴。”
田穰苴说:“既然是奉国君之命而来,自然难以加诛,但军法不可废。温军正,斫毁车驾,以惩使者驱车入阵之过;斩杀左骖,以代使者之死。”
温丙启一声号令,四名斧钺手一齐动手,将马车捣得粉碎,然后牵过左边的骖马,一刀将马头砍下,血花四溅……
梁邱据早已魂不附体,持着节杖踉踉跄跄地跑出军阵……
梁邱据一走,田穰苴立即斩杀了庄贾,并派温丙启禀奏了齐景公,然后率领队伍出发。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严整的队伍向西开进。每到扎寨宿营之时,田穰苴都亲自检查士卒的伙食,询问病者的症状,将自己所分得的粮食和肉食放到士卒的锅里,跟他们一起吃,夜间跟士卒睡在一起,三军将士无不感激称颂。
齐军赶到边境,晋军与之接仗,齐军严整的阵势和旺盛的士气使晋军望而生畏,战斗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晋军就败下阵来,田穰苴挥军追击,斩敌数千,获战车三百余辆,收复了东阿和甄城。
燕军闻知晋军败绩广人心大恐,便拔寨向黄河以北撤退。田穰苴抢先率军渡过黄河,严阵以待,等燕军半数渡过黄河,田穰苴突然挥军出击,燕军猝不及防,士卒登时大乱,在水中者被淹死无数,上岸者被斩杀若干。河北岸的燕军闻讯赶来营救,与齐军遭遇,齐军奋力冲杀,燕军又死伤数百……
只用了半个月,田穰苴就击退了敌军,收复了齐国全部失地。
田穰苴得胜后,引军返回,在临淄郊外,他与全体将士举行了效忠于国家和君王的宣誓仪式,然后命将士们将盔甲脱下,与兵器一起放到战车上,以履行自己“军容不入国”的主张。
且说齐景公见梁邱据遭毁车斩骖之惩,又听庄贾被杀,心中好一顿光火,拍着案几大发雷霆,要治田穰苴的罪,晏婴好说歹劝,总算暂时忍下了这口气。等到田穰苴胜利的消息传到临淄,齐景公大喜过望,亲自到临淄城郊迎接凯旋之军,并拜田穰苴为大司马。
一时间,田穰苴名声大噪,人们都称他为司马穰苴。
从此,晏婴管理文事,司马穰苴执掌武事,成为齐景公身边两位职位最高的大臣,齐景公不止一次地说:“如果没有这两位贤臣,寡人何以治国?”
国家荣耀
齐景公酷好乐舞,平日里经常在宫廷里听钟鼓琴瑟之音,观干戚羽旄之舞。近来见国力渐强,库帑丰盈,便在临淄城北新建了一座高台,名曰“熏风台”。此台坐北朝南,高一丈二尺,长六丈四尺,宽三丈六尺,台上雕梁画栋,悬檐如飞,斑斓夺目,煞是壮观。熏风台前方两侧,是两座翼台,只有六尺高,面积相当于主台的一半。主台与翼台中间的方形平地,就是乐人演出的场所。
春寒料峭的季节,农忙尚未开始。今天,齐景公鲁召集了文武群臣前来观看大型乐舞表演。坐在主台上的,除了齐景公以外,还有晏婴、田穰苴、田凭、梁邱据一般重臣,鲁国的乐官师襄闻讯,特地赶来,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以博学闻名的青年人孔丘,他们作为尊贵的宾客,也在主台上就座。每人的面前,都摆着小案几,案几上放着少量果品点心。大夫以下的臣工和他们的家属,分坐在两侧的翼台上,只有布垫,没有案几和食物。
熏风台的周围,树枝上、土坡上、板凳上、石墩上、临时搭起的木架上,挤满了来自附近的百姓……
乐工们搬着乐器进场了,分别在北、东、西列成三排(按照周礼规定:天子可享用四面之乐,诸侯只能有三面之乐),北面一排是金石乐器,有编钟、铙、铎、錞和编磬之类,东面一排是丝竹匏乐器,有琴、瑟、筝、筑、排箫、管、笙、竽等等,西面则是革土木乐器,有鼓、鼗、埙、缶、柷、敌之属。乐工们各自守候在自己的乐器旁边。
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大地,驱赶着早晨遗留下来的寒气。
大司乐向编钟乐工挥手示意,编钟乐工在“黄钟”之音上轻轻敲了三下,表示乐队准备完毕;一名舞伎走到场子中央,将手中两根赤铜色的野雉长尾在空中划了三圈,表示舞队准备完毕。
场里场外都静了下来。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齐景公开言道:“周朝制定雅乐,以‘六代之乐’最堪称经典,寡人有志追溯前音,无奈日月久远,黄帝的《云门》、尧帝的《大咸》早已失传,成汤的《大濩》也只流传下一些片段,能够完整表演的只有舜帝的《大韶》、夏禹的《大夏》和周公创作的《大武》。按周礼规定,天子的乐舞阵列规模是八佾,每行八人,共八行六十四人;诸侯六佾,每行六人,共六行三十六人,因此在阵容的气派上要小得多,无法传达这些乐舞的原貌,礼仪所限,各位只能将就一些。”
师襄道:“六代之乐,贵国能表演其中之三,实在难得,当今俗乐勃兴、雅乐沉落之际,君侯有心拯救前人精华,呈于今人,其无量之功德足以标榜千秋。”
“先生过誉了,过誉了!”齐景公谦让着,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晏婴向大司乐点了点头,大司乐指挥着司枧乐工在祝的边楞上敲击了两下,作为起板,霎时间八音齐鸣,声震于天,乐曲气势壮阔,节奏舒缓,旋律平稳。第一段结束了,第二段重复着第一段的旋律,但只用排箫演奏,其他的乐器则停了下来,曲调轻柔悠扬,随着乐曲,两个扮演雌雄凤凰的舞伎翩翩入场,振臂为翅,模仿着凤凰的飞翔动作。第三段加入了琴瑟等丝类乐器,接着,扮演各种鸟类的舞伎纷纷登场,有燕子、鸽子、锦鸡、斑鸠等等,他们围绕着两只凤凰飞来飞去;第四段钟鼓也加入了,气氛热烈起来,舞者群里也增添了虎、熊、鹿、马、牛、羊等等走兽……
十一岁的田武坐在东边翼台的前排,身边的田书对他讲解说:“《大韶》是歌颂舜帝功德的,凤凰象征着吉祥,百鸟百兽捧托着凤凰,隐含着万民拥戴君王的意思。在这一乐舞中,排箫是领奏的乐器,因此又称《箫韶》,又因作品分为九段,故又名《九韶》。”
田武一面看着乐舞,一面侧着耳朵聆听着爷爷的话。
主台上,孔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伎的每一个动作……
师襄小声对齐景公诡“《大韶》的意境,正如古人所诡凤凰来仪,百兽率舞。”
齐景公笑着,不住地点头。
表演结束了,孔丘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没想到乐舞的魅力能达到这种地步啊!尽美矣,又尽善也!”
“尽善尽美……”齐景公重复着孔丘的话,然后问,“何谓美,何谓善?”
“万物皆有质,也就是内容,亦皆有文,也就是形式,乐舞更是如此。”孔丘答道:“舜帝提倡文治,故能仁德广布,君民和谐,《大韶》歌颂舜帝文治之功,其质也善,此乐舞曲调舒徐开阔,动作柔和适度,场面平稳而富有变化,其文也美。从整体看,文质彬彬,美善融融,真乃乐舞之上品。”
“文质彬彬,美善融融。”齐景公道,“世人都说先生智高学广,今日听其言,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舞伎们改装完毕,开始表演《大夏》。
舞伎们头上戴着皮帽子,袒露上半身,下半身穿着白色麻布短裙,右手拿一根长长的彩色羽毛,左手持龠(编管乐器),边唱边舞,伴奏乐器以丝竹土石为主,声音清亮优美。跳了几段之后,忽然音乐速度放慢了,舞伎们表情变得很严肃,迈着奇怪的步伐:两脚在地面上拖着行走,似乎很艰难,很吃力,左脚迈出小半步,右脚不是迈到左脚前面,而是靠拢到左脚脚跟处,左脚再迈小半步,右脚再跟上。
田武问田书道:“爷爷,他们为什么这样走路?”
“这种步伐叫做‘禹步’。”田书说,“大禹治水的时候,不分昼夜地奔波,三过家门而不入,因为走路太多,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结果积劳成疾,两条腿都肿了,行走时脚抬不起来,也迈不开步子,后腿超不过前腿,人们就根据这个特点创造了特殊的舞步。”
田武心中顿然升起了对大禹的无限敬意。
像《大韶》一样,《大夏》的乐曲也分九段。最后一段,速度加快了,舞伎在原地不住地小跳,眉开眼笑,将手中的道具一次又一次地举到头上。田武猜想:这一定是在庆祝治水的成功。
下面是《大武》的表演,乐舞表现周武王征讨商纣王的场面。全部乐器都参加了伴奏,鼓声咚咚,钟声锵锵,气势恢弘雄壮,器乐响了一阵之后,激昂高亢的歌声唱了起来。接着,舞伎们全身铠甲,左手持盾,右手挥戈,健步登场,其中三人分别扮演周武王、周公和召公。第一段表现周武王率师北上,征讨商纣王;第二段表现周武王讨伐成功,消灭了殷商;第三段是周武王挥军南下;第四段是武王征服了南方各国;第五段表现南征成功以后,周武王登上王位,周公和召公分列于武王左右,辅佐政事;第六段其他的舞伎回到原位,俯身下拜,以示对武王的崇敬;第七段,舞队两面振响着金铎,按乐曲的节奏向四方刺击,体现周王朝威振中国;第八段舞队分头前进,象征文武群臣各尽其职;最后,所有的人都与周武王一样,面向前方,表示等待诸侯的到来。
田武分不清各个段落的具体内容,但舞伎们威武的体魄、矫健的动作、严整的阵势使他受到强烈的感染,乐舞显示出一种不可阻遏的征服力量和定夺乾坤的英雄气概,而这正是他所向往的理想境界。乐舞结束后,田武仍然久久地沉浸在战斗的氛围之中,想象着更加众多的军队和更加宏大的征讨场面……
主台上,齐景公问孔丘:“先生以为《大武》之乐如何?”
“尽美矣,未尽善也。”孔丘回答。
“何谓尽美未尽善?”齐景公问。
孔丘道:“舜帝提倡文治,对四方之民布之以德,而周武王尚好武功,对四方之民施之以威。在孔丘看来,治天下应以仁为本,故武王之道未尽善也。至于美,《大武》的音乐伴奏、装束道具、动作设计、场面调度协调统一,相辅相成,其水准不亚于《大韶》。”
“先生见解果然不同凡响!”齐景公赞许道。
“主公,雅乐的表演已经完毕。”晏婴说。
齐景公对师襄说道:“久闻先生善于击磬,不知寡人是否有此耳福?”
原来师襄以演奏编磬闻名遐迩,故有“击磬襄”之美称,现在见齐景公见邀,便拱手笑道:“承蒙君侯抬举,外臣就献丑了,更想借此机会就教于贵国的大方之家。”说完,便站起身走下台去。
不一会儿,清亮甜美的乐曲叮叮地敲响,顿击如莺鸣,连击若流水,散板过后,转为固定节拍的曲调,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原来是齐国的民歌《东方之日》,人们一时兴奋,便用手掌轻轻地打着拍子。演奏完毕,场外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师襄回到座位上,晏婴说:“下面就是歌唱了,都是民歌,不过,民歌的风味虽不如雅乐庄严肃穆,却也另有一番风味,活泼清新。”
伴奏的乐器只有琴瑟和排箫,歌手们站在场地中央,唱了《河广》、《东山》、《黄鸟》、《静女》几首民歌,最后,是新排练的大型乐舞《出征》。
看到舞伎们换上了戎装,已经有些倦意的田武,精神顿时抖擞起来。舞伎们进场了,虽然这也是武舞,但风格与《大武》完全不同,它不如《大武》庄严,却更激烈,也更活泼,阵势不很整齐,但动作变换多样,而且每一个舞伎的技巧更能得到充分的发挥。伴随着舞蹈,慷慨的歌声唱了起来:
车马辚辚,险路坎坎。
有敌来兮,犯我轩辕。
今奉君命,出征靖难。
甲衣振振,剑戟灿灿。
发扬蹈励,平此边患。
啊,这不是叔父田穰苴写的《出征》歌吗?田武惊讶不已。为了这首歌,叔父费了好几个晚上,还多次念给爷爷和父亲听,让他们帮着修改。不料想这首歌今天竟然真的唱出来了,真好听。这段乐舞的表演与《大武》的另一个不同之处是,它设计了假想的敌军,一群戴着凶恶面具的舞伎从对面向壮士们扑来,双方按照音乐的节奏斧戈相搏,敌进我退,我进敌退。歌声更加高亢:
大漠茫茫,雨雪雱雱。
有敌来兮,犯我家邦。
今奉君命,裹此戎装。
旌旗猎猎,金鼓锵锵。
我以我血,洒彼远疆。
田武更加兴奋了,呀,末尾两句,正是他想出来的。那天晚上,叔父、爷爷和父亲绞尽脑汁,搜索肚肠,第二段结尾的两句总是写不好,最后只好改韵重复第一段,写成“发扬蹈励,平此祸殃”,但又都觉得以此结尾,传达不出壮烈的气势,而且后劲不足。这时田武说:“用‘我以我血,洒彼远疆’作结尾岂不更好!”众人听了,惊讶不已,都说这八个字是全篇的点睛之笔。爷爷更是喜出望外,他笑嘻嘻地捋着胡子,嘴巴吧嗒了两下,好像是咂摸着自己对孙子的辛勤培育成果。
舞伎们的搏斗动作越来越激烈,兵器相撞,发出铿锵震耳的声音,最后,壮士们把凶恶面具们驱赶出场地,高举斧戈,欢喜雀跃,庆祝胜利。
田武完全惊呆了,眼前又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战场:在广袤的荒漠上,战马嘶鸣,车轮飞转,鼓声隆隆,战旗飘舞,自己变成了一名英俊的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冲向敌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直杀得敌兵丢盔卸甲,狼狈鼠窜……
乐队奏出了响亮的长音,演出结束了。主台上的齐景公等人缓步退场,翼台上的观者也纷纷站立起来,田武却仍然坐着,痴迷在想象的天地里……
庠序(普通贵族子弟学校)的教室里,留着山羊胡的师父宫之考眯缝着眼睛,慢条斯理地问道:“《老子》的这段话讲完了,弟子们,都听明白了吗?”
对面的三十几个学生都不做声,只有缪不识应道:“明白啦!”
缪不识是最调皮的孩子,学习从来不知道用心,如果说还有人没听明白的话,那么第一个肯定准是他,但偏偏是他少心无肺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宫之考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然后问:“缪不识,你说说,在‘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这句话里,‘宝’是什么意思?”
宫之考站了起来,愣愣地瞅着屋梁,不住地吧嗒着眼皮,一声不吭。
“田武,你来说说看。”宫之考说。
田武站起来,答道:“‘宝’是指三宝,一是慈,二是俭,三是不敢为天下先。”
“回答得很好。”宫之考满意地笑了,“你再说三宝的功效。”
田武说:“老子认为,慈爱,故能勇武;节俭,故能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居万物之首。倘若舍弃慈爱而追求勇武,舍弃节俭而追求宽广,舍弃退让而争取领先,结果只能走向死亡。”
“大家听听。”宫之考说,“学知识,就要像田武这样,认真细心,一丝不苟。他的记忆扎实,思维条理,表述清楚,你们都要向他学,知道吗?”
“知道!”学生们一齐回答。
“田武,你再把昨天学的那一段话背诵一下。”宫之考说。
田武熟练地高声诵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与’字怎么讲?”宫之考问。
“在这句话里,是对付、应付的意思。”田武说,“引申为正面的、直接的冲突。”
宫之考又问:“‘古’字呢?”
“‘古’字是衍文,也就是多余的字,出自老子的笔误。”田武道。
“讲讲整段话的意思。”宫之考说。
田武说:“善于做将帅的人,不妄称勇武;善于作战的人,不轻易被人激怒;善于胜敌的人,不跟敌军硬打硬拼;善于用人的人,态度谦恭。这就是不争的德行,这就是调动别人的能力,这就是符合天道。”
“太好了!”宫之考夸赞道,“只要你坚持努力,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谢谢师父夸奖。”田武有些不好意思,把头低了低,说道。
宫之考做了个手势,让田武坐下,然后问:“弟子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没有啦!”又是缪不识没头没脑地抛出了三个字。
“我有。”田武说。
“你说。”宫之考很高兴。
“按‘六书’讲的‘夷’应该是个什么字?”田武问。
学生们都把耳朵竖起来了,因为他们都没想到这个问题,当然也都不知道。
一六书’是上半年讲的内容了。”宫之考说,“经田武这么一问,我们就借这个机会复习一下。休息的‘休’是什么字?”
“会意字,从‘人’从‘木’,人木为休,人靠在树上歇息。”学生们一起回答,只有缪不识没开口。
“采集、采果子的‘采’字呢?”宫之考又问。
“会意字,从‘爪’从‘木’,表示用手摘取树上的东西。”只有五六个学生回答,声音此起彼落。
“其臭若兰的‘臭’字呢?”
“会意字。”只有田武一个人回答,“从‘自’从‘犬’,‘自’是鼻子,狗的鼻子善闻,因此‘臭’字的意思是用鼻子闻。”
“‘夷’字跟上面几个字一样,也是会意字。”宫之考说,“这个字是由‘大’和‘弓’两个字组成的。我们常说东夷、西戎、北狄、南蛮,他们善于制作弓,弓身大,射出的箭也飞得远,因此就得了‘夷’这个称呼。我们齐国的国民虽然不属于夷,但在武器制作方面受他们的影响,兵器格外发达,这正是我们成为强国的一个原因。”
田武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浮现出惊奇和自豪的表情,惊奇的是‘夷’这个普通的字居然包含着如此有趣的学问,自豪的是自己是个齐国人。
宫之考接着说:“田武之所以要发问,是因为这个‘夷’字有些特别,组成会意字的字大都是上下排列或左右排列,而‘夷’这个字,‘弓’字却藏到‘大’字里面去了。”
学生们都笑了。
“不过这个字造得很巧。”宫之考继续说,“‘大’字也用来表示人,猎人和士卒常常把弓往头上一套,斜背在肩上,这不就是个‘夷’字吗?”
学生们又笑了一阵。
“善于提问题,是勤于思考的表现,觉得自己没有问题,常常是没有什么思考。”宫之考又说,然后问道,“还有没有不明白的?”
“没有啦!”田武回答。
“没有啦!”其他学生也跟着说。
宫之考说:“散学!”
学生们赶紧收拾自己的竹片、毛笔、墨盒、刮刀,用包袱包起来,然后斜背在肩上,跑出教室……
田武走在前面,缪不识追了上来,说:“田将军,明天散假一天,现在天还早,咱们痛快地玩玩儿吧!”
“玩什么呢?”田武问。
“再去演习战阵如何?”缪不识说。
一句话正中田武的下怀,便说:“好,你召集人马。”
平日里,田武最爱给同窗们讲战争故事和兵法知识,都是从爷爷田书和叔父田穰苴那里听来的,有些兵法免不了一知半解,生吞活剥,但在孩子们听来,却很新奇;他也教孩子们演练战阵,孩子们都乐意听他指派,不知不觉地,他便成了孩子王。在一次演练中;缪不识脱口而出称他为“田将军”,从那以后,其他孩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缪不识虽然读书一团糟,但他力气大,又讲义气,更重要的,他总是代表田武的意志,因此散学以后的时间,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指挥。当下,缪不识带着二十几个孩子来到庠序北面的一块空地,这里是晒麦子的场院,地面很平坦。
过了一会儿,田武扛着一大捆木棍走过来。缪不识上前接住,放在地上,问:“怎么,今天要玩点儿新花样?”
田武说:“以前我们是空着手演练,今天咱们以棍代戈,来点儿实的。”
木棍只有十六根,有几个孩子拿不到,就站在一边观看。
“咱们是第一次用武器,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能伤着人。”田武说,“格杀动作以后再学,今天只以力气决胜负,先分成两队。”
田武指挥着孩子们在场院中间画一条线,作为交锋线,线的两侧二十步远各画一条与交锋线平行的线,为起步线。田武说:“竞技办法是两军同时从起步线跑,谁超过交锋线两步,就算赢了,这要比试谁跑得快;如果两人同时达到交锋线,就以戈相拒,把对方推出两步就算赢;双方相持十个数,就算平手;两军的胜负按各军八个人的胜负数量裁决。我们请姜乙卓来担任军正,裁决胜负。”
姜乙卓刚才没抢到木棍,很有些悻悻然,田武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此刻就分给他一个差使做。姜乙卓非常高兴,当即决定,让田武和缪不识分别带领甲乙两军,然后用树枝折了长棒短棒各七根,埋在土里,让另外十四个人任意抽取,按所抽木棒的长短分归二军。
两军分别在两侧的起步线上站好,甲军的孩子都害怕缪不识的力气大,田武就主动地站在与缪不识相应的位置上。准备就绪了,姜乙卓喊道:“甲军横向持戈,乙军竖向持戈,听口令,一——二——三——四——跑!”
孩子们撒腿飞跑,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便在交锋线上相遇,“嘎”,木棍碰撞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接着便是顶牛……
“一——二——三——”姜乙卓喊道。
田武比缪不识跑得快,左腿跨过了交锋线一大步,他知道缪不识力气大,就把身体的尽量放低,后腿狠命地蹬着地面,但即使如此,还是顶不住,慢慢地,他被缪不识推了回交锋线,之后,又退了小半步……
在田武和缪不识旁边,是田盘和梁有稷顶牛。田盘与田武是堂兄弟,他们的曾祖父都是田无宇,田无宇有两个儿子,长子叫田乞,田书是次子。田乞生子田常,田常生子田盘,田盘比田武大一岁。梁有稷是梁邱据的儿子。两个人势均力敌,谁也推不动谁,四只脚像是固定在地面上……
“八——九——停!”姜乙卓喊着。
孩子们住手了,田武松了一口气,好在自己没输。
“甲队一输一赢,其余六对平手,第一回合,平局!”姜乙卓报出竞技结果。
第二回合开始了,两军交换姿势,甲军竖向持棍,乙军横向持棍。这一次,仍然是田武跨过交锋线一大步,但他感到缪不识的力气更猛了,自己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使不上劲,姜乙卓还没喊到“四”,他就被推回到交锋线,到“七”的时候,他又退了一步远,眼看就要输了。他想,只要把右手向后一抽,缪不识准会扑空跌个趔趄,当他立即赶走了这个念头。结果,姜乙卓喊到“九”的时候,他就被缪不识又推回了一步,输了。
“甲军二输一赢,其余五对平手,第二回合,甲队输!”姜乙卓报说道。
第三回合,持棍姿势再次交换,仍是甲军横向持棍。田武改变了办法,他把。木棍紧紧地贴在身上,拼命地飞跑,在与缪不识接战的一瞬间,猛地将木棍推出去——
“咔嚓!”可怕的声响传出的同时,缪不识的木棍从中间断裂了,田武的木棍正好撞在缪不识的前额上,因为用力过猛,缪不识一个骨碌摔倒在地上。
孩子们都住了手。田武急忙扔掉木棍,扑上前,把缪不识搀扶起来,这时,孩子们都看到,缪不识的前额和后脑勺都鼓起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疙瘩。
田武一时不知所措,想说句表示歉意的话,却不知怎样开口,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痛吗?”
缪不识用手轻轻摸了摸前额,立即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田武才意识到自己多余这一问,便愧疚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
“这不怪你,不怪你。”缪不识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点儿皮肉之苦都受不了,还能算是个男人吗?”
“好样的!”有几个孩子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那咱们接着比试!”缪不识说。
“不玩了,不玩了!”田武说。
“那也好,田武,你给我们讲兵法吧!”缪不识说。
“好好好,听田武讲兵法!”孩子们一齐嚷道。
田武本来为自己闯了祸而懊恼,没有心绪讲什么兵法,现在缪不识提出来了,便只好打点精神,说道:“好,今天讲一段管子兵法。你们知道‘三官’、‘九章’吗?”
“不知道!”孩子们一起答道。
田武做了个手势,跟伙伴们一齐席地而坐,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打仗用兵,布阵迎敌,先要明确指挥信号,《军政》中说:‘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这就是‘三官’。三官者,一是鼓,指挥士卒背起行装、起立和前进;二是金,指挥士卒解除行装、跪坐和撤退;三是旗,指挥士卒待阵、调整和停止。旗的信号分为九种,称为‘九章’。‘章’是徽章、图案的意思:一曰,举日旗则白天行军;二曰,举月旗则夜间行走;三曰,举龙旗则渡水;四曰,举虎旗则穿林,五曰,举乌旗则过坡;六曰,举蛇旗则涉泽;七曰,举雀旗则行陆;八曰,举狼旗则攀山;九曰,举皋鸡旗则载食而归。依我之见,三官之中,鼓和旗最重要,因为它们是进攻的信号,能够鼓舞士气。一百八十多年前,郑国讨伐许国,郑国大将颍考叔高举着国君的蝥弧大旗,登上城去,被乱箭射死,坠落城下,瑕叔盈又举起大旗登城,挥动大旗在空中转了一圈,喊道:‘郑军登城了!’郑国士卒见了大旗,便一哄而上,取得了胜利。六十年前,晋国与齐国在鞌这个地方打了一仗,晋军的主帅郤克受了伤,他的御夫张侯说道:‘军队的耳目,在于旗鼓,士卒的进退全是跟随旗鼓的。’说完,便左手驾车,右手击鼓,驱车向前冲去,将士们紧跟在他的后边,结果把齐军打败了……”
孩子们屏住呼吸,饶有兴味地听着,秩序比在庠序里要好得多。
掌灯时分,田武才回到家里,一进大门,就见爷爷田书在院子中央徘徊,他知道爷爷在等他吃饭。这时爷爷看见了他,问:“怎么回来这么晚?又去演习战阵了?”
“喔!”田武应了一声,接着就把缪不识头部撞伤的事告诉了爷爷。
“带上四升谷子,二十个鸡蛋,爷爷跟你一起去看看他。”爷爷说。
这时,家童田路端着饭盘从他们身边经过,小米的香气扑鼻而来,田武忽然觉得饥饿难忍,就问:“爷爷,吃了饭再去看他,不行吗?”
“不行,现在就去!”田书严肃地说。
田书吩咐家仆把谷子和鸡蛋放在马车上,然后自己驾车,带上田武出了院门。大街上黑蒙蒙的,车灯只能照出十步远的路,因此马车走得很慢。田书摸了摸田武的头,说道:“为将者,对待自己的属下,要情同骨肉,亲如兄弟,将,待卒以诚,卒,事将以死。且不说今天缪不识与你对搏,即使是他与别人对搏受了伤,你也要去看他,不然的话,人家口口声声叫你‘田将军’,这个称呼你担得起吗?”
“爷爷说的是。”田武点点头说。
缪不识的家到了,田书把车停在门口,带着田武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不算小的院落,屋子虽破旧,但很高,在昏暗的灯光下,能够分明地看到屋檐处一排半圆形的瓦当,这表明屋子的主人或主人的前辈曾经是个有身份的人。
缪不识迎出门来,把田家祖孙俩让进了屋子,对坐在席子上的一个中年人说:“父亲,田武和他的爷爷来了。”
那人欠了欠身子,跪了起来,说道:“原来是田大人光临敝舍,晚辈身子不方便,失礼,失礼!”
这时田书看见那人像是失去了双脚,心中顿时一怔,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点了点头,然后在那人对面坐了下来,问道:“敢问先生名号?”
“晚辈名叫缪甲,是这一片的里长。”
“令尊可是守都城东门的大阍缪恒?”田书问。
“正是。”缪甲答道。
“唉!”田书叹了一口气,“五年了,缪大人是在抵抗晋、燕之役殉国的,其人品之正直闻于三军哪!”
“为君尽忠,为国捐躯,原是臣子分内的事。”缪甲说,声音有些凄然。
“如此说来,缪里长也算是功臣之后了。”田书说,“何以……”
田书刚问出了两个字,就有些后悔,急忙住了口。缪甲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晚辈是因为收不上税才受了此刑的。当朝制订的税太重,农民所收粮食的三分之二都缴了公,多数人家难以承担,丰年尚且如此,歉年就更无法维持生计。去年正碰上旱灾,晚辈替乡民说了几句话,又擅自按三分之一来收取税粮,就遭了刖刑。”
刖刑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断足之刑。
田书的脸阴沉下来。对于齐景公的脾性,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作为人君,齐景公不乏开通明智的一面,他大胆任用晏婴,并对晏婴言听计从就是证明,然而,这个国君也好大喜功,奢侈淫靡,他加重对农民的税收,无非是想要恢复当年齐桓公那样的霸主地位,同时又要满足自己毫无节制的挥霍。他最不得人心的一点是用刑酷苛,尤其是好用刖刑,以致使齐国冒出了一种新的手工匠人——踊匠,专门为受过刖刑的人制造假足。对于这些,田书每每颇多感慨,但他知道官场的险恶,为了避免朋党之嫌,他没有再说什么。
缪甲继续说道:“依晚辈看,齐国朝廷的大权早晚要归于田氏家族。”
田书吓得差一点叫喊起来,惶惑地问道:“里长……何……何出此……此言?”
缪甲全不理会田书的惊恐,只顾说下去:“打从令尊大人开始,一直到现在,田氏家族始终以大斗贷出,小斗收进,士人莫不钦佩,乡民莫不拥戴,依晚辈看,从大人算起,不出三四代,齐国的天下必属田氏。”
田书一挺身,跪了起来,接着两手仆席,前额叩在手背上,求告道:“缪里长以后千万莫要出此言语,否则我田氏诛灭九族矣!”
缪甲急忙将田书扶起,说:“晚辈也是拥戴田氏的,盼着田氏兴旺,倘能如此,也是国人之福,此等话岂能与外人道哉?”
田书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再逗留了,便说:“老朽今天来是向里长赔礼的……”
“大人莫要说了。”缪甲打断了他,“我这孩子顽皮得很,打小就没少磕着碰着,些须小事,何劳大人亲临敝舍?”
田书又赔了一番不是,便匆匆辞别。
田武正在院子里跟缪不识说话,见爷爷出来,便急忙跑进屋子跟缪甲告别,然后跑出院门,跟田书上了车。
“爷爷,我来驾车吧!”田武说。
“怎么,你还会驾车?”田书吃惊地问。
“我们已经开始学‘五御’了。”田武说,“不过,才学了第一御:‘鸣和鸾’。”
原来挂在车辕前面横木(轼)上的铃称为“和”,装在车架(衡)上的铃称为“鸾”,“鸣和鸾”是一种驾车技术,要求马车行进平稳,和与鸾有节奏地齐声共鸣。
马车走动了,和与鸾敲出了和谐的节奏,田书惊喜地说:“十三岁的孩子就能驾车,真不容易。”
“爷爷别夸我了。”田武说,“在爷爷面前,我驾起车来出汗。”
“哈哈哈,我孙子有出息。”田书大笑起来,“哎,来的时候你怎么不驾车?”
“来的时候车上放着一篓子鸡蛋,我不敢驾。”田武说。
“说的是,爷爷倒忘了。”田书说。
孙子初次驾车,田书不想干扰他,就不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禁想起了刚才跟缪甲的谈话,进而又想起国相晏婴劝诫齐景公的一段往事:那是去年的秋天,晏婴劝说齐景公降低农民的赋税,齐景公不答应,晏婴说:源广则水长流,根深则木繁盛,人心者,水之源、木之根也。赋薄得人心,税重失人心,朝廷赋重而田氏税轻,长此下去,齐国朝廷的大权早晚要归于田氏家族。晏婴的话语跟缪甲刚才说的竟然丝毫不差。幸好那时齐景公全然不把晏婴的话当回事,不然的话,田氏家族就“岌岌乎殆哉”了。
是晏婴与缪甲有过接触而交换过彼此的见解,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是前者,并不可怕;如果是后者,可就糟了,那就意味着很多人都看出了这个苗头,田氏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过,好在眼下齐国的高、国、鲍、田四大家族并驾齐驱,难分雌雄,这样,田氏就不那么显眼了。
四年前田穰苴率兵抗退晋燕之兵,大胜而归,被拜为大司马,这使田氏的势力剧增。选将之时,晏婴不会没预料到这种后果,但那时“三杰”新死,朝中无人,晏婴不得已而用之,也就顾不得以后的事了。
但愿能看出田氏优势的人不太多。
此时的田书,当然没有料到,从他这一辈算起,延续到第四代,他哥哥田乞的后代田和将齐康公撵到了海上,自己做了齐国国君,缪甲的预言得到了验证。这是后话。
马车进了宅院,田书收住了遐想,对田武说:“孙子,好样的,以后出门你来驾车。”
田武却严肃地说道:“爷爷,缪不识的袍子和鞋都破了,我想明天再给他送几件衣裳,再把我妈刚给我做的那双鞋也给他。”
“不能去。”田书斩钉截铁地说。
田武大为吃惊,问道:“为什么?”
“送给别人东西是要有名义的。”田书说,“如果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比如像今天这样,尽管你不是有意的,但人家毕竟受了伤,你去看他,这是赔礼;如果人家帮助了你,你也可以去送礼,这叫答谢。无缘无故送给人家东西,就很容易被对方看成是施舍,这会刺伤人家的面子,懂吗?”
田武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原来这里面包含着如此深妙的道理。
下了车以后,田武又问:“那该怎么办呢?”
“找适当的名义。”田书说,“比如,缪不识生病,你可以带着东西去慰问他;他过生日,你可以带着东西去祝贺他。”
“爷爷,我明白了!”田武高兴地笑了。
因为昨天玩得太累,也因为今天散假,田武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起从被窝里爬出来。他觉得家里有些异样,却又说不清哪里与往日不同,洗脸的时候,才注意到爷爷和父亲都不在,就问母亲,母亲说:“你爷爷奉了朝命就要出征,你爹送行去了。”
田武一听,撒腿就往外跑。
“你吃了饭再去!”母亲喊道,赶着出门一看,田武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田武顺着衢道向西飞跑着,一路上,见有些妇女拿着衣裳或干粮奔跑,显然是给出征的丈夫送的,有几个老奶奶扶着门框抹泪,有的老翁拄着拐杖向西遥望……
这段路田武是经常走的,不知为什么,今天觉得它格外长,好不容易来到了点兵场,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点兵场旌旗林立,战车无数,将士们戴盔披甲,持盾操戈,威风凛凛。田书站在阅兵台上,慷慨激昂地向将士们训话:“菖国国君穷凶极恶,荒淫无度,亲奸佞,远贤良,致使朝纲紊乱,民怨沸腾。我大齐商贾前往莒国经营生意,横遭该国官府百般刁难,钱货均被扣押,更有甚者,该国士卒不知约束,竟越界收割我国境内乡民的稼禾,此乃干犯天怒之举。兵法云:杀一人而能安众人,杀之可也,攻其国而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本将军奉主公之命,举威武之师,前往征讨不义之邦,望众将士发扬蹈励,同心同德,剪除无道,卫我家国。”
他的每个字都好像一声鼓点,响遍四野,语气的豪壮更突现出他那叱咤风云、定夺乾坤的英雄气概。田武觉得自己的耳膜在强烈地震颤,周身的热血也涌动激荡不止。这时他看见爷爷将手臂在空中一挥,将士们齐声高呼:“遵从将令!战不避死!一往无前!齐军必胜!”
队伍出发了。田书站在第一辆战车上,青铜头盔和胸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腰间挂一把青铜剑,右手握一杆长柄凤头钺,虽然胡须花白,却目光炯炯,英姿勃勃,全然一副万夫莫当的气派。田武第一次看见爷爷这样一身打扮,他觉得爷爷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心中不由得升起无限的崇敬之情,自己作为这次出征的主将之孙,也格外荣耀,他真想大喊一声:“看,那就是我爷爷!”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他挤在人群中,默默地目送着爷爷,直到爷爷远去,被旗幡遮挡了身影。
战车一辆接一辆地过去,田武恍惚地觉得,自己也站在了战车上面,双脚甚至能够感受到战车的颠簸,不知怎的,三年前在熏风台听过的雄壮歌声,在耳畔清晰地响起:“今奉君命,裹此戎装。旌旗猎猎,金鼓锵锵。我以我血,洒彼远疆。”
出征的队伍渐渐离去,终于隐没在远方浓郁的丛林中……
送行的人们陆续离开了,田武仍然站在那里,凝视着,聆听着,寻觅着早已消失的征人身影和车马声息……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来到田武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武儿,回去吧!”
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他,爷爷是去征讨莒国,此战必胜,田武深信不疑。他默默地记住了这个时间。
从这天起,田武天天盼着爷爷归来,盼着胜利的消息……
叔父田穰苴来得频繁了,每次来,都要给田武讲古代的战争故事:黄帝与炎帝的阪泉之战、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周武王征讨商纣王的牧野之战、周与犬戎的镐京之战、晋国假途伐虢之战、齐与鲁的长勺之战、宋与楚的泓之战、晋与楚的城濮之战、晋与齐的耄之战、晋与楚的三驾之战、秦与晋的崤之战、晋与楚的鄢陵之战……对每一次战争,叔父都能讲得那样精彩生动,那样绘声绘色。
有一次,田武问道:“叔父,你怎么对古代战争知道得那么详细?”
“叔父正在研究兵法,写兵法的书。”田穰苴说,“要深入研究兵法,就必须弄清着名的战例,当然,姜太公、管仲、老子、鬼谷子、孔丘这些人都有不少关于战争的论述,我们要汲取他们的成就,但要归结用兵之法,不能只汇集别人的论断,更重要的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经验对他们论说作出补充,并且建立起完整的兵法体系。任何关于战争的道理,都是从具体的战争过程中归纳出来的,因此,考察古今战例是必不可少的。”
田武忽然问道:“叔父,五年前你杀庄贾的时候,有兵法根据吗?”
“有!”田穰苴答道:“军纪严明是胜利之本,一个纪律涣散的军队必败无疑,这方面,前人的论述比比皆是,要想严明军纪,就必须赏罚分明,这也是许多人都提到的。但是,怎样赏罚?赏谁?罚谁?姜太公的论说最为精当。”
田武只读过姜太公《六韬》中“文韬”里面的几节,也没完全读懂,便问:“姜太公是怎么说的?”
田穰苴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说:“姜太公说:‘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故杀一人而三军振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赏及牛竖马洗厩养之徒,是下通也。刑上极,赏下通,是将威之所行也。’这就是说,对于违反军纪的人,首先要杀职位高的,这样才能立主将之威,振三军之气;对于守纪立功的人,首先奖赏地位低的,正队伍之风,悦万人之心。杀大赏小,这是需要胆量的,但心端则胆大,无欲则刚正,而心端无欲,乃将帅之根本。昏庸之将、腐败之军恰恰相反,有了过错,先罚地位低的,甚至找替罪羊;有了好处,先赏职位高的,或者只赏地位高的。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会使为将者的威信扫地,而最终,会导致军队的自我瓦解,即所谓人不败,先自败。管仲也说过类似的话:‘禁罚不加于显贵,庆赏不施于卑贱,而求令之必行,不可得也。
田武听得入了迷,他没想到,兵法当中,仅赏罚一项,就包含了如此微妙、如此深奥的道理,就说:“叔父,我想跟你学兵法。”
田穰苴这时正背对着田武,听了他的话,以为是一个毛孩子心血来潮随意脱口冒出这么一句来,便哈哈地笑了两声,一面转过身来,但他的笑声立刻止住了,因为他看见了田武严肃郑重的神情。
“你真想学兵法?”田穰苴的表情也郑重起来。
“真想学。”田武更认真了,“我将来要做爷爷和叔父这样的将领。”
田穰苴喜出望外,连连说道:“好,好,好,有志气,有志气!这才是田家的后代!今天就开始,你先把桌子收拾好!”
田武把桌子上的茶具端到一边,用抹布把桌面擦干净。田穰苴从锅灶边找了一捧小松球和一块小木板,而后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用木板代表兵车,用小松球代表士卒,讲说道:“夏、商时代,主要是步战,从周朝开始到如今,作战的方法一直都是车战。战车由四匹马驾驶,中间的两匹马叫做‘服’,边上的两匹叫做‘骖’,战车上有三个人,中间是御者,左边是头领,右边是勇士,每辆战车后面跟着七十二个步卒……”
从此,田穰苴每隔一天就给田武讲一次兵法,而田武,则对兵法从喜好转为痴迷。有一次,他到叔父家去,叔父把他带进一间高大的屋子,一进门,田武就吃了一惊:屋子里堆满了简册,一直摞到屋梁。田穰苴告诉田武:这些简册都是关于兵法的,有《军志》,有《军政》,有《军礼》,有姜太公的《六韬》,有管仲的《管子》,还有老子的、孔丘的许多言论,这些书册大都未正式编辑成形,是从四面八方抄录来的。他还告诉田武,他要总结前人的兵法论述,汇入自己带兵作战的亲身经验,写一部较为系统、全面的兵法书。
叔父的计划唤起了田武无限的崇敬,同时,也激发了他建功立业的志向,他还不能详细地设计自己的未来,但脑海里又一次闪现出自己乘车持戈,指挥着千军万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莽原上的壮阔场面……
田穰苴似乎觉察出童年侄子进入了幻想的境界,便说道:“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将领,必须从最初级的知识和本领学起。老子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叔父,我懂。”田武答道。
因为学生年龄小,兵器训练尚未进行,但田穰苴第二天早晨就开始带着田武舞棍弄棒。他把各种兵器摆在田武面前,一一介绍说:“车战主要使用长兵器,如矛、殳、戈、斧、戟,这些兵器各有所长,矛直而尖,主刺;殳是矛的补充,在矛头的后面加上一个小蒺藜,增强了杀伤力;戈有横向的‘援’,主啄和钩;斧厚重,主砍;戟实际上是矛与戈的结合,既可以刺,又可以啄钩,长处较为明显。”
田武说:“那我就学戟吧!”
田穰苴立即让木匠给田武做了一根木戟,向他传授刺、挑、啄、钩、轮、挡一套格斗技法,田武每天苦练不止。
夜阑,宫廷内朝依然灯火通明。
品尝着醇醴佳肴,聆听着丝竹曼歌,观赏着袖转腰舞,齐景公进入了醉醺醺、痴迷迷的境界。这样的夜晚,他不知度过了多少回,但今夜,他觉得有些不同,是什么原因呢?对了,是郑姬和卫姬的缘故。这两个尤物真如从天而降,落入齐国之都。这些年,随着大周王室的衰微,雅乐一天天地被冷淡了,俗乐却在各地风行,大有侵吞雅乐之势。俗乐之兴,以郑、卫为最,故有“郑卫之音”的说法。恰巧两地都有卖艺者至齐,郑姬和卫姬都是卖艺班子里最出色的少女’,班主将她们献给宫廷,她们慕齐国之富庶,也愿意留下。她们的舞蹈确实与以往看到的迥然有别:从面部化妆看,是浓眉厚唇,七分媚三分野;从服饰看,是裙衫薄如蝉翼,且坦肩露腰;从舞姿看,是四肢开放舒展,且挺胸抛臀,举手投足之间,传递出绵绵情意,真是美不胜收。这种歌舞缺少典雅持重的气质,却热情狂放,使人心情振奋,血液冲荡。
品着酒、听着歌,看着舞,齐景公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如此美妙的乐舞,当与臣下共赏,方能尽兴。真是奇怪,先前与臣下同饮,宫姬在身边敬酒,一边搂抱厮磨的时候,他总觉得那些男性臣下是多余的,碍事的,而现在,面对着充满异国情调的歌舞,又觉得缺少他们,场面就不完整了。
找谁呢?自然是股肱之臣了,为首的当推晏婴。齐景公想着,便要派遣宫人前去传唤。转念又想,何不亲自登门拜访,这样更能显示出君主对臣下的关爱,另一方面也提高了臣下的身价,他们自然会感我之恩的。于是便吩咐宫人备好车马,带上御酒,由郑姬和卫姬搀扶着,向宫外走去。
宫廷分为三朝:外朝、中朝(正朝)和内朝(燕朝)。外朝供群臣议政、决狱之用,国君不常在此停留;中朝是群臣朝见国君的地方;内朝是国君及后妃的居住之所,臣下非召不得入。与三朝相应的,有三道门:外朝的库门,中朝的雉门,内朝的路门。往日,齐景公不论是出宫还是进宫,都以三道宫门而得意非常,因为它毕竟是国君身价的显示,有了这三道门,寻常之人就会望而却步,从而产生出对君主的神秘感和崇敬感;但现在,被孤独缠绕的他,却觉得这三道门有两道是多余的,出一趟宫不知要上下多少级台阶,劳力而费时,反不如寻常的百姓之家。
出了库门,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齐景公与郑、卫两姬上了第一辆车,众乐工上第二辆车,御夫吆喝了一声,两辆马车直奔晏府。
临淄城静悄悄的,车轮、马蹄和铃铎的声响显得格外震耳,仿佛百里之外都能听得见。半醉半醒的齐景公觉得这声音十分悦耳,因为它恰恰是自己权利和威势的显露,只有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才敢于这样毫无顾忌地惊扰着平民的美梦。
来到晏婴的府第,宫人上前敲门多时,门才开了一道缝,接着便传出沙哑的话语:“喂,要饭也总得有个时候,虽说是我家主人乐善好施,可现在都后半夜了,宅子里哪里还有剩饭?主人忙了大半夜,刚睡下,行行好,明天再来吧,行行好!”
“你拿我们当要饭的?”宫人厉声呵斥道,“是国君亲自驾临至此,要见你们主人,还不赶快通报!”
这时门人看见了路边的马车和车上的伞盖,吓得魂不附体,立即转身,直奔晏婴的卧房,惊呼道:“主人,出大事了,国……国君来……来了!”
晏婴一骨碌爬了起来,惶恐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国君来了,就在门口!”门人说。
“你赶快去开门。”晏婴吩咐了一声。
门人转身跑了。晏婴匆匆穿好朝服,戴上朝帽,拿起笏板,大步流星地向外跑去,出了大门,便在马车前面跪了下来,问道:“敢问主公,国家可有重大变故?”
“没有。”齐景公答道。
这时晏婴闻到了一股酒气,他抬起头,借着门人手中灯笼的火光,看见齐景公从车窗里露出头来,笑眯眯的。
“那么主公何以深更半夜屈驾降临寒舍?”晏婴又问。
齐景公笑道:“国相日夜为朝廷操劳,寡人颇觉不安,今有甘醴之味、金石之声,不敢独享,特来与贤卿共乐。”
“安国家,定诸侯,整吏治,抚百姓,乃臣之本分,臣敢不殚精竭虑?”晏婴说,“至于侍奉主公尽甘醴、金石之享,主公左右自有其人伺候,臣实在不善此道,望主公见谅!”
齐景公听了,顿觉兴致索然,他没想到晏婴能如此直白而生硬地加以回绝,便没好气地说了一声:“不打扰了!”
一声鞭响,马车飞快地离开了晏府。
“去田司马家!”齐景公吩咐道。
来到田穰苴的府宅,宫人上前敲门。
田穰苴正在撰写兵法,闻听国君驾临,失声叫道:“必有犯境之敌兵!”当即戴盔披甲,佩剑持戟,匆匆跑出府门,跪地问道:“主公,可有紧急敌情?”
“没有。”齐景公答道。
“可有叛乱之臣民?”田穰苴又问。
“也没有。”
田穰苴困惑地抬起头起来,问道:“既无外敌,又无内乱,主公深夜屈驾,不知是何缘故?”
齐景公笑道:“将军南征北战,不避风尘,多有劳苦,寡人颇觉不忍,今有甘醴之味、金石之声,不敢独享,特来与爱卿共乐。”
“筹粮秣,振军旅,御敌寇,肃叛乱,臣当鞠躬尽瘁。”田穰苴说,“至于酒肉、歌舞之享,主公左右自有陪伴之人,臣不敢与闻。”
齐景公的脸立即耷拉下来,心想,怎么这个田穰苴跟晏婴竟像是一个模子压出来的?连说的话都酷似,真是败兴!他急忙把手向御者一挥,马车逃逸般地离开了田府。
田穰苴抬起头来,望着马车的背影,茫然地皱起了眉头。
马车走了不远,来到梁邱据的宅舍,齐景公喊了一声“停”,然后命宫人去叫门。出乎意料的是,宫人刚走上台阶,大门就“哗啦”一声开了,门洞里十几盏灯笼照得街衢通亮,齐景公仔细看去,提灯笼的竟是清一色的少女,个个如花似玉,梁邱据手捧排箫迎了出来,跪地说道:“主公屈驾光临,臣舍顿时为之生辉,卑臣真是三生有幸啊!”
“爱卿知寡人造访乎?”齐景公问。
“未知也!”梁邱据答道。
“既然未知,大门何以不敲自开?”齐景公问。
“卑臣的这一颗心,就是专门为主公而长的。”梁邱据的眼睛笑成一条线,“不论卑臣在什么地方,总挂牵着主公。方才在梦中听得车马声响,就觉得主公的圣驾将至,也是卑臣思君心切,方才有此巧合。”
齐景公在晏婴和田穰苴那里遭了冷遇,听了梁邱据的话,心里暖洋洋美滋滋的,说道:“难为你惦记着寡人,知道寡人的心思。”
四个少女凑上前来,把齐景公扶下车,向府内走去。郑姬和卫姬反倒无事可做了,只好跟在后面。
梁邱据吩咐家人端上酒肴和水果,君臣二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齐景公命随行的乐工奏起了“郑卫之音”,郑姬和卫姬翩翩起舞,梁邱据有意做出一副痴迷忘形的模样,一面摇头晃脑,一面用手指在案几上打着拍子……
“前几年,寡人喜听雅乐。”齐景公说,“现在,一听雅乐就唯恐打盹,而一听‘郑卫之音’这样的俗乐就不知疲倦,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俗乐好!俗乐好!”梁邱据忙说,“说来也怪,卑臣在国事上惟主公之命是听,在乐舞方面也步了主公的后尘,主公喜欢什么,微臣就喜欢什么。”
齐景公醉眼迷离地说:“唉,还是爱卿能够体贴寡人哪!”
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投机,大有知己难逢之慨,未等兴尽,便听得四方鸡鸣,于是摇头叹息,只恨光阴似箭,良宵苦短。
早朝的时候,齐景公的精神萎靡不振,两眼迷迷瞪瞪,跟群臣匆匆议论了几句之后,就宣布散朝。田穰苴向晏婴递了个眼色,两个人都留了下来,晏婴劝道:“主公昨夜光临敝舍,臣未能尽心陪伴,望主公莫要怪罪。”
田穰苴也说:“臣也请主公海涵。”
“哦,你们不说,寡人倒忘了。”齐景公冷冷地说,“还有别的事吗?”
晏婴不紧不慢地说:“臣以为,作为一国之君,处处应以国事为重,深夜不应当到臣下的宅舍中宴饮欢歌。”
齐景公说:“朝中无你二人,寡人何以治吾国?若无梁邱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曾妨碍二位的职事,二位最好也不要干涉寡人的行动。”
晏婴和田穰苴听了,面面相觑……
当晚,田穰苴来到田书家,对田凭和田武说起了这件事。
听完了这段奇特而有趣之事,田武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说不尽的敬意,他敬佩叔父对国事的忠诚态度,敬佩他敢于犯颜直谏的胆气,也敬佩他的无比威力,因为在这种威力面前,连国君都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田凭皱着眉头说:“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哥哥为何这样说?”田穰苴不解地问。田武也吃了一惊。
田凭说:“晏婴在庄公时就是国相,功高资深,主公即位后,视之如父兄,自然对他言听计从;你却不一样,你是晏婴推荐的,论出身,原不过是个园吏,论功劳,只有五年前抗击晋燕入侵一次,此功虽大,但在主公的眼里,你远远不能与晏婴比肩。然而,你的官职却已经与晏婴平行了,而昨夜你的言语行动又与晏婴完全一致,这样,你的官职和言行便超过了你在主公心目中的地位,不祥的结局就潜伏于其中了。”
父亲的话,田武完全听懂了,但他不明白叔父应该怎样去做才是对的,便说:“叔父如果想做忠臣,就只能这样做,难道要让叔父违背自己的意愿,像梁邱据一样,把国君请到家里一起饮酒作乐?”
“孩子,你说得很对!”田凭说,“你叔父只能这样做,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却又潜伏着不祥的结局,这……”田武茫然了。
“这就叫身不由己!”田凭说。
“身不由己?”田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比干不是不知道商纣王的残忍,但为了国家社稷,仍然屡次劝谏商纣王,结果被纣王剖心而死,尸体被垛成了肉酱。这是暴君身边忠臣的必然结局。”田凭说,“做不做忠臣,比干是可以选择的,可是一旦决定了要做忠臣,下场就由不得自己了。”
“是啊。”田穰苴似有所悟,“忠臣不是那么好当的。”
屋子里顿时沉默了。田武微微打了个寒噤,痴呆了好一阵。
却说田书率领车马六十乘士卒四千五百人出了临淄,向东南进发。不几天进入了蒙山地界,这里山峦连绵,荆棘遍野,饿殍遗弃于阡陌,狐狼出没于丛林,更兼道路坎坷崎岖,行军十分艰难。
除了斥候(负责探察的士卒)以外,已届花甲之年的田书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在平路或下坡路,他站在战车上;每逢遇到上坡路,便下车和士卒们一起步行。他严格按照行军速度的规定,每日一舍(三十里),将士们夜住晓行,秩序井然。
第六天,队伍来到穆陵关,这里不但山峰高耸,而且险峻陡峭,此关正巧在两座高峰之间,像是造物主劈开的一个豁口,其高度相当于山峰的一半,这是南下的必经之路。田书毫不犹豫地下了爬山的命令。
坡度太大,石砾又太多,马蹄不是打滑,就是陷进石砾缝中。田书指挥着将士们在似路非路的斜坡上按“之”字形的折线攀缘,几乎所有的士卒,都用一只手中的戈矛做拐杖,支撑着地面,而用另一只手牵马、拉车或推车,一面用泥土和树枝铺垫坑凹之处,以便让车轮驶过。队伍在山北坡缓缓地挪动着,远远看去,像是一群蜗牛在爬行……
“大齐的弟兄们,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翻过此山者方为真英雄,身在军伍,死且不避,况此难乎!”田书的喊声震荡山谷。
汗流浃背的将士们受到了主帅的鼓励,精神顿时抖擞起来……
中午时分,队伍陆续攀上山顶。举目南望,将士们笑逐颜开:山南边,竟是长达数里的平缓斜坡。
队伍稍作休息,然后继续前进。经历了艰难的攀登之后,走下坡路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将士们在惯性的驱动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迈进,虽然没有风,旌旗却全都舒展开来,发出悦耳的哗哗声响……
日头稍微偏西,队伍来到一片小树林,田书吩咐士卒们开灶做饭。不一会儿,整个树林便香气四溢。
正在这时,一群面色黧黑、衣衫褴褛的难民从南边向树林走来,足足有三四百人,有白发苍须的老叟,有赤身裸体的儿童,也有背着孩子的妇女……
等难民们走近了,田书问其中的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者:“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菖国人。”老者答道:“今天庄稼本来就歉收,官府反而加重了赋税,不等我们动手,官府就派差役把地里的粮食都收去了,我们颗粒无获,还欠着官府的钱粮。走投无路啊,只得流落他乡,乞讨为生。”
田书当即下令用军粮接济难民,佐将公叔隼说:“我们只带了十天的粮食,分给了难民,将士们怎么办?”
“我们出征的目的,正在于解万民于倒悬,否则,谈何正义之师?”田书答道:“至于军粮,我们已经走了一半难走的山路,剩下了一半好走的平路,可以提前一天到达,到那时,打开了菖都,何愁无粮?”
公叔隼不敢再说什么,安排将士们从每一锅灶里舀出一碗小米饭来,分给难民。
老者分到了一碗米饭,吃着,一面问田书:“老朽素闻齐军威武,想来征讨小小的莒国易如反掌,敢问将军,拿下了菖国之后,欲将何为?”
“菖共公逆天道悖人理,故齐主命我前往征讨。”田书说,“平定之日,自然是行天道,布仁政,扶农耕,安百姓,老人家不必再流落他乡了。”
“仁义之师,仁义之师啊!”老者感动地说,“如此说来,我可以带着乡亲们步将军之后尘,返回故园了!”
“老人家放心地回去吧。”田书说。
“将军的恩德,老朽无以回报,今遣孙子郗獾跟随将军,可以为义军带路。”老者说,接着便把郗獾叫了过来,如此这般地叮咛了一番。
田书给难民们留下了十袋炒面,难民们千恩万谢,异国军民依依作别。
有了郗獾引路,田书行军速度大增,竟提前了两天便到达了菖都城北。
却说莒共公在菖都闻知齐国大军压境的消息,顿时面如土色,急忙召集朝臣,言不成句地说:“齐军来……犯……犯我境,如……如何是……是好?”
大夫淳于炳说道:“齐军远道而来,必定疲惫,田书年过六旬,已是衰颓不堪之人,不足为惧,待我前去将他擒来便是。”
淳于炳披甲执械,率领车马四十乘士卒三千人匆匆出了北门,只见齐军已经布阵完毕,等待厮杀,便回头催促将士道:“快,快!”
这边,公叔隼对田书低语道:“趁他们布阵尚未停当,攻之可也!”
“不必。”田书摇摇头,笑道,“在双方势均力敌或我方稍弱的情况下可以那样做,现在却不必,这次伐菖,旨在威震敌胆,而不在杀戮人众,等他布好了阵势,再将他击败,更能起震慑之效。”
淳于炳显得很急躁,未等车马完全出城,就催着部下击鼓,一面驱车杀向齐阵。这边田书驱车迎上,两车交错之际,田书抡起凤头钺竖直地劈下来,淳于炳举起三戈戟接住,“铿”的一声钝响,淳于炳登时觉得双臂断裂似的剧痛,身子一歪,便从战车上摔了下来,田书顺势将长钺向下一扫,淳于炳便首身异处了。
莒军见自己的主将第一回合就丧了性命,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阵势顿时大乱。于是,战场上出现了奇特的景象:士卒们纷纷夺路奔窜,大半逃进城中,小半落入了护城河,兵器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而一百六十匹战马却井然地守候在阵地上,保持着原有的队形,偶尔发出几声不安的嘶鸣……
田书挥军从北门冲入城中,菖侯的宫室早已空无一人。斥候报说,莒君早在淳于炳领军出城的时候就从南门逃走了。
田书命令将士把莒军所弃兵械封锁入库,以木牌写出安民告示,抚慰城中百姓。次日,命佐将公叔隼留守城池,自率一半人马向南追击。
仍是郗獾带路,他身上多了一根长绳,绕了十几道缠在肩上,绳子细而柔软。田书问他带这绳子做什么,他说:“昨天晚上我去看望远房的一个姑母,姑父三年前被莒君杀害了,她一心要为丈夫报仇。她说,无道之君必定引来正义之师,就用麻绳和丝线编了一根长绳,专等伐莒之军到来,便从城墙上抛出,不想这次齐军顺利地打开了城池。她还说,菖君必定逃往纪鄣,而且肯定紧闭城门,不敢出战,就让我带上它。这绳子又细又轻,却比平常用的草绳线绳结实得多,缒城正好用得上。”
田书听了,十分惊讶,慨叹道:“你姑母不但刚烈之气不让须眉,而且料事深远,实在令人钦佩啊!”
队伍日夜兼程,只三天,便赶到了纪鄣。天色已晚,田书吩咐将士们稍作休息,将就着吃几口炒面,自己登上城北的高坡,思谋着攻城的计划。
田书知道,这一仗是十分棘手的:我军轻装追击至此,粮草没有后继,因而此战必求速胜,否则,不消三五日,便只能因粮尽而自动退军。然而,菖军在都城新败,主将淳于炳身亡,莒共公心怯,必不敢出战,只能闭门固守;我只带了三千人马,又无云梯,根本无法打攻城战。现在,菖国方面还不知道齐军已经兵临城下,这正是偷袭的最好时机,时间不能拖过今夜,因为到明天,莒军就能从城里的望楼上看见我军,一旦他们弄清我军的实际人数,胆怯之心便一扫而光了。
秋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田书忽然注意到,身边这片浓密的树林中间有一块空地,空地恰好在高坡的顶部,如果从城里的方位向这边看,空地就是树林中的大豁口。顿时,一则巧计扑上心头。
不多时,三百名士卒举着松明和旗幡在高坡顶上从西向东飞跑,当他们经过豁口隐没在密林中之后,却又顺着坡北的山腰处跑回了原地,然后再一次从高坡顶上穿过。就这样,三百人在坡顶和北山腰转了个大圈子。当他们跑到坡顶时,城里人能够看得见,从北山腰返回时,城里人却不知道。
这一招很灵验,先是望楼上的士卒,接着是城墙上的守军,最后是全城的居民,他们分明地看到,城北山坡顶上一团又一团的火光川流不息地向东飞驰而去,火光中,飘展的旗幡若隐若现……不到半个时辰,整个纪鄣城便人声鼎沸、嚎叫连天了。
莒共公得报,登上行宫里临时搭起的望楼,看了一阵,惊叫道:“火把是向东去的,齐军要从东门攻城,火速守护东门!”
西城门外,田书和将士们埋伏在草地里。郗獾将丝麻长绳顶端的铜爪甩上城垛,然后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城墙上居然没有一个菖国士卒。他拍掌三次,城外的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攀缘而上……
忽然,绳子断了,攀上城头的只有六十个人。
“击鼓!”田书当机立断,命令道。
惊天的鼓声顿时响起,城下和城头的齐兵杀声大作……
莒共公万万没想到鼓声杀声会从西方传来,一时间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调兵遣将,心里只剩下了逃命的念头,他急忙叫人打开南城门,带上眷属和亲信仓皇奔窜而去。
齐军兵不血刃就占领了纪鄣城。
田书留下两千将士驻守纪鄣,自己带二百人回朝复命。半个月后,他回到了临淄。此一仗,辗转往返一千三百余里,连克莒国两座城池而未损一兵一卒。
齐景公亲自迎田书于临淄郊外,当夜又设盛宴庆贺此番出征的胜利,之后把乐安之地赏给田书作为采邑,并赐姓孙,以表彰其丰功。
改为孙姓的田氏家族空前荣耀起来……
修道保志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正像人们千篇一律的感慨,转眼之间,孙武(以下得称孙武了)已经十六岁了。
庠序的课程恰好完成了与作战有关的“五御”,今天要举行正式测试。人们意想不到的是,齐景公听说了这个消息,也亲临现场观看。
可巧晏婴生病,司马穰苴外出巡视边防去了,这可忙坏了梁邱据,他把射圃布置得如同节日的游艺场,观练台上花团锦簇,场地四周彩旗林立,还弄来了十二只仙鹤,说仙鹤是吉祥之禽,十二象征一年的十二月。
观练台左侧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车驾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四匹精壮的枣红马脖子下面,各拴有两枚银制的铃铎。人们都知道,这是为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准备的优厚奖品。
齐景公今天心情格外轻松,格外惬意,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当他把宠姬婴子带上观练台上的那一刻,心中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心情轻松和惬意的缘由正是因为晏婴和司马穰苴暂时不主持朝务,不然的话,他决不敢破例把后宫的人带到这种场合。想到这一层,齐景公的心头不免增添出一缕愁云:一个至高无上的国君居然要受身边两个臣子的管束而不得自由,这实在是很伤体面的。晏婴是前朝重臣,我不得不忍让三分,况且他德高望重,我听从他的劝告,还可以博得从谏如流的美名,但司马穰苴呢?他带兵出征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的宠臣庄贾,如果说庄贾误时而不得不杀,那么他捣毁了我的使者梁邱据的车驾,杀了骖马,则分明是在我脸上击以猛掌了。这件事至今想起来,仍觉得疙疙瘩瘩的。前不久,我从官帑里抽出一笔款项,要扩修熏风台,司马穰苴率先反对,晏婴也跟着瞎起哄,结果,款子用来贴补戍边将士的给需了。
总之,晏婴和司马穰苴这两个人,好像是处处昭示着我这个国君的昏聩和无主见,同时也炫耀着他们自己的睿智和权威,然而,这又是两块搬不动的石头,因为朝中没有人能够担挑起他们的重任。
“主公,都准备好了,是否可以开始?”齐景公的思绪被打断了,说话的是大夫裔款,他是齐景公的又一个宠臣。
“好,开始吧!”齐景公答道。
参加“五御”测试表演的学生是经过筛选的,只有十名选手,每一项满分为十个筹码(又叫筹马),担任裁判的是公正无私的军正温丙启。
第一项“鸣和銮”比较容易,十辆马车鱼贯行进,经过观练台,他们的成绩按马车在台前四十步距离内“和”与“鸾”鸣响的协调程度而定。这一项,获得十码的是孙武、田盘和另外五名学生。
第二项是“舞交衢”,是在交叉道上往来驰驱,要求马车旋转灵活。交叉的十字路是用白线在场地上画出来的。学生们表现得都出色,马车在他们的调动下显得那样随意,那样自如,这一项成绩最好的是孙武、田盘、缪不识和姜乙卓,都是十码。
第三项是“逐禽左”,要求在田猎时驱车追逐到野兽的左方,便于武士射杀目标。表演时由一名骑手骑一匹幼年马作为目标,不论马怎样转换方向,御者都要在目标左侧十步远以内的位置上。这一项表演难度很大,因为骑手总是让目标马向右拐弯,选手就必须绕着大圈追赶,这就需要极快的速度。好几个学生赶不上,跑着跑着,就跟在目标马的正后方了,引得场地四周的观众发出长时间的哄笑。这一项表演,只有孙武、田盘、缪不识三名选手获得了十码的成绩。
第四项是“逐曲水”,要求马车沿着曲折的河水边前进而不使车落让水中。射圃没有水流,仍然用白粉在观礼台前画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表演者必须让马车的右轮紧贴白线左侧驶过,距离不能超过四寸,但不能压住白线。为了保证行驶速度,前面安排了一辆领车,在它之后,相邻的两辆车之间不得超过二十尺。
表演开始了,三声鼓响之后,领车率先进入场地,这辆车不计成绩,只跑直线,速度很快。参加测试的第一辆车由缪不识驾驶,开始他的车跑得很好,紧贴白线左侧,但在最后一个弧线,他来不及了,偷工减料地跑成了一条直线,结果得了八码。
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四面的观众都聚集到观礼台下,忽而叫好,鼓励着表演者的成功,忽而“哇”的一声,对表演者的失误表示遗憾。齐景公忘情地站了起来,盯住每一辆车的右轮……
第七辆是田盘,他驾驶得十分出色,当他的右轮顺着白线驶到尽头时,观众们发出强烈的欢呼,连齐景公也跟着喊了起来。田盘的成绩是十码。
驾驶最后一辆车的是孙武,出乎人们的意料,他把右轮与白线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在没有任何车辙痕迹的地方驶了过去,观众又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温丙启随便选了三个地方量了量,然后喊道:“车辙离白线只有一寸!”
观众再一次欢腾起来。齐景公兴奋地说:“应该再给他加上两码。”
温丙启高声报唱道:“孙武成绩,十二码!”
最后一项是“过君表”,这一项难度最大,是跨越障碍的技术,“过君表”的名称原是指穿过狭窄的门,但今天场子里设置的障碍是比车的两轮距离窄六寸的两根矮木桩,要求车的两轮从木桩外侧越过。
抽签的结果是孙武第一个演示。他驾着车先沿着木桩的平行方向急驰,忽然,掉转方向垂直地朝木桩飞奔,喘两口气的工夫,马车越过了木桩。温丙启上前一量,两个车轮离木桩的距离都是三寸。
第二个表演者是缪不识,他驾着车飞奔,速度跟孙武一样快,马车经过木桩的那个瞬间,只听得“咔嚓”一声,左轮正好撞在木桩上,登时飞上了半空,车翻了,缪不识朝斜前方弹出了两丈多远,之后在地上滚了七八个骨碌,而撞掉了的左轮落地后一直滚到观练台下。全场一阵惊呼,有几个学生急忙跑过去抢救,却见缪不识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把鞭子摔在地上……
田盘看着缪不识的狼狈相,放声大笑,说道:“缪不识的箭法是数第一的,可是御术实在太差了!”
田盘的话没有引起任何反应,因为孙武的成功,就已经使后面的表演者生出了几分怯阵之心,而缪不识的惨败,就更使他们慌了神,或许是因为他们估摸着自己未必能像缪不识那样经得起摔跌,于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姜乙卓今天的情绪很颓丧,他始终表现得神不守舍,前面几项成绩都很糟,现在又轮到他了,他摇了摇头,然后蹲在地上。其他几个学生见状,也纷纷退出了表演。
梁有稷也想退出表演,但他想到自己的父亲是朝廷的重臣,那样做会辱没家门,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心存侥幸地想:如果把车驾得慢一些,兴许也能顺利地驶过去。他估计错了,那四匹马究竟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惊吓,他不知道,总之,鞭子一响,它们就像逃命般地狂奔起来,他顿时吓得魂魄飞散,脑袋胀得斗一般大,求生的念头占据了全部意识,在马车离木桩还有二十步远的时候,他用右手将车前的横轼向后用力一扳,马车猛一拐弯,安然驶过了。但他的表演没有成绩,因为车的左轮是从两个木桩之间驶过的。
最后一个是田盘,他的表演看上去像孙武一样出色,车论顺利地通过了木桩,全场又一次欢腾起来。但温丙启测量的结果是:右轮离右侧木桩六寸,而左轮则紧擦木桩外侧而过,因此成绩判了九码。
测试表演结束了,孙武成绩最高,五十二码,田盘第二,四十九码。
“主公,还有更好看的,有翟王之子名羡,曾在周天子面前做过御术表演,今天微臣特意把他请来了。”裔款凑到齐景公身边说。
“他的御术寡人听说过,华而不实。”齐景公有些不耐烦。
婴子撒娇地说:“主公,既然翟王子已经来了,何不一饱贱妾的眼福呢!”
“好好好,就依你!”齐景公亲昵地看了她一眼,笑道。
裔款将一面红旗高高举起,在空中摇了三摇,射圃大门外立即传来整齐的马蹄和铜铃声响,紧接着,一辆豪华的车子由十六匹马拉着进了广场。十六匹马分黑、白、红、花四色,每色四匹,成一排,马头上一律饰有彩色雉尾,翟羡则眉清目秀,全身锦缎,端坐于车上,车、马、人相互映衬,一副雍容华丽的贵族气派。
翟羡的表演看上去没有什么出奇的,但学过驾车的人却知道他这一番工夫的精深:十六匹马步调竟然完全一致,每次落地的三十二只马蹄踏出的总是同一个声响,而叮叮的马铃则敲出了和谐悦耳的节奏。更出奇的是,十六匹马能够在翟羡的指挥下前进,后退,原地踏步,立定。
在场的人全神贯注地观看着翟羡的表演,没有一个人鼓掌或叫好,他们都不舍得破坏马蹄和铜铃奏出的美妙音乐……一直到表演结束,全场才欢声雷动。
观礼台对面,站在马车旁边的田盘小声对孙武说:“翟羡的这一套玩意儿,在战场上毫无用处,只有昏庸的君主和鄙俗不堪的肉食者才会喜欢这种脂粉气的东西。”
孙武吓了一跳,田盘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指责至高无上的国君,简直是自取其祸,他瞅了田盘一眼,低语道:“小心点儿,隔墙有耳,何况无墙。”
“怕什么?”田盘仍然不知自忌,“他的位子早晚是田家的。”
孙武又是一惊,这不是晏婴说过的话吗?他向前后左右看了看,人们仍在欢呼着,似乎并没人注意他们的谈话,才多少松了一口气。观练台上,婴子笑眯眯地说:“真了不起,主公应该重赏翟羡。”“喔,应该重赏!”齐景公重复着婴子的话。
裔款向台下招了招手,十名学生选手和翟羡都走到观练台下。
“翟羡,你的表演很精彩,使寡人耳目为之一悦。”齐景公说道:“寡人把场子里的十二只仙鹤全部送给你,权做赏赐。”
“感谢主公厚爱。”翟羡拱手施礼道,“只是翟羡平生不喜禽鸟,惟爱良马,倘若主公能将观练台前这一乘车驾赐予翟羡,翟羡当感激不尽!”
“这……”齐景公为难了。
婴子一只手抓住齐景公的胳膊,另一只手推了推他的脊背,说:“就应了他便是。”
“既然你喜欢良马,寡人就将车驾赐予你。”齐景公说。
“谢主公恩典!”翟羡急忙应道。
“孙武。”齐景公说,“你今天测试名列第一,按每年的成例,本当赐车驾一乘,以资鼓励,你的奖赏改为十二只仙鹤,如何?”
婴子在齐景公的背后戳了一下,齐景公会意,立即后悔自己失言。
孙武躬身施礼道:“孙武苦练功课,志在成就学业,以期将来效忠朝廷,保国安邦,别无他求,至于赏赐,非孙武所挂怀者也。仙鹤乃吉祥珍禽,孙武不敢承领。”
“果然有祖辈遗风,明大体,识退让。”齐景公对左右笑道,然后面向孙武,“少年谦恭,乃是美德,那就委屈你了。”
“君主在上,田盘有话要说!”田盘的声音很高,全场的人都听得见,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有什么话?”齐景公有些愠怒。
孙武偷偷地拽了拽田盘身后的衣襟,田盘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激愤地说道:“测试优胜者受赏,这是庠序立了多年的规矩,岂能一朝废弃?今日翟羡的表演不属于庠序测试项目,而夺取庠序应赏之物,此乃喧宾夺主之举也。况且,‘五御’是为将来戎马阵战而设,足以张扬我大齐的尚武之雄风,而翟羡的表演,如同伶优弄袖,忸怩作态而已,若此等伎俩见宠,则齐邦之民皆为纤弱萎靡之徒矣!”
田盘的语气咄咄逼人,却又句句在理,说得齐景公无言以对,正踌躇着,翟羡发话了:“翟羡今天应邀前来献丑,不想冲撞了贵国庠序的学生,主公所赐车驾,实在不敢领受,翟羡告辞了!”
翟羡说完,便登上他的马车,一声带有怒气的鞭响之后,杂乱而沉重的马蹄声震天动地,转眼工夫,马车驶出了射圃,场子复归于宁静。
齐景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尴尬的局面,一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幸好梁邱据抢了几步跑上台去,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会大获成功,孙武和翟羡都创造了温良谦让、虚怀若谷的典范,足为大众楷模;田盘敢于直谏,精神可嘉;我大齐君侯宽宏圣明,海纳百川,实为名贯万世之英主……”
人们都离开了,射圃只剩下孙武和田盘两个人。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懦弱!”田盘怒气未息地说。
“大丈夫当立鸿鹄之志,岂能以一乘车马为念?”孙武反驳道。
“这不是一乘车马的事。”田盘纠正说,“我争的是道,是理,是义,是气!你看看今天的事,咱们的君主还有没有章法?本来是庠序测试,半路上却杀出个翟羡来;偏是这个翟羡不知趣,点着名向君主素要我们的奖品,而君主却昏头昏脑地答应了。最叫人看不顺眼的,他今天带竟带着宫中的嬖姬上了观练台,简直是我齐国的大耻大辱!”
“你说得很在理!可是,你的所谓道、理、义、气毕竟跟奖品纠缠在一起,你借这个题目发作,让人听上去会觉得你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利,从而显出你眼界抱负的低矮。”孙武好不客气地说。
“是我的抱负低,还是你的胆量小?”田盘火了,“那辆马车明明应该是你的,你却眼睁睁地把它让了出去,你到底是怕那个翟羡呢,还是怕咱们的君主?”
“今天我并没有怕谁!”
“没怕?你说话的时候气都瘪了,还说没怕?”
“你知道什么是真丈夫吗?”孙武问。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田盘激动地说,“你喜欢兵法,想当将!帅,带兵上战场建功立业,而将帅之材在谋而不在勇,对不对?”
孙武看着田盘,没有回答。
“你忘了,将帅之材既在谋,也在勇!”田盘说。
“你说的勇就是争一时之长短?”孙武质问道。
“小事不敢争,难道大事你就敢争了?”田盘反问了一句。
“不论争什么,都要看火候,看时机,不能意气用事……”孙武解释道。
“你是说我在逞匹夫之勇?”田盘打断了他,“你错了,我今天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抓住了最好的时机。依你说,什么是火候?什么是时机?在你的对手犯错误的时候,你给他点破,这就是火候和时机,懂吗?”
“你的话是对的,可今天的场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没有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刺伤一个手握权柄的君主。”孙武说,“你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气,但君主对你的忌恨却潜藏在他的心底了,他有更多的机会发作,这是一种隐蔽的祸患,你就没想一想?”
田盘用鼻子“哼”了一声,底气十足地说:“他奈何不了我!”
“何以见得?”孙武问。
“在齐国的土地上,田氏家族是谁也搬不动的。”田盘说。
“唉,你的失误正在这里!”孙武叹了一口气。
“什么失误?”田盘愣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孙武说,“十二年前,田氏联合鲍氏与高氏、栾氏混战于稷门,赶走了高、栾家族,瓜分了他们的财产,咱们的曾祖父田无宇把分得的财产又分给了落难的贵族,从此田氏家族威望日升,如今,正像你所说的,在齐国的土地上,田氏家族是谁也搬不动的。然而,我们的家族已经为国、鲍这家族所侧目了,他们正在寻求时机瓦解我们,因此在今后,由于你今天过分张扬和炫耀田氏家族的势力,这个家族中的权利人物便潜伏着受伤害的危机,如果有朝一日这种危机变成了事实,你就会为自己今天缺乏忍耐的表现感到后悔了。”
田盘紧锁眉头,咀嚼着孙武的话。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敢为天下先。’老子的这些话难道你都忘了?”孙武的话滔滔如流水。
“人说齐国多辩士,果然名不虚传!”
孙武和田盘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缪不识来到他们身边。
“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田盘问。
“没有。”缪不识答道:“我只听了孙武最后一段话,引经据典,老子的话一套一套的,正像你们常说的那样,‘洋洋洒洒,口若悬河’。”
“你怎么没回家?”孙武问他。
缪不识没有回答他,却问:“你们知道姜乙卓今天成绩坏的原因吗?”
“我也疑惑,他的‘五御’本来是学得很好的。”孙武说。
“他父亲昨天刚受了刖刑。”缪不识说。
“啊!”孙武惊叫起来。
田盘说:“听我爷爷说,这次是为了翻修申池加收税赋,凡是拖欠的一律受刖刑,临淄城里,受刑的就有一百多个。这个混账国君,不但昏聩,而且残暴!”
缪不识听了,吓得瞠目结舌。
孙武急忙掩饰道:“走,咱们分头回家拿点礼品,一起去姜乙卓家去看望一下。”
缪不识先走了。孙武对田盘说:“你怎么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这口恶气,哪个有血气的人能咽得下?”田盘吼叫起来。
“我问你。”孙武道,“你爷爷是朝廷的大夫,他肯定也不满意国君的这种做法,但是他当着国君的面反对过没有?”
田盘语塞。孙武说:“我就知道,他没反对过。为什么?现在满朝文武,除了晏婴以外,没有一个敢于明目张胆对国君提出批评的。只有晏婴敢这样做,但是,即使这样,国君也经常不理睬晏婴的话。你掂量一下,你的分量比晏婴如何?”
“我……”田盘支吾了一声。
“你的分量连晏婴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都不到。”孙武说,“然而你却想做晏婴那样的人!”
“好了好了,今天是你说得对,我听你的。”田盘说,“以后我把嘴封住就是了,不再乱说了。”“那就好。”孙武说。“不过。”田盘说,“你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对。”“怎么?”孙武问。
“我并不想做晏婴那样的人。”田盘说。
孙武疑惑地看着他。
“你有抱负,这我知道,但你的抱负是为臣之道。”田盘的神情变得诡秘起来,“而我的抱负,却是为君之道。”
“就凭你这副德性,我就不信你能当上国君!”孙武轻蔑地说。
“也许我当不上。”田盘底气十足地说,“但我的儿子,孙子一定能当上。”
孙武惊愕不已,这不是缪不识的父亲缪甲曾经说过的话吗?是的,晏婴也做过这样的预测,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才能远不及你。”田盘继续说,“但我有做国君的志向,或者叫野心,你没有,你必须屈为人臣,才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因为率兵点将,驰骋疆场,毕竟不是国君的事体,而只能是臣子的本分。臣子的命运是系结在国君身上的,姜子牙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明君。然而眼下列国纷争,如同群兽厮斗,做国君的个个利令智昏,鼠目寸光,像尧、舜、夏启、商汤、周武那样的明君,今天不会再有了,即使我做了国君,也成不了明君。所以,你的结局,可能很悲惨:你打了败仗,会名声扫地;你功业卓着,会引起国君的猜忌。因此你到头来不是功成身退,就是兔死狗烹。”
孙武失神地望着天空,痴呆良久。
晚上,内朝绰约亭,齐景公与晏婴相对而坐。
晏婴一脸倦容,因受了风寒,眼睛有些红肿,他刚才应景公之召,匆匆整理衣冠而来,没来得及梳洗,鬓发和胡须都乱蓬蓬的。
齐景公把白天的事对晏婴讲了一遍,神情颇有些沮丧。
晏婴说道:“去年卫国的东野稷表演御术,主公很想看,但婴子不喜欢看,结果主公就没有到场;今天翟羡表演御术,主公不想看,但婴子要看,主公就看了,而且还依了婴子的意愿,厚加赏赐。臣不明白,主公何以总是为了满足一个嬖姬的心愿而改变自己的主意?听嬖姬之言而赏赐御夫,此乃冷人心、蓄民怨之道也。《诗》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难道主公要让这两句话在大齐国应验?”
“此乃寡人之一误!”齐景公悔悟道。
晏婴继续说道:“庠序的测试,乃是为了强国振邦而培养和举拔人才,而翟羡的御术无非是满足人们的耳目之欲罢了。主公将庠序的奖品转赐给翟羡,岂不是本末倒置?依臣看来,这是主公的又一大误。”
“贤相说的是。”齐景公点了点头。
“先君桓公在世时,齐国之地比现在狭小,但桓公能够修法治,广政教,以霸诸侯。”晏婴接着说,“而主公即位以来,岁凶年饥,赋税繁重,百姓不堪其苦,更兼用刑严酷,致使临淄之地鞋贱而踊贵,而主公却沉溺于甘醴歌舞、高台深池、钟鼓管弦、禽鸟狗马之中。宫里的牛马多而无处可用,最终老死在棚栏里;车子用不过来,堆得像小山一般高,结果让虫子蛀坏了;锦缎布帛塞满橱柜,因潮湿而生出了绒毛;美酒佳酿喝不尽,一坛一坛地变酸了;粮食也吃不完,放在仓屯里发霉了。另一方面,赋税却在不断增加。长此下去,民心尽丧的时候,主公当置先君遗业于何地?”
晏婴说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了,脸也涨得通红。
齐景公忙说:“贤相身体欠佳,早些回府歇息吧!”
“臣的一片愚忠,都是为了大齐的兴旺啊!”晏婴加了一句。
“贤相的话,寡人记住了,放心去吧。”齐景公说,一面招呼宫人把晏婴送回了府邸。
晏婴走后,齐景公颇有些怅然若失之感。晏婴这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身材矮小,肚子里却装着永远也掏不完的学问,不管什么问题,他都能说出一番深邃而无可辩驳的道理来,使听者心里的疙瘩迎刃而解。因此,齐景公每当心中有所困惑的时候,就愿意听听晏婴的见解,他知道晏婴是个敢于犯颜直谏的人,说起话来锋芒毕露,毫无顾忌,但在他听来却并不觉得逆耳。今天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也许是谈话没有结束的缘故,总之,晏婴走后,齐景公心里的疙瘩并没有解开。
是什么疙瘩呢?对了,是田盘。正是这个少年后生让一国之君当众出丑!刚才应当先问问这件事的,然而,晏婴已经走了!
阍人报说梁邱据与裔款求见,齐景公喜出望外,连忙召他们进宫。
刚一坐下,裔款就抢着说:“微臣跟梁大夫挂牵着主公,特来向主公问安。”
“难得你们一片热诚。”齐景公笑道。
“唉,今天要不是梁大夫急中生智,那场面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裔款又说。
一句话戳到了齐景公心中的痛处,他吭了吭鼻子,说:“这个田盘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真欠管教!”
裔款向梁邱据使了个眼色,梁邱据说道:“今天的事,看起来,好像是田盘年少无知,一时冲动,不过……”
“不过什么?”齐景公问道。
“微臣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梁邱据继续说,“要说年少无知,决不只是田盘一个人,在场的学生们都是年少无知的,但敢于如此张狂无礼的却绝对不会是别的人!”
“什么意思?”齐景公又问。
梁邱据答道:“微臣觉得田盘说起话来很有底气,不像主公所说的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他的心里,是很知道天高地厚的。”
齐景公沉默良久,说:“你的意思是说,田盘心里很清楚,自己有田氏家族这棵大树为他壮胆撑腰?”“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裔款插了一句。
“晏国相早就有预言,齐国的大权早晚要落到田氏手中,主公不可不防啊!”梁邱据把晏婴的话搬了出来。
齐景公摆了摆手,说道:“晏国相的这句话,太有些危言耸听,二位贤卿不必担忧,眼下田氏家族绝无欺君妄上的迹象。’”“单凭某一件事,的确说明不了什么。”梁邱据说,“但是,如果把前后的事连起来,就能见出些文章来。”
“此话怎讲?”齐景公问。
梁邱据看了裔款一眼,裔款说道:“打从田无宇那时候起,就用小量进、大量出的借贷方法蛊惑人心,如今的田乞,仍然实行着这一套把戏;再看田穰苴,上任伊始,就借故杀死朝廷的重臣庄贾,还要处死主公的使者梁大夫,气焰是何等嚣张!庄贾纵然有错,也应押送朝廷任凭主公处置;梁大夫驱车进入兵阵,本是无所谓的事,他偏要小题大做,造出事端来,他这样做,还不是要树立一己之威?主公好不容易从官帑拨了一笔款子,要修熏风台,他硬是要了去补充军需,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笼络将士。如今,他的威也有了,恩也有了,军队里面,只知有大司马,而不知有主公啊!这些年,主公对田家的人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才导致了今天田盘的狂妄犯上之举呀!”
“田氏夺齐,现在条件尚未成熟,还不敢轻举妄动,因此主公觉得自身安然无恙。”梁邱据接言道,“但身为臣子,我等对田氏家族的人可是畏之如虎啊!每次上朝的时候,微臣一见那位司马穰苴,就浑身战栗,连气都不敢喘……”
说到这里,梁邱据忽然涕泪横流,哽咽不止。
“太夸张了。”齐景公说,“至于吗?”
“主公难道忘了,梁大夫差一点死在田穰苴的斧钺之下!”裔款抢言道。
“寡人倒疏忽了。”齐景公说,“那件事让贤卿受委屈了。”
“微臣受点委屈倒是无所谓。”梁邱据说,“只是那田穰苴将罪过加在微臣身上,可是怒气却泄在了主公脸上,微臣心疼啊!”
“梁大夫说得对,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裔款说。
“依二位贤卿看,应该怎么办?”齐景公问。
“削减田氏在齐国的势力。”梁邱据答道。
“怎么削减?”齐景公又问。
“田氏家族中地位最显要的是田穰苴,削了他的职位,田氏的力量就削减了一半。”梁邱据说。
“不不。”齐景公摇摇头,“撤掉他,朝野会引起很大的震动,再说,谁来代替他?”
“微臣向主公保举一人。”梁邱据说。
齐景公神情惊疑地问:“谁?”
“北郭启。”梁邱据回答。
齐景公的神情由惊疑转为失望:“他能担任大司马?”
“按北郭启现在的地位,大司马之职显得重了些。”梁邱据解释说,“但此人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精文韬,通武略,有旷世之才,主公如果不放心,暂且不必授以大司马之职,只让他带兵即可,等一年半载之后再做定夺。”
“这件事以后慢慢计议吧。”齐景公说,“寡人现在心里有点儿乱。”
两人说了声“主公保重”,便退了出来。
事有凑巧,齐景公当夜就患了疟疾,发烧,不住地打摆子,宫医伺候他吃了几服药,稍微轻了些,却不能痊愈,三天两头地闹腹泻。
一天晚上,裔款来到太祝虞如家中。虞如感到很意外,问:“足下屈驾敝舍,必定有所吩咐。”
裔款将一双玉佩放在案几上,说道:“先生太客气了,晚辈哪里敢吩咐先生?只是顺路来看看先生而已。”
“既如此,老朽当有还礼。”虞如说完,便找出了一对玉环放在裔款面前。
裔款尴尬地说:“先生何必如此,晚生今天来,只是孝敬先生,别无他意,先生要是还礼,就太见外了。”
“无功不受禄嘛!”虞如笑道,“足下要是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言。”
“是……是这样。”裔款吞吞吐吐地说,“前不久,主公出席庠序测试,被一个叫田盘的少年的无礼顶撞,主公当众不好发作,一股怒气堵在心头,回宫以后,就病倒了,至今未能痊愈。先生是掌管占卜祭祀事务的,望能指明使主公致病的元凶,祭奠上苍,以解主公之病恙。”
“足下的意思是,让老朽指定田盘是主公生病的由头?”虞如问。
“事情明摆着。”裔款说,“若非妖气扑身,主公怎能至今未愈?”
虞如正色道:“但据老朽所知,主公患的是疟疾,田盘纵然无礼,惹得主公的怒气冲心,然而怒气能导致疟疾否?”
“可主公确实是那天回宫以后就生了病的。”裔款说。
虞如反问道:“倘若足下现在回家生了病,是不是也可以说到太祝虞如家里去了一趟就生了病,进而说足下的病是老朽所致呢?”
一句话问得裔款张口结舌。
“以谎言欺君欺世,乃老朽所不敢为也!”虞如站起身来,“足下要是跟田家有什么嫌隙想要借刀,望另请高明。”
裔款面如土色,惶惶然地站起来,匆忙告辞,临走,虞如把那双玉佩递回他的手中。
裔款碰了一鼻子灰,气急败坏地跑到梁邱据家里。
“荒唐!愚蠢!”听了裔款的述说,梁邱据大发雷霆,“老弟,你把自己给卖了!”
“怎么?”裔款茫然地问。
“你想想,要是虞如把你的话说出去,田家的人能饶得了你?”梁邱据吼叫道,“弄不好,我都会受到牵连!”
裔款像遭了雷击,全身麻木,脸色蜡黄。
“田家蓄养的敢死之士不下百人,随便派出一个人来就能抹了你的脖子,之后逃之天天,官兵连个人影子都抓不到。”梁邱据怒气未息。
裔款像是筛了糠,浑身瑟缩不止:“那……那……怎……怎么办?”
梁邱据摩挲着案几的一角,不住地眨巴着眼皮,忽然,手掌在案几上猛地一拍,说道:“一不做,二不休,就这么办!”
裔款像得了救命稻草似的把脸凑了上去,两人如此这般地低语了一阵。
第二天下午,梁邱据和裔款又进宫看望齐景公。昨日齐景公的病情稍微见强了些,今日却又加重了,忽冷忽热,心情格外烦躁。
一见面,梁邱据和裔款便伤心地抽泣起来,对于他们的泪水,齐景公似乎不太在意,他没有动,仍旧闭着眼,躺在红木床榻上。
“主公久病不愈,实在有些怪异,微臣看过宫医所开的方子,没有错。”梁邱据说,“但主公却不见好,必定另有原因。”
齐景公立即坐了起来,看着梁邱据,似在询问。
梁邱据边思索,边说:“这些年朝廷对神灵的供奉比起前辈来要多得多,主公偏偏就生病了,而且药方对路却不见好,原因只有一个。”
“原因何在?”齐景公急切地问。
“太祝祭祀上天没有尽心。”梁邱据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尽心?”齐景公问。
梁邱据答道:“微臣听郊庙里的童子说,虞如每次祭祀上天时,都只是双膝跪地,口中却不发一言。”
齐景公顿悟似的说道;“哦,寡人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现在该怎么办?”
梁邱据说:“只有杀掉太祝虞如,向上天谢罪,主公的病方能痊愈。”
“杀太祝?”齐景公吃惊地站了起来。
梁邱据挥泪道:“在性命攸关之际,主公万不可守妇人之仁。主公的命就是齐国臣民的命,为了主公康复,何惜一个太祝乎?”
裔款也掩面泣涕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万一主公有个三长两短,呜呜呜……”
齐景公摆了摆手说:“这件事二位贤卿去办吧!”
梁邱据和裔款得了指令,欣喜若狂,他们生怕夜长梦多,立即带领宫廷侍卫前去锁拿虞如。
再说齐景公本来就发着高烧,邱据和裔款进宫后说三道四地折腾了半晌,他一时兴奋,又是坐又是站的,却忘了披衣裳,结果病情愈发加重了。两人走后,齐景公忽然感到浑身冰冷,牙齿都不住地打颤,用手一摸前额,滚烫,他挪蹭着走了几步,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昏迷中,他恍惚地意识到富人给他盖上了被子,而自己的身体,却在旋转不止,一切思维都停顿了,脑海里只留着一个念头:只要悬在虞如脖子上的那把刀砍下去,我就可以痊愈了!
这边,粱邱据和裔款将虞如押至城西点兵场,就要动手行刑。
可巧田穰苴巡视边防返回临淄,见此场面,当即上前喝止。他问明了缘由之后,便命随身将士为虞如松了绑,然后跟他同车前往宫廷。
梁邱据和裔款早就抢在前面进了宫。齐景公听说田穰苴放了虞如,还气势汹汹地带着他进宫要向国君问罪,一时怒火中烧,用干燥而沙哑的嗓音对梁邱据和裔款说:“田穰苴爱惜一介太祝而置国君的生死于不顾,逆臣也!传寡人的旨意,免去田穰苴的大司马之职,将其贬为庶人,军权悉交北郭启。”
梁邱据和裔款刚走到中朝,正碰上田穰苴和虞如,梁邱据口述了齐景公的旨意,并勒令田穰苴交出将印。
“我要见主公!”田穰苴说。
“可主公并没有召见你!”梁邱据答道。
“你想一手遮天吗?”田穰苴吼了一声,便要闯进去。
“侍卫!”梁邱据也喊了一声。
侍卫们双双交叉持戈,挡住了田穰苴。
“杀太祝是你的主意?”田穰苴质问梁邱据。
“是主公的吩咐!”梁邱据强硬地答道。
“要是没有人搬弄是非,主公是不会作此决断的。”田穰苴说。
“田穰苴。”梁邱据挺了挺腰杆儿,幸灾乐祸地说,“别再用大司马的口气跟我说话,你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你可以回家安享天年了!”
“哼,小人得势。”田穰苴轻蔑地说,之后慨叹道:“大齐纲纪不振,全坏在你们这般鬼魅的手里。”
“田先生,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说是吧?”梁邱据戏谑地说。
田穰苴把将印和佩剑放在中央的案桌上,一转身,愤然走出宫去。
“来人!”梁邱据吼道,“把太祝捆起来!”
几个侍卫上前,将虞如五花大绑。
“哈哈哈哈……”虞如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梁邱据问。
“我笑梁大夫太愚蠢。”虞如说。
“笑别人愚蠢的,一定是聪明人。”梁邱据说,“可惜呀,聪明人还是死在愚蠢人的刀下了,你说是不是?”
“这一刀下去,你可是把自己全卖了!”虞如笑道。
“怎么讲?”梁邱据问。
“你杀得了我,你能杀得了田穰苴吗?”虞如反问道。
“他现在已经是废人了,何必要杀他?”裔款插了一句。
“我与田穰苴同车而来,能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吗?”
梁邱据与裔款顿时愣住了。
“所以呀,我现在提醒二位,杀了我之后,也把田穰苴杀了,这样才能彻底灭口。”虞如说,“不然的话,我的脑袋一掉,田穰苴就会把二位的狼心狗肠全都掏出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梁邱据与裔款面面相觑,惊恐万状。
正在这时,晏婴走了进来。他没跟梁邱据和裔款打招呼,却对侍卫们说:“把太祝大人放了。”
声音不高,却很有威势,侍卫立即上前为虞如松了绑。
晏婴径直进了内朝,此时齐景公又吃过一服药,感觉好些了。
“听说主公要杀太祝?”晏婴单刀直入地问道。
“虞如祭祷上天用心不诚。”齐景公答道。
“何以见得?”
“他每次祭祀上天时,都只是双膝跪地,口中却不发一言。”
“倘若让臣做太祝,也会像他那样,一言不发的。”
齐景公惊讶地看着晏婴,问:“为什么?”
“太祝对上天说话,是否要诚实?”晏婴反问道。
“当然要诚实。”
“这就难了!”
齐景公又是一惊,问:“难在何处?”
“主公的种种失误,臣已经说过多次,今天就不必重复了。”晏婴说,“人要乞求上天的护佑,就必须有善德。太祝的职责就是把主公的善德上达天庭,然而,当主公无善德可说的时候,太祝偏要去说,这就是欺瞒上天,而欺瞒上天是罪不可赦的;太祝要是把主公的种种失误如实地报知给上天,上天必不护佑主公,那样太祝也就对不起主公了。不说实话不行,说实话也不行。因此,在主公的手下,做一名太祝就太难了,他只能一言不发!”
晏婴的一席话,使齐景公豁然开朗,说道:“贤相说的,句句在理,都是寡人一时糊涂,只是……”
“主公放心,臣已经吩咐侍卫替虞如松绑了。”晏婴说。
“这就好,这就好。”齐景公喃喃地说。
“臣还听说,主公免了田穰苴的大司马职务?”晏婴又问。
齐景公怒气未消,就把梁、裔二人指责田穰苴的话重复了一遍。
晏婴刚要开口劝说,梁邱据就引着北郭启进来了。梁邱据启奏道:“臣奉主公之命,已将将印交与北郭启。”
北郭启跪地拱手,说道:“微臣北郭启前来领命谢恩。”
晏婴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木然。
原来梁邱据见晏婴进宫,害怕齐景公变卦,便火速派人将北郭唤来领命谢恩。他成功了,生米煮成熟饭,谁也无法更改。
庠序北面的场院,散了学的孩子们又聚集在这里。
“今天我们再玩点新花样。”孙武说,“咱们一共是二十六个人,分成两队,每队十三人。甲队是潜伏队,乙队是搜捕队,甲队潜伏在北边这座小山的丛林里,乙队前往搜捕,每人拿三个石粉袋,三个石粉袋都扔出去,手中就算没有武器了,就必须退出搜捕行动。乙队如果用石粉袋击中甲队中的七个人,就算赢了,不到七个人,就算输;反之,如果甲队中有三个人安全地从丛林跑回到这个场院,也算赢了。”
孩子们仍然用抽取长短树枝来分队,结果是孙武为甲队,田盘为乙队,两人分别被推为伍长。
孙武带领甲队消失在丛林里,各自找了隐蔽的地方藏身。孙武附在缪无忌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人便分开了。
“好了。”孙武喊了一声。
乙队立刻进入丛林,蹑手蹑脚地搜索着……
孙武爬到了丛林边缘的一棵树上,等乙队的人刚过去,就悄悄地从树上下来,从容地跑回了场院,然后回过头来,笑着向丛林望去。
一个甲队学生垂头丧气地从丛林里走了出来,他的胸前挂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白印。
远方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但没有人在意。
缪不识蹲在一个长满了草的小坑里,看见有四只脚在他眼前转来转去,便把身子使劲缩紧,屏住了呼吸,过了一阵,四只脚的脚尖都转向外边,他急忙把准备好的一块石头向侧面抛了出去,“咚”地一声,那四只脚立即朝响声的位置跑了过去。缪不识“腾”地窜了出来,飞快地向山下跑去,在他身后,石粉袋一个接一个地抛了过来。但狡猾的缪不识跑的是“之”字形路线,因此石粉袋都被他躲过了。
“好好好。”孙武高兴地对缪不识说,“再有~个人安全下山,我们队就赢了。”
“将军,你说这种游戏甲队难还是乙队难?”缪不识问。
“各有难处。”孙武说,“按说,潜伏的一方是被动的,要难一些;而搜捕的一方是主动的,要容易些。但咱们却占了主动,原因在于计谋。我在丛林的最边缘处,他们都意想不到,这是一;我让你明目张胆地向山下跑,是为了浪费他们的石粉袋,即使他们打中了你也值得,刚才我看见,为了打你,他们扔出了九个石粉袋,亏大了。”
“要是你来带领乙队,你会怎么办?”缪不识又问。
“我会在场院附近安排一个人,谁从山上跑下来,就凑近了打,万无一失!”孙武说。
“将军,你的点子就是多!”缪不识佩服不已。
又一个甲队学生走下山来,他的白印是在腿上;接着便是第三个,他的白印竟然在左眼上,几个人看见以后,都朝着他哈哈大笑不止……
雷声更响了,乌云遮住了东半边天空。
“要下雨了。”孙武说,“把他们都喊下来吧!”
“不吃紧,别喊,我们快赢了!”缪不识制止道。
丛林里,乙队仍然在蹑手蹑脚地搜寻着……
田盘搜到了山顶,忽然发现绕树三匝的一根藤条被拉得很直,他顺着藤条看去,藤条延伸到山顶的背面,他知道,那里是悬崖,一定有人抓住藤条藏在后面。这个人真会找地方,藏在这里,是任何人都发现不了的。是谁呢?他横着走了几步,趴在地上,左手抓住一团茅草,然后从悬崖处探出头去,看见了那人垂下去的丝绸腰带,绿色的,一阵风吹来,他看见了腰带的另一面,绣着红色的桃花纹。
梁有稷!田盘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他慢慢地爬起身,环顾左右,周围没有人。他深深地喘了两口气,从腰间掏出匕首,迅速地找到了藤条最细的部分,一刀割了下去,藤条的下半截“唰”地溜下了悬崖……
闪电急促地亮了几下,接着是一串震耳的惊雷。
“田盘……”
田盘吓得魂不附体,向后一仰身,脊背贴在了树干上。
“田盘……”是孙武的声音,“要下雨了,不玩了,咱们走吧!”
田盘定了定神,急忙把匕首藏进腰里,喊道:“噢……来了!”接着便向山下跑去。
雨点密密麻麻地泼洒下来,天色更阴暗了。
学生们纷纷下了山,孙武在场院等着他们,告诉他们赶快回家。学生们都走了,田盘最后一个下山。
“山上还有人吗?”孙武问。
“没有了,赶紧回去吧!”田盘说。
两人一起往回走。走了百十步,孙武忽然问:“怎么没见梁有稷下山?”
“他可能从别的地方下山回家了。”田盘说。
“这不可能!”孙武斩钉截铁地说。
“怎么不可能?”
“我要到山上去找他!”
“找他?”田盘火了,“你还不如去找一条狗!”
“你这是什么话?”
“他的狗爹梁邱据把咱叔父从大司马的位子上扯了下来,你忘了?”田盘激愤地说,“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们全家,你还上山去找他,贱不贱哪你!”
“他跟他爹是两码子事儿。”孙武说,“好歹他是咱们的同窗!”
“怎么,你改姓孙了,就不是田家的人啦?跟田家一刀两断啦?”
“我不跟你胡搅蛮缠!”孙武说完,回头就走。
“你别去!”田盘简直是在吼叫了。
孙武愣住了,他回过头来,凝视着田盘。四目对视良久,田盘终于将目光移开了。
“你真的对他下手了?”孙武小声问道。
“父亲做下的孽,做儿子的就应当偿还!”田盘咬着牙说,“再说了,总不能让那个梁邱据太得意,他也该哭几声了!”
大雨“哗哗”地下着,两人浑身都湿透了……
孙武浑身打了个冷战,之后声音颤抖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上去看看。”
“孙武,你……”
孙武头也不回地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丛林中。
“孙武,你不配做田家的人!”田盘吼叫了一声,便抱着头,蹲下身去。
丛林里,孙武在茅草和树木之间穿行着,一面叫喊:“梁’有稷……你在哪里?答应我一声,梁有稷……”
林子里格外黑暗,地面又粘又滑,孙武抱着一根树干,站稳后推开这根树干,再去抓另一根树干,这样不断到往山上爬去……
“梁有稷……你答应我一声!梁有稷……”孙武拼命地喊着,然而,喊声被淹没在雷声和雨声之中。
林子里完全黑了,孙武茫然地站在山顶上,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闪电亮了一阵又一阵,但亮光只是飘浮在天上,总照不到林子里面来,而且每次闪电亮过之后,林子里反而更黑了。
孙武很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太粗心:上山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田盘在哪里下的手?只要我坚持逼问他,他会说的。要是当时问清楚,说不定早就把梁有稷背回家去了,可是现在……
忽然,他看见山底下亮起了一只火把。奇怪,谁会到这里来呢?哦,一定是梁有稷的家人,他们见孩子这么晚没回家,便去打听他的同窗,同窗一准会告诉他们下午曾经在这里玩过,于是他们就找到这里来了。要真是这样,那就糟糕透了!转念又想,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对头,如果真他家的人出来寻找,就一定是很多人,那就应当有很多火把,对,不是梁有稷的家人!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火把似乎是有目标的,一直向孙武靠近,靠近,再靠近,最后,火把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孙武看不见那人的脸,却有一堆乱草般的东西扔了过来,将孙武的头盖住了。孙武一摸,是蓑衣。
“田盘!”孙武惊喜地喊道。
来者果然是田盘。他冷冷地说:“梁有稷就是从这里的悬崖上掉下去的,我们要先下山,然后转到山北面去找他。”
“那就快走吧!”孙武说着,就要下山。
“等等。”田盘一边说,一边却从地上抓起那根被他切断的藤条,将茬口放在火把上烧了一阵,又烧焦了近处的几根树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就好了,像是树林遭了雷击而起火,把藤条烧断了。”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又踩着泥泞的草地从山东面转到了山后,好容易找到了梁有稷。他倒悬地躺在乱石堆中,头朝下,周围的一大片雨水都是淡红色的,一看就知道流了很多血;他的右手抓着一根藤条。孙武吓坏了,浑身打了个激灵,之后扑到他身边,喊道:“梁有稷,梁有稷!”
没有应声。田盘把手指放在梁有稷的鼻孔上,过了一会儿,说:“他死了!”“梁有稷……”孙武号啕大哭起来。田盘咬着嘴唇,思索着,忽然,他转到了梁有稷尸体的右边,要把他手里的藤条抽出来。但尸体已经僵硬了,抽不动。田盘快速眨了几下眼皮,灵感来了,他用手抓住梁有稷的手,将藤条抬起来,用火把将新鲜的茬口烧焦了。
孙武伏在梁有稷的身上呜咽不止……
忽然,田盘从孙武身后将他的嘴捂住了。
“有稷……有稷……有稷呀!”远方传来了隐约的喊声。
田盘立即将火把插进水洼里,火把灭了,周围顿时一片漆黑。
“有稷……有稷……”
“梁公子……梁公子……”
喊声近了,隐约可以看到火把的亮光。
“赶快走!”田盘抓住孙武的手,没命地向西跑去。
已经是深夜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孙武觉得浑身疲惫不堪,却怎么也睡不着。梁有稷的尸体总是横在他的面前,挥之不去:杂乱的碎石、淡红的水洼、梁有稷紧抓着藤条的右手……他断定自己就是杀害梁有稷的凶手,事情是很明显的,如果我不策划这一场游戏,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做游戏也不要紧,只要我嘱咐他们一声不要藏在危险的地方,也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但我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看穿田盘的内心。
要说恨梁邱据,那是自然的,我也恨,恨得咬牙切齿。叔父田穰苴受了不白之冤以后,气得病了两个多月。刚好了些,却偏偏听到了北郭启征讨菖国大败而回的消息,结果又大病了一场。也没法不生气,爷爷征莒国的时候,只带了四千人,全胜而归,现在爷爷告老到乐安采邑去了。这次换上了獐头鼠目的北郭启,带去了六千人,却被小小的莒国打得丢盔卸甲,连帅旗都被人家夺走了,大齐国这点脸面都叫他丢得一干二净。消息传回,临淄城大街小巷骂声不绝,人们在北郭启和梁邱据的府门口泼上马尿,摔上牛粪。也真怪了,国君对此却浑然不觉,依然视那班宠臣如掌上明珠、怀中之宝,这就更叫人怒气难平。
然而这一切,与梁有稷何干?
不错,梁有稷有不少毛病,喜传口舌,好撒谎,又爱占人家的小便宜,有时也暗地里使别人的绊子,或许,这些毛病都是从他父亲的血脉里流传过来的,但这些小毛病难道要用整个一条命来抵消不成?这是多么昂贵的代价啊!
那田盘对梁有稷下手,是临时想出来的主意,还是蓄谋已久?不知道,也许两者都有。他平常说话,其言辞常常是带有攻击性的,咄咄逼人,这与田氏家族的显赫地位不无关系,但此外,却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今天,他居然亲手置梁有稷于死地,还那样从容地制造出遭雷击的假象,毁掉了作案证据,他性格中的这种阴鸷狠辣的成分,是我先前从未发现的,一想起来就觉得胆战心惊……
也许,正是他,才真正地继承了曾祖父田无宇的豪强之风,当年曾祖父联合了鲍氏在城东的稷门与高、栾两个家族展开了一场血战,打垮了他们,并分掉了他们的财产,那是需要勇气和狠气的,田氏家族从那以后便名声大噪,在齐国立住了脚跟……
也许是我太柔慈,太懦弱,骨子里怀着一腔妇人之仁?
孙武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混乱了,理不出个头绪来,是被窝里太热,还是自己在发烧?反正浑身都在出汗……
“稷儿……稷儿……”是女人凄厉的叫喊声。
孙武吓了一跳,急忙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
“稷儿呀,我的孩子!稷儿……”啊,是梁有稷母亲的声音。
孙武赶紧把头蒙起来,全身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可以躲开眼前的世界。
咚咚咚!是门环撞击着门板的声音,响极了,在被窝里面都能听得见。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哭声近来了,接着就是叫声:“武公子……”
孙凭披上衣裳,把孙武叫了起来,两人一起来到前厅。在灯笼的微光中,孙武看见了梁有稷的母亲,她像是刚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和头皮上,鼻尖和下巴都滴着水,两只胳膊由两个女佣搀扶着,膝盖松软地弯曲着,显然,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女佣身上了。她一见孙武,就跪了下来。
这时孙武的母亲也来了,赶忙凑上前去拉她,说:“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武公子,有稷……有稷是怎么进的林子?”梁有稷的母亲恳求地问道。
“嫂子,稷公子出事了?”孙凭问。
“稷儿……他死了!”梁有稷母亲说,接着便“哇哇”地大哭起来。
“武儿。”孙凭吼叫道,“怎么回事,说!”
孙武朝着梁有稷母亲跪下了,说不出话,泪水夺眶而出……
孙武母亲听说梁有稷死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在场的人哭成一团……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梁邱据的声音刚落,接着本人就进来了,他没有跟孙凭打招呼,只顾呵斥女佣道:“赶快回去!”
女佣们不敢怠慢,搀起梁有稷母亲就往外走,梁邱据也跟着走了出去。
“稷儿……你死得好惨哪!”梁有稷母亲哭叫着。
“别叫唤了,快闭嘴!”梁邱据没好气地制止道,“稷儿是叫雷劈死的,不光彩,你还到处张扬什么?”
“稷儿呀……”梁有稷母亲未能止住啼哭。
孙府里,孙凭盘问孙武事情的经过,孙武没有说出实情。于是一家人又各自睡下了。
孙武心里有些内疚,觉得自己不该欺瞒父亲。但往深处想,又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选择。这倒不全是因为告诉父亲就意味着出卖了田盘,更重要的是,一旦让父亲知道了真相,就会使父亲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如果跟孙武一起保守着这个秘密,就等于掩盖着一桩罪行,这是孙武不愿意看到的;他如果将这桩罪行揭露出来,就等于背叛了整个家族,这同样是孙武不愿意看到的。因此,父亲最好是不知道事情的底细。
“那么,我就是掩盖罪行唯的一帮凶了!”孙武对自己说,“把这件事永远地埋在心底吧!”
第二天傍晚,孙武带着水果去看望叔父田穰苴,田穰苴问起了梁有稷的事,孙武仍然没有说出真相。
“不管怎么说,毕竟同窗了一场,他走了,你们应当去送一程。”田穰苴说。
“谢谢叔父的提醒。”孙武流着泪说,他被叔父的善良和大度感动了。
梁邱据派人把山上被烧焦了的藤条和树枝都砍掉了,因为当地人相信,被雷击死的人必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很不名誉。葬礼也尽量从简,梁邱据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
但送葬的时间孙武打听到了,他立刻就来找田盘。
“那件事你告诉别人了没有?”一见面,田盘就问。
“没有。”孙武答道。
田盘不放心:“我是说,你父亲,叔父田穰苴……”
“你放心,他们都问过我,但我对他们都没说。”
“真的?”
孙武没有回答,正眼看着田盘。
田盘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这一问是多余的,也显得很小器的,就说:“看来你比我更能成大事。”
“为什么?”
“我回去以后,不等父亲盘问,就什么都说了!”
孙武没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父亲说了什么?”田盘问。
“他说什么?”孙武反问道。
“他说了两个字:报应!”田盘说,显得有些得意。
“他说的不光是这两个字。”孙武说。
“他还说什么来?”田盘问。
“他还夸你干得好,有出息。”
田盘眼睛瞪得老大,百般惊奇地看着孙武:“他确实这么说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出来的。”孙武说。
“料事如神,料事如神!”田盘竖起了大拇指。
“明天梁家为梁有稷送葬,咱们都去参加。”孙武说。
“什么什么?让我去给他送葬?”田盘嚷了起来,“你放的什么疯话!”
“不光是你。”孙武说,“同窗的学友都要去。”
“你们想在梁邱据面前买好,那是你们的事。”田盘仰着脖子说,“可是我不去!”
“我刚才说了,同窗的学友都要去。”孙武寸步不让。
“你是谁呀?敢对我下这样的命令?”田盘傲慢地看着孙武。
“不是命令,是请求,我请求你去!”
“抱歉,你现在已经是孙氏家族的人了,你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请我去!”
“看样子,你是不想吃软的了!”
“不想吃怎么着,你还敢来硬的?”
“你要是敢不去,我就把你的在林子里干的事抖搂出来!”孙武说完,转身就走。
田盘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喊道:“我去就是了!”
孙武站住了,回头说:“记住老子说过的话:‘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一然后转身走了。
田盘望着孙武的背影,似有所悟。
怀志远游
“叔父,身体好些了吗?”一进门,孙武就问。
田穰苴答道:“好多了。”
孙武看见案桌上摆满了简片,便问道:“叔父又在撰写兵法。”
“是的。”田穰苴说,“搜罗群言,成一家之说,传之后世,以遂平生之愿。”
“我帮叔父整理吧!”孙武说。
“不,我的兵法是对以往兵家理论和战争实例的总结。”田穰苴摇要头,“你如果有志于兵法的着述,应当建立一套新的学说。”
“新的学说?”孙武有些吃惊。
“对。因为诸侯之间的战争出现了缓慢却又微妙的变化。”田穰苴说,“这个变化可能有两个方面:一是从仁战、义战和礼战向力战、利战和诡战转化;二是车战向步战和骑战转化。这样,旧有的兵法就未必完全适用于新的战争。你将来的兵法着述,要在继承前人思想的基础上,按照新的战争特点来写。”
孙武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田穰苴,没有应声。
“古代战争,讲究‘兴兵甲以伐不义’,有不人道的国君,周围的诸侯就会加以讨伐。因此,发动战争的一方,总用出师有名。”田穰苴侃侃而谈,“齐灵公十三年,楚国要出兵讨伐陈国,这时得到了陈成公死去的消息,楚国便放弃了征讨计划。为什么?因为趁人家有丧事的时候攻打人家是不仁义的。在战争进行的过程中,也要讲究仁义。下面我来给你讲几个战例。齐孝公五年,宋楚的泓水之战很能说明一百多年前的作战程式。本来,这次战役对宋军很有利,宋襄公率领军队已经在泓水岸边布好了阵势,楚军来得晚,等他们有一半渡过河去的时候,宋国的大司马子鱼说:‘楚军力强,我军人少,应当趁他们未渡完河时发动攻击。’宋襄公说:‘对方渡河未毕,攻之不义。’楚军全部渡过河来,但还没摆好阵势,子鱼又催说:‘应当趁此机会攻击。’宋襄公说:‘不能进攻没有布好阵势的军队。’后来,楚军布好了阵势,一打,宋军大败,宋襄公受了箭伤,第二年就死去了。”
孙武早就知道这一战例的大略,现在听叔父说起它来,感触更深了,便说:“这个宋襄公太迂阔了!”
“你说得非常好。”田穰苴说,“我仅仅叙说了一下事情的梗概,你并没有对这次战役作详细的考察,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宋襄公的失误,这说明今天的人与百年前的人对战争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晋楚的邲之战也很有意思,楚军大获全胜,但他们居然教导晋军如何逃跑。’齐灵公七年晋楚在鄢陵打了一仗,这一次是晋国大胜,但晋国的大将郤至见到楚王逃走的时候,竟然脱下头盔向这位敌国的国君敬礼。”
“这仗打得很有意思。”孙武笑了。
“这些战例,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可笑。”田穰苴说,“但如果你了解了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人们的观念,就不觉得奇怪了。那时的人们,只是把战争当作一种震慑手段,而不是杀人手段,其目的是迫使对方屈服。于是就有了许多温和的、仁慈的原则:君子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捉拿头发花白的人,不能追逐逃跑的敌军,只要敌人屈服了就放过他,不在险要的地方阻击敌人等等。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参加的战争有二十三次,但都是仁义之战,是‘正而不谲’,因此他在诸侯当中建立起崇高的威望。”
“在这种情况下,摆脱‘仁义’纠缠的一方往往可能取得胜利。”孙武说。
“正是这样。”田穰苴点了点头,“但是,抛开了‘仁义’的一方总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从而使自己走向孤立。但现在不同了,看样子,正义的舆论力量越来越微弱,而兵力的强弱渐渐被人们所重视了。说得直白一点,战争中仁义的成分在逐渐降低,而诡诈的成分则在逐渐上升;温和的成分在逐渐降低,而残酷的成分则会逐渐增高。”
孙武显然被叔父精辟的论说折服了,他以前也感觉到战争的观念正在改变,但有哪些改变?说不清。向哪个方向改变,也不明了,因为眼前只是呈现出战争变化的一些模糊的痕迹。他朦胧地意识到,这些痕迹只有在今后的岁月中才能变成普遍的现象,要研究它,就只能等待。但叔父的话使他豁然开朗了。
“车战向步战和骑战转化只是一个预测。”田穰苴继续说道:“西周时候,兵车一乘,有甲士十人,三人在车上,七人在车下,另有步卒十五人,共二十五人,这是基本的编制单位,称为‘两’。后来,兵车一乘增加到三十人。现在呢,兵车一乘,三人在车上,七十二人在车下,共七十五人。步卒比例的增加,说明兵车作用正在减低,此其一。西周至今,大体上都是春秋两季在平原上作战,因此兵车能够起到较大的功效。但兵车在山林沼泽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二十年前,晋国与北狄作战,不得不捣毁战车,进行步战。去年,郑国平息叛乱时,用的全是步卒。估计今后有很多战争,要扩展到山峦沟壑水洼密林之地,兵车就可能成为累赘了,此其二。商周至今,大体上都是阵战,即双方摆好了阵势,然后击鼓开战,但今后的战争,有可能完全不讲阵势,或者说会出现千变万化的阵势,而兵车,调度不灵活,变化阵势比较缓慢,此其三。将来的战争,有可能更重视攻城战,兵车同样显得无能为力,此其四。从这四个方面看,若干年后,车战有可能被淘汰,代之而起的将是步战和骑战。步战容易指挥,但它的行动不够迅速;骑战能够迅雷不及掩耳,威力更大,但骑战需要大量马匹,而且由于行动太快,军需辎重就成了一大难题。因此我估计,未来的骑战只能是步战的补充,规模不会太大。”
“叔父,您说得真好,现在没有人会想得这样深远。”孙武激动地说,“这两个预测肯定会在今后的战争中得到证明的。”
“我也相信这一点。”田穰苴说,“但至少现在还没有得到证明,因此我的兵法只能是传统的思路。”
说到这里,田穰苴闭上了眼睛,沉默了。
孙武心想:真可惜,现实并没有给叔父提供新型的战例,从而使他失去了撰写新式兵法的时机,这或许就叫生不逢时吧!
田穰苴忽然睁开眼,接着说:“我不让你参与我的整理,还因为这是一项烦琐而枯燥的事务,许多简片是散乱的,无法排列出顺序来,简片上也有许多字辨认不清,你加进来,只能浪费大量的宝贵精力。”
“如果我将来也撰写兵法,这类事也是要做的。”孙武说。
“那是将来,现在你不要做。”田穰苴摆了摆手说,“你现在要做的,是游历古战场,考察那里的气候地貌,从当地老人的口中听取对战争的遥远回忆。在游历的路途中,你也了解了各地的风土人情。直到现在,你始终是在简册里爬行的,不懂得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必须先走出去,闯荡四方。”
“叔父说的,正合侄儿的心意!”孙武恨不得立刻飞往远在天边的古战场。
“一年后,你云游回来,我就可以把整理、撰写完毕的兵法交给你了。”
“叔父的这一番苦心,侄儿真不知道如何报答。”孙武很感动。
田穰苴好像没听见孙武的话,只顾说下去:“但要想走出去,就先要具有自卫的本领,因此对你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剑术。”
“学习剑术?”
“对!”田穰苴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已经学了矛、戈、戟、斧、殳这些长兵器,它们是在车战中使用的。你要只身远游,就只能随身携带短兵器,那就是剑和匕首,主要是剑。”
“叔父想得真周到。”孙武惊喜地说。
“从明天起,我就教你练剑。”
“好!”孙武喜出望外。
田穰苴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然后坐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叔父!”孙武有些惶惑。
“你要撰写兵法,还缺少最重要的一门课。”田穰苴说,“那就是亲自带兵作战。”
“嗯。”孙武点点头。“但这一条路很渺茫。”田穰苴说。“为什么?”孙武有些心急。
田穰苴感慨地说道:“眼下,田氏家族的势力不断膨胀,引起了高、国、鲍三大家族的不安和嫉恨,三族联合之势已成,共同对付田氏,我的下野就是明显的信号。三族用重金收买梁邱据和裔款这两个国君的宠臣,以图把持朝政。现在国君的脾性越来越倾向于昏庸、奢侈、残暴和乖戾,连晏婴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想在这样的朝廷里有所作为,真是难上加难。退一步想,即使田氏把持了朝政,也不会给你施展作战才能的机会。你毕竟不是田常的嫡系后代,而且自从国君赐你爷爷姓孙之后,你跟田家虽然祖上有血缘关系,但现在已经分成两个家族了。你想想,倘若你伯父田常能够支配国君,那么执掌军权的只能是他的亲儿子田盘,而不可能是你。”
孙武的脸立即阴沉了下来,一股闷气塞满了胸腔。叔父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没有谁能对齐国的朝廷作出如此深透的分解,想到自己的夙愿已经默默无声地被断送在襁褓中,他感到无限失望。
“你的机会不在齐国。”田穰苴又开口了,“而在别的国家。”
“别的国家?”
“是的。”田穰苴说,“你不要到称霸已久的大国去,比如秦国、晋国、楚国,那些国家不但人才济济,而且君与臣之间、臣与臣之间的关系犬牙交错,明争暗斗,你很难得到兵权,退一步说,即使你得到了兵权,由于这些国家本来就很强大,你打了胜仗也并不显得荣耀;你也不要到小国家去,它们终日战战兢兢,仰大国之鼻息,手头也没有多少军队让你指挥。你应当到刚刚走向旺盛的国家去,它们急需各方面的人才,处在求贤若渴的阶段,你就用更多的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那就只能去吴国了。”孙武说。
“好样儿的,有眼力!”田穰苴惊喜地说。
“只是不知道吴国的国君是否贤明。”孙武有些疑虑。
“目光短浅是眼下各国君主的通病。”田穰苴说,“作为国君,为了争夺霸主地位而广罗人才,礼贤下士,就算是明智之举了。等他们成就霸业,性情就会为之一变,不是残忍暴戾,嗜杀成性,就是耽于酒色,醉生梦死,吴君当然不会是例外。你的机会是在吴国称霸之前,一旦在战场上建立了奇功而扬名天下,就尽快退出官场,隐姓埋名,着书立说,以免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孙武心里一惊:怎么叔父跟田盘的话一模一样?
田穰苴叮嘱说:“你在一两年之内就可以撰写兵法,但你的兵法只能做自荐的凭据。如果你没有机会带兵打仗,那么你的兵法就不要公之于世,因为你写的东西不是抄袭前人就是漫无边际的空谈,世人就会指责你是欺世盗名之徒,你要切记!”
“侄儿记住了。”孙武点头说。
半年后,孙武果然仗剑远游了。
他是从西南的申门出城的,肩上只斜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张斗篷和几件衣裳,在他随身穿着的夹衣里,藏着一串杂佩和二十几颗各种玉石,为了路途中不至于丢失或被偷盗,母亲把它们缝在夹衣的前襟和后背里面了;在行囊里,只放了八九颗玑玉、玖石和三十几块刀币。衣襟里的和行囊里的加在一起,就是他一年行程的全部川资。
在临淄城西南申池边的小山上,孙武回望着自己降生以后生活了十七年的齐国都城,鼻子忽然一阵发酸,眼睛随之湿润了。从城西北的那座红瓦屋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含泪的面容。是的,母亲手里拿着针线,一双红肿的眼睛正在向他这边了望着。
为什么单单想到了母亲?孙武自己也不知道。从他决定远游到现在,少说也有二十多天了,这期间,爷爷田书专门从乐安赶了回来,叔父田穰苴几乎每天都来孙武家一两趟,父亲孙凭则除了上朝以外,始终呆在家里,田盘、缪不识、姜乙卓等同窗友好也三番五次地来孙家问长问短,那个缪不识非要跟孙武一起出游不可,说是孙武吃不得苦,他要跟着照顾,也做孙武的保镖,孙武硬是拒绝了。爷爷、父亲、叔父对孙武的决定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目光和言语中饱含着欣喜和赏识,而同窗们则把他的决定看成是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壮举,对他夸耀不绝。而母亲,是唯一挂着满脸愁容、不赞一词的人。她默默地纺线织布,缝制衣裳,收拾行囊,却常常忘记了起码的礼节,有几次,叔父来了她也不打招呼,叔父走了她也不知道送送,对田盘、缪不识就更是不理不睬,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的样子。孙武发现了母亲的反常表现,却不以为然,心想:虽说是自己的母亲,但毕竟是女人,女人是永远琢磨不透男人的抱负和志向的。孙武记得,自己走出院门的时候,发现送行的人中没有母亲,觉得很奇怪,就跑回屋与母亲告别,刚一推门,就见母亲站在门缝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她见了孙武,立即把脸转到里边去,用手捂着嘴呜呜地大哭起来。孙武当时壮志在胸,况且院门口送行的亲友都回头向这边看着,总得像个男子汉吧,于是便说了声“母亲保重”,又匆匆给母亲磕了个头,转身跑了出来……
此刻,孙武深深地后悔了,为什么当时不好好地安慰她老人家几句?
从出生到如今,孙武从来就没意识到母亲在他生活中处于怎样的位置,与爷爷、叔父、父亲、师父、学友的相处,才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他甚至常常忘记了母亲的存在,因为在他周边的一切人物中,只有母亲与他的志向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在他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而离开家门的时候,母亲却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我要回去,跟母亲说句话,哪怕不说话,看她一眼也行。”孙武被这种强烈的愿望驱动着,抬起腿便顺着山北坡往回走。
一群燕子从头顶上飞过……
孙武立即停住了脚步:秋雁南飞,春燕北归,禽鸟尚且明白自己的去向,而我——我现在回去,怎样面对爷爷、父亲、叔父和同窗的学友呢?那群燕子远去了,消失了,没有犹豫,没有彷徨,头也不回地直奔前方。那么,我方才的犹豫和彷徨,究竟是人不如禽鸟的显示,还是我自己脆弱性格的外露?
想到这里,孙武闭上了眼睛,立即就有两滴泪水涌出,他弄不清这泪水是因为对母亲的内疚,还是因为对脆弱性格的自恨。他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似乎是在与犹豫和彷徨诀别,然后转身向南,大踏步地走下山去。
第三天,孙武就来到了离临淄最近的鲁国地界。鲁昭公算不得多么贤明的君主,但正如晏婴所说,他“好义而民戴之,好义者安,民戴者和”,因而这个国家秩序稳定,不废农耕,一片太平景象。孙武的第一个落脚点是长勺,一百六十多年前,鲁国与齐国曾在这里发生了一起着名的战役,弱小的鲁国打败了强大的齐国。指挥这次战役的,齐军方面是名将鲍叔牙,鲁军方面却是出身低微的曹刿,双方布好阵势后,齐军开始击鼓,鲁庄公也要击鼓,被曹刿劝止了;等齐军三次击鼓结束的时候,曹刿才指挥鲁军发起了猛攻,结果打败了齐军。鲁庄公想要追击鲁军,曹刿又制止了,他下了战车观看齐军留下的车辙,又登上车的轼木嘹望了一阵,说:“可以追赶了!”鲁军才全面出击,追赶齐军。此战结束后,鲁庄公问曹刿其中的缘故,曹刿说出了一番被后来兵家赞不绝口的话来,他说:“打仗,凭的是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方衰竭而我方充盈,故能取胜。但齐国是大国,难以揣测,很可能是诈败,引诱我军深入,我观其车辙,十分凌乱;望其旌旗,东倒西歪,知道没有伏兵,才放胆追赶。”
孙武站在一座土丘上,望着眼前面积不大的平原。北方两山之间的空地,就是齐军逃逸的去路。倘若齐军考虑得周全一些,在两山北麓各设一支伏兵,那么失败的一方恐怕就是鲁军了,至少鲁军不敢放胆追击。大概当时鲍叔牙仰仗着自己兵力强盛,以为此战必胜,所以根本就没想到设伏这一着。
不过,这样的战例今后不会再出现了。那时候的作战程式,是双方摆好阵势同时击鼓而战,这在今天看来,显得太迂阔太笨拙太傻气,曹刿正是利用这种呆板的程式取胜的:齐军敲响第一通鼓的时候,鲁军方面没有做出回应,于是再敲第二通鼓,这时士气开始衰落了,鲁军仍然不予理睬;齐军无奈,又敲第三通鼓,但士气已经荡然无存了。于是,他们在“礼战”的观念中毫无价值地消耗了自己。试想一下,如果齐军敲响第一通鼓时就冲向敌阵,会是什么结果?可以说是必胜无疑的。由此看来,在长勺之战中,齐军犯了跟宋襄公同样的错误,为了顾全成列击鼓的陈规而放弃了大好战机。
田野被切割成大小不等的方块儿,麦子长得有膝盖那么高了,青绿青绿的。要不是当地的老翁指点,孙武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里曾经是一片古战场。或许,盘旋在高空中的几只苍鹰,仍然保留着昔日的一丝容颜。
孙武下了土丘,继续行西南方向走去,三天后,来到了鲁国都城曲阜,这里是孔丘的住地,他要拜访这位早巳闻名遐迩的巨子。
曲阜城简约而肃穆,与临淄的热闹嘈杂迥然有别。这里的街道不如临淄那样宽敞,却很齐整干净;房屋不如临淄那样高大,墙体却很厚实,大幅度伸出的屋檐标示出古朴而高雅的风貌;衡门(牌坊)也不如临淄的华美精巧,但凝重简拙的风格却似乎隐含着更为深沉的意蕴。
“倘若说临淄是俗乐,那么曲阜则是雅乐了!”孙武心想。
他觉得这个比喻十分贴切,继而回想起临淄市面闹嚷嚷的场面:吹笙鼓瑟的,击筑弹琴的,斗鸡走狗的,下棋踢球的,车毂相撞,肩臂相摩。至于人的脾性,则是自我张扬,傲气十足,一个个像好斗的公鸡,风风火火,大呼小叫,横鼻竖眼,虎爪狼步,仿佛只知道有自己,不知道有别人似的。三句话投机,便顿足狂笑;稍不如意,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拳脚相向,大打出手。
再看看眼前的场面,却截然不同,来往的人并不少,也是比肩接踵的,却没有什么声响,人们好像都在无形的格子里活动着,井然有序;一个个都在忙自己的事,彼此之间却互不妨碍;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却又像是埋藏着深厚的友情。
最使孙武感到异样的,是人们的礼让修养。开始,孙武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按照原来的习惯在街道中央阔步向前,不久便觉察到:几乎迎面而来的人,不论什么穿戴,都给他让路,在行人浓密处,跟他走了碰头的人甚至要后退几步让他先过去。孙武心想:真不愧是礼仪之邦,人人都是谦谦君子。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孙武也学着给别人让路了,使他惊讶的是,他每次让路,对方都深深地向他点点头,随后便报以感激的微笑。
“华夏之地的世风如果都能相曲阜一样,何必打仗呢?不打仗了,兵法又有何用?”孙武心想。
在路人殷勤的指点下,孙武很快就找到了孔家宅院。家童见他操一口齐语,便热情地将他请到客室,倒上茶。一问,很不巧,家童告诉他:“我家先生到洛邑去了。”
“去洛邑做什么?”孙武问。
“去找李耳,就是老聃,人家也叫他老子。”家童说,“听我家先生说,要向他请教周礼的学问。”
“孔先生学乐于苌弘,学礼于郯子,学琴于师襄,现在又学礼于老子,真可谓学而不倦了。”孙武说。
苌弘是东周内史大夫,精通天文、气象、历法、音律,有“智多星”之美誉;郯子是郯国的国君,以精通周礼而闻名;师襄就是九年前跟孔丘一起去齐国观看大型乐舞的鲁国音乐大师“击磬襄”。
“圣人无常师嘛,容纳百川方为海。”家童说。
孙武用钦羡的眼光看了家童一眼,心想:在孔先生府上,连家童说话都带有几分儒雅之气。
“你家先生为了追求学问的至高境界而如此不惮劳苦,真是可敬可佩!”孙武说。
“其实,在我家先生看来,追求学问是一种乐趣,无所谓劳苦。”家童道,“他用起功来常常如醉如痴,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如此大贤大哲,可惜我未能相见哪!”孙武感慨万端。
“其实,公子跟我家先生有着共同的禀性。”家童说。
“共同的禀性?”孙武觉得有些奇怪。
“是啊,见贤思齐,就有道而正焉。”家童说,“公子不是慕我家先生之名而前来拜谒的吗?这正像我家先生慕老子之名而前去拜谒一样。”
孙武笑了,说道:“原来你想到了这一层。”
“公子可留下姓名,待我家先生回来,我好向他禀报。”家童又说。
孙武起身告辞道:“芥末人物,不留姓名也罢,倘今生有缘,或许能够晤面的。”
乌云低垂,像是无数巨大的蘑菇倒立着,密密地排列在一起。没有风,蘑菇凝结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它们似乎已经承托不住自身的重量,只要抛出一把利剑,向空中劈去,蘑菇群就会立即变成倾盆大雨,泼洒下来。
孙武站在三尺多高、刻着“有莘”两个字的石头界碑上,眼前是一片荆棘和野草,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峦脚下,山峦模糊糊的,黑森森的,阴惨惨的,像是匍匐在地面上已经死去的灰熊。
这一幅荒芜苍凉的景象使孙武心里一阵阵打颤,他第一次体验到,有灵魂的生命如果丧失了与同类相伴的机会,那种因孤独而产生的恐怖几乎是无法忍受的。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一只虎,一只狼,也会用凄苦的叫声来寻求伴侣的,哪怕唤来的是敌手,它们也不会后悔,因为有了敌手,它们就不再孤独了。
孙武迫不及待地想喊叫一声,企图从回声中获得支持,但他刚一张开口,便立即指责自己的胆怯,终于没有喊出来。
啊,一百多年前的晋楚城濮之战就发生在这里。难道,眼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是彼时那场血战留下的印记?
想必是的,孙武来的时候,就在山脚和荆棘丛中看到了一堆堆的人骨、马骨、生满红锈的残戟、腐烂的车辕和车轮,长久的岁月并没有完全抹掉那场战争的痕迹,百年来,战祸不断,田园荒芜,哀鸿遍野,谁有心绪和力量来打扫这片土地呢?
对于这场战争,孙武从文字记载中不知接触了多少遍,但只有今天,战争的形象画面才在他的想像中铺展出脉络明晰的线条:
周襄王十九年,楚国联合陈、蔡、郑、许等国攻打宋国,宋成公派人向晋国告急。晋国大臣狐偃献计道:曹、卫是楚国的友国,伐此二国,楚必救之,则宋国之围可解。晋文公从其计。第二年五月,晋军向卫国提出借白马河渡河伐曹,遭到卫国的拒绝。晋军便绕道由南河进军,袭占了卫国的五鹿,进而逼近敛孟,直接威胁着卫国的首都楚邱。这时齐昭公来会,与晋文公立誓为盟,壮大了晋军声威。接着,晋军进入曹境,围困其首都陶丘,激战月余,攻陷之,曹共公做了晋军的俘虏。
但晋文公的目的未能达到,楚军不但并没有救援卫、曹,反而更加猛烈地攻打宋国,宋成公再次派人前往晋国求救。晋文公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兵力不足以跟楚、陈等国联军抗衡。晋国大臣先轸建议道:先让宋国请齐、秦两国出面调停,劝楚国退兵,一面将卫、曹的一部分土地分给了宋国,以示慰问和鼓励。如果调停成功,则楚国退兵,宋国之围可解;如果调停失败,楚国就得罪了齐、秦,这两国就会站在晋国一边。晋文公采纳了这个建议,结果,楚国拒绝调停,果如先轸所料,齐、秦都调拨了兵马,归晋国指挥,这样一来,楚国便陷入了孤立的境地。
楚成王意识到情势的变化对楚国十分不利,便下达了退军的指令。但令尹成得臣却固执地坚持对宋、晋作战,大言声称此战必胜。楚成王派使臣劝诫成得臣道:晋君做国君以前,因宫廷斗争而被迫流浪国外十九年,备尝人间辛苦,他的遭遇博得了世人的同情,同时,他又是个有德行的人,在诸侯中威信很高,有德者不可敌,况且,楚军攻宋,已有所获,应该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但成得臣说,此时退兵,功亏一篑,徒惹天下人嗤笑,他拒绝执行这个训令,并要求楚王增拨兵力。楚成王一方面对成得臣不满,另一方面却又抱有侥幸获胜的心理,他害怕更多的军队丧身一战场,犹豫再三,只将西广(楚王的亲兵)、东宫(太子的卫队)拨给成得臣调用。
但楚国并没有放弃和谈罢兵的机会,战前,派大夫宛春为使臣,对晋军说:只要晋国让卫、曹二君复国,楚军便撤兵以释宋之围。晋文公问于群臣,先轸说:楚军此计乃施恩于卫、曹、宋三国,倘若拒绝,三国必怨晋;倘若接受,则我方就失去了击败楚军称霸中原的良机。为今之计,不如暗自允许卫、曹复国,两国感恩于我,同时也离间了两国与楚的友好,一面扣押宛春,以激楚军之怒。晋文公从其言,让卫、曹复国,并逼迫两个国君与楚绝交,又将宛春扣押在卫国的五鹿。
成得臣见卫、曹叛楚,使臣被扣,果然暴跳如雷,立即撤出围宋之军,又将分散在各地的队伍调集起来,准备与晋军正面交锋。
晋文公命令晋军退避三舍(九十里)。原来他流浪国外的时候,在楚国受到了热情的款待,离开楚国的时候,楚成王问他,日后如果当了晋国国君,何以报答楚国,他答道:如果托楚王的福,有幸获得君位,那么晋楚治兵,在战场上相见时,我当退避三舍。现在,他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于是,晋军退到了城濮以南的有莘,而楚军步步逼近,双方终于在战场上相见了。
战场的北方,排列着晋、齐、秦联军的三个方阵,上军在西,主要是齐军,晋军方面的主将是狐毛,副将是狐偃;中军居中,主帅是先轸,副帅是郤溱;下军在东,主要是秦军,晋军方面主将是栾枝,副将是胥臣。联军的总统帅是晋文公。
战场的南方,排列着楚、陈’、蔡联军的三个方阵,左军在西,主将是斗宜申,率领着申、息两地的军队;中军居中,是楚国最精锐的部队,又有西广、东宫两支强旅,由楚令尹成得臣任主帅;右军在东,陈、蔡两国的军队排在最前面,楚国的主将是斗勃。联军的总统帅是成得臣。
战斗开始了,按照事先成得臣下达的指令,战鼓一响,南军的右军的陈蔡军队立即出击,北军方面先让下军中的秦军迎战,不多时,秦军就向后撤退,而栾枝则在后面用兵车拖着树枝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南军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便盲目追赶,这时,北军阵营里忽然冲出一支人马,战车的辕马全都蒙上了虎皮,南军的辕马以为遇到了真虎,顿时,惊恐的嘶鸣闻于四野,北军趁势掩杀,南军争相夺路奔逃,阵容顿时一片混乱。这一来,反而冲乱了后面斗勃的楚军。晋秦两军则发起更加凌厉的攻势,混战中,南军的蔡国将领公子印被杀,而斗勃受了箭伤,狼狈逃窜,南军右军死伤无数,尸骸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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