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襄阳-外——丹心难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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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安作为南宋的都城,被新的征服者改回它原来的名字——杭州。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到杭州,盛称它是『世界最美丽华贵之城』,『人处其中,自信为置身天堂』。他所不知道的是,曾经有一个叫作汴京的城市,风光旖旎,人物荟萃,城郭恢弘,经济发达,人口逾百万,富丽甲天下。而有一幅名叫《清明上河图》的画卷,栩栩如生地记录了它的繁华。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

    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

    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南宋·王清惠[1]《满江红》

    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年),蒙古皇帝忽必烈经过长期准备,以南宋擅自扣押使者郝经为由,以阿术为征南都元帅,阿里海牙、刘整为元帅,兴兵十万攻宋。此次蒙古军不似往常那般分攻“三边”,而是集中兵力围困京湖重镇襄阳。

    之前因阿里海牙妻子竹枝娘子辛苦经营,成功在鹿门山、万山筑堡,两处遂成为蒙古进围襄阳的据点。这两处均为汉水要害,溯流而上须经鹿门山,顺流而下则必过万山。蒙古大军包围襄阳后,又在另一河道白河入汉水处抢修工事,屯以重兵,以扼守全部水道。从一开始,蒙古便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扼守进出口,困住襄阳。

    由于蒙古军不习水战,缺乏水师,便在樊城迎旭门外鱼梁洲填木筑台。鱼梁洲为汉江和白河共同淤积的沙洲,位于汉水江心,土地肥沃,风景绝佳,古人有“汉之广矣中有洲,洲如月兮水环流。流聒聒兮湍与濑,草青青兮春更秋”之句,却不想后世变成了军事堡垒。蒙古人在上安置弓弩炮石。又在周围建了五个石囤,以阻截宋南北援军进抵襄阳。

    京湖最高长官吕文德虽远在鄂州,却一直密切关注襄阳局势。他因早先同意在鹿门山开设榷场,令蒙古人有机可乘,加上未及时增兵扼守襄阳外围,失去制敌先机,常有遗恨,总说:“误国家者,我也。”不久忧郁成疾,背上疽发而死,临死前对亲信道:“转告吕六,大哥已无能为力了,请他好自为之吧。”言讫狂笑数声,吐血而亡。有谣传说,吕文德是被蒙古人派奸细暗中下毒而死,这种说法可信度有多少,实在难以确定。

    吕文德虽因依附权臣贾似道而为人轻视,然其成长于抗蒙战争,战功显赫,声名更著,连降将刘整也说“南人惟凭恃黑炭团一人而已”,襄阳局势因他的去世而愈发恶化。宋军主帅吕文焕不愿意困守危城,发动了一次反包围战,主动出击蒙古军,意图打通白河、鹿门山及汉水下游通道,但被早有准备的蒙古军打败,宋军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回城中。

    为进一步困死襄阳,蒙古皇帝忽必烈再度起用了之前被罢兵权的汉人世侯,由史天泽统领河北兵马,因另一著名汉人世侯张柔刚刚去世,便由其子张弘范统领山东兵马。二人征发大军,增援襄阳。

    张弘范因曾留住襄阳一段时间,熟悉当地地形地貌,又曾参与平定李璮叛乱,一到襄阳,便用昔日围攻济南之法,发动军队在要害处筑城堡近十处,筑长围起自万山、包白丈山,使南北不相通。又筑岘山、虎头山为一字城,联互诸堡。至此,蒙古军不仅以十余万大军的优势兵力控制了汉水航道,还占据襄阳四周所有的制高点,并以长围连成一片,等于在襄阳城外再筑起了一道高墙——所筑城堡除鹿门山寨、白水城、万山城、一字城以及汉水中流实心台外,尚有牛首、安阳、古城、红岩、沙河等十余处城堡,“重营复壁,繁布如林,遮山障江,包罗无罅”——最终实现了“长围而缓攻”的战略意图,形成对襄阳的全面围困,已处于战略上的绝对优势。

    大难不死的张弘范意气风发,作《鹧鸪天·围襄阳》一词道:

    铁甲珊珊渡汉江,南蛮犹自不归降。

    东西势列千层厚,南北军屯百万长。

    弓扣月,剑磨霜,征鞍遥日下襄阳。

    鬼门今日功劳了,好去临江醉一场。

    又作《木兰花慢·征南》云:

    混鱼龙入海,快一夕,起鲲鹏。

    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

    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闲、生死一毫轻。

    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冰。余烬淡孤星。

    爱铜柱新功,玉兰奇节,特请高缨。

    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气势澎湃,豪情满怀。写景抒情,均能融彻浑成,表达出南征必胜的信念,对凯旋的展望。

    南宋朝廷意识到蒙古军誓下襄阳后,这才意识到危机。为了挽救危局,终于开始了大规模的援襄行动,于是襄阳、樊城一带成为宋蒙双方各自集中重兵争夺的焦点。咸淳五年(1269年)三月,在蒙古军合围一年后,宋廷派京湖都统张世杰率军援救襄阳,水陆并进,结果被阿术打败。沿江制置副使夏贵乘汉水春潮上涨之机,利用水军优势,将部分物资运抵襄阳城下。但夏贵生怕被蒙古军袭击,连城都没敢进,只在城下与吕文焕交语而还。同年七月,夏贵再领舟师援襄,遭遇蒙古军伏击,损失两千余人,战舰五十艘。

    咸淳六年(1270年)九月,贾似道再次派爱将殿前副都指挥使范文虎率军援救襄阳,范文虎为吕文德女婿,也被拦截的蒙古水陆两军打败。最好笑的是范文虎,其子范天顺当时是襄阳对岸樊城守将,他身为主帅,战败后竟然自己率先乘轻舟逃跑,导致宋军群龙无首,军中大乱,士兵溺死于汉水者甚众。

    因为之前曾有夏贵成功输送物资的教训,蒙古刘整提出要训练水军,以进一步占据江面优势。于是都元帅阿术派出急使,执金牌,乘驿马,火速报告忽必烈,请求以教水军、造战舰为先务。忽必烈批准了这一要求,并派董文炳与汉军万户李庭、水军万户解汝辑率两万两步兵和原来已有的一支水军,前往襄、樊前线听从阿术调遣。刘整遂日夜加紧训练水军,非但造战舰五千艘、练水兵七万,还提出了水陆协同三面夹击的战法。此后蒙古军依此作战,在对宋作战中占据了上风。

    淮水、长江、汉水等大江大河本是南宋防御敌人南下的天堑,由于蒙古水师日益强大,天堑遂变成双方所共有。蒙古将领张弘范有《满江红·襄阳寄顺天友人》一词云:

    奔驿南来,拥貔貅、且趍江右。

    良自愧、劣才微渺,圣恩洪厚。

    万里长江今我有,百年坚壁非他守。

    看虎牙、飞上万山头,诛群丑。

    风雨梦,乡关友。南北事,君知否。

    寄一缄梅信,小春时后。

    夜静戟门严鼓角,月明莲幕闲诗酒。

    怕故人、相忆问归期,平蛮后。

    其中“万里长江今我有”一句,生动地道出宋军已失去水上优势。当蒙古水师耀兵江上时,困守孤城的吕文焕大为震惊,一度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事实就在眼前,他心中的末日危机感亦愈发强烈。

    因为宋军援兵屡屡战败,南宋群臣多主张派骁勇善战的名将高达前去支援襄阳,认为只有高达才有能力入援成功。高达曾在军中公然讥讽不知兵事的贾似道,还因此被贾似道迫害,险些招来杀身之祸。二人一向不和。贾似道又担心高达一旦入援襄阳成功,会削弱心腹吕文焕的权力,甚至露骨地说:“我若用高达,如吕氏何?”

    而襄阳主帅吕文焕竟然也跟贾似道一样的想法,生怕朝廷会派高达到襄阳来,于是将捕获蒙古军哨骑数人谎报成襄阳初战大捷。朝野上下信以为真,一度也不把救援襄阳当回事。其实,由于权臣贾似道暗中阻挠,宋廷根本就没有就高达援襄一事达成一致。贾似道和吕文焕内外勾结,为个人权势,竟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坚决不肯起用高达,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战机。

    咸淳六年(1270年),蒙古军围困襄樊已整整两年。为了摆脱困境,吕文焕派都统钟杨率一万精锐攻打万山,试图夺回这一眼皮底下的要塞,打通与江陵的陆路通道。万山由蒙古汉军将领张弘范驻守,张弘范早有准备,事先在老龙堤一带设下埋伏,诱宋军深入万山后,突然前后夹击,宋军大败。

    本来张弘范已作出周密安排,以优势兵力包围了钟杨一军,完全可以将其一举全歼。张弘范所率兵马多为山东李璮原部,惊见钟杨枪法神勇,有昔日李全李铁枪之风,一时惊惧,纷纷惊退。钟杨这才得以杀出一条血路,率千余残军逃奔回城。由于此战折损甚众,襄阳守城宋军已不足一万,吕文焕再也无力主动出击,只能困守孤城,等待援兵。

    吕文德死后,宋廷经过激烈争议,任命李庭芝出任京湖制置大使,坐镇江陵,负责引兵出援襄、樊。

    李庭芝字祥甫,随州人。李家十二世同居一堂,代代善武,忠信节义,人称“义门李氏”。据说李庭芝出生时,李家的屋脊上忽然长出一朵灵芝,观者无不称奇,认为是祥兆,庭芝之名由此而来。嘉熙四年(1240年),蒙古军南下,荆襄战区首当其冲。此时李庭芝二十一岁,刚刚中了乡举,他想:“如今国家有难,大丈夫应当以死报国,怎么还能够安心待在书房里读书呢?”毅然决定投笔从戎,到江陵投奔到名将孟珙帐下。孟珙见李庭芝相貌魁梧、谈吐不凡,当即将他留在身边,还对自己的儿子们说:“我认识的人很多,没有比得上李生的,以后他的名位肯定会超过我。”

    淳佑初年(1241年),李庭芝进士及第,依旧在孟珙帐下主管机要文件。孟珙死前留下遗嘱,推举贾似道代替自己,并将李庭芝推荐给贾似道。孟珙以善于发现人才著称,名将如王坚、高达等,均出自其门下,却偏偏推举不学无术的贾似道替代自己,令时人极为费解。贾似道镇守京湖后,起用李庭芝为制置司参议。不久,再次获得提拔,权知扬州,主管两淮制置司事。

    扬州位于运河之南、长江之北,是宋都临安的北门,一直被南宋作为防守的重点。李庭芝初到扬州时,这里经过连续不断的战争,处处残垣断壁,一片凋零景象。李庭芝花了很大力气繁荣经济,扩充军备,甚至还拿出自己的积蓄赈济灾民,民得以安,百事俱兴。跟孟珙一样,李庭芝重视人才,四处网罗淮南人才。他听说楚州盐城[2]籍进士陆秀夫很有才华,就将其招为幕僚。陆秀夫性情沉静,矜持庄重,沉默寡言,人们都认为他性格怪僻,很难接近,也很少人能与他合得来。但李庭芝发现他治事有方、稳重干练,所以一直很器重他。后来李庭芝官职升迁,也仍然把陆秀夫带在身边。在李庭芝的大力招揽下,淮南聚集了天下贤能之士,时人因此称赞说:“得士最多者,淮南第一,号称小朝廷。”

    虽然李庭芝与贾似道的关系表面上看来一直还不错,但毕竟不同道,李庭芝始终没有成为贾似道这一路的人。贾似道派他援襄,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人选。坐镇郢州的范文虎却担心李庭芝夺去头功,致书权相贾似道道:“我领兵数万入襄阳,一战可平。但愿勿使听命于京湖帅,事成之后,功劳全属恩相。”表示不愿听李庭芝节制。

    范文虎为吕文德女婿,亦是贾似道心腹。贾似道接到信后,竟然不顾大局,命范文虎从中牵制李庭芝。李庭芝多次要求进兵,范文虎总是敷衍道:“我还没有接到朝廷的旨令,不能出兵。”借故停兵不进,还大肆购买歌童舞女,日恣淫乐。遭到弹劾后,才第二次率师援襄,结果为蒙古将领阿术、刘整等大败于襄阳南面的灌子滩,范文虎乘轻舟逃脱。李庭芝几次上表自责,请求能够代替范文虎,但贾似道出于私利考虑,没有同意。

    大敌当前、大军压境之际,南宋朝廷仍忙于争权夺势、内讧不息,而蒙古却不断完善制度,政治、经济渐渐地步入正轨,并将统治中心南移,吞宋野心昭然若揭。蒙古中枢一直位于和林地区,忽必烈即位后,远在漠北的和林不再适合作都城,忽必烈开始寻找新的建都地点。他先升开平为上都,取代和林,接着又迁往位置更为理想的燕京,定名为中都。自从成吉思汗建国以来,蒙古一直用族名充当国名,称“大蒙古国”,没有正式建立国号。宋咸淳七年(1271年),忽必烈采纳刘秉忠、王鹗等儒臣的建议,停用“蒙古国”号,根据《易经》“乾元”之意,正式建国号为“大元”。忽必烈即为元世祖,追尊成吉思汗为元太祖,窝阔台汗为元太宗,贵由汗为元定宗,蒙哥汗为元宪宗。次年二月,忽必烈又采纳刘秉忠迁都的建议,以“山以南,国之根本也”为由,改中都燕京为大都,正式定其为大元首都。大都从此成为元朝的统治中心。

    忽必烈改蒙古国号为大元是重大历史事件,既表明蒙古最高掌权者已正式接受中原文化,也代表蒙古实现了由邦国制度向中华帝制的转型。如此,蒙古由一个异族政权摇身变成中原政权,忽必烈亦由此将入侵中原的战争堂而皇之地改借口为统一中国。

    这一年,元军加紧围攻襄、樊两城,同时陕西、四川各地元兵出动,以牵制宋军。宋将范文虎受命率舟师十万督运粮饷输往襄阳,但元军在入襄孔道鹿门山屯驻了重兵,元将张弘范率军出击,大败范军。范文虎趁夜色逃跑,一百余艘战舰、辎重都被元军夺去。

    樊城守将张汉英为了求援,招募了一个善于泅水的人,将救援信藏在发髻上,人藏在积草下,打算从江面浮水而出。守卫江面的元军也缺乏粮草,无意中看到水中积草很多,就想用钩子钩起来烧火用,由此发现了送信人,救援信也被搜出。救援信中特别指出道:“鹿门已被敌人占据,现在只能通过江陵、郢州来救援。”于是,元军又刻意封锁郢州、江陵通道。南宋朝廷生怕元军就此顺流南下,诏令京湖制置使李庭芝率部进驻郢州,将帅都带兵驻扎在新郢和均州等河口,以守住关键。

    咸淳八年(1272年)五月,屯驻在郢州的李庭芝见元军将襄阳围困得如铁桶一般,无论水陆,宋援军均难以靠近,便想另寻他法。经过仔细探访,得知襄阳西北有条清泥河,发源于均州、房州,可以沿此河进入汉水,便想派人乘船入援襄阳。经过一番准备,李庭芝造了一百多艘轻舟,并出重赏招募到勇敢善战的三千壮士作为民兵,由总管张顺、路钤张贵率领,准备乘汉水上涨时入援襄阳。

    出发前,张顺激励士卒道:“这次救援襄阳的行动,任务十分艰巨,每个人都要有必死的决心和斗志,你们当中的有些人并非出于自愿,那就赶快离去,不要影响这次救援大事。”三千民兵群情振奋,没有一个人临阵退缩。于是张顺、张贵乘船领先,沿江顺流而下。每三艘轻舟联为一组,中间一艘装载,左右舟则虚其底作为掩护。船上不但装备有火枪、火炮、炽炭、巨斧、劲弩等,还运载有大批食盐、布帛等物资。

    当时元军严密封锁万山江口,除了战舰密布外,江中还竖插着许多木桩,横拉了无数铁链,根本没有任何缝隙可以通过。张顺等人不得不强攻,张贵冲在前边,张顺断后,“乘风破浪,径犯重围”,先用火器和强弩射向敌舰,然后用大斧斩断元军设下的铁链、木桩等障碍物。元军纷纷赶来阻截,战斗十分激烈。二张转战数十里,最终倚仗火器优势冲破了重重封锁,杀出一条血路,于黎明时分到达襄阳城下。城中宋军被围困四年,第一次看到援军突破元军的包围圈到来,不禁踊跃欢呼,勇气百倍。

    收军时,人们发现留作后队的张顺不见了,四处寻找不获。数天后,才看到张顺尸体从河中浮起,身上中四创六箭,怒目圆睁,手中仍然紧握弓箭。其人虽死,“怒气勃勃如生,诸军惊以为神”,见者无不动容。吕文焕派人捞到张顺尸首,特以隆重之礼安葬。

    张顺、张贵率三千民兵突破元军的重重阻击,入援成功,导致襄阳战局形势为之一变,带来了解围的一线希望。对比之下,坐拥精锐大军的宋援军统帅范文虎却屡战屡败,不由得让人怀疑到底是宋军的战斗力有限,还是范文虎根本就无心援救襄阳。

    张贵领民兵入援襄阳成功后,不愿意坐守孤城,招募到两名擅长浮水的壮士阿舟、阿咩。二人曾是船夫铜锣手下,水性精妙,能潜伏在水中数日不起。阿舟、阿咩也不要重赏,以吕文焕不杀张惟孝为条件,答应为宋军效力。二人冒死渡过重重关卡,一路泅水到达郢州,给宋军主帅范文虎投书送信。信中约定南北夹击,打通襄阳到郢州的交通线。按照计划,由范文虎率五千精兵接应,张贵率军冲出重围,前去龙尾洲会师。

    到了约定的日子,张贵辞别吕文焕,发舟出战,顺汉水而下。半路清点人数时,张贵发现军中少了一名犯过军令而被鞭笞的亲兵,当即意识到这名亲兵也许是叛变投敌了,不禁大惊失色,对部下说:“我们的计划已经泄露,只有迅速出击,敌人或许还来不及得到消息。”于是果断地改变了行动计划,乘夜放炮开船,横身荡决,血战中流,杀出了重围。元军元帅阿术、刘整得知张贵突围,派数万人赶来阻截。

    张贵边战边行,快到龙尾洲时,在灯火中远远望见龙尾洲方向战舰如云,旌旗招展,以为是范文虎的接应部队,立即举火为号。对方船只看见灯火后,便迎面驶来。等到近前,张贵才发现来船全是元军。原来由于张贵亲兵叛变,元军已经事先得知了消息,并抢先占领了龙尾洲,设下埋伏,以逸待劳。而本该来接应张贵的范文虎不但没有按约出兵,而且还引兵后撤三十里,将防地拱手让给了元军。张贵猝不及防,仓促应战,又是孤军奋战,身上受伤多达数十处,最终力尽被生擒。阿术劝张贵投降,张贵不肯屈服。阿术为打击宋军士气,也不再多废话,断然将其杀害。龙尾洲一战,张贵全军覆没,宋军也从而失去了最后一次增援襄阳的机会。

    张贵死后,元兵有意将他的尸体抬到襄阳城下,以此招降襄阳守军。城上宋军望着张贵的尸体,均忍不住哭泣出声。吕文焕虽然心中沮丧,仍然再度拒绝了元军的招降,将张贵葬在张顺墓旁,立双庙祭祀。

    张顺、张贵明知此次入援襄阳有死无生,但仍然慷慨赴国难,此行为虽在南宋苟且偷安的大画面上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气壮山河,足令世人动容,然而援军被尽数全歼仍给襄阳守军士气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打击。整座城市被笼罩在一种沉重压抑的气氛中,黑压压的天空悲伤了整个大地,仿佛下一秒就会滴下泪珠。

    权臣贾似道既不愿意出尽全力援助襄阳,襄阳宋军又多次突围不得,无力自救。援襄主帅范文虎自己屡战屡败,无功而返,又处处掣肘京湖李庭芝,使其援襄终未能有所作为,这对城内宋军军心打击很大。京湖制置大使李庭芝有心无力,无可奈何,便想先设法除去刘整。其人亲自督师围攻襄阳,又为元人造战舰、习水军,所呈之策,皆击中要害,如不除掉,后患无穷。于是李庭芝请以刘整为卢龙军节度使、封燕郡王,宋度宗允许。当时两军交战,边境封锁极严,李庭芝便请僧人永宁出面,携带告身、金印、牙符及自己的亲笔书信入元境,表面是要将这些物事送交刘整,其实是欲施离间计。

    永宁一行一进元境便被俘获。元兵搜出他身上的书信后,极为紧张,连人带物急送大都。因为有李璮的前车之鉴,元世祖忽必烈对此也极为重视,派重臣调查此事,并召刘整回大都。刘整面见忽必烈道:“宋怒臣画策攻襄阳,故设此以杀臣,臣实不知。”声明这是宋人借刀杀人之计,自己并无异志。忽必烈经过反复考虑后,杀了永宁等人,重新将刘整调回襄阳前线。这一反间计虽未奏效,但忽必烈也多少采取了防范措施,日后重大战役均不再让刘整参与。

    然襄阳之危机却日益严重。被围四年有余后,城中虽有粮食储备,却已是民力殆尽,“饥寒窘用,难责死斗”。军民不得不拆下房梁、门板,甚至人骨为薪,实际上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吕文焕每次巡视城楼,都南望恸哭。即使是普通百姓,也能够想象他心中的绝望与无奈,主帅如此,宋军官兵的士气便可想而知了。

    襄、樊如此危急,临安城内的君臣却天天酒醉神迷、歌舞升平,“论功周、召,粉饰太平”。彼时在位皇帝为宋度宗赵禥,赵禥是宋理宗亲弟赵与芮之子,因宋理宗两个儿子均幼年夭折,日后再无子嗣,赵禥遂被幸运地过继为嗣子,得以继承大统。

    宋度宗生母黄定喜原是陪嫁侍女,因身份卑微,极度自卑,怀孕时曾服药堕胎,结果没有成功,生下的孩子就是赵禥。但因为出娘胎前受到药物影响,赵禥智力低下,七岁才会说话,是众所周知的低能儿,因而当宋理宗决定立他为太子时,不少大臣都坚决反对,尤以宰相吴潜为甚。但赵禥是赵与芮唯一的儿子,也是与宋理宗血缘关系最近的侄子,宋理宗坚持己见,还因此罢免了吴潜,逮捕吴潜心腹方甫,迫其自尽,最终力排众议,立赵禥为太子。

    只是赵禥的太子并不是一直当得安稳,这其中还有极为诡异的“魏紫姚黄”的说法。宋理宗有个外甥叫魏关孙,是宋理宗姐姐的孩子,很得宋理宗母亲全氏的喜爱。全氏为外孙魏关孙向宋理宗求官,宋理宗便决定召魏关孙入宫。按照惯例,只有姓赵的宗室子弟进入宋宫大内才不用佩戴腰牌。宋理宗为了省事,便让魏关孙假冒赵孟关之名入宫。但这件事却意外被太子赵禥得知,他由此大为恐慌,以为宋理宗赐魏关孙宗子名字,是为了取代自己。之后,朝野之间开始流传“魏太子”的谣言,指宋理宗有意立外甥魏关孙为太子。尽管宋理宗出面辟谣,表示并无此事,但民间开始有“魏紫姚黄”之传。

    “魏紫姚黄[3]”是宋朝洛阳出产的两种极品牡丹。“魏紫”原指千叶肉红牡丹,出自宋初宰相魏仁溥家,借指魏关孙,因其姓魏,母亲为宋理宗姐姐,贵为皇亲,暗喻出身尊贵;姚黄指千叶黄花牡丹,出于寻常百姓姚氏家,代表赵禥,因其母姓黄,不过是一名侍女,地位低下,暗喻出自寻常百姓家。不久后,魏关孙莫名其妙地淹死在赵禥生父赵与芮家的瑶圃池中,赵禥太子地位的威胁自然解除。

    宋理宗来自民间,根基单薄,为了保住自己这一脉的皇位,在为赵禥选择妃子上也是煞费苦心。他明白赵禥资质太差,难成大器,便一直想给赵禥选一个聪明伶俐的妃子,千挑万选,终于选中宋理宗母亲全氏的侄孙女全玖。全玖父亲早丧,初入宫时,宋理宗还安慰她说:“令尊宝祐间尽忠而死,每每念及,深感哀痛。”换作常人,定会悲而哭泣,然后说一些感恩的话,不料全玖回答说:“妾父诚然值得追念,可淮、湖地区的百姓更值得挂念。”宋理宗由此对全玖刮目相看,于是册其为太子妃。

    赵禥登基为宋度宗后,比宋理宗更加沉溺于酒色。凡是皇帝临幸过的嫔妃,按照惯例要于次日早晨去谢恩,由主管官员记录在案。宋度宗即位之初,一次前来谢恩的嫔妃竟然多达三十余人,由此可见这个皇帝荒淫到了何等地步。宋度宗自己一心玩乐,忙于醉生梦死,将朝政全部交给贾似道,称其为师臣,从来不呼名字。又加号贾似道为平章军国重事、太师、魏国公。

    可惜这位师臣穷途奢侈丝毫不亚于皇帝。贾似道在西湖葛岭有不少豪华堂室,他自己整天忙着纵酒行乐,还不忘斗一斗蟋蟀[4],根本不顾朝政,正应了前人所谓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朝中官员只好将文书都抱到葛岭贾似道家中,交馆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处理。时人因此讽刺说:“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由于南宋王朝的腐朽,灭亡的日子也更加临近。

    襄阳、樊城被围几年,形势危急,吕文焕数次派人向宋廷告急。贾似道不学无术,不知兵事,对襄樊的战略地位认识不足,均不以为意,扣押告急公文,隐匿不报。还指使监察御史陈坚等人上书说:“顾襄未必能及淮,顾淮未必能及襄,不若居中以运天下。”大为决定放弃襄阳之意。有人题诗嘲讽贾似道道:“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羽书莫报樊城急,新得娥眉正少年。”

    当时有个姓杨的佥判[5]耳闻襄樊前线的惨况,目睹贾似道荒于职事、淫乐无度,忍不住拍案而起,作了一首《一剪梅》道:

    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

    试问如今事若何?

    金也消磨,谷也消磨。

    《柘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

    朱门日日买朱娥。

    军事如何?民事如何?

    贾似道不但不发兵救援襄阳,还不准别人谈及前线的战争。有一天,宋度宗突然问贾似道说:“襄阳之围已三年矣,奈何?”贾似道大惊失色,说:“北兵已退,陛下何从得此言?”宋度宗说:“一个宫女这么讲的。”贾似道立即探出那宫女的名字,用别的罪名把她逮捕,秘密处死于监狱。此后,前线战事虽越来越危急,无人再敢告诉宋度宗。

    最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有个叫金履祥[6]的布衣,对天文、地理、礼乐、刑法、田乘、兵略、阴阳、律历等均有研究。因奸佞当权,绝意仕进,但仍忧心国事。元兵围攻襄樊时,金履祥目睹危局,激愤满怀,遂挺身而出,赶赴临安上书,进牵制捣虚之策:主张发重兵,由海道直趋河北,直击燕蓟之地,抄断元军后路,如此则襄樊之危将不战而解。他还详细画出了海运所经的远近难易,极为详实,“海舶所经,凡州郡县邑,下至巨洋别坞,难易远近,历历可据以行”。这条捣虚牵制之计确实是一条上上之策,可惜为贾似道所阻。

    咸淳九年(1273年),襄樊被围进入第六个年头。樊城与襄阳隔汉水相望,宋军曾植大木于江中,连以铁索,架造浮梁,援兵可以从桥上通过,来往于两城之间。如此,襄、樊互为声援,相依互存,共同坚守,蒙古军围攻四五年之久,一直未能破城。

    正月,元将张弘范攻打樊城时中箭受伤,裹伤向都元帅阿术建策道:“襄、樊相为唇齿,故不可破。若截江道,断其援兵,水陆夹攻,樊必破矣。樊破则襄阳何所持。”建议截断江道,断绝宋军外援,切开襄阳和樊城之间的交通,这样,两城将会孤立无援。阿术、刘整听从张弘范的建议,利用汉水枯水期,派人潜入水中,“以机锯断木,以斧断锁”,焚毁了浮桥,从而断绝了樊城与襄阳的联系。不仅如此,元兵还放火烧毁了襄阳江岸宋军的战船。从此无论水陆,襄阳再也不能支援樊城。

    忽必烈又用阿里海牙之计,令西域回回人亦思马制造巨石炮[7],建了一支专门的炮兵部队。不久,炮兵总管唆都将巨炮运抵樊城,元军立即投入战斗。这种巨炮就是后世所称的“襄阳炮”,因首次在襄阳使用而得名。它并非火炮,而是巨型发石机,发出的石弹重一百五十余斤,威力巨大,发射时声如百万霹雳俱发,所击无坚不摧,入地七尺。樊城的城楼一炮便被巨炮轰碎,摄人魂魄。元将张弘范趁机率陆军攻城,最终攻破樊城。宋将范天顺仰天叹道:“生为宋臣,死为宋鬼。”上吊自杀而死。宋主帅张汉英战死,另一大将牛富与元兵进行巷战,身负重伤,投火自尽。

    樊城陷落后,襄阳如唇之亡齿。元军屠尽樊城,谓之洗城,还将宋军民陈尸于城外,其状甚惨,痛心骇目,以此恐吓襄阳军民。襄阳城中人心惶惶,已经陷于内无力自守、外无兵入援的极端困境。

    咸淳九年(1273年)二月,元将阿里海牙开始以巨炮攻打襄阳,“一炮中其谯楼,声如雷霆,城中汹汹,诸将多逾墙降者”。阿术见动摇城中人心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下令停止射击。刘整骑马来到襄阳城下,正好遇到吕文焕巡城,便朝其喊话道:“君昧于天命,害及生灵,岂仁者之事。而又龌龊不能战,取羞于勇者,请与君决胜负。”吕文焕一声不吭,暗中派人以强弩射击。刘整不及防备,右臂中箭,幸好身上穿了坚甲,这才保住了性命。他遂立下重誓:“必碎襄阳城,执吕文焕以快意。”主张立即以巨炮轰城。阿里海牙却不同意,道:“吕文焕射将军一箭,各为其主而已,将军不必太在意。”刘整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为了安抚吕文焕,阿里海牙亲自到襄阳城南门下,宣读元世祖忽必烈招降诏书:“尔等拒守孤城,于今五年,宣力于主,固其宜也。然势穷援绝,如数万生灵何!若能纳款,悉赦勿治,且加迁擢。”见吕文焕疑虑未决,又劝道:“君以孤军城守者数年,今飞鸟路绝,主上深嘉君忠,若降则尊官厚禄可得,必不负君。”许以高官厚禄,并当场折箭盟誓,反复四次。

    吕文焕深受感动,但依旧下不了决心,尚在矛盾之时,忽传来手下大将武荣、田世英等人已出降的消息,他见大势已去,便决意投降,道:“久闻济南张宏以重然诺闻名,得张济南一言,我无盟也。”

    张宏与降将唐永坚随即持忽必烈诏书入城招谕。吕文焕便派心腹钟杨前去元军军营接洽投降事宜。然钟杨一去便被以“探视军情”的罪名扣押。次日,吕文焕举城投降,交出城市管钥,再献城邑,又献进攻郢州之计,表示自己愿意做先锋。至此,历时六年的襄阳保卫战彻底结束。

    吕文焕随即跟随阿里海牙到大都觐见忽必烈,被任命为昭勇大将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襄汉大都督,作为元军的先锋继续进攻南宋。当身份变换的他再次站在襄阳城头的时候,不知是否还能回想起他曾经最爱的岳飞的那句名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此时此刻,他心中又该是怎样的波澜,怎样的感慨!

    他的一生,本来可以是英雄的一生,如后世史学家所言:“刻苦艰忍精神实值后人领兵者所景仰。”但却因为最后的结局,最终作为千古罪人留名青史,并首得“罪魁”称呼[8]。不过在时人心目中,吕文焕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其地位甚至比贾似道还要高一些。宫廷诗人汪元量[9]有《醉歌》诗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

    襄阳失陷后,宋廷非但没有按惯例抄没吕家,反而加封吕文焕侄子吕师孟为兵部尚书,派他出使元军,以求和议。宋臣文天祥上疏道:“叛逆遗孽,不当待以姑息,乞举春秋诛乱贼之法。”建议朝廷杀吕师孟立威,然不被采纳。吕师孟不久即降元。

    宋德祐元年(1275年),太皇太后谢道清又亲下诏书给吕文焕:“因思尔文焕世受国恩,久当事任,守城备殚勤劳尔。奕尔文虎,皆受先朝之知,尝任岩帅之寄,一时舍此,度非本心。”表扬吕氏守襄阳有功,体谅其降元是不得已而为,又希望吕文焕能够出面,为宋元双方息兵通好。

    吕文焕回信道:“报国尽忠,自揣初心之无愧,居危守难,岂知末路之多艰?兹祈转念昔日之微劳,庶可少伸今日之诚款。干戈满眼,轻性命于鸿毛,弓矢在腰,系死生于马足。不但驱驰于西北,誓将屏蔽于东南。幸以微劳,屡收薄效。至若裹城之计,最为淮甸之危,蠢尔无厌之戎,指为必攻之地,迅烈如水火之冲激,飘扬若风雨之去来,坐一日以尤难,居九年而可奈!南向高筑,盖已扼吾咽喉,樊城剪屠,又已去吾羽翼。虽刘整首先于犯顺,而焦然中苦于党奸。孤城实如弹丸,谓靴尖之踢倒,长江虽日天堑,欲投鞭而断流。凶焰如斯,先声荐至,仰天而哭,伏地而哀,析骸而爨,易子而食,尚冀庙堂之念我,急召邻郡以会兵。委病痛于九年之间,弃肌肉于群虎之口。因念张巡[10]之死,无救于前,尚效李陵之生,冀图于后。国手败局留著,岂比寻常之机?俗眼据图视形,宁识骊黄之马?是使忠良误陷于夷狄,乌能绝意不念于乡闾?知死也何补于生,有食焉不任其事。因衔北令,乃拥南兵;视以犬马,报以仇雠。非曰子弟攻其父母,不得已也,尚何言哉!”

    信中称他在极端困危的情况下,守城九年,为乡闾百姓着想,最终才不得已投降。只是吕文焕虽在信中称“非曰子弟攻其父母,不得已也”,然依然积极引导元军南下。尽管时人和后人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无奈和悲情,也可以解释他开城投降是为了避免襄阳城中百姓免遭屠杀,但他在投降后甘为急先锋的做法却极度为人不齿,在春秋大义的民族意识下,最终难逃口诛笔伐的命运。

    吕文焕虽举城投降,其部下尚有忠勇之士,如童明、王仙、吴信、吴旺等武将相继脱身,逃回宋朝,继续为抗元效力。襄阳监军兵部侍郎黎尚已是七十六岁高龄,自觉有亏职守,携一家数十口逃离襄阳,隐居在湖南乡野之地。襄阳都统钟杨亦设法逃脱,后与其父钟蜚英一道助李芾守潭州[11],钟杨战死,钟蜚英自杀殉国。

    襄阳于南宋如人之脊梁,宋失襄阳,东西阻隔,地利全失,军心溃散。吕文焕降元后,宋沿江诸城守将多是其旧部或熟人,立即随风而降,为元军进攻宋之腹地敞开了大门。南宋朝廷虽然为之震动,宋度宗甚至闻之昏倒,但并未认真从中吸取教训。权臣贾似道诿过于人,振振有词道:“臣始屡请行边,陛下不之许,向使早听臣出,当不至此。”将过错推在皇帝身上。宋度宗无言以对。给事中陈宜中请斩怯弱逃跑的援襄主帅范文虎,贾似道不同意,只降其一官[12]。新任京湖制置使汪立信上书,请求追究襄阳失守的责任。汪立信更是提出了对策,说:“今天下之势,十去八九,而乃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忽岁月,缓急倒施。为今之计,只有二策:将内郡的兵调出充实江上,可有兵七十余万人。沿江百里设屯,平时往来守御,有事东西并起,战守并用,互相应援,这是上策。和敌人讲和以缓兵,二三年后边防稍固,可战可守,这是中策。二策如果不能行,就只有等待亡国。”贾似道大为恼怒,将汪立信的信摔在地上,大骂说:“瞎贼汪氏怎敢这么胡说!”将汪立信罢职[13]。太府寺丞陈仲微上书称言襄樊之失责在君相,被黜出朝。而诸吕在贾似道庇护下,继续担任要职。败兵之将逍遥法外,正直之士反遭贬黜。到了目下局面,南宋灭亡也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了。

    不过,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元世祖忽必烈依旧没有把握能夺取中原的锦绣河山。之前,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唯独在进取中原时遭到了极为激烈的抵抗——单是襄阳一地,便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先后动用近二十万兵力——这一直令忽必烈心有所惧,但中原的繁华又令他追慕不已。因此惆怅地问臣下说:“天下何以得?宋何以亡?”降将管如德道:“襄樊,宋咽喉也。咽喉被塞,不亡何恃?”管如德到底是熟悉南宋情况的人,一句话一针见血,精辟地概括了襄樊的战略地位。一语惊醒梦中人,忽必烈闻言后连连称善,立即封管如德为湖北招讨史,由此下定了灭宋的决心。

    宋咸淳十年,元至元十一年(1274年)六月,元世祖忽必烈发布《下江南檄》[14],下令二十万大军水陆并进,攻灭南宋。以伯颜总领伐宋之事,史天泽为副之。伯颜生长于伊儿汗国,因入朝奏事,被忽必烈留用。伯颜、阿术领一军,以降将吕文焕为先锋,由襄阳入汉水过长江,直取临安。史天泽也是军中统帅,但在进军途中病死。右丞相博罗欢以及阿答海、刘整、塔出、董文炳领另一军,以刘整为先锋,自东道取扬州,牵制两淮。元将郭昂有诗描写元军之势道:

    三楚人惊挠击频,两淮形势壮分屯。

    秋风鼓角悲蛇阵,落日旌旗拥戟门。

    谈尘夜摇山月白,剑光清照海涛浑。

    与谁共挽银河水,一洗中原战血痕。

    伯颜兵出襄阳,大军直指郢州。宋军主帅张世杰事先已做周密布置,夹汉水依山筑就两城,再置树桩木于江中,以铁链横江,分布战舰数千艘于江上,完全封锁了江面,情景与昔日元军围困襄阳时大致相同。元军无法通过,劝降无效,进攻又屡被张世杰击败。伯颜不得已,决意放弃郢州,动用人力将战船拖入郢州下游的沟渠,迂行几百里,总算进入汉江,并一举攻克重镇鄂州。伯颜留阿里海牙以四万兵守鄂州,自领大军浮汉入江,沿江南下,直指临安。但由于郢州张世杰拒绝招降,继续为宋坚守,成为鄂之隐患[15]。

    另一路先锋刘整在攻打饶州时中箭受伤,但他灭宋心切,欲继续渡江征战,为伯颜阻止。刘整怒道:“首帅止我,顾使我成功后人,善作者不必善成[16],果然!”愤懑不已,当晚即箭疮复发而死。此器量狭小之人,最终死于急怒攻心之下[17]。

    鄂州失守后,群臣纷纷上书,要求贾似道亲自出兵抗元。贾似道迫于朝野压力,被迫同意亲征。他率领诸路精兵十三万,还有大批装载着无数金帛、器甲和给养的船只,甚至带着妻妾,轴舻衔接,绵延百余里。时任淮西安抚制置使的夏贵见过贾似道后,不谈抗敌大计,却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交给贾似道。上面竟然写着:“宋历三百二十年。”此时,宋朝历时已近三百二十年,夏贵的意思是暗示宋朝国势已尽。贾似道心照不宣,竟然点头默许。

    贾似道出兵时,曾经被他骂为“瞎贼”的汪立信受命为江淮招讨使,遇见了贾似道。贾似道道:“不用公言,以至于此。”汪立信道:“平章,平章,瞎贼今日更说一句不得。”又道:“今江南无寸土干净,我去寻一片赵家土地上死,但要死得分明。”

    元军一路势如破竹,黄州、江州、德安、六安等地宋朝守将望风而降。宋将范文虎也在安庆不战而降,并随伯颜入寇临安。

    贾似道率领的宋军最终与元军在池州下游的丁家洲[18]遭遇,与另外两路宋军孙虎臣军和夏贵军共同迎击元军。尽管宋军有绝对的优势兵力,贾似道一看到军情严重,又打算故技重演,向元军统帅伯颜送去荔枝、黄柑,请求输币称臣,被元军拒绝。贾似道立即命人暗中预备快船。做好了逃走的准备。战争一开始,孙虎臣军首先溃败,孙虎臣本人带着小妾逃跑。另一路宋军夏贵不战而退。贾似道闻讯后惊惶失措,立即鸣锣退兵。元军乘胜追击下,宋军大溃,被杀死、溺死者不可胜计,水面都被鲜血染红,军资器械及督府图籍符印尽为元军所获。这一战中,南宋水陆主力几乎丧失殆尽。

    贾似道当时被宋度宗尊为“师臣”,群臣视其为“周公”,却如此不堪一击,时人因而嘲讽道:“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贾似道的败退影响极坏,镇江、宁国、隆兴、江阴等地宋将弃城逃跑。太平、和州、无为的守将相继投降。宋朝沿江制置大使、建康守臣赵溍逃跑,建康降元。江淮招讨使汪立信退至高邮,自杀殉国。元军攻陷绕州,知州唐震、前宰相江万里不屈自杀。

    贾似道兵败误国,朝野震动,群情激愤。此时宋度宗已死,度宗之子赵显即位,是为恭帝,年仅四岁,由宋理宗皇后谢道清临朝听政。贾似道竟然还上书给谢道清,请朝廷立即迁都,由此招来更大的民愤。他回师途中经过绍兴,守城者竟不给他开城门。好投机的宰相陈宜中趁机上书,请斩贾似道以谢天下。谢道清考虑到贾似道是贾贵妃的胞弟,又是台州同乡,只削夺其官职,后经大臣们多次要求,才加以贬谪,发往婺州[19]居住。但婺州人痛恨贾似道,到处张贴露布,将他驱逐。于是又徙建宁府。然建宁是理学之乡,为大儒朱熹讲学之处,群臣认为不能让贾似道这等奸臣侮辱圣地。谢道清无奈之下,只好又改贬循州安置,没收其家产。循州即前宰相吴潜被贬之地,吴潜最后也死在这里。

    宗室福王赵与芮[20]早痛恨贾似道擅权误国,暗中招募公差,要在半路杀死贾似道。苏州富商郑虎臣父亲郑埙任越州同知时,曾作诗讽刺贾似道道:“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着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由此得罪贾似道,被诬陷流放至死,郑虎臣自己也被充军边疆,后遇赦放归,成为江南巨富。他一直想要报仇,便欣然应命,以会稽县尉的官衔监押贾似道上路。

    一路上,郑虎臣对贾似道“辱之备至”。当时贾似道随行还带着侍妾有数十人,但都被郑虎臣设法赶走。还将贾似道所坐的桥子的桥盖除去,让其暴晒在太阳下。贾似道狼狈不堪,有心自杀,却下不了决心。

    到了福建漳州,知州赵介如是贾似道门客,倒是知恩图报,立即设宴招待。贾似道畏惧郑虎臣,不敢上前入座,连称“天使唯谨”。天使即指郑虎臣。赵介如觉察到郑虎臣想杀贾似道,便暗中派人防范。郑虎臣本想将贾似道折磨够后再杀他,见赵介如起了疑心,怕节外生枝,便决意痛下杀手。到龙溪木棉庵[21]时,郑虎臣逼迫贾似道自杀以谢天下。贾似道说:“太皇太后许我不死,有诏即死。”郑虎臣道:“我为天下杀你,虽死何憾!”随即将贾似道拖到厕所中用巨锤打死。又投贾妻及长子贾德生于江中淹死,只留下次子贾德润性命[22]。

    郑虎臣随即被官府以“擅杀大臣”的罪名捕杀。有人说官府是奉宰相陈宜中之命[23]。还有人说拔刀杀死郑虎臣的并不是刽子手,而是名将张世杰[24]。前一传闻沸沸扬扬,被公认为真相。后一说法几乎无人相信,因为张世杰与贾似道、郑虎臣俱无私怨,亦从未谋面,若实在要找理由,大概只能从当年郑虎臣的襄阳之行去刨根问底了。

    贾似道天台同乡黄庚有吊诗云:

    不学苍龙卧浙东,惊飚吟佩堕青璁。

    既无良策安江左,空有名园似洛中。

    危栈连云晴亦雨,飞楼近海夜生风。

    人间富贵皆尘土,回首吴山落照红。

    贾似道兵败后,宋军精锐丧尽,元军乘势长驱东下,南宋各地官吏大都丢印弃城,望风而逃。谢道清与右相陈宜中主持朝政,毫无备御良策。德祐元年(1275年)十一月初,元参政阿剌罕率领十万步骑,自建康出兵南行,败漂阳宋军,攻克广德,兵锋直指独松关[25]。

    独松关地处安吉县与余杭市界上,东西有高山幽涧,南北有狭谷相通,为临安经广德通建康之咽喉要地。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金军大举南下,兵至独松岭下,金军统帅兀术见独松关地形险要,无人把守,不由失声大笑说:“南朝无人!此地若遣数百甲兵守候,吾岂能插翅飞渡哉!”话音刚落,宋将岳飞伏兵四起,金军仓促应战,丢盔弃甲,几乎全军覆没。

    由于南宋建都临安,独松岭之重要地位凸显。宋高宗为拱卫京师,下令在独松岭垒石为关,关南五公里处,左有百丈关,右有幽岭关,合称为“独松三关”。关上建有兵营、立有弓箭房,关门就在驿道上。自此,独松关成为南宋京师的西北大门,号称“京畿门户”,为著名雄关险道。

    而在独松关建关一百四十五年后,元军再次挥兵南侵,直逼独松关下。当时守卫独松关的是宋将张濡,以浙西安抚司参议官的身份,领有精兵数千,扼守于此。张濡字子含,一字泽民,号松窗,南宋初年著名大将张俊的四世孙。

    就在八个月前,元世祖忽必烈派遣礼部尚书廉希贤、工部侍郎严忠范、秘书丞柴紫芝为国信使,持国书赴临安,劝南宋投降。出发前,廉希贤曾请求派重兵护送,元将巴延道:“行人以言不以兵,兵多反致疑耳。”不同意派兵护送。但廉希贤坚决要求,巴延便给了他五百兵。这一拨人马要到临安,必须经过独松关。结果到达独松关时,守关宋军不知道对方是使者,贸然出兵袭击,严忠范当场被杀死,廉希贤也被砍伤。

    在这场本来不该发生的纠纷中,张濡的态度显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不知对方使者身份的托词也相当勉强。但这也不能表明他就是意志坚决的主战派,事情发生后,他还将伤重的廉希贤捆送到临安去请功,显然是典型的沽名钓誉之徒。

    廉希贤被送到临安后不久即因伤重死去,时年二十九岁。廉希贤的兄长便是元初杰出的名臣廉希宪,人称“廉孟子”,官至从一品中书平章政事,其位仅次于中书令和左、右丞相。因廉希宪时居高位,深受元世祖宠信,南宋朝廷担心元军会因为廉希贤之死而大肆报复,便决定由宰相陈宜中出面,写了封言辞恳切的道歉信,声称杀元信使是边将所为,谢太后和宋恭帝事先并不知情,南宋愿意严惩边将,并输币给元军,请求罢兵修好。

    信被送到在建康的元军统帅伯颜手中。伯颜认为这是宋廷的诡计,是在故意试探元军的虚实,但还是派议事官秦中、张羽同南宋使者一起去临安查探事情究竟,同时催促宋廷尽快投降。然而,到达平江[26]驿站时,元使者张羽又被一名“爱国心强烈”的宋将派人拦路刺死。伯颜由此而怒火中烧,发誓不再与南宋朝廷议和,并下令立即进攻南宋。

    本来张濡因为擅杀元国信使事件要受到南宋朝廷的严厉处罚,以向元军谢罪,如此一来,他反而逃脱了处罚,俨然成为了爱国英雄人物。然元将阿剌罕却因为痛恨张濡之前无端杀死元国信使,一到独松关关下,便挥军急攻。宋军人少,张濡频频向宋廷告急。宋廷便命文天祥从平江赴援独松关。这其实是饮鸠止渴的一招,如此一来,就相当于放弃了平江。文天祥虽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

    独松关被围近一月后,张濡突然率军出关,名义是要主动出击,北上阻止元军。然旁人均知他是想要阵前逃遁,因为元军誓要为廉希贤报仇,点名要将张濡碎尸万段才肯罢休。在如此高压之下,张濡临阵出逃也就不足为奇了。只不过他的运气实在不好,离开独松关不久后,便与元骑兵遭遇,在交战时受到夹击,宋军溃败。张濡当时逃脱,但后来还被元军俘虏,被残酷磔杀而死,他的丰厚家产也被抄没,转送给廉希贤的家人。

    张濡的孙子便是著名的遗民词人张炎。张炎曾祖张镃、祖父张濡、父张枢都是有名的词客,张炎以世家公子身份,前半生居于临安,生活优裕,“仰扳姜尧章、史邦卿、卢蒲江、吴梦窗诸名胜,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飘飘征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多作雅词,雅丽深婉。祖父被杀后两年,他作《高阳台》词云:

    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

    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

    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

    夜沉沉,不信归魂,不到花深。

    吹箫踏叶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裹寒云。

    老桂悬香,珊瑚碎击无声。

    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却又伤今。

    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泠。

    此词为凭吊韩侘胄的南园并兼吊贾似道之秋水观而作,情转凄清。显然,张炎在这二人身败名裂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家族兴衰的影子。

    张濡离关后仅一日,元军大力进攻独松关,攻势猛烈。宋军虽英勇作战,但最终也未能挡住元军兵锋,独松关陷落。宋守将冯骥被俘,不屈而死[27]。

    此时,文天祥率领的援军还在路上,他还在途中写了一首《赴阙》的诗:“楚月穿春袖,吴霜透晓存,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役役惭金注,悠悠叹瓦全。丈夫意何事,一日定千年。”表达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就在他离开平江三天后,平江也失守。

    独松关失守,意味着临安的大门已经洞开,独松关临近州县的官吏均望风而遁。临安守卫空虚,谢道清下诏,号召各地起兵勤王,各地官员要么准备投降元军,要么还在观望,立时响应的只有张世杰、文天祥、李芾三人。湖南提刑李芾应诏遣将率壮士三千入援,但如同杯水车薪。

    张世杰正驻守郢州,接到勤王诏书后,立即领兵入卫临安,途中还收复了饶州。但宰相陈宜中对张世杰不信任,因他曾为张柔部将,而元军主将张弘范正是张柔的儿子。正值用人之际,陈宜中却自作主张地调换了张世杰原来统率的军马,此举难免令人心冷。可佩的是张世杰并没有因为朝廷的猜忌而投降元军,反而坚持抗战到最后。

    文天祥时任赣州知州,接到诏书后,捐献家资充当军费,召募军士两万人,其妹夫彭震龙、门客刘洙、张惟孝生父张镗等人也都随从起兵,打算一起入卫临安。张镗后兵败遇害。当时有人劝文天祥不要以卵击石,说:“现在元兵三道而进,你以乌合之众万人去迎敌,无异于驱羊去斗猛虎。”文天祥回答道:“我也知道情况如此。但国家危难,征天下兵,竟无一人一骑前往,我深以为恨,所以不自量力,以身赴难。或许天下忠臣义士闻风而起,社稷还可保全。”当文天祥一行前往临安时,陈宜中认为他统率的是乌合之众,“儿戏无益”,竟然不准他入卫临安。

    在元军压境之时,南宋朝廷人心浮动,恐惧不堪,京师官员弃官逃跑的现象日益严重。其实,自从贾似道军溃鲁港后,南宋朝廷便已经陷入了极度不稳定的状态。左相王爚认为自己的建议不得施行,上书请求辞职罢政,不待命令下达,便自动离职。右相章鉴见元兵日益迫近,借故离职逃去。此后,廷臣出逃成风。太皇太后谢道清迫不得已,重新任命王爚为左相,并削夺了章鉴的官职,想以儆效尤,但仍然不能制止廷臣继续出逃。

    不久,临安戒严,同知枢密院曾渊子、左司谏潘文卿、右正言季可、两浙转运副使许自、浙东安抚使王霖龙、侍从陈坚、何梦桂、曾希贤等数十人先后逃走,朝堂中一片冷落萧条。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枢密院事倪普为了顺利走脱,竟然暗示台谏弹劾自己,以求去职,台谏的弹劾奏章还未递上,便急不可待地逃出城去。

    谢道清勃然大怒,命人在朝堂贴出告示:“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不薄。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避难偷生,尚何人为!亦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又提出凡坚守岗位者将由尚书省记上一功,叛国逃亡者由御史查明情况上报,仍然无济于事。

    右相陈宜中行事专断,且无实际才能,遭京学生刘九皋等上书指责,陈宜中竟然不经允许就擅自离开京师。谢道清多次征诏,三个月后才回到任上。执政大臣已是如此,其他普通官员更是无时不刻在寻找机会脱身。到后来,谢道清有一次在慈元殿宣布任官诏书时,到场的文官仅有六人。南宋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无人能支撑大局。在这样的状况下,亡国只在旦夕之间,朝野上下对此均是心知肚明。

    元军继续进军,所过之处,宋朝守将相继投降。只有在到达扬州时,守将李庭芝、姜才拒降死守。宋将张世杰与刘师勇、孙虎臣等结集战船万余艘,在焦山与元军阿术、张弘范部大战,想以此来扭转局面,但宋军大败。后孙虎臣在泰州陷落时自杀。文天祥、张世杰商议再战,但宰相陈宜中一意求降,不予采纳。另一宰相留梦炎则弃官逃跑。文天祥、张世杰请皇室转移海上避难,由他们领兵背城一战,但陈宜中不许。谢道清、陈宜中先后派宗正少卿陆秀夫、监察御史刘岊到元军求降,随后又送上传国蛮和宋恭帝的降表。张世杰、刘师勇见南宋皇室决意投降,临安难保,于是领兵南下,准备继续抗元。刘师勇到海上后,见败局难以挽回,忧愤纵酒而死。

    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元丞相伯颜率领的蒙古大军云集临安城下。宰相陈宜中请谢道清逃出临安。谢道清开始坚决不同意,陈宜中再三请求,谢道清才勉强答应。在决定降元同时,谢道清命秀王赵与择、杨淑妃等人护从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先行逃离京师。可笑的是,到了谢道清整装待走之时,陈宜中等人却早已经不知去向。原来元军统帅要求宰相陈宜中去军营商议投降事,陈宜中害怕被杀,已经趁黑夜逃往温州。谢道清忿怒之极,下了她一生中最后一道委任诏书: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负责与元军谈判。然而,文天祥在前往蒙古军大营谈判时,被元军主帅伯颜扣留。三月,谢道清开城投降,向伯颜奉上降表,号称“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的临安,就此落入元军之手。对此,南宋宫廷琴师汪元量有诗写道: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

    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

    在诗中直呼太后谢道清的名字,显然是讽刺她率先投降的可耻行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正因为谢道清以太后身份签署了标志南宋亡国的降表,所以她由此成为南宋历史上最著名的太后。如果套用亡国之君的说法,她就是亡国太后。

    元军占据临安后,将宋恭帝等南宋君臣尽数押往大都。谢道清因为患病在床,暂时留在临安,由元兵监视。但不久后,元军强行将她从宫中抬出,押送到大都。宫廷琴师汪元量随同谢道清北上,用诗歌记录了元兵南下后南宋河山遭受蹂躏的惨痛景象:“两淮极目草芊芊,野渡灰余屋数椽。兵马渡江人走尽,民船拘敛作官船。”景真情挚,非有切身感受者不能道。

    元朝为了笼络人心,对被俘虏的南宋皇室成员没有加害。谢道清被除去太后名号,降封为寿春郡夫人。七年后,南宋亡国太后谢道清默默地病死在异国他乡,时年七十三岁。

    临安作为南宋的都城,重新被新的征服者改回它原来的名字——杭州。就在南宋朝廷投降的第二年(1277年),南宋皇宫因民居失火延及而焚烧殆尽。又过了一年,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到北京,在元世祖忽必烈处做官。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马可·波罗来到杭州,为江南的风貌所倾倒,时时采风问俗,后来回国后,著《马可·波罗游记》,其中盛称杭州是“世界最美丽华贵之城”,“人处其中,自信为置身天堂”。这个意大利人所不知道的是,曾经有一座叫作汴京的城市,它是北宋的都城,风光旖旎,人物荟萃,城郭恢弘,经济发达,人口逾百万,富丽甲天下,有“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盛况,繁荣昌旺远胜杭州。而有一幅名叫《清明上河图》的长图画卷,栩栩如生地记录了它的繁华。

    即使是马可·波罗眼中的杭州,繁华也没有持续太久。至正元年(1341年)四月,杭州发生大火,自东南延至西北,近三十里官民闾舍焚荡其半,总计毁官民房屋、公廨、寺观一万五千余间,受灾人数近四万人。灾难还没有结束,次年(1342年),杭州再次起火,火势汹汹,火灾之甚前所未有,共烧毁民舍四万余间。数百年浩繁之地,终于日渐凋敝。

    谢道清、宋恭帝被俘,南宋实际上已经从形式上宣告灭亡,但这并不代表南宋的历史就此结束,南宋遗臣先后拥立了两位皇帝,奋力抗元,坚持斗争三年。大批铁骨铮铮、力挽狂澜的忠义之士不屈不挠,继续英勇斗争,用他们的生命和鲜血为宋朝历史写下了可歌可泣的最后一页,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一幅极为悲壮的画卷。

    临安陷落时,宋度宗长子益王赵昰和第三子广王赵昺正逃往婺州,伯颜进入临安后,立即派元军追赶。二王提心吊胆,又逃到温州。南宋不甘心投降的文臣武将听到消息后,纷纷赶往温州投奔辅佐,希图能够东山再起。这其中有礼部侍郎陆秀夫和将领苏刘义、张世杰,还有之前从临安逃到温州的宰相陈宜中。德祐二年(1276年)五月初一,南宋遗臣在福州拥立益王赵昰为帝,是为宋端宗,改年号为景炎。尊宋端宗母杨淑妃为皇太妃,进封赵昺为卫王。陈宜中任左相兼枢密使,张世杰任枢密副使,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苏刘义为殿前指挥使。

    此时,福建、广东一带仍然为宋军所控制,川东张珏、淮东李庭芝也依旧在顽强抵抗元军的进攻,江西、湖广一带也尚在争夺之中,元军并未完全占领。因而看起来,南宋政权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李庭芝之前曾率军援救襄阳,因受到贾似道心腹范文虎的牵制,一直劳而无功。襄阳失守后,朝中震动。群臣纷纷上书,请求追究襄、樊失守的责任,要求将怯弱逃跑的范文虎斩首,但贾似道有意庇护,范文虎只降一职,改任安庆知府。李庭芝受的处罚却比范文虎要重得多,被罢官免职。直到咸淳九年(1273年)十月,元军大举进攻,两淮地区危急,而两淮安抚制置使印应雷刚好在这时候暴死,南宋朝廷逼不得已,才重新起用李庭芝为两淮安抚制置使,专守扬州。

    李庭芝到任后,与骁将副都统姜才协力守御。此时南宋朝廷危在旦夕,李庭芝幕府幕僚纷纷辞职,唯独陆秀夫坚守本职,毫不动摇。李庭芝深为感动,感到以陆秀夫的人品才干,在自己的幕府实在太过委屈,于是郑重推荐给朝廷,陆秀夫由此调往临安,官任礼部侍郎。陆秀夫多次上书,请求到前线抗敌,但均没有结果。伯颜率元军逼近临安时,听说了陆秀夫等忠义之士的事迹时,不禁叹道:“宋朝有这样的忠臣,却不知重用。如果重用的话,我还会在此吗?”

    伯颜进军临安时,曾派人分别招降负责守卫淮西的宋将夏贵和负责淮东的李庭芝。淮西制置使夏贵杀害了坚持抗元的部属洪福,以淮西三府、六州、三十六县投降了元军,淮西不战而落入元军之手。李庭芝则坚决拒绝了招降。伯颜立即派阿术率大军包围了李庭芝所驻的扬州,以牵制淮东宋军。阿术因久攻扬州不下,于是就在城外筑起长围,想通过实行长久围困,使扬州粮尽援绝而不攻自破。为了突破元军的封锁,姜才屡次出击,均无功而返。

    元军统帅伯颜入临安后,取得太后谢道清手诏,命人到扬州谕降,但遭到李庭芝的拒绝,义正词严地说:“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谢道清为了讨好元军,又下了一道手诏,派使者告诉李庭芝道:“我与嗣君皆已附元,卿还为谁守城?”但李庭芝照旧不为所动,下令用弩箭射退持诏招降的使者。虽然李庭芝不肯奉诏投降,但当他听说元军要押送南宋皇室北上时,立即派姜才率军到瓜洲夺驾,但未能成功。

    不久,扬州城中粮尽食绝,军民仍拒守不屈。宋端宗在福州即位后,召李庭芝为丞相。李庭芝积极响应,于是留部将朱焕守扬州,自己与姜才率部赶往福建,刚刚到达泰州,就被闻讯追来的元军重重围住。此时,留守扬州的朱焕已经投降了元军,泰州守将孙贵感到大势已去,也开城投降。李庭芝听说后,知道事已不可为,于是投水自杀,但水浅未死,与姜才一道被俘。元将阿术对李庭芝、姜才二人的忠义非常佩服,想劝降并重用他们。但朱焕担心李庭芝与姜才受重用后对自己不利,竟向阿术说:“扬州自用兵以来,尸骸遍野,都是李庭芝与姜才造成的,不杀他们更待何时?”于是李庭芝与姜才同时被元军杀害。之后,通、滁、高邮等州军也相继降元,淮东之地全部被元军所控制。

    临安陷落前,由于大批宋臣逃走,包括宰相陈宜中,谢道清不得不临时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出城与元军谈判。文天祥当时还有保全南宋皇室的幻想,对元军主帅伯颜说:“北朝若要宋为属国,全军北还为上策。若要毁宋宗社,则江浙闽广尚多未下,是利是祸还不知道,恐怕兵连祸结又自此开始。”伯颜见文天祥举动不凡,疑有异志,于是将其拘留在军中,随即派人押解北上。经过镇江时,文天祥得当地义士相救,和下属杜浒等十二人逃脱,直奔当时尚在宋军手中的真州。

    当时有谣传说元军派一个宋朝投降的丞相回去劝降,还在坚守扬州的李庭芝误以为文天祥就是此人,命真州守将苗再成杀文天祥。幸好苗再成不忍心下手,将文天祥骗出城外,故意让他离去。文天祥被误解后,还想到扬州找李庭芝说个明白,不料李庭芝已发出告示缉拿他。文天祥只好改名换姓,从海上赶到温州,途中经历了九死一生。这期间,文天祥写了很多诗,后辑成一集,题名《指南录》,记叙了他这次异常艰险的行程。文天祥到达福州后,立即被任命为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军马。

    即使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福建小朝廷仍然陷入了党争:杨太妃之弟杨亮节以国舅自傲,“居中秉权”;张世杰执掌了全部兵权,亦变得专横跋扈;文天祥对张世杰擅权极为不满,又与宰相陈宜中意见不合,遭到张世杰和陈宜中的大力排挤,被迫离开了小朝廷;苏刘义受压制,郁郁不得志;陆秀夫也因与陈宜中发生分歧,被弹劾免职。张世杰颇为欣赏陆秀夫,不满陈宜中的作为,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相公还动不动就罢免人?”陈宜中这才又召回了陆秀夫。一个尚在漂泊中的流浪政权,在社稷如此危殆的情况下,群臣仍只顾争权夺利,党争不已,大厦将倾已是指日可待。

    不久,元军进攻福州,张世杰等率军护送宋端宗登舟入海,驶向泉州。泉州宋朝宗室组织了一万余人出迎,却被宋闽广招抚使蒲寿庚阻止。蒲寿庚为回回人,寄居中国多年,不但当着宋朝的官,还垄断了海上贸易,财力雄厚,独霸一方,泉州一带的海船都受他控制。本来之前元军统帅伯颜曾派人招降,蒲寿庚已经有投降元军之意,因此不让宋端宗一行人进入泉州城。而张世杰因为船只不够,于是强行征用了蒲寿庚的部分船只。蒲寿庚勃然大怒,发兵杀死了泉州城内的宋朝宗室。张世杰等无力与蒲寿庚纠缠,只好离开泉州,流亡潮州。

    此时的小朝廷如惊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杨太妃垂帘听政,“与群臣语,犹自称奴”,毫无太后的身份。群臣朝会时,经常黯然垂泪,泪满衣襟,一派凄凉景象。但尽管如此,绝大多数人都坚持留在了流亡小朝廷的身边,只要小皇帝宋端宗还在,就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

    文天祥离开福建小朝廷后,以同都督的身份在南剑州[28]开府,号召各地起兵,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毕竟势单力薄。景炎二年(1277年),文天祥从福建进入江西,打算先图江西,再与江淮、浙东、闽广联成一片,支撑起南宋东南半壁河山。文天祥在江西取得一些进展,率众夺取了不少县城,进驻兴国,派部将赵时赏、邹沨分别领兵攻打赣州和吉州的州城。元军李恒部发动反攻,赵时赏、邹沨均战败,与文天祥一起撤到庐陵。元军追至庐陵,文天祥部下的老将巩信率领士兵数十守方石岭的山口,为了掩护文天祥撤退,巩信等全部牺牲。然而到了第二天,文天祥一行又被元军追及。为了让文天祥脱身,部将赵时赏自称“文丞相”,被元军抓去,被害牺牲。文天祥收拾残部,进入五岭山中。次年二月,才又进兵广东海丰,向潮州移动,准备和张世杰部会合。

    景炎三年(1278年),元军派出水军,从水路追击宋端宗小朝廷。宋端宗从潮州一直被逃到碙洲。当时,张世杰等打算往占城,以作为长久之计。宰相陈宜中主动请求先去占城联系相关事宜,结果却乘机逃走,一去不回,后来死在暹罗国[29]。

    宋端宗时年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一路担惊受怕的逃亡生活,给他带来了超越年龄的压力。不久,飓风袭击,雨骤涛狂,桅断船翻,士兵溺死过半。宋端宗及诸臣的座船虽然得以幸免,但也险象丛生。由于受到惊吓,宋端宗惊恐得病而死。

    宋端宗一死,群龙无首,许多大臣灰心丧气,打算就此散去。眼看小朝廷就要分崩离析,陆秀夫挺身而出,大声说:“如果大家都走了,度宗皇帝还有一子尚在,将如何处置!古人有靠一城一旅复兴的,而我们现在百官有司都在,有上万将士,只要老天不绝赵氏,怎么不能重新立国呢!”在陆秀夫的勉励下,众臣又拥立七岁的卫王赵昺做皇帝,由杨太妃垂帘听政,陆秀夫、张世杰协力辅佐。

    张世杰认为碙洲不可久留,他提到在新会县南八十里的海中,有一座厓山,与奇石山相对,势如两扉,周围潮汐湍急,舟行艰难,是一处地势险要的天然堡垒,可扼以自守。于是,这年六月,宋帝赵昺的小朝廷迁到厓山。张世杰派人入山伐木,造行宫及军屋千余间,当时尚有官、民、兵二十余万,多居住在船中,资粮则从广东沿海州郡征集。

    此时,元将张弘范正回大都向忽必烈述职,在奏疏中言称:“张世杰复立卫王为帝,闽、广百姓奋起响应,倘若不及时剿灭,势必酿成大患。”忽必烈深以为然,当即委任张弘范为都元帅,并赐尚方宝剑,令其全力进剿残余宋军。

    当时,文天祥听说宋帝赵昺即位,立即上表自劾兵败江西之罪,请求入朝,但不被允许。文天祥只得与部将邹沨、刘子俊、杜浒等在潮阳集结。有个当地恶霸陈懿因跟文天祥有仇,便主动充当元军的向导,引领张弘范军到潮阳。元军先锋追到时,文天祥与部将正在吃饭,文天祥仓促吞冰片自杀,却没有死,只昏迷过去,由此被俘。押解见张弘范时,左右喝令他下跪,文天祥始终不屈。张弘范很仰慕文天祥的人品,亲自为其解开绳缚,以宾客之礼相待。文天祥坚决求死,张弘范不许,将他押在船中。

    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张弘范得知宋军主力在厓山,于是发水军大举进攻。决战前,张弘范自己不愿意出面劝降堂兄,便让文天祥写信给张世杰。文天祥道:“我不能保护父母,难道还能教别人背叛父母吗?”张弘范不听,一再强迫文天祥写信。文天祥于是书《过零丁洋》一诗云: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体现出光辉的民族气节和不屈精神。张弘范见文天祥忠贞不移,也不好再强迫。刚好此时有人报告投降宋军中有个姓韩的武将是张世杰外甥,张弘范于是派他去招降,连续三次。张世杰不为所动,道:“我知道投降就有富贵,但义不可移!”张弘范又派人到厓山对士民们道:“丞相陈宜中已逃走,文丞相被俘虏,你们还能怎样?”但士民也不肯背叛。劝降不成,一场大战遂不可避免。

    其时元军只有数万人,且是新练水师,而南宋小朝廷有军民二十万人,尚可背水一战。有人向张世杰提出:“海口之地,至关重要,倘若元军以水师扼守海口,则宋军不能进退。不如派兵防守,若能侥幸取胜,即是国家的福气;不胜,还可撤走。”但张世杰担心大军调动会导致士卒离散,军心浮动,再也无力抗战,回答道:“我军连年疲于海上奔命,何时方休?莫如趁此时机与元军一决胜负。”主动放弃对厓门入海口的控制,而是将千余艘战船依山面海,用粗大绳缆联结成一字长蛇阵,联舟为垒,四面高筑楼栅,结成水寨方阵,宛如城堞。又将行宫焚掉,赵昺也迁到海上,御船居于方阵之中,打算就此死守。

    张世杰原本只是地方守将,连路级官职都没有担任过,因入援临安、拥立卫王等机遇骤然升至高位,却根本没有指挥重大战役的经验。他此举有两大失误,一是放弃了对入海口的控制权,相当于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方;二是把千余战船用大索结成水寨,丧失了机动性。当文天祥被押到厓山后,一见宋军如此结阵,不禁扼腕叹息,知道宋军无得力将才,失败将不可避免。而张世杰的对手张弘范却已在襄阳之战中积累了宝贵的经验,一见张世杰布阵,便看出了弱点所在,立即派水师占领海口,断绝了宋军运输淡水的生命线。

    最初,张弘范打算从厓山北面进攻。然而,北面水浅,大船行驶极易触礁,于是张弘范又将水师调回南面深水处,与张世杰的水军接战。当张弘范发现张世杰将宋军战船集结在一起时,便想重演火烧赤壁一幕,用火攻攻破宋军的战船堡垒。他派出数艘轻舟,船上满载膏油柴草,试图乘风纵火,火烧连营,一举取胜。然而张世杰早已经防范此招,不但事先在舰船上涂上厚厚的湿泥,并在船侧安装长木,阻止元军火船靠近。

    张弘范火攻失败后,只好增派军队围困海口。宋军没有淡水,吃了十多天干粮,渴得不得了只好喝海水,呕吐不止,士卒疲乏无力,战斗力锐减。正月底,元军大批战船陆续到达。元将李恒也从广州领兵赶到。张弘范令其控制厓山北部海面,准备南北夹攻。

    二月初六清晨,黑云密布,风雨交加,张弘范不顾天气恶劣,决定发起总攻,说:“宋军舰船停泊在厓山西面,涨潮之后必然向东漂移,我军要趁此有利天时发起猛攻。”派副将李恒从北面进攻宋军,自己亲率一军,从南面进攻,并约定以帅船鼓乐为号。元军开始进攻后,张世杰率部英勇抗击。宋元双方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关键决战,因此战斗异常激烈。双方均是短兵相接,展开肉搏,胜负难分。

    此时,元将李恒指挥水军利用早晨退潮、海水南流的时机,渡过了平时战舰难以渡过的北部浅水,向宋军发动了一场突袭。北面宋军没有防备,仓促应战。到中午时分,北面的宋军已经完全溃败。而到了中午,海水开始涨潮、海水北流,宋军舰船果然开始东移。张弘范见时机已到,便令帅船大奏鼓乐。张世杰不知这是元军再次发动攻势的信号,误以为是敌船官兵在战斗间隙饮酒作乐,未加戒备。突然间,南北两路元军大举杀到,宋军腹背受敌,仓促应战。士兵又身心疲惫,无力战斗,顿时全线溃败。宋军将领翟国秀、凌震等解甲降元,张世杰、苏刘义从黎明坚持到黄昏,见大势已去,自知无望,只得下令斩断船索,率十六只战船拥杨太妃突围而去。

    而赵昺的御船由于过于庞大,被外围的船只阻隔在中间,无法突围,张世杰不得不派小舟前去接应。当时天色已晚,风雨大作,昏雾四起,咫尺不能相辨,陆秀夫唯恐小船为元军假冒,断然拒绝来人将赵昺接走。张世杰无奈,只得率战舰护卫着杨太后杀出厓门。

    宋军败局已定,陆秀夫见大势已去,先逼迫自己的妻子儿子跳海自杀,然后对赵昺说:“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捐躯。德祐皇帝[30]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随即抱着九岁的宋帝赵昺投入大海,瞬间被滔滔海水淹没。赵昺身边的很多大臣宫人也都跟随投海自尽,状况十分惨烈。

    这场著名的厓山大海战历时二十多天,双方共投入兵力五十余万,动用战船二千余艘,最终以宋军全军覆没而告终。宋军还有完好无损的船只八百艘,全部落入张弘范之手。南宋自宋高宗赵构始,止于宋帝赵昺,共历九帝,统治一百五十三年,至此灭亡。张弘范为了记录自己灭宋的不世之功,派人在厓门的巨石上刻下“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十二个大字[31]。然他本人亦没有快活多久,不久“瘴疠疾作”,迁延几月,终于次年(1280年)正月十日在病痛中死去,终年四十三岁[32]。有传闻说,他是中了异毒而死。

    陆秀夫的遗体浮出海面时,被当地人收葬。元军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一具身穿黄衣的幼童尸体,身上带有金玺,上书“诏书之宝”四字,于是送交张弘范。经确认,正是赵昺随身携带的玉玺。张弘范大喜,断定黄衣幼童尸体就是宋帝赵昺,立即派人去寻找。但非常传奇的是,赵昺尸体离奇失踪,下落不明。推断起来,可能是为忠义人士悄悄埋葬,以免其落入元军之手。

    张世杰率少部分军队突围以后,几天后才得知赵昺死讯。他还想奉杨太妃为首,图谋再举。杨太妃得知赵昺已死,悲痛欲绝,抚胸大哭说:“我忍死漂泊至此,正为赵氏一块肉,如今无望了!”说罢投海自杀。

    张世杰万念俱灰,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和希望。当他预备移师时,又遇到了强烈飓风。将士劝他登岸躲避飓风,张世杰叹息道:“无以为也。”他相信上天有灵,坚持不肯上岸,还登上舵楼祈祷说:“我为赵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几敌兵退,别立赵氏以存祀耳。今若此,岂天意耶!”然而,风浪越来越大,似乎有意与困境中的张世杰为难。他坚持不肯离船上岸,显然已经抱定必死之心。最终,他的座船被风浪打沉。一代英杰就此饮恨于平章山下的大海之中,终于未能实现他匡复宋朝的夙愿。

    另一主要将领苏刘义突围后回到家乡福建泉州德化,坚持抗元,不久在与元军的混战中身亡,“被刺挺立不仆,血渍石上朱殷不灭”。或许是上天在告诫人们,总有一些斑斑的鲜血无法抹去,正如总有一些淋漓的牺牲不能忘记。

    “写到厓山同覆日,不堪回首忆陈桥。”厓山之战结束数天之后,漂浮在厓山附近海面上的尸体多达十几万,惨不忍睹。这些人大都是自杀殉国,这种宁死不降的勇气被时人和后世视为舍生取义的浩然正气。身在元军军营的文天祥亲眼目睹惨状,作诗道:

    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

    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厓山之战后,文天祥被押到大都。元世祖忽必烈说:“谁家无忠臣?”命人将文天祥软禁在会同馆,以礼相待。之后,元廷派前宋朝宰相留梦炎劝降,结果却被文天祥骂走。元朝又派俘虏来的亡国皇帝宋恭帝赵显去劝降。文天祥只是连声说:“圣驾请回。”赵显也不好再说下去。

    忽必烈大怒,下令将文天祥的双手捆绑,戴上木枷,关进兵马司的牢房。文天祥入狱十几天,狱卒才给他松了手缚,又过了半月,才给他褪下木枷。元朝丞相孛罗亲自审问文天祥,文天祥始终不肯屈服。孛罗问文天祥:“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文天祥回答:“天下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历代皆有。我为宋尽忠,只愿早死!”孛罗大发雷霆,说:“你要死?我偏不让你死。我要关押你!”文天祥毫不畏惧,说:“我愿为正义而死,关押我也不怕!”

    此后,文天祥在监狱中度过了三年,屡经威逼利诱,仍誓死不屈。他曾收到女儿柳娘的来信,得知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宫中给元人为奴,心如刀割。元人让柳娘给父亲写信,自然是暗示只要早日投降,家人便可团聚。然而,文天祥不愿因家人而丧失气节。他在写给自己妹妹的信中说:“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忽必烈问议事大臣:“南方、北方宰相,谁是贤能?”有人回答说:“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于是,忽必烈又想起被关押在监狱中的文天祥,亲自出面劝降。文天祥对忽必烈仍然是长揖不跪。忽必烈也不强迫,只是劝说道:“你在这里的日子久了,如能改心易虑,用效忠宋朝的忠心对我,我可以在中书省给你一个位置。”文天祥回答说:“我是大宋的宰相。国家灭亡了,我只求速死,不当久生。”忽必烈又问:“那你愿意怎么样?”文天祥回答:“但愿一死足矣!”忽必烈恼羞成怒,下令立即处死文天祥。文天祥从容赴柴市刑场,南向再拜,引颈就刑,时年四十七岁。死后有人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一首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忆,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南宋灭亡后,一些文人义士或坚持抗元,以身殉国,或遁迹山林,誓不仕元,成为所谓的“遗民”。而南宋遗民诗人的作品也在遗民诗史上写下极为重要的一章,与文天祥同科进士的谢枋得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谢枋得,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33]人,自幼颖悟,“每观书,五行俱下,一览终身不忘”,与文天祥同科进士。因指斥“打算法”得罪贾似道遭贬斥,后来赦还,率兵抗元,兵败后被迫流亡。谢枋得是当时著名学者,学问深醇,诗文豪迈奇绝,汪洋演迤,自成一家,影响很大。元廷为了捉拿他,将其妻李氏、次女及两个儿子都逮捕下狱,扣为人质。李氏和次女在金陵监狱中自缢而死。谢枋得的两个弟弟、三个侄子先后被元军迫害致死,长女谢葵英投水自尽。他自己则长期过着流亡的生活,生活极为困苦,只能以卜卦、教书为生。但在家国仇恨下,他坚持写下了大量诗文,表达了复国还乡的强烈愿望。

    元世祖忽必烈下诏征天下人才时,集贤殿学士程文海荐举宋遗民二十二人,以谢枋得居首。谢枋得坚辞不就,写下了著名的《却聘书》:“人莫不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逼我降元,我必慷慨赴死,决不失志。”忠义之语,出自肺腑,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福建行省参政魏天佑急于邀功,派人搜捕到谢枋得,强行将他押解至大都。谢枋得始终不屈,被拘押于悯忠寺[34],见壁间有曹娥碑[35],哭泣道:“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绝食五天而死。遗书自称:“大元制世,民物一。宋室孤臣,只欠一死。”

    两宋是中国古代经济最发达、商业最繁荣的朝代。这个帝国的时代,曾经有过空前灿烂的文化成就,文学、史学、艺术以及科学技术领域硕果累累,活字印刷、指南针及火药的发明和应用,更是对人类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南宋被崇尚武力的蒙古所灭,是历史上汉族政权第一次整体亡于游牧民族之手。其之灭亡,失去的不仅仅是大地山河、钱帛子民,还有一段辉煌的文明。厓山之后,中原文化遭到极大破坏,那些熠熠生辉的风范大家的名字——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李清照、辛弃疾、朱熹、陆游,日后鲜再出现。相比于蒙古一度震惊世界的无敌武功,这又是何等辛辣的讽刺。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全文完)

    注释:

    [1]王清惠是宋度宗昭仪(“嫔”的一种名号,视正二品),不但美貌出众,而且满腹诗书,很有文学才华。途经北宋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时,她感怀江山巨变,在墙壁上写下了这首血泪凝聚的《满江红》。因为负载传达了那个特定时代下整个民族的悲恸,这首词在当时影响很大,一时间传遍中原,打动了无数人的心。著名词人文天祥、邓光荐、汪元量等均有词与之相和。

    [2]楚州盐城:今江苏盐城。陆秀夫为文天祥同榜进士。

    [3]魏紫:花型重瓣平头,外二轮十余大瓣,内层卷褶,多旋心,花朵特大,花色茄紫红略带肉红色。据宋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载,初为一樵夫在寿安山(今河南宜阳境内)挖得,后卖给魏家,经培育成为千叶(重瓣)牡丹。今品种较古时略逊,花瓣三百余片,也十分难得。姚黄:黄色千叶牡丹,出现在魏紫之后。魏紫原先号称天下第一,姚黄出现后,屈居第二。姚黄为“花王”,魏紫为“花后”。

    [4]贾似道酷爱斗蟋蟀,还专门写了一本《促织经》,讲述他养蟋蟀和斗蟋蟀的经验。一天他斗蟋蟀时,有人讽刺道:“此军国重事耶?”

    [5]宋代,由京官任州、府之佥书判官厅公事者,称佥判。

    [6]金履祥:字吉父,号次农,兰溪(今属浙江)人。因家居兰溪仁山下,学者称仁山先生。博学多识,著作颇丰,著有《资治通鉴前编》等书。南宋灭亡后,金履祥于悲愤中写下《广箕子操》:“炎方之将,大地之洋。波汤汤兮,翠华重省方,独立回天天无光。此志未就,死矣死矣南荒,不作田横,横来者王;不学幼安,归死其乡。欲作孔明,无地空翱翔。惟余箕子,仁贤之意留苍茫。穹壤无穷此恨长,千世万世,闻者徒悲伤。”今台北故宫存有金履祥铭紫玉砚一方。

    [7]炮原为礮,又作砲,火炮发明后才改作炮。冷兵器时代,攻防武器十分重要,往往直接对战争的结局有决定性的作用,正如《墨子·七患》中所言:“兵者,国之爪也。……备者,国之重也。”襄阳炮作为当时的新式武器,在之后的战役中相继发挥了重要作用。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游记》说:如果没有西方的大炮,“余敢保其永远不能攻下(襄阳)”。随后的渡江战役中,宋军水师在长江江面上布防,数量远远优于元军的水师。亦思马之子亦思布伯布在北岸设置襄阳炮,将宋军战船一一击沉,宋军由此大败。这是武器优良性能影响国家安危的又一明证。

    [8]据宋人文天祥所著《指南录》记载:德祐二年(1276年),文天祥奉命至元军中议和,与吕文焕、吕师孟叔侄相遇,劈头就是一顿痛骂,骂吕文焕是乱贼、吕师孟是遗孽。吕文焕很是委屈,问道:“丞相何故骂我乱贼?”文天祥道:“国家不幸至今日,你是罪魁,你非乱贼而谁?三尺童子皆骂你,何独我哉?”吕文焕辩解道:“襄守六年不救!”文天祥道:“力穷援绝,死以报国,可也。你爱身惜妻子,既负国,又隤家声。今合族为逆,万世之贼臣也。”声色俱厉,旁人皆失色动颜。唆都(炮兵总管)以告伯颜,伯颜吐舌道:“文丞相心直口快,男子心。”唆都居然站在文天祥一边,笑道:“丞相骂得吕家好。”

    [9]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晚号楚狂,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出生于书香世家,因能够弹琴作画,写诗填词,入大内为宫廷琴师。元军攻陷临安时,宋君臣被迫北徙燕京,他随同前往,羁留北方十余年。尝于大都探视文天祥于狱中,文天祥为集杜甫诗句,成《胡笳十八拍》,并跋其行吟诗卷。后为道士南归,漫游以终。汪元量经历宋亡之际,“闻见其事,奋笔直情,不肯为婉娈含蓄”,“亡国之戚,去国之苦,艰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以“宋亡之诗史”著称。如《钱塘歌》道:“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坠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10]唐将张巡守商丘(宋之南京)故事见同系列小说《包青天》。汉将李陵降匈奴故事见《大汉公主》。

    [11]宋德祐元年(1275年),元将阿里海牙包围潭州。宋军几乎弹尽粮绝,宋湖南安抚使兼潭州知州李芾“日以忠义勉其将士”,宋军“死伤相藉,人犹饮血乘城殊死战”。十二月,潭州城形势更加危急,一些士兵哭着问李芾道:“形势如此危急,我们死不足惜,但是百姓怎么办呢?”李芾恐此言动摇军心,大怒道:“国家平时所以厚养汝者,为今日也,汝第死守,有后言者吾先杀汝。”除夕时,元兵登上潭州城头。李芾命人在熊湘阁堆满柴薪,携家人尽登楼大宴,积金银于两畔。又唤二刽子手,令二人取金银分给家人,再取法刀来。一刽子手不肯受,另一人沈忠会意受之,携去分付家人后,便如约携带法刀赶到。李芾道:“吾力竭,理当死,吾家人亦不可辱于俘,汝尽杀之,而后杀我。”将家人灌醉,令沈忠一一杀死,最后自己亦引颈受刃。沈忠杀光所有人后,遂四面放火,自刳其腹而死。潭州顽强抵抗八个月方才被攻占,元兵欲屠城如故。阿里海牙道:“是州生齿数百万口,若悉杀之,非上谕伯颜以曹彬不杀意也,其屈法生之。”下令抚慰城民,发仓赈饥。伯颜被选中为灭宋主帅后,忽必烈告其道:“古者善取江南者只有曹彬。你能做到不嗜杀戮,就是我的曹彬。”

    [12]襄樊失陷之后,范文虎出任安庆知府,后问元伯颜南下,即派人以酒馔迎犒,且请伯颜速来,未做任何抵抗。元世祖忽必烈问道:“尔等何降之易耶?”范文虎道:“宋有强臣贾似道擅国柄,每优礼文士,而独轻武官。臣等积久不平,心离体解,所以望风送款也!”忽必烈笑道:“正如所言,则似道轻汝也固宜!”范文虎仕元后,于至元十八年(1281年)奉命征伐日本,史称“弘安之役”。至日本壹岐、平户等岛时遇台风,范文虎临阵脱逃,竟将十余万远征军将士遗弃在海岛上,报称败状,并归咎旁人。远征军几被全歼,只有三人幸存。忽必烈得知真相后,将范文虎革职查办,但一年后又起用。范文虎与其妻陈氏的合葬墓位于今安徽安庆棋盘山,1956年考古发掘确认。

    [13]后元军主帅伯颜听闻汪立信二策,叹道:“宋有是人哉,使果用之,安得至此?”意思是,宋朝的确大有人才呀,假使果真实行这两个计策的话,我辈怎能过得了长江。汪立信后被起用为江淮招讨使,闻贾似道兵败芜湖,料想时局已非,悲愤扼喉而死,年七十五。其《金陵怀古》诗云:“胜地尚存龙虎气,荒台已失凤凰踪。六朝文物山川古,霸气终归指顾中。”抚今追昔,苍凉激越。

    [14]忽必烈此次兴兵仍以南宋囚禁郝经为由。南宋恐惧之下,释放了郝经。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夏,郝经回到了阔别十六年的大都,忽必烈赐宴于廷,赏赐有加。然郝经被拘禁十余年,已不服北方水土,是年秋病卒。郝经被拘于真州期间,贾似道谎称元廷兵乱,几次派人诱降,均遭郝经痛斥。又派人假扮强盗夜闯囚所威逼、断绝生活供应等,也未能动摇郝经的意志。郝经有《江声行》一诗,其中“三年江边不见江,听此感激尤伤情”二句,表达了于囚室中夜闻江声、心潮难平的忧愤与孤独。

    [15]德祐元年(1275年)二月,张世杰受命勤王,领兵一万赴卫临安。三四月间,岳州(今湖南岳阳)、江陵相继降元,郢州失去依托,安抚赵孟遂以城降。其中,守卫江陵的是湖北制置使高达,他一再被贾似道迫害压制,积怨已深,不发兵援救江陵外围沙市,导致沙市城破,元军屠城,沙市军民被屠杀殆尽。高达后以江陵降元。

    [16]出自《史记·乐毅列传》:“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意为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开端好的不一定结局好。

    [17]刘整投降蒙古对南宋是毁灭性的打击,他不但提出了先取襄阳的战略构想,还为蒙古组建了一支强大的水军,使水军成为蒙古军的主力部队。后来蒙古军会攻临安,以及最后灭亡南宋的厓山之战中,蒙古水军均发挥出超强战力,战败了舰船数量超己方数倍的对手。襄阳陷落后,大臣汪立信曾上书说:“臣奉命分阃,延见吏民,皆痛哭流涕而言襄樊之祸皆由范文虎及俞兴父子。……兴奴仆庸材器,量褊浅,务复私仇,激成刘整之祸,流毒至今。”俞兴即为迫害刘整促使其降敌之人,足见时人也认为刘整叛宋对时局影响重大,斥其为“亡宋贼臣,整罪居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就个人经历而言,刘整与明末施琅大致相似,然二人身后评价却截然相反。在施琅的故乡福建泉州,塑有施琅高大威武的石像。而在刘整戍守过的泸州,只留下了一尊名为“孙孙打婆,改州换县”的刘整跪拜忽必烈的跪像,形象极其猥琐。

    [18]丁家洲:今安徽芜湖。

    [19]婺州:今浙江金华。

    [20]赵与芮:宋理宗亲弟,宋度宗之父。宋度宗即位后,赵与芮只封福王,贾似道却一手遮天,被尊为“周公”,入朝不拜,将宋度宗玩弄于股掌之间。

    [21]由于郑虎臣为天下除奸,身后赢得了极大的美名,事迹被载入《闽都别记》。木棉庵也因之成为千古名胜之地。明朝抗倭名将俞大猷在庵前石亭立下石碑,亲书“宋郑虎臣诛贾似道于此”。明人王紫衡有诗云:“当年误国岂堪论,窜逐遐方曝日奔。谁谓虎臣成劲节,木棉千古一碑存。”

    [22]贾似道被贬时,其孙贾东溟年纪尚幼,后出家为僧,法号慧日,成为一代名僧,为天台宗第二十五祖。元顺帝闻其德,特赐“慈光妙应普济”之号。洪武二年(1369年),明太祖朱元璋诏全国高僧。慧日年寿最高,朱颜白眉,走在首列。朱元璋问“升济沉冥之道”,慧日从容应对,甚合皇帝。从此朱元璋每次召见,都称慧日为“白眉”,不呼姓名。慧日于洪武十二年(1379年)七月圆寂,年八十九岁。

    [23]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记载:“似道后亦贬循州,宰执陈宜中等咸欲置贾于死,令郑虎臣押送至漳之木棉庵,而为虎臣锤死之。”称真正想要贾似道死的是宰相陈宜中,陈宜中后来杀郑虎臣是为了灭口。漳州知州赵介如得知贾似道死讯,作祭殓文道:“履斋(宰相吴潜号)死循(指循州),死于宗申(传闻循州知州刘宗申受贾似道之命毒死吴潜);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天乎人乎?莫得而询。”最后一句,显然是弦外有音。

    [24]明人徐树丕《识小录》:“戊寅冬,吴中大旱之后,承天寺浚井得一铁函,题曰大宋孤臣郑思肖封,中有书二册,皆一生诗文及纪宋末亡国事,其志吞逆虏,慷慨复仇,不啻三复言之。其纪文信国、陈宜中等事,多与正史合,无甚异闻,但云贾似道死于木棉庵,张世杰至漳州,按郑虎臣擅杀之罪,则与正史稍异。盖正史俱云,杀虎臣者陈宜中也。”称给郑虎臣定罪的不是陈宜中,而是张世杰。

    [25]独松关:今浙江安吉东南独松岭。其得名,据清同治《安吉县志》记载:“相传松皆一管两毛,惟此处松一管一毛,故名独松。今验之犹然。”明小说家施耐庵在其名著《水浒传》中描述独松关:“那关两边,都是高山,只中间一条路。山上盖着关所。关边有一株大松树,高可数十余丈,望得诸处皆见。关下尽是丛丛杂杂的松树。”而宋江与方腊在独松关的一场大战,更是打得惨烈异常,卢俊义连攻数日不下,还折损了双枪董平、没羽箭张清、小霸王周通等梁山好汉。最后还是孙新、顾大嫂扮成逃生难民,发现了关后有一条小路,这才能“智取独松关”。

    [26]平江:今江苏苏州。

    [27]即使在宋朝灭亡后,独松关依旧延续着“京杭驿道”(南京至杭州)要津的使命,为古代北方南通杭州的必经关隘。元至正十二年(1352年),红巾起义军据独松关,占安吉,而元军自双溪口北上,破独松三关,起义军因而失败。清咸丰十年(1860年),清军进攻天京(今江苏南京),太平天国将领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由杭州借独松关捷径,迅速北上,与各路太平军大破清军,天京之围遂解。足见独松关为用兵出奇之道,兵家必争之地。

    [28]南剑州:治今福建南平。

    [29]碙洲:今广东吴川县南海中。占城:在越南南部。暹罗国:今泰国。

    [30]德祐皇帝:指宋恭帝。据说陆秀夫死后,其最小的儿子陆自立(号复宋)和其他南宋遗民乘番舶外逃至南洋爪哇岛一带,陆自立被众人推举为首领,厉兵秣马,以图复兴宋室。但不久后,爪哇国突然发生内乱,陆自立只得率众离开爪哇,来到爪哇北部沿海三百余里的顺塔,并自立为顺塔国王。明永乐九年(1411年),顺塔国王曾派遣使者进贡方物给明王朝。另外在海外谋求复国的还有因上书指责贾似道而遭到贬斥的陈仲微,他流落到安南后,企望以“回天力量”来反元复宋。但却最终无力回天,于四年后病死在安南。临终之前作诗说:“死为异国他乡鬼,生是江南直谏臣。”安南国王对陈仲微十分同情,作诗悼念说:“痛哭江南老巨卿,春风揾泪为伤情。回天力量随流水,流水滩头共不平。”

    [31]明代广东提学赵瑶观奇石刻字后怒不可遏,作诗曰:“忍夺中华与外夷,乾坤回首重堪悲。镌功奇石张弘范,不是胡儿是汉儿。”明成化年间,御史徐瑁下令将张弘范所镌刻的字迹全部铲去。还有一种说法:当地人不齿张弘范身为汉人却助纣为虐,特地在厓门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宋张弘范灭宋于此”,以此来嘲讽张弘范。

    [32]张弘范墓志1949年于河北定兴县出土,初置易县清真寺内,后移入清真寺隔壁回民小学。1984年3月由易县博物馆收藏。墓志全文2440字,首题为:“故镇国上将军江东道宣慰使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公墓志铭并序”,立于至元十七年(1280年)四月一日。李谦撰文书丹,李处巽篆盖,石匠秦德刊刻,张弘范之子张圭立石。墓志记载了张弘范在至元十五年(1278年)俘虏南宋丞相文天祥及文天祥不屈的情节,还详细叙述了张弘范率元军“破襄樊、下郢汉”直至“收福建、平岒南”等和南宋军队交战直至统一全国的战争经过,是研究张弘范生平及其家族历史的第一手材料,且对研究宋元战争史有极高的参考价值。

    [33]信州弋阳:今属江西。谢枋得与吕文德之子吕师夔交好。吕师夔跟随叔叔吕文焕降元后,谢枋得以全族人性命担保吕师夔可以信任,并请求带兵前去招抚吕文焕叔侄,宋廷同意。结果谢枋得先遇到好友吕师夔一军,忙派前锋去喊话:“谢提刑(谢时任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来了。”结果,吕师夔一箭射来,直射到马前。谢枋得这才知道他以族人性命作保的好朋友已彻底改头换面,慌忙逃走。

    [34]悯忠寺:今北京法源寺。唐贞观十九年(645年),唐太宗李世民为纪念东征死难将士,下令在幽州(今北京)城内建一座寺庙。寺还没有建成,李世民便去世了。经唐高宗李治、武则天多次降诏后,终于武后万岁通天元年(692年)建成,取名“悯忠寺”。寺内有高阁,名悯忠阁,有谚语“悯忠高阁,去天一握”,描述其高大。安史之乱时,安禄山、史思明分别在寺的东南和西南建了两座木塔,来彰显各自作为。唐末寺庙建筑毁于大火,后多次重建整修。宋代宋真宗死后,辽国曾于此建道场。金人占领燕京后,还曾将此寺作为进士考场。清代雍正年间大修后改名“法源寺”,定为律宗寺庙,遂成为专司传戒授法的皇家古刹。

    [35]曹娥碑系东汉度尚为“孝女”曹娥所立之碑。曹娥为东汉上虞(今浙江上虞)人。相传她的父亲不慎溺死于江中,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沿江昼夜号哭,寻找父尸,但搜求七日仍不见,她便悲痛地投入江中。她投江死后,竟抱父尸漂浮于江面,成为一时传奇,时人都盛赞她为孝女。张弘范曾作《题曹娥庙》:“一夕为亲尤尽孝,若为男子事如何。江淮多少英雄将,厚禄肥家学倒戈。”讥讽宋将投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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