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襄阳-日影浮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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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边最后一丝夕阳金线消失后,山水陡然迷蒙了起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立于船头,两岸群山相应而来。蓝色江雾若有若无,变幻不定,显露出凄迷的色彩。脚下江水绵延不断,大船劈开层层水波,一圈一圈,回打着船底,也敲打着二人的心。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

    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

    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

    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

    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南宋·张炎《解连环·孤雁》

    竹枝娘子怀疑丈夫周太平被杀与驭说高秀英有关。张惟孝大为惊奇,问道:“高秀英?为什么怀疑她?”

    竹枝娘子道:“高秀英江湖习气很重,书也确实说得好。按道理,她这类在大江南北都能吃得开的人,是不会跟官府扯上干系的。可她相当反常,曾向梅香酒楼牛掌柜打听如何才能有机会进襄阳府衙门说书,这难道不可疑吗?像她这样有名的说书人,应该选临安、建康那样的繁华城池,突然来到边区,必是有所作为。”

    张惟孝道:“哼,有所作为,这是说你自己吧。”竹枝娘子道:“我可不一样,我们戏班表演的是渔鼓皮影,当然只在流行渔鼓的荆楚地区才受欢迎。郎君处处针对我,心眼当真比针眼儿还小。”又道:“吕太夫人八十大寿,本来已经定下周氏皮影戏班进府表演,现下我们戏班出了事,轮到高秀英入府说书的机会便大多了。”

    张惟孝道:“你怀疑是高秀英那伙人杀了周太平,如此好获得进入襄阳府衙表演的机会?”竹枝娘子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还有,我手下人留意到高秀英常常到汉江边上的一条船上去。那船是临安来的,雇主姓张名畴。”

    张惟孝心道:“这张畴一表人才,一望就是个人物。昨晚他两次接近我,应该是有意与我结识。今早焌糟梅秋向我打听他的姓名,又是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竹枝娘子笑道:“好了,我都说完了,剩下的,就交给郎君去查啦。”张惟孝道:“你既已说完,还不快些解开我。”

    竹枝娘子娇笑道:“一解开绑绳,郎君就跑了。我这会儿可有些舍不得让你走。”贴过身来,伸手便往张惟孝脸上摸来。

    张惟孝双手被绳索牢牢缚住,无法反抗。可他心气高傲,不愿意就此让对方得手,便将头努力朝后仰去。

    竹枝娘子幽幽叹道:“郎君就这么厌恶我吗?”忽有人推门进来,禀报道:“张公请娘子过去。”

    竹枝娘子便松了手,命人看住张惟孝,又嫣然一笑道:“我一会儿再回来找郎君,咱们好好亲热亲热。反正我那挂名相公周太平也不在了,算不上偷情。”

    然竹枝娘子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一刻工夫后,倒是进来两名大汉,重新用黑布蒙了张惟孝眼睛,将他押了出来。他虽不能视物,却听到庭院中还有他人,忙问道:“是黑杨将军和清娘吗?”钟杨、钟清齐声道:“是。”

    张惟孝道:“二位有没有受伤?”二人应道:“没有。”钟清问道:“张公子你呢?”张惟孝道:“我也没事。”

    一名大汉大声命道:“主人有令,立即放他们下山。

    便有人应声上前,每两人挟持一人,带了张惟孝三人往山下而去。走了小半个时辰,押送者取走黑布,割断绳索,又将兵器抛还,转身去了。

    钟杨忙上前扶住钟清双肩,问道:“妹妹可还好?他们有没有对你怎样?”钟清道:“我没事,他们只将我关在一间柴房里,后来就带了我出来。阿兄,你呢?他们可有逼你吐露军中机密?”钟杨道:“没有,根本没人问我半个字。”

    兄妹二人便一齐望着张惟孝。张惟孝莫名其妙,道:“做什么?”钟杨道:“请恕我直言,这些蒙古人被你我杀死打伤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利用舍妹制伏我们,为何突然放了我们,尤其是张公子你?之前你不是说他们是为你而来吗?为何又轻易放了你?”

    钟清也问道:“张公子,你是不是答应了蒙古人什么?”张惟孝一时难以解释,只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钟杨道:“张公子到底有没有跟蒙古人达成交易?这件事,你今日非说清楚不可。我们兄妹可不想成为你替蒙古人做事的借口。”钟清道:“阿兄,你说什么呢!张公子,我阿兄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怕你因为我们被迫答应了蒙古人的条件,你别怪他。”张惟孝道:“不会的。”

    他越是这样,旁人愈发认为他跟蒙古人达成了某种协议。钟杨道:“张公子该知道,我职责所在,必定要将今日发生之事上报,就算我不逼问你,也会有别人来讯问你。”

    张惟孝道:“不管谁来审我,我都是这句话,没什么可说的。黑杨将军怕我为蒙古人做事,大可以将我关押起来。”钟杨道:“那好,张公子不通人情,我也只能公事公办……”

    钟清忙道:“好了,你们两个都别说了,天色不早,我们快些赶路吧。”

    三人各有心事,默默出山。到了榷场码头,正欲寻船,钟清忽道:“那不是竹枝娘子吗?”果见竹枝娘子站在一艘大船船头。她一身男子装扮,戴了一顶当地习见的竹笠,遮住半边面容,正与一名华服老者交谈。

    钟杨道:“呀,我认得那老者,他是大富商潘韧。之前打算赎归妹妹的时候,也是请他出面斡旋的。”

    正好潘韧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随即招手叫过一名叫刘大的侍从,指着钟杨吩咐了几句。那刘大便自船上急奔下来,问道:“三位是回襄阳吗?碰巧这大船正要回城,我家主人请三位上去搭个顺风船。”

    钟杨因与潘韧认识,便应邀登上大船,到船首与主人潘韧招呼了一声,又介绍了妹妹和张惟孝。互通姓名时,张惟孝依然用张先行的名字,只说是钟杨的朋友。

    钟清忙上前拜谢。潘韧道:“老夫也没做什么,是娘子自己吉人天相。”钟杨道:“究竟潘公来回几次,居中传话,于钟家有恩。”潘韧道:“好说。”

    钟清见竹枝娘子独抚船舷,站在一旁,便走过去问道:“娘子怎么来了这里?”竹枝娘子道:“小妇人相公与榷场商人约好今日买卖交易兽皮,现下我相公去了,不得不我亲身来。”

    钟清道:“娘子倒是个守信之人。戏班乍逢巨变,犹能坚持前来。”竹枝娘子道:“人立于天地,全凭一个信字。我虽是妇人,倒也明白这个道理。”一边说着,一边斜睨着张惟孝。

    潘韧道:“老夫亦极爱渔鼓皮影,今日来榷场遇到竹枝娘子,才知道她丈夫不幸去世了。黑杨将军,官府可有找到凶手?”钟杨道:“周班主命案归襄阳县负责。不过吕大帅得知后很是震惊,亲自交代下来,务必要尽快抓住凶手,唐县尉必会全力以赴。”

    潘韧点点头,又道:“黑杨将军,钟三娘子,正好老夫有事相告,事关令尊钟公,我们不妨进去再谈。”

    张惟孝见钟氏兄妹随潘韧进了船舱,船首再无旁人,便上前低声道:“你胆子倒大,敢公开在众人面前撒谎,不怕我揭穿你吗?”竹枝娘子道:“郎君应承要救我一次,我不信你敢揭穿我。果真那样的话,我死无葬身之地,你也救不了我,事情便无可挽回了。”

    张惟孝道:“我警告你,少在我面前出现,少耍花样。钟杨还好,钟清可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你如果被她识穿,我一样救不了你。”

    竹枝娘子道:“这位钟三娘子喜欢你,是不是?”张惟孝斥道:“胡说八道!”刚要走开,却被竹枝娘子扯住衣袖。她换了一副阴恻恻的口气,道:“我也警告郎君,郎君若敢揭穿与我有关的任何事,敢动我哪怕一根头发,我就杀了老龙堤上所有的人,将整条大堤付之一炬。就算你杀了我,也自会有人给我报仇。你可知道,我已经嫁给了蒙古元帅阿里海牙,是正儿八经的元帅夫人。周太平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张惟孝愕然而惊道:“你……你怎么……”又道:“你既然已是元帅夫人,为什么还要抛头露面,涉险来到襄阳,做皮影戏班的勾当?”竹枝娘子道:“这不关郎君的事。总之,郎君不干涉我,我也不干涉你。而且我答应你,就算将来蒙古攻打襄阳,我保证老龙堤所有人都不会有事。”

    张惟孝冷笑道:“你的话能当真吗?”竹枝娘子道:“你可知道五月前阿术大掠荆襄,为何不近襄阳城?因为有我在这里。只要我人在,蒙古人就不会动老龙堤的一草一木。这难道不是郎君希望看到的吗?”

    张惟孝不无讥讽地道:“如此,你倒成了老龙堤的守护女神了。”竹枝娘子道:“郎君居然也学会冷嘲热讽了。郎君若再不相信我的话,我敢以我亡父亡母的名义起誓。”

    张惟孝道:“我不想听。我办完答应你的事后,便会离开这里。”竹枝娘子道:“这么说,我很快就要陷入险境了。”语气略显悲哀,恍然若悟。

    西边最后一丝夕阳金线消失后,山水陡然迷蒙了起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立于船头,两岸群山相应而来。蓝色江雾若有若无,变幻不定,显露出凄迷的色彩。脚下江水绵延不断,大船劈开层层水波,一圈一圈,回打着船底,也敲打着二人的心。

    到了码头,众人道谢下船。潘韧命侍从刘大帮竹枝娘子提了兽皮,先送她回梅香酒楼。临行前,竹枝娘子有意无意多看了张惟孝几眼,这才扬长而去。

    钟清见张惟孝神情有异,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吗?”张惟孝料想钟清窥见了自己与竹枝娘子神情不妥,便道:“我答应了竹枝娘子,要为她找出杀夫凶手。”钟清大为惊异。钟杨也道:“张公子如此大才,竟然去做这种小事。”料想对方是为竹枝娘子美色所迷,只好无奈摇了摇头。

    钟清忙道:“助人不分大事小事。再说了,那真凶曾想嫁祸张公子,这可不是小事。张公子,我支持你。阿兄,不如你去跟唐县尉说一声,让他请张公子从旁协助。”钟杨道:“这件案子发生在地方,归襄阳县负责。我是军人,无权过问地方之事。”

    张惟孝道:“清娘好意,我心领了。这件事,我自己调查便是。二位,再会。”

    钟杨忙扯住他,道:“张公子,你得跟我走。”张惟孝道:“去哪里?”钟杨道:“去军营。还记得我说过要公事公办吗?张公子不将今日在鹿门山发生的事交代清楚,休想脱身。”

    钟清道:“阿兄……”钟杨道:“妹妹,这件事你别插手。今早我向吕大帅禀报后,吕大帅本来要立即派兵将张公子逮捕拘押,是我为他担保,吕大帅这才作罢。今日在鹿门山,你亲眼看到了,那群蒙古人首领首先就叫出了张公子的名字,足以证实张公子自己所言,他们是为他而来。可如此大费周章后,居然又这么快将他放了,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钟清道:“或许这正是那些人挑拨离间之计呢?张公子被蒙古人关了这么多年,折磨成这个样子,从来没有屈服过。难道阿兄相信他会做出危害大宋、危害襄阳的事吗?”

    兄妹二人争执不休,张惟孝也不理会,只道:“谢过。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钟杨道:“你……”却被钟清挺身挡住,张惟孝便趁机去了。

    到梅香酒楼前时,正好遇到掌柜牛千里。他一见张惟孝,便赶过来告道:“唐县尉找了张公子好几次了,说是为了周班主的案子。小老儿说张公子晚上一定会来,他人正在阁子里等呢。张公子,您先上去,酒、面马上送到。”

    张惟孝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梅香别院那边,没再发生什么事吧?”牛千里道:“别院没事,倒是隔壁闹了点事儿。”

    原来别院西面蒋家故宅为恶霸王五强占后,给他手下人居住。那些人不满别院茅厕就在邻墙,更不满不时飘过来的兽皮味道,时常在西边隔墙大骂。今日王五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皮影戏班班主被杀的消息,特意在门口放了一长挂鞭炮。

    牛千里叹道:“唉,周班主死于非命,凶手未能捉到不说,连尸首都还在衙门里面,不让领回来下葬。旁人居然还幸灾乐祸放鞭炮,这算是哪门子事!”

    张惟孝闻言很是惊异,问道:“王五是在别院门口放鞭炮吗?”牛千里道:“那倒也不是,鞭炮是在隔壁他自家门口放的。他知道别院是梅香酒楼的地方,戏班都算是酒楼的人,他不敢太过分的。”

    张惟孝道:“贵楼主人虽富甲江南,究竟是白手起家,且不像潘韧那样走官府的路子。王五是地头蛇,如何会买梅香酒楼的账?”牛千里讪讪笑道:“张公子果然明察秋毫!那王五原先常来我们酒楼生事,任意戏弄梅娘。后来我家主人知道了,亲自出面找王五谈,许给了他一大笔钱,他这才答应不再打扰酒楼做生意。不过自从皮影戏班来后,他看上了竹枝娘子的美色,虽不来酒楼勾栏滋事,却常常故意去别院找碴儿。每次都是周班主出钱打发他了事。”

    张惟孝心道:“这王五是个地痞流氓,鱼肉乡里、欺凌弱小惯了。他不知道皮影戏班这伙人的来历,如此肆无忌惮,早晚死无全尸。”

    牛千里又道:“就这样,王五还不罢休呢,还当着周班主和竹枝娘子的面,说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蓦然一个激灵,道:“呀,该不会是……”

    张惟孝道:“不会是什么?难道牛翁怀疑是王五杀了周太平?”牛千里道:“呀,我没说,我没这么说,话是张公子说的。”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慌忙转身去了。

    张惟孝遂上楼寻到襄阳县尉唐珏,问道:“县尉君是在找我吗?可是周太平一案有了什么线索?”唐珏道:“今日吕知府召我到府署询问案情,我如实禀报了经过。正好吕知府有一位贵客德公子在场,说他昨晚也在梅香酒楼看表演,有件怪事,他看到勾栏一名艺人很是面熟,像是当年的太平驸马周震炎。”

    周震炎是开庆元年状元,英俊不凡,被当时的宰相丁大全作为驸马人选推荐给理宗皇帝。然升国公主嫌弃周震炎年纪大,此事就此作罢。后丁大全失势,被贬海岛,途中被押送的官差挤下船淹死。周震炎因被认为是丁大全一党而受到牵连,状元头衔被褫夺,降为最末一名,贬斥出朝,死于途中。升国公主后嫁杨太后[1]侄孙杨镇,进封周、汉国公主。杨镇宗族娣姒皆推官加封,宠异甚渥。然出嫁仅一年,公主便病死。虽年仅二十二岁,已是南宋立国以来最长寿的公主。

    张惟孝皱眉道:“太平驸马,他不是早死了吗?”唐珏道:“据称周震炎是死在贬官途中,也有可能他收买了官差,半途逃走了。”

    张惟孝道:“难道周太平就是太平驸马周震炎?年纪倒是大致对得上。”唐珏道:“我当即也想到了。可我领那位德公子去县署看了周太平尸首后,他又连称那人不是太平驸马,是他看花眼了。”

    张惟孝道:“既然证人说不是,那么便不是了。周太平擅长制作皮影,会一手巧活儿,这可不像太平驸马能做的事。”唐珏道:“可这也太巧了,德公子认出有艺人像是太平驸马,然后便是戏班班主周太平被杀。”

    张惟孝道:“那位德公子不是指认了吗,周太平和太平驸马周震炎不是同一人。”唐珏道:“也许周震炎长年奔波于江湖,又要避开官府追捕,容貌已有所改变。德公子远远能辨出大致样貌,但近看时便觉得样子不像。不然,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还有那周太平,一直很小心地躲在人背后,每每皮影戏班在勾栏演出时,独他一人不肯出面,他一定是怕被人认出来。”

    张惟孝道:“如此便有矛盾之处了,周太平昨晚应该没有离开过梅香别院,那位德公子又怎么可能在勾栏见到他呢?”唐珏道:“不错,是这样。可是……哎呀,我都有些弄糊涂了。”

    张惟孝不大相信周太平会是当年差点当上驸马的状元周震炎,他本可以直接向竹枝娘子求证,但他不愿意再见她,便道:“德公子不能确认自己的证词,这一节不足以采信。我倒觉得那面具人戴过的面具是条有用的线索。”

    唐珏道:“今早我跟张公子分手后,便去了梅香别院。那批面具刚好都被一名外地来的商人尽数买走了。不过据何班主说,他点过数,面具一个都没少。”

    张惟孝道:“那么,面具人应该是在我晕倒后将面具还了回去,那面具与其他面具混杂在一起,被人买走了。面具人知道面具的位置,应该是熟知别院情况的人。”想到竹枝娘子提及高秀英可疑的话,便又补充了一句:“很可能就是戏班的人。”

    唐珏道:“我也想过。尤其面具一早就被人买走,也太巧了,我还因此怀疑过何班主。但许多人都做证昨日自从午饭后他便一直留在勾栏,没有离开过。”

    刚好焌糟梅秋端了酒菜进来,二人便不再议论案情。梅秋将酒菜放好,也不似往日那般与主顾说说笑笑,只挪到窗边,朝外张望。

    唐珏忍不住问道:“梅娘在看什么?”梅秋道:“没什么,随便看看。二位官人慢用,奴家先出去了。”

    唐珏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对了,还有一条重要线索。”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打开,上面画着一个手掌形模样的图案。

    张惟孝奇道:“这是什么?”唐珏道:“这是仵作验尸时从周太平身上发现的。哦,不是这块白布,这是比着物证画下来的。”

    原来仵作将周太平尸体抬回县署后,便详细检视其身体。在其胸前发现了一块七寸兽皮,已剪好大致形状,却还没有刮皮描样,正是皮影制作的前奏[2]。最奇特的是,那兽皮上有一个手纹模样的凹状图纹。

    唐珏又道:“发现周太平身上的兽皮后,我特意去皮影戏班问过——周太平制作皮影前,均要用特制药水泡制兽皮,晾得半干后,再放入怀中,以体温将兽皮烘干,据称这样皮质会更加绵软有韧劲。再想到兽皮就在周太平胸前,那右手手纹图案很有可能……”

    张惟孝道:“是凶手抓住周太平衣襟时留下的。”唐珏道:“正是。我推测应该是凶手抓住周太平后,先将他推到墙上,想要逼问什么,那些凌乱脚印和被踩倒的菜能从侧面证明这一点。但周太平却推开了凶手,想要逃走。于是凶手操起镰刀,追上来朝他背心砍了两刀。”

    张惟孝心道:“周太平是皮影艺人是真,假的可没他这手手艺。他肯以体温烘干兽皮,足见其人对皮影用心极深。可他挂名竹枝娘子的丈夫,不会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因而他必定也是蒙古人的奸细。难道是有人发现了端倪,想从周太平口中逼问真相?如此,可不大像是高秀英那伙人所为。”

    本来他因竹枝娘子的提醒而开始怀疑高秀英,如果她真是一意想找机会混入襄阳府署,而皮影戏班又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那么她便有强烈的动机。但从新发现的物证来看,似又不大符合高秀英的身份。不管她打算做什么,未达到目的前,最重要的是不能打草惊蛇,杀死同一个院子的同行已是犯了大忌。抓住周太平逼问,她又想知道什么呢?

    想了一想,张惟孝又问道:“那么县尉君有没有将这右手图案与别院的人比照?”唐珏道:“当然有。住在别院的人,除了竹枝娘子人不在外,其余都比照过了,没有一人符合。刚好我听到隔壁王五在放鞭炮,又听到戏班的人诉说王五一直以来的无礼,所以我有些怀疑……”

    张惟孝道:“王五既是地方一霸,身上应该随时带着兵器,对吧?”唐珏道:“对,他总是佩着一把短剑,我亲眼见过。”

    张惟孝道:“如果王五闯了进来,抓住周太平,将他推到墙上,或是威胁他,或是想问些别的什么。周太平不肯就范,忽然推开他逃走。这时候,王五恶念陡起,起了杀意,应该立即拔出自己称手的兵器,而不是去捡门后的镰刀。”微一凝思,又道:“这也不对,凶手出手迅疾如风,一下子就将我击昏,他这样的身手,足可以徒手制住周太平,无须多余用什么兵器。”

    唐珏完全糊涂了,问道:“张公子说什么呢?”张惟孝道:“王五的确可疑,既有杀人动机,又有杀人便利。”

    唐珏道:“可王五的叔叔是襄阳府通判[3],正好是我顶头上司,我不能就此寻上门去,要他伸出手来,比照手纹图形。”张惟孝干脆地应道:“这件事容易,就交给我来办。”

    唐珏道:“张公子你……”张惟孝道:“县尉君一日之内找我好几次,又亲身等在这里,不就是想让我来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唐珏尴尬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张公子。”张惟孝道:“县尉君不必过意不去。不过我们初见时你可是一脸正气,我以为你是个少见的刚正耿直的人。”唐珏笑道:“那是我有意装的。听说张公子软硬不吃,我猜就算我当面问你口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我听过你当年曾被钟提刑以酒相激,认国不认君,便想以律法来压你,或许能奏效。”

    张惟孝道:“确实奏效了。不过县尉君一意追查真相,不因王五是上司侄子而徇私,我还是很佩服。”又指着桌上的白布道:“这个……可否先借我一用?”

    唐珏沉吟道:“这个……”张惟孝道:“哦,我倒忘记自己也是疑犯之一,那么我愿意当面验证。”伸手抓起白布,将右手与手纹对上,手形大小倒是差不多,只是图案上的手指要粗一些、长一些。

    唐珏这才道:“如此,张公子的嫌疑便完全排除了。这块白布就留给公子,衙门里还有备份。”见外面天色已黑,便起身告辞。

    张惟孝吃了面,将黄酒收入怀中。出来时正好遇到梅燕,便道:“我实在累了,先回去睡了。”梅燕道:“嗯,门钥匙在门槛左边第二块青砖下面。奴家已经给张公子铺好床了。”

    张惟孝道了谢,径直回来梅燕家,取钥匙开了铜锁,也不点灯,摸索着进来柴房,取下佩剑,脱了外袍,和衣便躺倒在床上。他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今晚必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想疲惫至极,眼皮一合,很快就入睡了。

    到半夜时,忽听到门外灯影恍惚,有人窃窃私语。张惟孝醒了过来,见四周昏黑一片,环境陌生,一时不明身在何处,想了一想,才会意过来。起身开门出来,却是梅燕和梅雀二人在堂屋中议论着什么。

    张惟孝听到外面有鸡鸣声,天竟就要亮了,忙问道:“你们在做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梅燕迟疑着不肯说。梅雀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嗫嚅道:“梅秋一直没有回来。奴家适才和梅雀提着灯笼去找她,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酒楼,结果在巷子口发现了这只鞋,是梅秋的鞋子。这时候,有个浑身酒气的人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我们两个吓坏了,一路小跑回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梅雀说要请张公子拿主意,可奴家怕吵了张公子休息……”

    张惟孝问道:“你们在哪里发现了梅秋的鞋子?”梅燕道:“就在巷子口的歪脖子树下。”她虽然害怕得发抖,但还是鼓足勇气说了出来:“不远处就是蒋家。该不会是王五官人手下的那些人捉了梅秋?”

    梅雀道:“以前王五就常常对梅秋动手动脚,还说要娶她作妾,但梅秋机灵,都搪塞过去了。王五一直纠缠不休,直到皮影戏班来了,他又看上了竹枝娘子,这才放过梅秋。”

    张惟孝道:“你们最后是什么时候见到梅秋的?”梅燕道:“酒楼打烊时还见过的。本来说好一起回来,但梅秋突然说她还有事,让我们自己先回来。”梅雀道:“今儿个梅秋一整天都不对劲,神不守舍的。”

    张惟孝道:“那好,你们两个待在屋里,别出门。我先出去看看。”进屋穿了外袍,以腰带束紧,将钟杨赠予的长剑插在身后。正待出门,梅燕叫道:“张公子,你小心些。”

    张惟孝点点头,径直出来,往北穿过巷子,绕到蒋家故宅外。里面灯光映照,尚能听到有人说话。那土墙不高,他轻轻一纵,抓住墙头,徒手攀了上去。往北走出几步,便能看见院子中的大致情形。这处宅子在民房中算是大居——三楹坐南朝北的正屋。东边有三间厢房,西边是厨房,厨房边还搭有一个大棚子,堆放着柴禾、独轮车等杂物。

    张惟孝身处厨房和棚子之间,正要跃下,忽有人自最北侧的厢房出来,便往墙头伏了下来。门打开的一刹那,他看到屋内房梁下高吊着一人。那人精赤着身子,双手高举,头无力地低垂着,虽看不清面貌,然其身形一览无遗,分明是女子。

    张惟孝心道:“这女子绾着高髻,是梅香酒楼焌糟的发式,多半就是梅秋了。”虽然略感吃惊,却也不意外。

    出来厢房的是名精瘦的小个子男子,又过去拨了院门门闩,往左右一望,嘟囔了一句什么。

    厢房中有人叫道:“五爷到了吗?”那小个子男子道:“没呢。”关了院门,重新回去房中,还朝梅秋腿上狠狠踢了一脚。梅秋却是动也不动,大概早已被凌辱得昏死过去。

    张惟孝暗中观察,虽然每间房里都有灯光,但只有关押梅秋的那间厢房人影绰绰,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一时不敢妄动,只暗中等待时机。

    过了一刻工夫,只听见脚步声纷纷沓沓,一大群人赶来蒋家宅子。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矮壮汉子,听旁人语气,正是那传说中的襄阳恶霸王五。里面的人听到动静,一拥而出,开门争相迎接。

    王五皱眉问道:“大半夜把我叫来,到底怎么回事?”语气极是不快。一人抢上来道:“五爷,您老人家自己来看。”引着王五到厢房门前。

    王五看见梁下吊着一名裸体女子,丝毫未感惊讶,看来是司空见惯之事,只问道:“她是谁?”手下人答道:“梅秋。就是五爷以前喜欢的那个焌糟。”

    王五道:“是她呀。是你们把她抓来的吗?怎么不送去妓馆那边?”手下人颤声道:“五爷,她……她死了……”

    住在这处院子的都是王五手下,因人多房少,都是几个人合住一个房间。偶尔有人会带女人回来,为了方便起见,特意空了一间厢房出来,即是梅秋被吊的那间。但因为王五本身开有妓馆,手下人通常都是在那里解决,因而那间厢房并不常使用。半夜时,隔壁房间的赵憨子听到有细微动静,便点灯过来厢房查看——却见地上散落着女子衣衫,房梁下吊着一名裸体女子,头上套了麻布,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动静便是她挣扎时弄出来的。那赵憨子知道首领王五好这一口,每每盯上流亡襄阳的单身妇人,无论其姿色如何,都会想方设法弄去妓馆密室,用麻布袋子套头,剥光衣衫吊起来,灌下烈性春药,自己玩弄数日后,再交由手下人轮番奸淫。经过一番非人的凌辱后,被拐妇人往往在身体上、意志上都被彻底摧垮,不敢再有丝毫反抗之心。王五再精挑细选一番,姿色好些的,交给老鸨教导后,充入妓馆做娼妓;姿色普通的,则用船运去外地卖为奴婢。眼前便是王五密室的经典一幕,赵憨子倒不足为奇,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蒋家故宅中见到,一时好奇,便上前取下女子头上的麻袋,认出对方是梅香酒楼焌糟梅秋。梅秋满面泪痕,口中塞了麻布,无法叫喊,只能“呜呜”出声。

    赵憨子也没有多想,以为这不过是王五的另一杰作。因为王五今日来了蒋家故宅放鞭炮,还特意摆了一桌酒席喧哗作乐,直到半夜才离开,出门时正被梅秋撞了个满怀。王五当即抱住梅秋笑道:“小娘子总算想通了,今儿个竟主动投怀送抱了?”梅秋尖叫一声,挣也挣不脱,便往王五手背上用力一抓,趁对方吃痛松手,慌忙逃走。王五倒也没有去追,只恶狠狠地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你个小婆娘,逃不出我手掌心,早晚你都是我的人。”

    赵憨子当时在场,亲耳听到王五威胁梅秋,转眼便见这个小美人被剥光挂在梁下,泪眼涟涟,还以为是王五暗中派人捕了她来,先吊在这里。他见到梅秋哼哼唧唧,脸憋得通红,紧盯着自己,眼光中尽是求恳之色,一时难忍色欲,便重新往她头上套了麻布口袋,伸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梅秋全身发抖,赵憨子以为她冷,还特意回自己房中将火盆端了过来,笑道:“小美人,火盆就放在你脚下,现在该不冷了吧。”梅秋剧烈挣动,呜咽得愈发低沉,喉咙“咕咕”作响,仿佛受伤的野兽悲鸣低吼,喘息得也更加急促。过了一会儿,她停止扭动,一动不动了。赵憨子还以为她羞愧得晕死了过去,也不以为意,继续在她光滑如斯的皮肤上摩挲发泄。不想对方身子渐渐凉了下来,赵憨子觉察到不妥,忙揭下头套,伸手一探鼻息,梅秋却已经没气了。赵憨子大吃了一惊,以为梅秋患有隐疾,一时羞辱气不过,发病死了。他以为自己闯下大祸,弄死了首领要的女人,慌忙叫醒其他同伴商议对策。更令人惊讶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王五派人捕了梅秋,更不知道梅秋是何时被带进来吊在厢房中的。赵憨子一时不明究竟,忙让人去妓馆叫王五。

    王五听了经过,立即道:“这里面有鬼,我根本没有派人去捉梅秋。”赵憨子等人愕然无比。有人问道:“不是五爷您,还能有谁?”赵憨子更是大着胆子道:“梅秋摆的这副姿势,两只手高举,腿分开绑在竹棍上,口中塞了麻布,头上套着麻布套子,活脱脱是五爷您的手笔啊。”

    王五怒道:“你们还不明白吗,这是有人要害我!”想到陷害他之人能模仿他捆绑妇人的手法,定然到过他妓馆密室,而他却浑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时只觉得不寒而栗,背上冷汗直冒。勉强定了定神,又问道:“这么一个大活人被带进来挂在房里,你们这么多人,没一个人觉察到?”赵憨子等人讪讪道:“没有。五爷今晚离开后,小的们都有些醉了,就将大门闩死,各自回房睡了,根本没开过门,没人进来过。”

    王五斥道:“还没人进来过?难道梅秋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全部是饭桶!饭桶!”又问道:“派人去叫刘先生了吗?”赵憨子道:“派了。刘先生不在码头,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五连声催道:“再派人去找!快去!”说完愈发毛躁,在院子中来回走了好几圈,指着房内尸体道:“先把她解下来,弄条袋子装起来。省得我看见烦心。”

    一名手下道:“不如趁天还没亮,先将尸体运到船上,再丢入汉江。”王五一时沉吟不定。手下人催道:“五爷,鸡叫好几遍了,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王五怒道:“有人存心害我,他会任凭我毁尸灭迹吗?”一想到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监视他,等着抓他的小辫子,便焦躁无比。

    手下问道:“那该怎么办?刘先生一时找不到人。咱们总不能将死人留在这里。万一真有人存心想害五爷,天一亮引人闯进来怎么办?”

    王五想了想,将目光转向梅香东院,道:“紧挨着咱们的不是茅厕吗?你们过去两个人,悄悄把盖板揭开,将她丢进粪坑去。”

    伏在墙头的张惟孝听到经过,这才知道王五并不是残害梅秋的真凶。那梅秋被人擒住后,多半被迫服了毒药。真凶再将她悄悄运来这里,吊在厢房中。梅秋不停地挣扎,全身颤抖不止,是因为体内毒性发作,只是口中塞了麻布,头上套了布袋,无法言明,最终悲惨死去。但王五手下乍然见到光着身子的梅秋,丝毫不觉惊讶,足见王五经常以此法荼毒妇人,亦不比那凶手好上多少。可这处宅子住的人不少,基本上都是血气方刚的精壮男子。那真凶带着一名女子悄然潜入,将一切安置妥当,且没有惊动任何人,这等身手,可惊可怖。宋宁宗年间,有飞贼绰号名我来也者[4]大闹临安,搅得京师权贵不得安宁。那“我来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所仗也不过是身材瘦小伶俐,功夫类似江湖杂耍的绳技,出奇却并不离奇。而这真凶能负人来往自如,想来是个健壮之人,却还能有一身惊人的轻身功夫,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里,当真是闻所未闻,世间罕见。

    至于梅燕在巷口捡到的那只鞋子,或许是梅秋被擒时挣扎掉下的,更大的可能则是真凶有意丢在那里,好引人去怀疑王五。试想次日一早,先有人在蒋家故宅旁边发现了女鞋,再有梅燕、梅雀报告梅秋失踪,众人怀疑的目光自然会投向王五手下那伙人。最理想的情况是,官府派人进去蒋家故宅搜查,正好发现了厢房中赤身裸体的梅秋。如此,王五百口莫辩,再也无法抵赖。然人算不如天算,先是梅燕、梅雀姊妹情深,连夜出来寻找梅秋,拾到了鞋子。梅燕也怀疑梅秋失踪与王五有关,告知了张惟孝。张惟孝遂赶来蒋家故宅查看,由此窥见真相。而更巧的是,梅秋身中剧毒,极度痛苦之下,拼命挣扎,惊醒了王五手下赵憨子。赵憨子虽然没有感到意外,却在梅秋毒发身亡后意识到不妙,急派人去叫王五,由此王五才有了处理尸首的时间。

    之所以推测梅秋事先已被迫服下毒药,是因为真凶不能让她活下来做证。就算她真以为自己是被王五派人绑架,但还是会透露出许多细节,有可能会成为指向真凶的线索。真凶要陷害王五,必须事先考虑到这一点。那毒药多半是先损害梅秋的喉咙,令其声音嘶哑,所以赵憨子才形容她叫得像受伤的野兽。实际上,就算赵憨子取出她口中的麻布,她为毒药所伤,也不能再说话了。无论如何,真凶心思缜密,深明前因——熟知王五好虐待妇人,又一再对梅秋动手动脚,据此刻意制造后果。王五横行一方,死不足惜,只是可怜梅秋无辜遭害。却不知刘先生是谁,当是个谋士之类的重要人物,不然王五这些人不会一再提起他的名字。

    张惟孝一时不及多想,不忍梅秋惨死后,身体还要沾满秽物,况且许多关键物证会因此而毁灭,譬如若梅秋果真是事先被人下了毒,尸体扔进粪坑后会被腐蚀,怕再也难以查出真相。他正想有意弄出点动静来,王五不知如何觉察到了什么,警觉地转头,向西面看来。忽指着墙头叫道:“那里有人,快,快抓住他!”

    张惟孝急忙从墙头挖出一块石头,站起身来,用力掷出,正好砸在梅香别院西院厢房顶上,又捏着鼻子,怪声尖叫道:“杀人了!救命!”便跃下墙头,穿出小巷,沿大堤南路朝襄阳城中奔去。路过梅燕家时,也未停脚。不多远,便遇到拖着粪车收夜香的于老汉。

    于老汉道:“咦,这不是昨天那位公子吗?你慌里慌张做什么?”张惟孝怕对方也受了牵累,忙道:“快走!快走!”于老汉道:“走什么?”

    张惟孝回头一看,并不见王五手下人追来,微觉奇怪,转念想道:“是了,现下最要紧的,是处置梅秋的尸首,而不是捉我。天色未明,他们应该没有看到我的长相。”便道:“没什么。”又问道:“梅香别院的茅厕,也是于翁管吗?”

    于老汉道:“是啊,每半个月掏一次。公子问这个做什么?”张惟孝道:“没什么,你去收夜香吧。”又在周围绕了两大圈,不见有人跟来,便回来梅燕家中。

    梅燕、梅雀均是一夜未睡,一直等在堂屋中,见张惟孝回来,忙迎上来问道:“怎么样,可有梅秋下落?”

    张惟孝心道:“目下害死梅秋真凶未明,王五那伙奸人为自己考虑,也必会想尽办法掩盖。若是告诉她们真相,她们情绪、言语势必会流露出来,容易为人识破。万一王五知道,可就麻烦了。”但他也不愿意撒谎,只道:“梅秋有了麻烦。你二人暂且不要惊慌,到酒楼见到牛掌柜,要如实报告,说梅秋昨晚没有回来,而且在蒋家故宅附近发现了一只鞋子。但不要提及我,如此,我才能暗中查明真相。”又道:“为了不让人怀疑,我得暂时搬离这里。你们放心,梅秋一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是果决之人,况且临时起意搬来梅燕家中,也只是为了打探梅香别院周围住户情况。梅燕、梅雀都是未嫁女子,他则是单身男子,即使他坐怀不乱、无愧于心,也须顾念她二人声名。也不顾梅燕不舍挽留,当即要离开。

    梅燕忙道:“张公子,等一下,你的袍子破了。”张惟孝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衣袖口多了一道大口子,大概是攀墙时不小心挂破的。

    梅燕道:“奴家为张公子做了一件外袍,你试试看。”张惟孝奇道:“你……你为我做衣裳?”梅雀抿嘴笑道:“衣裳她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不敢当面交给张公子,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张惟孝恍然明白梅燕一片芳心,已系在了自己身上。她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以他的穷酸落魄为意,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这份情意,可谓难能可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直接拒绝又怕伤了对方的心,便干脆装傻不明。

    梅燕一声不吭取了外袍出来,替张惟孝穿上,长短肥瘦刚好,十分合身。张惟孝忙道了谢。梅燕满脸红晕,垂首道:“这件丝袍,等奴家补好了再交还给公子。”张惟孝道:“好,有劳了。”

    离开梅燕家时,天色已经大亮。张惟孝又朝蒋家故宅赶来,预备看看王五这伙人的动静如何。刚到巷口,便听到有人大叫一声,却是那收夜香的于老汉的声音,忙赶了过去。

    却见于老汉手里提着个空木桶,站在歪脖子树下,呆若木鸡。顺着他目光望去,树干后有一名女子悬颈挂在树枝上,发髻已凌乱半散,腰间一条青花手巾,正是梅秋。

    张惟孝倒也不觉意外,心道:“这又是王五和手下人所为了。我逃离前掷出石头,应该惊动了东边别院的人,王五不敢再将梅秋尸首丢入隔壁茅厕粪坑中。可天色已明,大堤码头已然开工,他不能再冒险将尸首丢入汉水,又不能留在蒋家故宅里,便干脆给梅秋穿上衣服,抬出来挂在树下,伪装成上吊自杀模样。这王五说机智也够机智,说愚笨也够愚笨,人死了再挂到树上,跟活人上吊自杀大有分别,有经验的仵作一下子便能看出来。况且梅秋被吊了大半夜,手腕、脚腕上一定会留下捆绑的痕迹,官府验尸时看到这些,一定会大起疑心。”

    于老汉指着尸体颤声道:“这……这是梅秋吧?”张惟孝道:“是,于翁快些去报官。我先守在这里。”他倒不是有多热心,而是考虑到真凶既以梅秋来陷害王五,一定会留意这边动静,说不定还会亲自赶来看热闹。

    于老汉迟疑道:“她……难道不要先把她放下来?”张惟孝道:“她人已经死了,擅自移动尸体会破坏证据,最好还是等官府的人来。”

    于老汉惊奇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面露恐惧,丢了粪桶,忙不迭地转身去了。

    张惟孝徘徊着等了一会儿,忽听到有人叫道:“张公子!”却是梅燕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梅秋的鞋子。

    张惟孝道:“你做什么?”梅燕道:“奴家打算去酒楼找牛掌柜,告诉他梅秋失踪了。”忽转头看到树下挂着一名女子,惊道:“那……那是梅秋吗?”

    张惟孝忙挺身挡住她,道:“不要看,不要看!”正好见到有几名行人过来,便招手叫道:“这里出了人命,已经有人去报官了,你们先守在这里,等官府的人来。”自己扶了梅燕回来。

    梅雀迎上来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梅燕脚下发软,全靠张惟孝搀扶住,对方一松手,她便坐倒在地上,嘤嘤哭了起来。

    梅雀道:“这是怎么了?”张惟孝将梅燕扶到交椅上坐下,这才道:“梅秋死了。”

    梅雀大吃一惊,忙问道:“什么?怎么死的?”张惟孝道:“她人挂在歪脖子树上,好像是上吊自杀的样子。”

    梅雀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梅秋那样性情开朗的女子,怎么会自杀?她一定是被人杀了,然后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忽然惊惧地望着张惟孝,眼神与适才于老汉离开前一模一样。

    张惟孝道:“怎么了?”梅雀道:“不,没事,没事,是奴家多想了。”

    张惟孝道:“你之前说梅秋不对劲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梅雀道:“嗯,这个……本来梅秋不让奴家告诉旁人的,不过她现在死了,奴家还是告诉张公子的好,或许对张公子查找真凶有所帮助。奴家听梅秋说,有个什么将军让她私下监视一位客官。奴家想,梅秋忽然变得古古怪怪,应该与这个事有关。”

    张惟孝道:“哦,居然有这等事?是黑杨将军吗?”梅雀道:“应该不是。如果是黑杨将军,梅秋会直接提名字的。”

    张惟孝道:“梅秋变得古怪是这两天的事,对吧?前晚来梅香酒楼的,除了钟杨之外,还有张顺、张贵、张世杰,应该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嗯,听说张世杰已经回了郢州,那么就只剩张顺、张贵了。”又问道:“梅秋要监视的人是谁?”梅雀道:“这我也不知道,梅秋没说。”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张公子自己不知道吗?”张惟孝道:“我知道什么?”

    一旁的梅燕却会意过来,抽泣着道:“雀娘的意思是,某位将军让监视的是张公子吧。”梅雀道:“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这只是奴家自己瞎猜的。”

    张惟孝心道:“张顺、张贵是江陵武官,直隶京湖制置司,京湖帅吕文德自多年前上任起便派了人寻我,他二人得知我真实身份后,没有立即扣押我,只不过是碍于钟清的面子。这里又是襄阳地界,凡事得经过襄阳知府吕文焕,他们不能轻易出手,遂让梅秋暗中监视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会不会这才是梅秋遇害的根本原因?那么,真凶很可能就是她了。”

    梅雀心直口快,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道:“本来奴家想,会不会是梅秋暗中监视时被人发现,对方杀了她灭口,又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

    张惟孝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倒也不意外,问道:“你刚才那样看我,是因为想到这个?”梅雀道:“是。”又慌忙解释道:“不过显然是奴家多心了,张公子一直睡在屋里,怎么有机会出去杀人?”

    张惟孝道:“梅秋知道我昨晚睡在这里吗?”梅雀道:“还不知道。梅秋一向牙尖嘴利,梅燕怕被她取笑,说要等梅秋回来,撞到张公子后再告诉她。”又抹泪道:“也许早些告诉梅秋就好了。她为了完成张将军交代的任务,必定会早些回来监视张公子。如此,就不会深更半夜遭人暗害了。”

    张惟孝想到今日梅秋送酒菜进来阁子时,曾刻意在窗前张望,忖道:“梅秋不肯与你们两个一道回来,是不是在等张将军,好向他汇报我的行踪?”梅雀道:“奴家也是这么想。只是张将军那边……”张惟孝道:“张将军那边,我会去确认的。”

    他见梅燕呆坐一旁,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只鞋子,便上前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燕娘别太伤心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凶手,为梅秋报仇。”想将鞋子从梅燕手中取下,不料对方握得极牢,竟未能夺下,便只能由她去了。又对梅雀交代道:“梅秋既是借住在这里,一会儿便会有官府的人找来,你们将实情告知即可,但千万不要提及我,知道吗?”

    梅雀道:“知道。梅秋之死,多半与王五有关,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官府一定不会深查,张公子,请你一定要履行诺言,给我们一个交代,给梅秋一个交代。”

    她只是民间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与双亲在战乱中离散,不得不到酒楼当焌糟谋生,与同样孤苦的梅燕、梅秋等人相依为命。但她却有通透的目光、关爱的胸怀,明知害死同伴的疑凶有权有势,大有来历,依然无所畏惧,想要给死去的姊妹一个交代。张惟孝颇为感怀,只是不便多说,便点了点头,道:“放心。不过你刚才说怀疑王五涉及其中的话,千万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离开梅燕家后,张惟孝径直来到梅香别院,正好见到竹枝娘子在庭院中晾晒衣裳。她头上扎了一段白绳,有戴孝之意,衣袖高挽,双手拈起衣衫各一角,“哗哗”抖直,便朝绳子上甩过去,极是干脆利落。

    张惟孝一时恍然如梦,不禁又回忆起二人隐居山中的岁月来。那时她比现在还要年轻,还要清纯,却是能干之极,为他洗衣,为他做饭,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视她为生命中的至宝,却想不到她只是蒙古人软化他的工具。正因为如此,他得知真相后才受不了打击,颓废不起。可他为什么还是很怀念那段山居生活呢?他对她全心全意,她是不是多少也付出了几分真情?

    竹枝娘子乍然转头,见到张惟孝,很是惊讶,因院子中还有旁人,便叫道:“张公子,你好早啊。”

    张惟孝定了定神,指着一旁石屋作坊道:“这里面有人吗?我有话要单独问你。”竹枝娘子道:“作坊里都是兽皮味,太难闻。客厅就在那边,张公子请进去坐。”引着张惟孝进来,掩了房门,这才展露笑颜,道:“郎君一大早寻来,是因为昨晚想我了吗?”

    张惟孝道:“你为什么要杀梅秋?”竹枝娘子道:“梅秋是谁?是梅香酒楼的焌糟吗?”

    张惟孝道:“何必装傻!你杀她,是因为你知道了她在替官府暗中监视我,还是因为你想对付王五,又或者是一举两得?”竹枝娘子道:“郎君一大早找上门来,就是为了梅秋吗?这位焌糟是不是很美貌?比我还要美吗?”

    张惟孝道:“我知道你早晚要对付王五,却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手段。那梅秋跟你有什么仇,你要如此害她?”竹枝娘子皱紧眉头道:“郎君一大清早来冲我发脾气,就是因为一个焌糟死了吗?”

    张惟孝道:“你手下高手当真不少。是谁做的?告诉我,是谁做的?”竹枝娘子沉下脸来,道:“我做事,我手下人做事,需要向你交代吗?张惟孝,你倒说说看,凭什么要我向你交代?”

    张惟孝道:“你本来是个多么美好的女子,而今变成了这样子,实在面目可憎。”难掩失望愤怒之情。

    竹枝娘子道:“我不想再听郎君废话,我还有事,让开!再不让开,我就去将梅燕也杀了。我其实早该杀了她,让她快些去地下陪她爹娘。”张惟孝大怒,上前抓住她手腕,道:“你敢!你再敢动我身边任何人,我就杀了你!”

    竹枝娘子摇头道:“你杀不了我。至少在杀我之前,你得履行诺言救我一次。喂,还不快些放手,郎君手里可是握着老龙堤上几万人的性命呢。”张惟孝悻悻松了手,道:“你这妇人蛇蝎心肠,当真无药可救。”

    竹枝娘子道:“那么郎君答应我的事呢?可有找到杀我丈夫的凶手?郎君不妨办好正事后再来找我,兴许我一高兴,会告诉你实话。”

    张惟孝一时无言以对,恨恨摔门而出。

    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没有世间万物生机勃勃的景象。河流则是大地的血脉,它相对静止,任由沧海桑田,光阴荏苒,它都坚守在土地上,默默见证着历史的兴衰。它又是活跃流动的,浩荡东去,点缀着点点渔帆,给人间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

    汉水以碧绿如玉闻名,唐代大诗人李白称其“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发醅”。另一大诗人杜牧亦有《汉江》一诗云:

    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

    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

    万道金光照耀在这条绿意盎然的碧带上,波光粼粼,闪烁着璀璨迷人的光泽。清新晴朗的一天又开始了。岸上岸下车水马龙,人来船往,一派繁忙景象。

    张惟孝来到大堤上,吐了一口长气,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了,默默凝视着江水。种种迹象表明,蒙古人很快就要进攻襄阳,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在鹿门山修建营寨工事。昨日他为蒙古人所擒,虽被蒙住了眼睛,但据他感觉,那该是一座兵寨,至少可容数千人,可谓肆无忌惮。以往蒙古军马蹄过处,城镇、田园尽成白地,老龙堤位于襄阳城外,无兵驻守,不出意外,会最先化为废墟。也许正如竹枝娘子所言,五月前蒙古军未近襄阳,是因为她人在这里。那么她离开后呢?眼前这生机勃勃的画面,还能维持多久?

    正郁郁满怀时,忽见钟清急行过来,张惟孝忙迎上去道:“清娘是来找我吗?”钟清道:“是。”又问道:“张公子,你目下住在哪里?”不待他回答,便急切地道:“我家在襄阳城中的宅子一直空置。张公子若不嫌寒舍简陋,我待会儿就派人去收拾出来,再接公子过去安置。”

    张惟孝道:“清娘一早出城找我,就是为这件事?”钟清道:“也不全是。我是希望张公子搬去我家中,然后我会说服阿兄也搬回家去住。请张公子就近监视他,设法弄清楚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惟孝大奇,问道:“清娘要我监视令兄?这是为什么?”钟清道:“因为昨天从鹿门山回来后,我阿兄很有些不妥。”

    昨日回家路上,钟杨忽然问起妹妹,问自己有无可能是钟家收养的弃儿。钟清很是奇怪,问道:“阿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钟杨道:“旁人一直说我跟父亲大人长得不像,我就是随便问问。”钟杨送妹妹回到黎家,自行赶去府署向上司禀报。钟清越想越不对劲儿,因为这是钟杨第一次问这样的话。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提过、或是怀疑过他不是钟家亲子。

    张惟孝道:“为何清娘认为是在鹿门山发生了什么事呢?”钟清道:“我们三个人被分开关押,都不知道各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张公子,就拿你而言,你是蒙古势在必得之人,自洛阳逃脱南归已是意外,蒙古人好不容易在鹿门山再度将你捕获,按理不会轻而易举放过你。他们一定派人审讯过你,对不对?”张惟孝道:“对。”

    钟清道:“我猜张公子一定是答应了蒙古人什么事,他们才放了你。但我也相信张公子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不会做过分的事。”张惟孝道:“多谢清娘信任。”

    钟清又道:“对蒙古人而言,我阿兄自然没有张公子那么重要。但他身份跟张公子不同,他是军人,去鹿门山刺探蒙古人堡垒被捉,加上他之前伤了蒙古都元帅阿术,人所共知,按理,他会被立即押赴洛阳,而不是轻易被释放。就算蒙古人不愿意大费周章,我阿兄是襄阳都统,又是以间谍罪名被擒,蒙古人应该会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交代出有用的军情。可我问他蒙古人可有逼他吐露军中机密时,他说没有,还强调说根本没人问及半个字。这难道不奇怪吗?”

    张惟孝心道:“我当时被带进一间屋子,捆吊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儿,竹枝娘子才亲自进来审我。她进来时,必是早想好了条件,竟然丝毫没有以钟杨身份为意,可见她早就打算放了他。正如清娘所言,钟杨不是普通人,他可是枪挑阿术下马的黑杨将军,是蒙古军劲敌。按照蒙古人惯例,他应该被解往洛阳,交由阿术处置。若是不肯归降,将面临五马分尸的酷刑。就算不愿意对他费心思,也该拷问后就地秘密处死,以剪除强敌。若是因为顾念我、怕我回襄阳后告知钟杨是死于鹿门山蒙古人之手,竹枝娘子也足以拿钟杨做筹码,来要挟我为她办更重要的事,但她却没提过钟杨半句,这到底是为什么?”

    钟清见他不答,踌躇问道:“张公子,是不是你答应了蒙古人的要求,所以他们宁可轻松放过我阿兄,也要你为他们办事?”张惟孝道:“我是答应了她……他们,要为他们办两件事,但这两件事跟国事、政事、军事无干,甚至可以说是私人之事,与令兄更没有任何干系。”

    钟清道:“那么可就应验了我的猜测,我阿兄出了古怪。张公子,你怎么看?”张惟孝道:“我听审讯者的语气,她似乎并不在意令兄的身份,她一直用的是‘钟氏兄妹’。这确实不合常理,蒙古人不可能不讯问令兄就让他走。清娘既有疑问,何不当面找令兄问个清楚?”

    钟清道:“我阿兄那个人,有事只会闷在心里,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大概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吧。他不想说的事,宁死也不会吐露半句。这一点,倒是跟张公子相像。”

    张惟孝想了想,道:“好,我答应清娘,先搬去钟府暂住。”钟清喜出望外,忙道:“那好,我这就回城安排,再派人来接张公子。张公子会在梅香酒楼,是吗?”张惟孝道:“我会在这一带。清娘也不必派人来接我,办完这边的事后,我自会寻去。”钟清道:“也好。钟家在西门北边的卉木林。”

    与钟清分别后,张惟孝便赶来江边市集,预备先找个早点摊子过早,填饱肚子。刚好遇到张畴,便主动招呼道:“张兄!”张畴道:“张兄!”

    二人均姓张,这般招呼不免有些古怪,便一齐笑了起来。

    张畴道:“张兄不妨直呼我的名字。”张惟孝道:“那好,我便叫你张畴兄。”

    张畴又问道:“张兄昨夜睡得可好?”张惟孝应道:“还好。张畴兄呢,睡得可好?”张畴道:“也还好。不瞒张兄,我是北方人,在船上过夜,还真有些不习惯,正打算找一间宅子租下来。”

    张惟孝道:“张畴兄是北方人?”张畴道:“嗯。我还曾在河北见过高秀英说书呢,所以这次在这里再遇到她,很是亲切。”

    张惟孝道:“张畴兄为人爽快,不过还是不要向旁人提及你是北方汉人,你可知宋人对北方汉人一向憎恨防范得很呢。”张畴哈哈一笑道:“在下一介布衣,有什么可防范的。”

    张惟孝第一次在梅香酒楼见到张畴时,便认定对方必是个人物,却不想他称自己只是个平民,料想对方或许跟自己一样,于功名利禄无所期许,遂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二人携手来到码头,找了个露天摊子坐下。张惟孝点了一碗窝子面加黄酒。张畴笑道:“我可吃不惯这个。”自行要了一屉包子。

    那窝子面是将锅置于大火上,倒入清水烧沸后投入面条,用水勺顺锅边推两下,视面条浮起,水再沸后,注入少量清水,待水开沸后,将面条捞出放入清水中浸凉。沥水后将面条提起,抖顺叠成窝子形状放入碗中备用。有客光顾时,摊主便将叠好的窝子面一把抓放在笊篱内,入煮沸的豆芽汤中烫几下,连汤倒入碗内,再浇上豆芽、木耳、肉丁、黄花、面酱、油辣椒等配料,即成一碗香喷喷的窝子面,香辣无比。

    摊主做面时,张惟孝坐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张畴笑道:“张兄应该不是襄阳人吧?本地人可不稀罕看这个。”张惟孝道:“的确不是,不过我在襄阳待的时间亦不短,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特别好这一口,百吃不厌,百看不烦。”

    张畴道:“为什么吃面要佐以黄酒呢?好像这里人人都这么吃,不独是爱喝酒者。”张惟孝笑道:“这面臊子卤大半是肉汤,颇为油腻。黄酒其实就是米酒,但比醪糟酒劲大,没有其甜味,属于微甜微酸微烈的那种醇香软酒,恰好配窝子面。”

    张畴听得有趣,便叫道:“那么给我也来一碗面、一瓶酒。张兄,今日我请客。虽则简慢了些,但好在你刚好好这一口。”张惟孝笑道:“那就多谢了。”

    面端上来,刚吃两口,便有几名大汉围了上来。张惟孝见这些人从码头仓房中出来,料想是王五手下,便问道:“你们想做什么?”领头大汉道:“不做什么,兄弟们最近手上紧,瞧这位老兄穿得不错,想来是个有钱的主儿,想借几个钱花花。”

    张畴笑道:“钱我自然是有,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了。”领头大汉将脚抬起来往条凳上一放,道:“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张畴道:“知道,地头蛇嘛。”

    摊主忙赶过来相劝,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他不敢招惹那帮大汉,又怕双方打起来砸了摊子,忙对张惟孝、张畴道:“二位客官请到别处去,饭钱小的也不要了。”

    张惟孝遂起身道:“张畴兄,我们走吧,别搅了人家生意。”张畴不及回答,领头大汉道:“想走可以,总得留下点什么。”

    张畴道:“你想找事,我绝对奉陪到底。不过这摊主小本买卖,别弄坏了人家家什,我们到那边去说。”

    领头大汉使劲一揣,将条凳踩成两段,道:“老子就要在这里说!”张畴勃然色变,上前抓住大汉衣领,喝道:“你他妈的就会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

    那大汉手下见对方要动手,哄然围了上来,更有抄起条凳的。摊主急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避到一边。

    忽有人高声叫道:“住手!住手!谁敢闹事,立即抓回去!”却是襄阳县尉唐珏领了一队差役赶来。

    那领头找碴儿的汉子甩开张畴的手,立即恶人先告状道:“唐县尉,你来得正好。这小子来码头捣乱,砸了摊主的条凳不说,还想打我,快些抓他回去。”

    唐珏道:“是这样吗?”那摊主畏惧大汉势力,嗫嚅道:“是。”唐珏遂点点头,道:“来人,将这两个人都带走。”

    张畴怒道:“摊主软弱可欺,为了保全自己,连真话都不敢说,所以这些恶人才横行一方。”又对唐珏道:“你这当官的不辨黑白,不抓坏人,反倒抓起好人来了。”

    唐珏也不动怒,只道:“诉讼只讲证据,原告、证人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想拒捕吗?那可是罪加一等。”张畴道:“那好,这件事与张兄无关。县尉要抓人,抓我一个好了。”唐珏道:“一起带走。”

    差役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执住张惟孝、张畴,要给二人戴上械具。张畴道:“这大宋实在太不讲理了!”将捉住他手臂的差役甩开。

    唐珏见张畴有反抗之意,便挥了挥手,数名弓手抢了过来,呈半扇包围状,弯弓搭箭,对准二张。大宋律令,追捕重案凶犯必出动弓手。这副架势,明显不是因为码头闹事了。那些闹事的地痞见状,也慌忙退去。张畴一时不敢妄动,只得任凭差役拿手杻枷了双手。那木杻以厚木板制成,中开两孔,形似手铐,专门禁锢双手。

    唐珏亲自上前缴了张惟孝佩剑,道:“抱歉了,张公子,本官职责所在,情非得已。来人,将这位张公子也锁了。”

    离开码头老远,张惟孝才道:“唐县尉全副武装赶来码头,应该是为我而来。县尉君捕捉张畴兄,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况且他本没有任何过错,挑事儿的全是码头那伙人。这就请县尉君放了他吧。”

    唐珏不及回答,张畴先问道:“原来唐县尉是专程赶来抓捕张兄的。还是因为皮影戏班周班主被杀那件案子吗?不是已经澄清不是张兄所为了吗?”

    唐珏道:“张公子,你既然猜到我是专门来抓你的,那么请你说说,我是为什么而来?”张惟孝道:“唐县尉是有司官员,执掌律法,我是你眼中的疑犯,你我二人一上一下,县尉君有话明说便是,何必让我猜。”

    唐珏道:“二位张公子可知道,梅香酒楼焌糟梅秋昨晚死了?”张畴道:“梅秋?是哪个?说实话,梅香酒楼的焌糟都叫梅什么,打扮也是一模一样,我根本分不清楚。”

    唐珏道:“张公子,你呢?”张惟孝早猜到唐珏是为这件案子而来,当即点头道:“知道,我今早亲眼在巷口看到梅秋吊在歪脖子树上。”

    唐珏道:“她可不是上吊自杀。”张惟孝道:“何以见得?”

    唐珏道:“上吊自杀,绳索之类系缚处压迫颈部,交之左右耳后,形成斜向至耳后的深紫色索沟。由于是窒息死亡,上吊者通常双眼紧闭,眼珠有瘀血,口微微张开,舌尖突出口半寸,舌根发紫。胸前有涎滴沫,臀后有粪出。两手握拳,手脚极度僵硬。但梅秋眼睛瞪得滚圆,口大张,舌不出,亦不抵齿,手张开。这些都与上吊自缢不符。更重要的是,她手上、脚上有绳索捆绑痕迹,呈青紫赤色。而她颈中的绳索勒痕则是白色,只有人死后才无血荫,因而系缚痕虽深入皮肉,也只能留下白痕。”

    一旁张畴道:“唐县尉是说,那位梅娘是先被人杀死,然后才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唐珏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据现场大致验尸来看,梅秋后脑有伤,身上还留有被奸淫的痕迹。很可能是她先被人捉住绑了手脚,加以奸淫后,再以重物击死,最后伪装成上吊自杀。”

    张惟孝心道:“我听到王五那手下说,他只是摸了梅秋,并没有强奸她。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那么梅秋身上的精斑多半是真凶留下的。如此,梅秋遇害不是偶然事件,她应该被真凶盯上很久了。真凶既能模仿王五手法,也必熟知其妓馆见不得人的勾当。很可能是妓馆的嫖客,同时也是梅香酒楼的熟客,既被王五侮辱过,也被梅秋的伶牙俐齿伤害过。嗯,这算是条线索,我可以先从这两处查起。还有,真凶是竹枝娘子手下,很可能栖身在皮影戏班中,符合梅香酒楼熟客这条,只要确认有谁爱去妓馆,那人多半就是真凶了。”

    张畴道:“明白了,先奸后杀,再伪装成上吊自杀。难道唐县尉怀疑张公子是凶手?哈。”他轻笑了一下,显然对这一结论嗤之以鼻,续道:“我觉得张公子若有心占有那名梅娘,完全没有必要用这样的暴力手段。”

    唐珏居然点头表示同意,道:“从个人情感而言,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张公子,收夜香的于老汉说早上天还没全亮时看见你慌慌张张地从发现梅秋尸体的那条巷子里跑出来,衣袖上还有一道大口子。有这回事吗?”张惟孝道:“有。”

    唐珏道:“于老汉还说,张公子后来又折返回巷口,这个时候,你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而当看到梅秋挂在树上后,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有这回事。他本来还想将梅秋先解下来,张公子居然说没必要。有这回事吗?”张惟孝道:“有。”

    唐珏道:“本来你们事先说好,于老汉去报官,张公子留下来看护现场,但你却半途逃跑了,有这回事吗?”张惟孝道:“有。”

    张畴道:“这不叫逃跑吧?张兄要逃跑,还会逃来码头吃早点吗?”唐珏正色道:“这位张畴张公子,这里虽不是公堂,本官却是在问案。除非本官问你,不然请你不要开口说话。你再胡乱插嘴,本官可要再加你一条妨碍公务的罪名,判你多关三个月。襄阳县狱位于半地下,阴暗潮湿,可不怎么舒服。”

    张畴大是不服,道:“什么叫再加一条罪名?唐县尉究竟以什么罪名逮捕我?”唐珏道:“杀人,先奸后杀。这条罪名够不够逮捕你的?”

    张畴先是愕然,随即大笑道:“疯了!疯了!你们大宋……”意识到失言,又改口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都疯了,为了快些破案好向上头交差,不惜诬良为盗。先是诬陷张兄,接着又到了我。”

    唐珏脸色一沉,道:“我只问了张公子一番话,并没有指控是他杀死梅秋,何来诬陷一说?倒是你这位张畴公子要慎言了。”

    张惟孝忙道:“我听唐县尉语气,似是怀疑我跟梅秋遇害一案有关,却又如何以奸杀罪名逮捕张畴,难道还有一名焌糟被奸杀了?”唐珏道:“不,暂时只发现了梅秋遇害。但这起案子,二位都是首要疑凶。”

    原来于老汉一大清早赶去官府报案,唐珏听说老龙堤再出命案,极为重视,率大批人马赶来现场。仵作前去解下梅秋尸首时,在树干老皮缝隙中发现了一条黑色丝质布片,料子很是华贵。后来验出梅秋是先被人杀死、再伪装成上吊自杀,那布片便成为关键物证,众人推测这是真凶在伪装上吊现场时不慎挂破衣衫留下的。

    于老汉首先认了出来,连声道:“小老儿早上遇到的那位公子就穿着一件这样布料的衣裳,他衣袖上还有一道大口子!他,就是他看到死人后一点也不吃惊,好像早就知道有这回事。”

    由于于老汉的证词,穿黑色丝质长袍的年轻男子遂成为首要疑犯。他所指的,自然是张惟孝,只不过他不知道对方姓名,除非当面指认,不然不能确认身份。但唐珏却亲眼见过张惟孝穿着这样一件黑色丝质长袍,再由于老汉描述的疑犯体形外貌,立即想到这人极可能就是张惟孝。

    这时候,又有人出来指证,称这件衣裳是一名船客的。按证人所指,唐珏找到了张畴的雇船,果然由船夫口中得知张畴有这样一件衣裳。于是,张惟孝和张畴便同时成为了杀人疑犯。唐珏目下要做的,就是要将二人带回县衙,由关键证人于老汉当面指认。

    张惟孝听了经过,一时愣住,心道:“我自命聪明绝世,想不到却被一个地方恶霸算计了!那条布片,应该是我攀上墙头时不慎挂落的。王五发现后,如获至宝,大加利用。我居然还暗笑他不知道自缢和伪装自缢大有分别,哪知他早有后招。他虽不知道昨夜伏在墙头的人是我,却能将杀人罪名巧妙地转移到我头上。这等反应与算计,也可谓罕见了。区区一个恶霸,居然有这等脑子和心计。”

    他目下处境极为不利,证人、证物均直接指向他本人,除非他说出真相,不然万难脱身。可这真相本就匪夷所思,在找到真凶之前,他也不愿意说出来。又心道:“那真凶将梅秋下毒后移往蒋家故宅,本意是要陷害王五,不料却被王五四两拨千斤,转嫁到我身上。真凶如此厉害的人物,精心布置付诸流水,势必不会干休。还有,他应该是竹枝娘子手下,我倒要看看在这件事上,她会如何处置。”

    唐珏道:“张公子,本来于老汉不知你姓名,是本官指认了你,因为本官昨日亲眼见到你穿着一件黑色丝质长袍。一切经过,我均已详细告知,二位对此可有什么解释?”

    张惟孝当即道:“那件黑色丝质长袍确实是张畴兄的,但他前晚转送给了我。这件事与他无干。”唐珏道:“这么说,张公子是自认与梅秋命案有关了?那件袍子现在在哪里?”

    张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唐县尉,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张兄怎么可能杀人?”唐珏道:“我倒希望是我弄错了,可刚才张公子亲口承认他曾遇见过于老汉,大家伙儿都听见了。张公子,你可有什么解释?”张惟孝摇头道:“我没什么可解释的。”唐珏道:“那好,先都带回去。”

    忽有差役急奔过来,道:“襄阳府王通判要亲自接管梅秋的案子,命唐县尉立即将疑犯、证人押回县衙。”

    唐珏奇道:“王通判要接管案子,不是该将犯人、证人转去府署吗?”差役道:“不是,是回襄阳县衙,王通判人已经到了县衙。”唐珏遂不再多问,引了众人进城。

    张惟孝心道:“王通判插手,必是因为侄子王五的缘故。如此,表明他已经知道昨晚在蒋家故宅发生的事。他如果一心庇护侄子,必会逼问我到底知道多少,是否跟那意图嫁祸王五的真凶有干系,抑或他会认为我就是真凶。嗯,王五擅自移尸、伪造现场,罪名都不小,一旦王通判知道了他想知道的,必会设法将我灭口。这一次,我算是栽了个大跟头,极难脱身。”

    张畴抢上几步,走到张惟孝身边,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兄可不像是残害妇人的人。”张惟孝摇了摇头,问道:“张畴兄昨晚一直在船上吗?”张畴道:“是啊,一直在。”张惟孝道:“如此便好。于老汉会指认我,再有船夫证明张畴兄昨晚行踪,官府确认无误后,便会放了张畴兄。”

    张畴道:“嗨,张兄自己都这样了,还关心我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以至不肯明言?这可是杀人罪名,是要以命偿命的。”张惟孝道:“果真如此的话,那也是我的命。”

    注释:

    [1]杨太后:名杨桂枝,杨懿之女,少以貌美被选入皇宫。因通经史、知古今、工诗词、性机警、善权术,被宋宁宗立为皇后。曾与其兄杨次山及大臣史弥远合谋杀害重臣韩侂胄。宋理宗即位后,尊为皇太后。绍定五年(1232年)去世,谥为恭圣仁烈皇太后。其人与权臣韩侂胄争权事迹参见同系列小说《宋慈洗冤录》。

    [2]据宋朝《梦梁录》记载:“京师初以素纸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影,用以彩色装饰,不致损坏。”皮影戏物品包括皮影人物、场面道具和景物,全都是利用手工,刀雕彩绘皮革制成。最早皮影戏影以兽皮镂空制作,花纹粗糙,也无色彩,后来经过艺人的努力,改用七层皮纸做的衬壳来制作,并雕刻出各种花纹,着上色彩。同时根据故事中的影人形象,配有人物脸谱。民间传统制作皮影原料多用牛皮或驴皮,牛皮质地坚硬,适合彩绘;驴皮质地稍软,雕工精细。皮料经浸泡、发酵以后,用刀具进行刮削处理(刮皮),然后在水中清洗(浆皮)。晾干后,用刀具刻出皮影人物(描样),再经过挑线(雕镂)、着色、烫火、上油、组装等程序,就能做出栩栩如生的“影人”。影人一般七寸左右。若更精细些,制作过程可由刮、磨、洗、刻、着色等共二十四道工序,手工雕刻约三千刀。再配以镂空的线雕花纹。镂空线雕花纹不单给予优美的造型外观,而且避免了表演时出现大片黑影。

    [3]通判:官名,“通判州事”或“知事通判”的省称。宋初,宋太祖用“杯酒释兵权”解除了武将兵权,这些武将又以朝臣身份出守州郡,官名为“权知军、州事”。“权”,有临时之意,意谓随时可以罢去。同时,为了防止州郡官尾大不掉,又在州郡设通判,作为副职,与权知军、州事共同处理政事,其职责为:“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剌举以闻。”到了南宋,通判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的包括州郡官、县官在内的一切官员的情况,因而通判既是州郡官的副职,又起了汉代的监御史(监郡)和督邮(监县)的双重监察作用,兼行政与监察于一身。而通判级别则多数仅为从八品,与权知军、州事的二、三品相差悬殊,亦为大小相制之意。

    [4]“我来也”事迹见同系列小说《宋慈洗冤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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