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皮克-皮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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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节 巴士北上

    爷爷,车上没太多东西可说的,很多事都是在纽约发生的,要说我做了什么,那就是坐在那儿呆望。

    哥哥和我付了那个人一些钱,然后我们走过车座里的人到后面我们的座位上,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们,我们也看他们,我们在沙发座上坐下,说是沙发其实一点也不软,坐下后我们越过前面那些人的脑袋朝前看驾驶员,他关掉灯,轰的一下启动汽车,车速越来越快,车头前的两盏大灯射出光亮引导着我们向前开去。哥哥很快就睡觉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半个小时,或者是一个小时后,我心里想着我们是离开了北卡罗来纳,因为路的两边从黑色变成了棕褐色,房子也不见了,只是原野一片了。我猜那是大片大片的树林,没有任何房屋,幽暗的?漆黑的?是那么凝重肃穆的?这就是加斯塔尼娅姨妈大声祈祷时说到的那个原野。

    雨倾倒在原野上,路一片湿漉,在雨中孤寂地延伸下去。

    看着窗外很有点害怕,我很高兴能在车里面和这些人在一起。

    一整个晚上我都在看着车里的人,他们大多都在座位里睡着了,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努力地张望,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反正那个晚上我不想睡觉。

    我对自己说:“皮克,你现在要去纽约了,是件大事吧,不是吗?”我在自己身上拧了一把,感觉真好。

    这时,我开始犯困了,眼皮耷拉下来了,因为在家里和在加斯塔尼娅姨妈那儿时,我都是在晚上的这个时候睡觉的,所以我知道我现在是要睡了,这就是那个晚上我做的所有的事。

    早上我醒来抬头看看,我在哪儿了,还在巴士里,嘿,我还真有点不相信了,对自己说:“梦里有这么多的颠来颠去,原来是在车里啊。”我看看旁边的哥哥,他还在睡觉,把边上的空位都占了,身子伸展开来睡得很舒服,我很高兴看他还在睡觉,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是很累了。我朝窗外望去。

    你知道吗,我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开阔、这么壮观的景象,后来在去加利福尼亚的路上看到了比这还要开阔还要壮观的景象。告诉你吧,我看到的就像是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那个世界一样。那是一条大河,两边都是树,河水汹涌奔腾,有一英里宽,在远处变得平坦了,我猜想它是流到海里去了。在远处的一座山上有一幢很大的白色老房子,门前有旗杆,就像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个房子,那个哥哥说从阿波马托克斯战场退役的英雄将军的老房子;在河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大的有点吓人的屋顶,全白色,圆形,就像是一个倒扣过来的杯子,稍远处有一些树林,树林中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房顶。前面座位的一个男人对他妻子说:“看,亲爱的,那边是国会山的大圆顶,”他抬手指着那个地方,是的,就是那个。一阵风吹过来,那是最舒适、最柔和的风,在河面上吹起涟漪,向外荡漾开去,那是我看过的最宁静的景色了。阳光照在那个巨大的漂亮的圆顶上,反射回来倾洒在一面大旗子上,旗子挂在圆顶上的一根金色的旗杆上,光亮耀眼。还记得我和你们说过我们的巴士昨晚颠簸了一宿经过的那片土地吗,现在我们来到了它的中间了,我从没有看见过有这么多白色的、这么开阔的一个城市,哥哥醒来了,告诉我说:“这儿就是华盛顿,我们国家的首都,美国总统在的地方,”他边说边用手揉眼睛,我仔细看去,这个华盛顿城还真热闹,因为我听到很多很多的声音,这时巴士的速度慢下来,前面河边有红光,我把头伸出窗外去看。是的,我从没有看见过这么辽阔的天空,那么多的漂亮的深暗色的云块在这个早上在美国首都华盛顿上空飘浮。

    后来,爷爷,我都没怎么睡觉。华盛顿城内很热,我们在那儿停下来,要换乘另外一辆车,那上面写着“纽约”,车内很拥挤,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这里排队登上那辆去纽约的巴士,坐在里面汗流不停。我只靠在哥哥胳膊上睡了一会儿,别的时候都没法睡觉,只得直直地坐在后排座位上,脑袋靠在哥哥的肩上,很不舒服,他的可怜的肩膀非常热。那个巴士司机叫了一声:“下一站,巴尔的摩,”他就这么叫了一下,立马去干别的什么了,好长时间以后才看到他回来。唉,我真希望我们还能回到头一个晚上在原野上开的那个车里。车里面到处是婴儿的哭喊声,我想他们肯定也和我一样不好受。我朝窗外看去,看到的只是墙,一边是墙,另一半也是墙,太阳照在屋顶上,阳光很烈,哇!太热了,我都要热出病来了。我对自己说:“为什么没人把窗户打开呢?”我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在流汗,但是没有人要去开窗户。我对斯利姆说:“我们把窗户打开吧,要不我们就会死的。”斯利姆于是使劲地又抓又拽又掰那个窗户,但是一点都弄不动它。“咳!”他说,“这肯定是那种非常现代的空调车。咳!”斯利姆说,“快点走吧,车子,快来点空气啊。”前面的一个男的转过身来,朝我们看了一眼,他也试图要打开窗户,但是弄不动,随后他一边流汗一边开骂了。这时过来一个大个子当兵的,他伸出手来使劲地往上拽窗户,但是窗户照样一动不动。于是大家只好干瞪眼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汗流浃背的。

    这个时候,那个巴士司机回来了,斯利姆还在那儿拽窗户,他看到了,说道:“别去动它,这是空调车,”说完他在前面按了一个按钮,同时启动了车子,还真是的,立马一阵无比舒适的风在车里吹了起来,只是大家很快就感到冷飕飕的,我身上的汗水变成冰水了。斯利姆于是又一次去拉窗户,他想弄一点热空气进来,但是还是拉不动窗子。我们只能透过窗户看外面美丽的绿色田野,斯利姆说那里是马里兰,他说他真希望能坐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我想别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爷爷,告诉你吧,在路上旅行真不好受,一点也不舒服,但是你可以看到好多好多有趣的东西,而且以后再也看不到相同的景色了。

    我们到了费城后,有些人下车了,我们于是在前排座位找了新的位子,靠近司机的地方,我们还买了冰冷冰冷的橙子味汽水,当你感到身体不好受时,没有什么比喝这个更有用了。斯利姆说:“我们现在可以坐在前面了,因为我们过了梅森-狄克森线[1]了,”我问他什么是梅森-狄克森线,他说就是《吉姆·克劳法》[2]之线,我又问他谁是吉姆·克劳,他说:“就是你,小子。”

    “我不叫吉姆·克劳,”我说,“你知道我叫皮克托伊拉·杰克逊。”

    “哦,”斯利姆说,“是吗?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哈哈。嘿,吉姆,”他说道,“你不知道根据那个法律,巴士过了梅森-狄克森线南边后,你就不能坐在前排座位?”

    “你为什么要叫我吉姆?”

    “嘿,吉姆!”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真的不知道这条线?”

    “什么线?”我说。“我没看到什么线啊。”

    “怎么会呢?”他说,“我们刚刚在马里兰不是经过了那条线吗?你没有看见梅森和狄克森在路中央举着那个线牌吗?”

    “哦,”我说,“我们是从那根线上压过去了,还是从那条线下面经过了?”我使劲地回想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想起来。“我想,”我说,“我刚才肯定是睡着了。”

    斯利姆大笑起来,揪揪我的头发,拍拍他的膝盖。“吉姆,你真逗。”

    “那根线是什么样子的?”我问他,我还太小了,知道吗,我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哦,斯利姆说他也不知道那根线是什么样子的,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没有看到过。

    “但是这根线是有的,只是它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只在梅森和狄克森的脑子里,就像其他线一样,什么国界线,州界线,三八线,欧洲的铁幕线,它们都是人们头脑中想象的线,和地上的线没有什么关系。”

    爷爷,你知道吗,斯利姆很认真地说着这些事,也不再叫我吉姆了,说完后他又自己对自己说:“是的,就是这样。”

    司机先生回来了,叫了一声:“去纽约的乘客都上车,”就像刚才我跟你说过的,旅行只往前走,不回头。哇哦!在朝纽约的方向一直往前,路上其他车子穿梭如鱼,那个司机坐在驾驶盘后面,只是动动他的胳膊,眼睛盯着前方,把大巴士开得飞快。任何一个从路边经过的人看到我们的车过来肯定要立即停住不动,让我们的车先过去。那个司机只是一个劲地往前飞速开去,他不管旁边有什么。路上其他车也是这样,有些都差点撞着我们的车了,在我们身边“嗖,嗖”地疾驰而去。我猜想我们这个车要是在路上撞死了人也停不下来,即使停下来了,你也找不到被撞飞的碎片,那些碎片只有到了下一个镇子才可能被找到。爷爷,你肯定没看过有人这样开车,快得像风刮过一样,每个人都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告诉你,我都不敢睁开眼睛看。

    斯利姆,他又睡着了,这次他的头靠在我的胳膊上,就像在华盛顿时我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一样,他的眼睛紧闭,前面刚好是玻璃窗,巴士司机在很专注地开着车,带着我们一路向前。斯利姆一点也不害怕,他睡得很沉。对了,我真的很喜欢他,我对自己说:“皮克,昨天晚上他来带你穿过树林并让你不要担心时,你不应该害怕的。现在,皮克,为了斯利姆你要快快成长了,你不再是一个乡下小孩了。”

    我透过玻璃窗往前看,这辆庞大的车正往北朝纽约驶去。

    第九节 纽约第一夜

    现在我来告诉你在纽约发生的事,事情发生得很快,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看纽约是什么样子的。我记得,我们是在五月二十九日那天到的,但是三天后,我们又收拾上路了,所以你知道吗,要在纽约生活得需要多快的速度,我们就是那样的。

    看到纽约时我还在巴士上面,斯利姆在座位上推了我一下,说:“我们到纽约了,”我往外看去,看到一个红彤彤的太阳,我又看了看,揉揉眼睛让自己完全醒过来,因为你知道吗,爷爷,我们那个时候正从一座又大又长的桥上驶过,下面有很多房子的屋顶,我向下张望,看到小孩们在房屋间奔跑嬉戏,斯利姆说这还不是纽约,是霍博肯,他抬手指指前面,告诉我纽约在哪儿。不过我看到的只是远处一堆一堆的墙,还有那些细细的尖顶,都藏在厚厚的迷雾之中。然后,我又看了看近处的,告诉你吧,爷爷,那是我看过的最乱、最大的一片地方,一大片一大片,伸出去很长很长,有屋顶、街道,有桥、铁路,还有船和河,还有一些很大很大的东西,斯利姆说那是煤气罐,还有那些墙,堆着乱七八糟东西的院子,电线,中间是一块沼泽地,上面有很长很绿的草,泥地的水里面漂浮着黄色的油,边上有已经烂掉的木筏。这样的景象我从来没想过会看到。我们在桥上转弯时出现更多这样的景象,一切都是那么雾蒙蒙的,一眼看不到头,延伸得那么远,我根本看不清楚,看到的只是在浓雾里面出现的一堆一堆的东西。不过,爷爷,还有别的——我之前告诉你太阳很红很红,那是因为太阳刚好从云层里的一个缺口里面照射过来,光线像手指一样摸到了很多地方,玫瑰色的,非常漂亮,好像是上帝穿过雾层来看这个世界了。对了,我猜想,就在我醒来以前,每一个纽约人都已经把灯开开了,我猜想开灯之前天肯定很暗,而现在太阳照过来了,那些灯在红色的阳光下显得微弱而奇怪,我看到很多地方都闪烁着这样的灯光,在街道和巷子的深处,在墙上、在桥上、在浓雾的中间、在玫瑰色的平稳的水面上,灯光摇曳着,抖动着,就好像是人们在太阳下山时点燃的篝火,人们不想把篝火熄灭,因为他们知道白昼不会很长。还有,太阳这个时候变成紫色和蓝色了,在云块的边上留下一圈火焰,这时天黑下来了。

    斯利姆说:“啊,又是五月了。真希望今晚能去个什么地方,”我问:“我们没有地方可去吗?”

    他说:“我是说一个男孩和女孩们可以在一起玩的地方。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也没有找到过这样的地方。这是那些男孩们此刻正考虑的问题。”

    “你是说哪些男孩?”我问道,他指了指纽约,说道:“今晚在监牢里的那些男孩子们。”爷爷,然后我就问他,他在纽约时是不是也被关过监牢,他说是的,有一次他被抓起来关进监牢里,但是他没有做什么坏事,是他的朋友做的。他说他的朋友还在牢里面,情况并不比他差。

    好了,现在我可以来跟你说说我第一次见到的纽约是个什么样子,真大,真有点吓人。我们的巴士钻进一个隧道,哇,速度真快!边上的车子也都是那么快,擦着墙过去,隧道里一点也不黑,而是敞亮敞亮的。“我们现在在哈得孙河下面了,”哥哥说道,“你说要是河水穿过隧道的顶,从上面下来,那会怎么样?”我都不敢想象这个事,只是盼着快点出隧道,等我们从隧道出来后,我也忘了那件事了,我想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爷爷?不到那一天真的发生,谁也不会去想那些事的。巴士从那个叫做林肯的隧道里出来,前面是一片黄色的光亮,马路上只有一个人在行走,我朝他看,他也朝我看。我猜想那个人肯定是在心中对自己说:“那个男孩第一次来纽约,除了盯着我这样的人看之外,什么也不会,知道吗,我可有很多别的事要做的呢。”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纽约,到了城里面后,纽约不再那么大得吓人了,因为你看不远,到处都是房子的墙壁。你知道,在这以前我朝天上看过,现在我又一次朝上看,除了那些很高很高的房子上方的天空中飘浮的奇特的棕色云层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我能看到那些云层是因为纽约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夜空,在天空中照得很远很远,灯光那么亮,天上没有几颗星看得见了。“那就是摩天大楼,”斯利姆看见我仰着脖子朝天上看,对我说。我们的巴士这时转到一条大街上,斯利姆说这是三十四街,这会儿我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了,告诉你,爷爷,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那些灯光上上下下穿来穿去,在墙上晃来晃去,红色的,蓝色的,还有人群和穿梭的汽车,远远看去,就好像蚂蚁在挪动。爷爷,你看到那些人和他们在做的事,看到了那些街道和那些地方,同时还得在脑中记下所有没有见到的人和街道,他们在近处,在远处,在各个角落:摩天大楼上,地铁里……所以,你知道了吧,这一切很难用言语描述清楚,除非他亲自来看一看。

    巴士停了下来,我和斯利姆下了车,朝地铁走去,那是一种在纽约地下隧道里开来开去的火车,大家都乘坐地下列车,那是去他们要去的地方的最好办法。“巴士在城市外面是很快的,但在城里面就开不快了,”斯利姆说。我们给机器付了钱,列车门自动打开后,我们上了车,到里面坐下,列车开动了。没有人在开这个机器家伙,因为我朝前瞧了瞧,没看见有人在驾驶。我知道这东西行驶得很快,虽然外面黑乎乎的,但是这骗不了我。

    哥哥和我在哈莱姆一百二十五街下来。

    “嘿,小朋友,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斯利姆对我说,“看到了吗,我们终于回到家了。”我们朝街的上头走去,还要上几个台阶,街上是那么敞亮,气氛是那么惬意,一切都和三十四街一样,知道吗,爷爷,我们到的地方离城中心有一百多条街,所以纽约城真是大,再怎么走也走不到城外去。

    “站着别动,在见希拉以前,让我把你的脸先洗一下,”斯利姆说道,他让我站在街道旁边一个突突冒水的水龙头前,用他的一块手帕擦我的嘴巴,一大堆人在我们旁边走过,这个夜晚真是美好,我真的很高兴来了纽约。“斯利姆,”我说道,“我很高兴,真的,我不用再在加斯塔尼娅姨妈家里了,不会再害怕了。”我看了看我们刚才走过来的街道,对自己说:“是的,我不会再去北卡罗来纳了。”

    “嗯,你可以这么说,小家伙,”斯利姆说,“也是因为一切这么顺利,我要在这里的小店给希拉买点东西,这样我们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大家都开心。”

    于是我们就走进一家唱片店,里面都是人,大家在摆放着唱片的架子旁穿来穿去,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好像等不及似的。店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音乐和吵闹声,买东西的人都挤来挤去的。哈,真有意思!斯利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会儿拿着一张唱片过来,嚷嚷道:“嗨,看我找到了什么。”他冲到柜台前朝那个店员扔过去一美元。接着我们转过一个街角来到一条不太亮堂的街上,但是气氛还是很热闹,黑暗中很多人在走动,我们上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老旧楼梯,在门上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

    希拉就在里面,我一看到希拉就喜欢上了她。希拉是一个苗条漂亮的女孩,戴着红边眼镜,穿着一件很漂亮的红色毛衣,一条很漂亮的绿色裤子,手腕上戴着一个很好看的手镯,我们进来时她正站在炉子前煮咖啡,一边还在读报纸,看到我们进来,她很是惊讶。

    “宝贝,”斯利姆大声叫道,冲过去一把抱住她转了个圈,在她嘴上吻了又吻,说道:“快来,看看你新来的儿子,你要当他的妈妈啦,这个小男孩怎么样?”

    “他就是皮克吗?”希拉说道,她过来拉住我的两只手,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可以看出来你最近受了不少苦,是不是,小家伙?”她说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是她就是知道了,我想试着笑一笑,以表示我喜欢她,因为她对我那么好,但是我太害羞了。“嗯,你是会笑的,我知道。”她说道,我定定地杵在那儿,傻乎乎的,只会说,“嗯,嗯,”然后就把眼光挪开了。咳,真是的。

    希拉说道:“瞧瞧,这孩子穿的衣服都是洞,这一路上还不冻着了?袜子也都是洞,裤子后面也有。”

    “还有我的帽子,”我说道,把帽子给她看。

    这下轮到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是笑呢还是做出难堪的样子,最后她脸红了,还笑了起来。我想,爷爷,那是因为当一位女士在帮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解决问题时,他就没必要再替自己辩护了,你说是不是?不管怎样,她是一个最好最好的人,从看到她脸红这件事上我就知道。

    斯利姆说:“明天早上头一件事就给他去买衣服,”希拉说:“没有钱你怎么去买?”但是斯利姆只顾把新买来的唱片放到角落里的一个唱片机上,你真的应该看看他那个样子,很快他拍起手来,两只脚也开始前后滑动,头摇摆着说道:“哦,我的小号在哪儿?哦,我的小号在哪儿?”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眼睛往上看,大笑着,因为他特别喜欢这个音乐,他叫道:“快放那张唱片。”爷爷,那是张歪下巴琼斯灌录的唱片,他吹的是萨克斯管,背景音乐是很多人在弹奏钢琴,还有很多人在喊叫的声音,这样闹哄哄地进入你耳朵的音乐在乡村里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好像是城市里的人喜欢找乐子,他们没有时间去想让他们焦虑的事,除非焦虑找上门。

    “你说没有钱是怎么回事?”斯利姆说,希拉回答说:“我不想告诉你和你的斯洛普佳,还有皮克,大前天我的工作丢了,因为他们把麦迪逊大街上我上班的那个饭店拆了,在那个地方他们要造一个新的办公楼。”

    “办公楼?”斯利姆大声说道。“你是说办公楼?他们盖办公楼做什么用?办公楼里大家去哪里吃饭?”

    “你尽说傻话,”希拉说道,一脸悲哀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只要拐一个弯他们就能找到一个饭店。”

    “他们在那儿竖起一个办公楼,那你去什么地方?”斯利姆问道,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见鬼,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关掉唱片机,在厨房里左顾右盼,来回走动,焦虑万分。我看到过斯利姆以前有好多次着急的时候,他的脸拉下来,拉得老长老长,他的眼睛直直地往前看,脸上的颧骨突出,看上去老了很多。可怜的斯利姆,现在想到他我马上就会想起他那个表情。“见鬼,”他只是说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见鬼。”说了几次后,他看着希拉,希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脸抽搐起来,就好像来自他心底的痛楚,接着他又回过头来说:“见鬼!”说完后眼睛紧盯着前方,好长时间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主啊,斯利姆总是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告诉我和其他所有人他脑子里想着的事情。“见鬼,见鬼,我们是要这样一直落魄下去,还是在这儿再寻生活?什么时候我们的烦恼会结束啊?我讨厌做一个穷人,我妻子也讨厌当穷人。我猜想这个世界讨厌贫穷,因为我就讨厌贫穷。主啊,仁慈的主,谁手中有钱?我知道我没有钱,不骗你,请看,”他说着把一个空袋翻出来看。

    “你不该买那个唱片的,”希拉说道。

    “可是,”他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啊。现在到哪儿去弄那个我们生活需要的钱呢?要是我有一块地,我可以自己种东西,不需要钱,也不用管别人是不是有钱,也不用担心买唱片的钱,那我再高兴不过了。但是我没有地,我需要钱吃饭。我到底上哪儿去弄吃饭的钱?对,我得找一个工作。是的,一个工作,得去找,我——得——找——一——个——工——作。希拉,”他叫嚷道,“明早头一件事就是出去,找工作。你知道我为什么肯定我能找到一个工作吗?因为我需要工作。你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吗?因为我没有钱。”他就这样一直唠叨着,越说越焦虑。“希拉,我真的希望我明天能找到一个工作。”

    “是的,”希拉说道,“我自己也得去找一个。”

    “要找到一个一辈子都可以干的工作还真是很难,”斯利姆说。“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在俱乐部演奏的工作,可以靠这个生活,还可以用我的小号来表达我想要说的东西。用我的表演告诉大家我的感觉,让他们知道我是多么高兴,他们是多么高兴。让他们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在生活中做好事,如何去理解这个世界。这样的事情多着呢。有时还可以演奏演奏关于上帝的乐曲,知道吗,我可以用我的小号吹出祈祷的蓝调,我会双膝跪下来表达的。我可以用我的演奏告诉大家一个人可以多么努力,也可以让一些人以我做榜样。我想去学校教小号,或者做牧师做的事,告诉大家一个演奏音乐的人看起来像是在做一件简单的事情,手上拿着一件乐器,手指在乐器上移动,但是这件简单的事情就像一个牧师或者教师做的事一样有意义。走到哪儿,我都感到万分沮丧。我走遍了这个国家,但是因为我的肤色不一样,那些人不喜欢我,他们爱管闲事,不希望我在这个国家出人头地,但是我的小号把我的心展露给他们看了。吹小号是唯一让别人来聆听我的方式。他们不说在街上谈论这个事,但是我在台上时他们会拍手叫好,大声欢呼,还朝我微笑。当然,我也朝他们笑,我不是那种很冷漠的人,我对什么都有热情。我喜欢回应别人,倾听他们,和他们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我真的很开心,我就那么开心地去做。哦,仁慈的主啊,我是真的想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有立足之地,我只准备好和我的小号一起工作,因为那是我想要的工作方式,再说我也不懂怎么去开动一个机器。当然,我还没学过,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我的小号,我是真的喜欢。艺术家,我是一个艺术家,像梅胡迪·卢因[3]那样的艺术家,还有那个在报纸上写专栏的人一样。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完全可以用我的小号倾诉出来,当然,不用小号我也可以做,还做得不错,是不是,希拉?”他对希拉说:“我们吃晚饭吧,把烦忧留到明天吧。我饿了,我要吃饭了,吃了饭才会有力气。放一点豆子,晚饭后再把明天的午饭准备好。”

    “我也得给自己准备一份,”希拉说,接着他们开始为我发愁了,不知道明天怎么安顿我,斯利姆最后决定,明天我跟着他一起去找工作,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做多一点。有面包吗?在面包里夹点东西,就可以了。要是我们有一个咖啡杯就好了,你有咖啡杯吗?你说保温壶?对,是保温壶,里面装上热咖啡。皮克,”他对我说,“你和我还只刚刚开始旅行,是不是这样?我们刚走了五十多英里,现在又要走了。吃吧,吃完我们去睡觉,早上起得早一点。明天给你穿一件我的毛衣,还有干净的袜子。我们会成功的,我们会的,女士们,先生们,瞧着吧。拭目以待吧!”他大声叫喊起来,然后闭上眼睛,就那样站在那里。

    这就是在纽约的第一夜,我们的晚饭吃得很开心,在桌子旁一直坐到十点,说着往事,希拉说了她在我这个年龄时在布鲁克林的事,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说了一个晚上,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每次我朝窗外的纽约看,都会想象明天是怎样的。我对自己说:“皮克,你离开了家,来到纽约了!”

    晚上我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单人床上。

    但是第二天就不像第一天晚上那样让人开心了。

    第一〇节 斯利姆如何在一天之内丢了两份工作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因为有那么多事情在同一时间里发生了。先从头开始说起,我和斯利姆在太阳刚出来时就起床了,斯利姆用鸡蛋做了早餐,这样可以让希拉多睡一会儿。爷爷,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鸡蛋早餐更好吃的了,为什么呢?因为休息了一整个晚上你的味觉开始醒来,什么东西闻起来都那么香,炒鸡蛋的味道更是香极了,吃了我自己的一份后,我还馋得要命,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鸡蛋早餐全给吃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爷爷。我们来到了街上,我看到很多人在街角的店里吃鸡蛋早餐,我又眼馋起来,梦想着把全纽约的鸡蛋都吃了。早上还有点凉,只有六点钟,我穿着新袜子,还有斯利姆的一件黑毛衣,希拉把我裤子上的洞全给补上了,这样我就整装待发了。你知道我们在街上碰到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我们站在一个门道里,斯利姆正在看一份报纸的招聘广告,天还真有点冷飕飕的,斯利姆看得很专注,很多去乘巴士上班去的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都在咳嗽,还一边吐着痰,这些在纽约上班的人看上去真是可怜,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在看报纸,神情黯淡,满脸失望,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报纸的内容。这时从人群里走过来一个人,他认识斯利姆。“嘿,老伙计,”他边说边向斯利姆伸来一只手,斯利姆也把手伸过去,两只手握在一起。“别告诉我,你又在找工作了,”那个人说,斯利姆告诉他,他还真是在找工作。

    “那好,听着,我这里有一个工作给你。你认识我的兄弟亨利,是不是?今天早上他没有起床。我刚刚才和他说过话,我说:‘亨利,你今天不是要去那个饼干厂上班的吗?’他用枕头盖住头,说道:‘是的,我想是的,’但是身子一点都不动一下。我又说:‘亨利,你不起床吗?亨利,快,亨利,快啊!’那个家伙铁了心要睡觉,不肯起来,就这样,”斯利姆的朋友走开了,但走了大约十步远后,又折回来了。

    “你觉得他会被开除吗?”斯利姆很好奇地问道,那个人说:“亨利吗?你问他会不会被开除?”天哪,他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再折回来。“你是说亨利?”他朝远处看看,摇摇头,像是感到有点累了,又低下了头:“唉,他创了世界纪录了。被开除的次数比被雇用的次数还多。”

    “那个工厂的地址在哪?”斯利姆问道,那个人知道地址并告诉了我们,他接着说了另外一些笑话,然后说:“小心那个工头,”我和斯利姆就这样去了那个工厂。知道吗,那个人说的是对的。

    我们坐了地铁,然后又沿着一条街来到河边,那儿就是饼干工厂。那个地方很大很旧,还竖着烟囱,里面有很多机器,声音和雷声一样大,从那儿还飘出来一阵味道强烈的香味,这让我们心里乐开了花。“哈哈,这肯定是一个不错的工作,”斯利姆说,“因为味道不错,”我们一下跳上阶梯来到办公室里。老板坐在一个叮当响的钟旁边,我猜他正想着亨利到哪儿去了。我们在凳子上坐着等了半个小时,然后老板让斯利姆马上就去工作,因为不会再有人来了。斯利姆得花点时间填一些表格,他让我在街对面的公园里等,到中午时过来和他一起吃午饭。就这样,一会儿的工夫斯利姆就找到了一份工作。

    “希拉会很高兴的,”我对自己说,没问题,她会高兴的。

    一个上午我都在公园里等着。这是一个很小的公园,有一条铁轨和一些树丛,几个秋千,就这些东西,大部分时间我就在那儿看别的孩子玩,心中还时不时地想着生活到底是什么。我和一个白人小男孩交了朋友,他是和他妈妈一起来公园的。那个男孩长得很好看,穿着蓝色的上衣,纽扣是金色的,袜子长到膝盖,还戴着一顶红色猎人帽。他在凳子上坐下,用一种让人羡慕的方式说话。他的妈妈坐在凳子的另一端看书,朝我们投以善意的笑容。

    “你为什么在这里等着?”他问我,我说:“我哥哥在那边的工厂里工作。”

    他说:“你为什么用‘那边’这个词,你是从西部得克萨斯来的吗?”

    “西部得克萨斯?”我说。“不,我不是从那儿来的,我是从北卡罗来纳来的。”“那儿有牛仔吗?”他问道,我撒谎说有的,就这样我们谈了起来。我太喜欢那个小男孩了。要不是他一会儿就要回家了,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的。我们还打算赛跑,但是他走了。唉,知道吗,他有一头金黄金黄的头发,湖水般清澈的蓝眼睛,我后来就没有再见过他。

    中午时,我到那个工厂去了,看见斯利姆拿着一把铁锨在窗户旁边。我就在窗户外面一张凳子上坐着,窗户是开着的,我就在那儿看着斯利姆,一直到我们一块吃饭的时候。

    斯利姆飞快地掀动着铁锨,他都没有看见我,等到他看见我时,也只有大声叫喊一声的时间。他手里握着铁锨,身子弯下来,不停地铲动满满一卡车的乳脂软糖,把铲起来的软糖放到一条滚动着的皮带上,皮带下面有几个轮子,软糖被载送到工厂的另一头。软糖会碰到一个很大的滚轴,在碰到以前,斯利姆会用手把糖摊平,然后软糖就会在滚轴底下压过,出来时就变成长长的一条,接着再通过一个像刀一样的机器,再出来时就是一块一块的糖了。斯利姆先得把糖铲起来,然后放下铁锨,再赶紧用手去弄,他一刻都不能停下来,因为皮带一直在滚动着。有一次他擤了擤鼻子,前头的一个人就说:“快上点巧克力糖,”每一个人都得不停地干,皮带更是不停地转动,汗水从斯利姆头上滴下来,滴进软糖里,他没有办法,因为没有时间擦汗。这时有一个人又运来了另一卡车的软糖,这一次是香草味的,纯白纯白的,斯利姆把沾满巧克力糖的铁锨放进香草味的糖里,将糖铲起,混合成黑白相间的颜色,当他用手把糖摊平后,他抬起头来朝前看了看,终于松了口气:“嘘!”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那真是一件苦活,我知道。

    斯利姆冲我叫喊道:“我要是停一会儿,我的胳膊就会痉挛,会自动绕住我的脖子的。”说完他又俯身去干活了。有一次,他说了声“哎呀!”再有一次,他说了声“哟!”,再有一次我听他说:“哦,天啊,我再也不吃糖了。”

    十二点时,响起一阵哨音,所有的机器都停了下来,每个人都从干活的地方走开。唯独斯利姆靠在机器旁,擦着头,看着手。他的右手弯曲着,手腕往里翻动,他说他的手痉挛了,紧接着,他的半条胳膊也蜷曲起来,像是在展示他的肌肉,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是他的胳膊也痉挛了。他把手伸直,来回动了几下,又盯着看了看,叹了口气,骂了起来。

    他终于走了出来,我们在大太阳底下坐在办公室的台阶上吃午饭。“希望我的胳膊下午会好一点,”他说,然后脸色黯淡下来,不再说什么了,我告诉了他我遇到那个小孩的事,他也没说什么。下午一点左右,哨声又吹响了,斯利姆回去干活。

    我又在那儿看着。知道吗,那个可怜的人儿伸手去拿铁锨时,都拿不住了,他的手指很僵硬。当他的手指能够握住时,他的胳膊又开始颤抖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根本没办法握住铁锨了。在滚动皮带前方的那个人叫喊道:“你还不快干啊?只有半天时间了。”斯利姆去找老板,给他看他的两只胳膊。他们两个人都站在那儿,摇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斯利姆又一次试图握起铁锨,但还是握不住,老板帮他在胳膊上按摩了一下,也还是没用,斯利姆就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胳膊了。两只胳膊发红,发热,很疼。他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他们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斯利姆从办公室里出来,来到我这里。

    “怎么样了?”我问他。

    “今天我是不能再干活了,我的胳膊痉挛得不行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拿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他一上午挣的三块五毛钱,我们回家了。

    五点时希拉也回到了家,她没有找到工作。斯利姆也说了他的情况,我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晚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斯利姆情绪这么低沉。

    “唉,这么说吧,”吃完晚饭,在热水里浸泡了一下了手,他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今天干的活。没法干得那么快,要跟上皮带滚动的速度,我以前还是一个职业拳击手呢,那又有什么用。我不喜欢把我的手插在那些糖里面。嘿,你说,你是要自己做糖,还是去买?反正没用,你说每月三十五美元又有什么用,二十美元要拿来买日用品,剩下的要付房租。我再拼命掀那个铁锹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买不了一顶帽子呢,我的胳膊快散架了,跟树上的那个断枝差不多。我不想抱怨个不停,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我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我的生活还是一团糟,每天处处踫壁,我知道皮克是热爱这个世界的,每天都有很多高兴的事儿,你也同样,早上起来时感觉特别好,但是家里没有了面包,还欠着债,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这样的家就像是一个笼子,不是家。该死的。”

    “好了,好了,你今天累了,”希拉说道,她在他的耳朵上吻了一下,还朝他瞥去深情的一眼,随后马上去煮咖啡。我猜得出来,希拉是爱斯利姆的,就好像她是他的奴隶。斯利姆不用干任何家务活,只管坐在那儿就行,希拉深爱着斯利姆,整天仔细观察他,走过他身边时从不忘碰他一下,有时候还朝他眨眨眼。

    唉,这是最忧郁的一个晚上了,你可以看得出来,但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一个个头很高、穿戴整齐的人笑着走进门来,高声叫道:“斯利姆,你这家伙,”每个人都开始欢笑起来,忘掉了刚才还有的烦忧。“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伙计?”那个人说道,他的名字叫查理,斯利姆眼睛闪出一丝光亮,问道:“你的意思是?”

    “是的,没错,一个工作,还有,我给你带来一把小号。”

    “一把小号?一把小号?我要的小号!走,看看去!”我们一溜烟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有几个人在车里面,小号也在那里,斯利姆从盒子里拿出小号,就在路边吹了几下,感觉好极了。“我们在哪儿吹啊?”他问道,查理说是在一家粉红猫俱乐部。“我需要穿西装吗?”查理说你得穿着,因为那里的老板对这些事特别讲究,他要是不喜欢你,他就不会给你五美元工钱的。

    “好,好!希拉宝贝,我们要去挣五美元了,”说完,斯利姆快步冲上楼梯去穿他的西服,希拉也急忙穿上一件好看的裙子,顺便也给我打理了一番,接着我们就一起去了那个粉红猫俱乐部,这离刚才斯利姆忧心忡忡、不声不响地吃饭还不到五分钟呢。爷爷,生活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先是闷闷不乐,不一会儿是喜笑颜开,你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问,只有问上帝,但是他又什么也不说,是不是?爷爷,斯利姆和希拉那天晚上看上去很漂亮,我知道上帝帮着他们呢,我要谢谢他。高兴时,感激时,就向上帝祷告,爷爷,我这样做对吗?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做的。

    那个人一把拉开门,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样子,天开始下雨了,不过没有人管它,我们早早地来到俱乐部,在外面把车停好,斯利姆和那些人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我们在哈莱姆,离我们住的地方大概有三十个街区,但就好像和我们住的地方一样。雨落到了街上,雨中红的和绿的灯光非常好看,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那样,雨中的灯光还投射出很多个彩虹来。斯利姆在这样一个雨夜开始在一家俱乐部里干活真是太好了,我和希拉能在这里看他工作也真是太好了。我们刚才在车上真的是很高兴。斯利姆又拿出那把小号,吹了一个低音,接着慢慢地上去到达中音,然后再稍高一点结束,大家都欢笑起来。“哎哟,我的手指啊,”斯利姆叫喊道。那两人是好人,查理,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很羡慕斯利姆,在一旁看着。

    “只是,斯利姆,”查理说,“你的这件西服有点邋遢。”斯利姆穿的是他仅有的一件西服,这是一件蓝色的穿了很长时间的外套,里面的白色衬子在胳膊下面露出来了,裤子上还有一个破口,他还没来得及补上。查理说:“我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件,但是你知道这个粉红猫俱乐部是一个鸡尾酒派对酒吧,没有人再会对那种以前的沙龙感兴趣了。”

    “是吗?”斯利姆笑着说,他不在意,“我们进去奏乐吧。”

    于是我们都走进了粉红猫俱乐部,什么西装不西装的,早还是晚的,都不去管它了。对了,时间还早,老板还没到,吧台上的灯还没亮起来。人们在吧台上喝酒,玩着自动唱机,低声说着话。

    斯利姆走到吧台上,开开灯。“来,查理,我们来弹一会儿钢琴。”查理说时间还早,他有点害羞,往后退了几步,斯利姆可不管,一边拽着他往前去。查理说乐队里其他一些人还没有到呢,可斯利姆还是照拽不误。另外那个和我们在一起的人是鼓手,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斯利姆背后坐下,敲起鼓来,一边还嚼着口香糖。看到他这一幕,查理没有办法,也在钢琴边坐下,弹起琴来。

    希拉给我买了一听可乐,让我一个人在角落坐下观看,她自己就站在斯利姆前面,斯利姆开始演奏他的第一首曲子,一直没有动直到吹完。他的第一首是为希拉演奏的。他吹了起来,可怜的手指也开始动了起来,告诉你,爷爷,小号的声音低沉动听,就像是你在晚上纽约的河上听到的那些大船发出的呜鸣声,或者是火车的声音,只是他吹出来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十分悦耳。他吹出来的声音有点颤抖,有点哀愁,他吹得很认真,花了很多力气,他的整个脖子摇动起来,眉毛上的青筋也冒突出来,他的小号声回荡在钢琴声的前面,另一个人挥舞着带着辫刷的棍子敲打着鼓,辫刷飞扬,激起阵阵轻风。他们就这样演奏着。斯利姆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希拉,直到曲子的中间,他想起了我,朝外面看去,用小号指了指我,吹得更加漂亮,他是想给我们看,尽管他的手指很疼,不能去工厂干活了,但他照样可以吹得很好。然后他又转向希拉,吹着小号,头一直往下低,小号都快碰着他的鞋了,就这样弓着腰他结束了他的演奏。

    对了,你是知道的,所有的人都拍起手来,大家都为之激动,有一个人说:“你吹得真好,孩子,”我能看出来,他们都很喜欢他,他们把那个自动唱机都关掉了。

    希拉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我们就在窗旁边,可以看到湿漉漉的街上漂亮的灯光,也可以看到整个酒吧,我们前面的那些人,还有吧台,看得非常清楚。现在,斯利姆的两脚跟着节奏飞快地踏动着,那个敲鼓的人使劲地敲打着,他们又开始了。哇哦!斯利姆一把抓过小号,对准嘴巴,他使出全身力气,他的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下颌鼓鼓的,手指动个不停,就像他在工厂里干活时一样。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知道斯利姆真是一个硬汉,是用钢铁做的。

    酒吧里所有的人在听着他的演奏,他们都欢呼着跳了起来。

    “好,好,好,好,”吧台上一个人叫喊道,一把摘下他的帽子拿在手上,随后他开始在所有人面前又蹦又跳,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脚步还真踩得不错,他是合着斯利姆的演奏在跳舞呢。

    斯利姆,他上上下下地走动着,把那首节奏感很强的曲子吹得飞快,就像那个,那个那天我告诉过你的巴士开的速度那样。他一会儿吹出尖尖的声音,一会儿又粗粗地来一下,来回变着调子,随后又猛吸一口气,吹出一个高音,紧接着又像是从高空中掉下,低沉下来,然后又回到中音,那个敲鼓的人转过身来叫喊道:“继续,斯利姆!”他手上拿的两根敲鼓的棍子都快断了。查理,他的两只手完全张开,手指敲着琴键,在斯利姆换口气时,他猛地敲打一下,“砰”,斯利姆再换气时,他又“砰”的一下。爷爷,你知道吗,斯利姆一口气憋的时间要比十个人还长,他可以整一个晚上吹奏下去。哇,我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音乐,竟还有人可以演奏出这样的音乐来。希拉,她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朝她的斯利姆眨巴眼睛,笑个不停,两只手在桌子下合着鼓声的节奏拍打着。我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这个时候我真希望我也会跳舞。

    “继续,继续,继续!”那个戴帽子的人喊叫道,一下转过身来,向空中伸出双手,喊:“早——上——好!”声音像海上雾情警报那样响,压倒了所有其他声音,这个人还真有趣。

    这时,斯利姆开始出汗了,因为大家都让他继续,他自己也不想停下来,所以就一个劲地吹下去,直到汗水从他的脸上淌下来,就像今天早上他在工厂里干活时汗水滴到铁锨上那样。哦,汗水在他的脚下都淌成水流了。斯利姆脑子里记得很多个曲子,吹完一个又到另一个,过去一百年里的曲子他都知道。哦,真是好样的!有一支歌长达二十分钟,吧台边上的那些人都来到了乐台前,及时为斯利姆鼓掌,并挤在一起蹦跳起来。我只能越过那些人的脑袋看见斯利姆的脸,他的脸黑乎乎的,满脸是汗,他一边叫喊着,一边欢笑着,但是眼睛紧闭,他没有看见前面的那些人,只是他知道他们在那里。他的手在小号上来回移动,伸缩,就好像那就是他的生命,握在他的手上,他是在跟生命斗争着呢,他神色严肃,心中像是不高兴,不过他的号声又时不时高亢欢快起来,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一起欢快起来。哦,他不停地说着,说着,把他的故事一遍又一遍说给我,说给希拉,说给所有的人听。他要说的也正是大家心里想的,每个人都在聆听,都听到了他们要听的故事。乐坛前面的那一堆人摇摆着,像是掀起阵阵波浪,斯利姆则像是风暴制造者,用他的小号在海洋上掀起汹涌波涛。有一次他发出了一个像马鸣的声音,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大伙儿都尖叫着让他不要停下来,到了后来马鸣就变成了骡喘气了。于是,他们就叫他停下来,但是他还是继续吹下去,吹出一个很长的声音,像是狗笛一样的尖声,声音直往我耳朵里钻,不过一会儿,我就习惯了,这就像斯利姆发出的其他一些让人发晕的声音一样,一个声音持续时间一长后就会这样。只是你刚要同情,他就又回到正常的音调上来了,然后大家又再次蹦跳欢笑起来。

    有一些新到的人进来了,斯利姆看见了他们,于是他就停了下来。

    也是到了要停下来的时候了。他用从厨房里拿出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我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查理,还有那个鼓手也坐在一起。有一个人从吧台过来,问斯利姆是不是在大乐队里演奏过。“我看到过你和莱奥纳尔·汉普顿,或者是库蒂·威廉姆斯[4],或者别的什么人在一起,是不是?”斯利姆说不是,那个人又说:“你应该到大乐队里去,挣大钱。你不想一生都在这样的小地方挣一些零钱,是不是?去找一个代理吧。”

    “代理?”斯利姆说。“是不是要去大乐队就要先去找他?”斯利姆一点都不知道这些事,听到那个人这么说很吃惊。

    又过来了一个人,他笑着和斯利姆握了握手,然后又回到吧台那儿,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这都是要想对斯利姆说他们有多么喜欢他,他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

    九点时酒吧老板来了,乐队的其他人也跟着他一同进来,这里面有乐队的领头,他是查理的哥哥,他们都准备着要上乐台。这时,那个眼睛很尖的老板看到了斯利姆衣服上的破损,他说:“你没有好一点的衣服了吗?没有?你不会向这些人借一件吗?”接着,那些人都互相瞧了瞧,发现没有人可以借一件合适的衣服给斯利姆的,要有的话,也在巴尔的摩,可是那离这里还很远很远呢,老板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但是他实在不喜欢看见斯利姆穿着那件让他难受的衣服。他开始支支吾吾起来,还不停地摇起头来,我看得出来斯利姆要挣五美元的机会要泡汤了。斯利姆也看出来了,他想和老板说说。他说:“没关系的,没有人会看得见的,你看,我用胳膊把这挡住就行了,”说着,他还抬起手来做给老板看。

    “是的,是的,”老板说,“我知道,但是今天晚上我要在这里搞一个节日大聚会,到后半夜时会有很多人物要来的,你这衣服不合适,你看不出来吗?就是那个,那个,嗯,啊,就是那个,那个。”爷爷,如果你要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我会告诉你,那个老板实际上就是想省下那五美元。乐队里面的一个人病了,斯利姆只是来替他,老板肯定是觉得不用斯利姆替代也可以,他什么人都不想用,就是这样。

    所以,我们就出来回家了,斯利姆,希拉还有我,我们在雨中走回去。你知道斯利姆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实际上今天晚上我还没有发挥到最好,”而且这还让他心里很不安。希拉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住斯利姆的胳膊,走在他的旁边,她很高兴能和他在一起走。

    斯利姆问希拉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希拉告诉了他。你是知道的,爷爷,他们俩都很穷,那天也都为钱着急,还有,斯利姆说过,过两天要交房租了。你也知道,爷爷,斯利姆总是会提到加利福尼亚,还暗示希拉和他一起去那儿生活。我没有告诉过你,爷爷,现在我跟你说,在来找我前,他先从加利福尼亚过来同她结婚,自从他还很小的时候离开北卡罗来纳后就一直在加利福尼亚。希拉对斯利姆的暗示心领神会,她现在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斯利姆,就像是送给他一个包装好的圣诞节礼品,她说:“那我们就用我藏在那里的一百元钱去加州吧。我会去和我妈妈说的,我们没办法,只能这么做。我们可以一开始先住在我姐姐在旧金山的家里。然后我们可以去找工作,多去几个地方,你觉得呢?”

    “宝贝,”斯利姆笑了起来,拥抱着她,“那也正是我想要的。”

    我们就是这么决定去加利福尼亚的,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天斯利姆丢了两份工作。

    第一一节 挎上包去加州

    我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打包行李。希拉的母亲就住在旁边,转过一个拐角就到了,她来了我们这儿三次,劝希拉不要去加州,她很反对去那里。是这样的,希拉一家在纽约很长时间了,他们不喜欢走来走去的,从前也曾试图不让希拉的姐姐去加州,对了,她的名字叫泽尔达,我们到那儿后会和她住在一起。但是斯利姆说:“纽约人总是害怕离开他们住的地方,加州才是一个值得去的地方,纽约不是。你听到过那个歌吗,《加利福尼亚我来了,快把金门大桥打开》?那儿阳光灿烂,到处都是土地,到处都是果子,还有很便宜的葡萄酒和很有意思的人,即使找不到工作也不用害怕,因为你总是有办法活下去,只要捡一些路边经过的卡车上掉下来的葡萄吃就可以了。在纽约你在路边有葡萄和核桃什么的捡吗?”

    “谁说只要吃一点葡萄、核桃就行了?”希拉的母亲生气地说道,“我是说你们头上的一片瓦,你们能有住的地方吗?”这个女人还是明白一些事理的。

    “在加州你用不着那一片瓦,因为那儿从来不会冷的,”斯利姆说,并得意地笑了起来。“哦,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天气,一年到头不用穿厚的外套,也用不着买煤给屋子烧暖气,不用穿棉鞋的。在北部,旧金山和奥克兰天气从不会炎热。告诉你,那是值得去的地方。在美国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去了,那是地图上剩下的最后一块地方了——除那以外就只有海洋,还有俄国了。”

    “纽约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希拉母亲打断他的话,说道。

    “哦,没什么!”斯利姆指着窗外说。“冬天时大西洋会派魔鬼吹来一阵阵冷风,魔鬼的儿子把风刮到街上,把路边的人冻个半死。上帝把阳光洒在曼哈顿岛上,但是除非你住在一间一英里高的阁楼里,否则魔鬼的表兄是不会让阳光晒进你的窗户里的,但同时你也不敢走出屋子呼吸新鲜空气了,因为怕从那儿摔下来,这还要看你是否住得起那个地方。你可以去工作,但是工作八个小时,加上路上的时间,变成了十二个小时。你要乘地铁、巴士、轮渡、电梯,还要算上中间等待的时间,结果一天下来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只剩两个小时了,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得让你绝望。是的,纽约没什么不好的,没什么。晚饭后,你想要出去看你的朋友,好像在街那边转个弯就到了,实际上却在十英里以外,你还想去吗?如果你想听整晚的合奏曲,但和其他乡下孩子一样身无分文,那你就等着挨揍吧。”

    他就是这么说话的。

    “美国的未来一定在加利福尼亚,再从那里延伸到其他地方,肯定是这样的。”

    “不过,希望不要延伸回我这里来,如果你们在那里没法生活下去的话,”希拉母亲说,她这是说给希拉听的。

    “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法生活下去了,”希拉说,那个女人、她的母亲肯定不喜欢她这么说。

    对了,我没有跟你说钱的事呢,我们三个人用那么一点钱肯定是不够的。六个月之后希拉会有她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她要拿六十块钱,坐巴士,还要吃得好一点。我和斯利姆留下四十块,再加上他和希拉还剩下的一些钱,因为两天后就要交房租了,我们准备搬出去,把衣服和餐具放在两个大箱子和一个小一点的箱子里,经铁路托运过去,然后,我和斯利姆拿着余下的四十八元一路搭便车去到西海岸,吃饭方面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也还凑合,不过不能每天晚上睡在床上了,大多数时候只能睡在车厢里、卡车上,或者下午的时候在公园里睡上一觉。

    最后一个晚上东西都打好包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出发了。我们在厨房里喝了咖啡,整个屋子看上去空荡荡的,斯利姆像是很悲伤。“看看这个我们住的地方。我们走了,别人进来了,生活就好像是一场梦。这是不是让你想起以前那个残酷的世界?这些地板,这些空荡荡的墙,就好像我们从来就没在这住过似的,好像我从没在这里爱过你似的。”

    “我们会在加州建一个新的家的,”希拉兴致很高地说。

    “我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家,在山上的一个街区里,度过我们的一生,直到我老了,当了爷爷。”

    “我们会的,”希拉说,“还有,很快皮克在加州就会有一个小弟弟了。”

    “可首先我们得要走三千二百英里的路,”斯利姆叹了口气说,后来我记住了他说的话。“三千二百英里,”他说,“要经过一片平原、一块沙漠、三座山脉,还要淋雨,现在我就感到雨已经下到我身上了。主啊,保佑我们。”我们上床睡觉,在那个屋里度过了最后一晚,第二天早上我们把床卖掉。“现在,我们就要头无片瓦了,”斯利姆说道,他说得一点没错。下午我们就离开这个搬空了的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牛奶瓶子和我从北卡罗来纳过来时穿的袜子。

    希拉带着她的箱子,我和斯利姆两个人带着一个箱子,我们的东西都在里面。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去了巴士车站,买了希拉的车票,等着她要乘的车开。

    等到巴士准备发车时,我们都感到很悲伤,甚至害怕。“我就要向黑夜出发了,”看到写着车上去芝加哥的巴士过来时,希拉这么说道。“我要走了,我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去加州就好像是赴刑场一样——但是,等着,我来了。”爷爷,我忘不了那一刻的情景。

    “不,你是要到那里开始新生活的,”斯利姆笑着说,希拉说她希望如此。“注意防着那些坏小子们,”斯利姆说,“你是一个人在车上,我和皮克会和你相会的,不过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会等着你们的,斯利姆,”希拉开始抽泣起来。斯利姆并没有哭,但他拥抱希拉时那样子是要哭了。可怜的希拉——那天晚上她真是可怜,我真的很爱她,就像斯利姆在树林里说过的,在你见到她的第一晚就会爱上她。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年轻女孩,一个人要度过那么多的夜晚,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我和斯利姆才能和她会合。就像《圣经》里说的那样,逃亡者和流浪汉,你们要流离飘荡在地上,只是她是一个女孩啊。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告诉她在加利福尼亚等我们。

    “你们自己搭便车也要格外小心一点,”她说。“我还是觉得皮克太小了,不能做这样的旅行,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但是斯利姆说跟他在一起我会完好无恙的,如果他做不到,那没有人能做到了。斯利姆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很有把握,他会照看好我的。他和希拉互相吻了吻,希拉又吻了我,她的吻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接着,她上了车,走了。

    “再见,希拉,”我说道,向她挥手,心中比刚才她哭泣时感到更加孤独和害怕。再见,再见,大家都在向车里的人说着再见。爷爷,要踏上路的那一刻就是那么伤心,要去外面闯荡就是那么让人不安,我想直到死的时候你都会有这种感觉。

    希拉出发了,走远了,现在我和斯利姆也需要搭便车上路前往那片土地了。

    我们从巴士车站走到一条灯光很亮的街上,那条街在时报广场上,斯利姆说我们出纽约和进来时走的是同一条线,要穿过林肯隧道,希望这条走过的路能指引我们到西海岸,而不是别的地方。“我们先去时报广场第一热狗店吃热狗吧,”他说。

    我们去了那家店,爷爷,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时报广场吃热狗的那个晚上,我们吃了一个小时。然后,我们上路了。

    第一二节 时报广场和电视的秘密

    在第八大道和第四十二街间的拐弯处一家很大的灰色银行大楼前站着一大堆人,那家银行前一个晚上倒闭了。路的中间有工人在施工,路都被挖开了,过路的车子在路边堆起来的沙土上颠簸着过去。现在是春天,但是这个晚上还很冷,更像是秋天的天气,一阵风刮过,吹起很多张纸在空中飞舞,街灯和楼房的灯光穿过弥漫的风沙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眨眼。这样子很好玩,还有很多人为了暖和一点在活动着身体。我和斯利姆又买了一些热狗,把芥末抹在上面,接着走到拐角处,想瞧瞧发生什么事了,这个时候人群的声音小了一点。

    天哪,在街的一边站着二三百个人。大部分人在聆听一些救世军人员的演讲。四个救世军人员轮番在做演讲,一个人在演讲时,其他三个人则像那些听的人一样站在一边,眼睛在街上扫来扫去,看看还有什么人会过来。这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个子很高、头发花白、年纪大约九十岁的人,他背着一个包,走起路来脚步还踩得咚咚响,看见这么多人在听演讲,他举起右臂说道:“为人类哀悼吧,”声音很响亮,比报告海雾来的警报声还响,说完他又像刚才来的时候那样“咚咚”地往前走去。“你上哪儿去?老伯?”人群中有一个人问道,那个老人头也没回地大声回复道:“告诉你,孩子,加州。”他已经走到了拐弯处,白发在风中飘动。

    “是的,”斯利姆说,“他没说假话,他要经过的那个隧道就是通向加州方向的。”

    这时,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托车马达声,紧接着又是一阵,跟着又是一阵,尖锐的声音滚滚而来,很快看到一群摩托车疾驰而来,这些摩托车都在为一辆黑色的大轿车护驾,轿车的前灯雪亮雪亮。街拐角的人都蹲下身来想看一看车里面是谁。我和斯利姆离那辆车很近,都可以伸出手去摸着车身了。大轿车开到沙土上时慢了下来,然后又重新启动,有一个人在人群中喊道:“小心那些阿肯色州的烂泥,”一些人立刻哄笑起来,因为这里只有少量纽约的泥。车里面其实只有两三个头戴帽子的男人。

    这时,爷爷,知道吗,天上突然飘过几个字,我被吓住了,我还从没有看到过字在天上飘动的,斯利姆告诉我说那只是一个老大的气球,里面亮着灯,照出外面的字,在时报广场上飘浮,向路人展示。我看到一些人抬头看那个气球,但并不感到意外,我知道这些纽约人对所有事都习以为常。那个气球很漂亮,在天上飘了很长时间,随风猛烈晃动,但晃来晃去还在时报广场上面,好像被一个大头钉钉在了那里。这会儿没有多少人在看气球了,真有他们的,这么漂亮的气球也不多看几眼。我想,我的那些在加州的表哥们肯定会喜欢得不得了。我知道他们会喜欢的。气球正面转向风中,晃动得更加厉害了,但是一会儿又悠哉地转回来,接着气球又转了过去,然后又转了回来,就这样转来转去的。最好看的时候是没有风的时候,气球只是在随意飘浮。我听不见气球飘动时有什么声音,街上的声音太闹了。

    街上各种声音都有,那些救世军人员的演讲声夹杂在其他声音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上帝啊,主啊,他们在那儿说个不停,我不记得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要在忏悔的大火里炽烧这句话,这些人在冲着所有的人说话,好像大家都是罪人。也许,他们说得没错,确实人人都是罪人,但是在街上这么叫嚷没什么意思,因为没有人真会在那里忏悔的,要知道有好些警察在他们周围晃来晃去呢。我会向警察去解释我在奥蒂斯先生的玉米地里放火玩让他损失了二十块钱这事吗,可没有人知道是我放的啊?不,不,那些纽约人中没有谁会去告诉警察他因为随地扔了支还点着的雪茄,把街旁边的一座医院给烧掉了,或者是其他这样的事。但是,有意思的是,有一个人走到了街的另一边开始了他自己的演讲,他的声音比那些救世军的更大,很快就吸引了更多人围观,来这边听他演讲的都是一些身穿破旧衣服的人。演讲的那个人看上去很普通,戴着一顶黑帽子,眼睛很有神。

    “女士们,先生们,我来是要告诉大家电视的秘密。电视是一束直接伸到你家客厅里的光线,即使是在半夜时候,电视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个制作电视的工作室也早已经一片漆黑,但是那个光线还在。我们现在就来说说这个光线。首先,它会对你有危害,你的眼睛会遭到几百万兆的电子的伤害,但是没有多久,你就习惯了,为什么呢?”他高声叫嚷起来,斯利姆也随口说道:“是的,”那个人继续说:“因为如果电是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但我们看得见我们身边的东西,那么这个光线不但帮助我们看到,而且还要我们用眼睛去看——不仅仅是我们看书时需要的,还要我们用心去看。这是一个需要你去感觉的光线。从各种光源里面把光线收集起来,然后再用一个管子放射出去,让大家看见和研究,而不是被光线照到时眨眼睛。这在世界上还是第一次。在电视工作室里的人是一些有血有肉的真的男人和女人,但是这些人通过光线被传到你的家里,还伴随着他们的声音一起来。女士们,先生们,这说明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在等着他往下说,斯利姆说道:“继续说,伙计!”他要听他往下说。

    “这意思是说人发现了光的用处,头一次想着法子如何使用它,现在他们把无数个集中起来的光线射到了大家的屋里,没有人知道这对人的大脑和心灵有什么影响,只是有些人可以感觉到紧张、眼睛疼、神经抽搐,还有就是很疑惑,因为这东西是和原子弹同一时间发明的,这中间是不是有一种可怕的联系,怀疑这两个都是坏东西,都会带来危害,导致世界末日,尽管有些乐观者宣称电视与原子弹相反,会缓和原子弹带来的紧张。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大声感叹了一句,很认真地看着大家。这么一来,街上的人都来了兴致,没有人再去注意那些关于忏悔的演讲了。

    “女士们,先生们,”那个人继续说下去,“过去大萧条时期经常会有一些推销员到处走来走去推销,一只脚常常会跨进你家的门,现在则是一条腿进入了你家的客厅,只是这条腿看上去很奇怪,不是人的腿,是光线,你还真没法相信这样的变化。别以为它不会比大萧条时期更让人受不了,谁知道那光线背后晃动的是什么,它到底要伸向美国的什么地方?是的,女士们,先生们,昨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见一个推销员戴着一个面具在逗乐,但是他那双在面具后面窥探的眼睛让人害怕,那样的面具也罩住了千万双隐藏得更好的眼睛。这又说明了什么?”他问道,所有的人都在求他快点说出来,他们几乎都要跪下来了,斯利姆也高声说道:“说下去!”同时握紧了他的拳头。

    “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极智慧的人通过电视来告诉大家世界末日前基督再临,全世界的人都能通过大脑中的电视接收器看到这一幕,只要按一下开关,耶稣就会奇迹般地显现,没有人会被剥夺知道真理的权利,所有的人从此就会被拯救,全世界的男男女女,我告诉你们,从现在开始好好生活,互相善待吧,这是你们现在需要做的。我们都知道这点。”说完,他转身离开,十分从容的样子。斯利姆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兴奋,他还拍起手来,旁边的其他一些人也跟着拍起手来,那个演讲者在荣光中消失了。爷爷,这事就是这样神奇。

    这个时候,一个救世军人员朝我们这边大喊道:“现在你们相信主要来临了吗?”就在他喊话的时候,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刺耳声,一排强烈的红光从街上扫过来,我挪动身体想躲过红光,是消防车正赶赴火场,车上的一队消防员头戴消防帽,神情严肃、肃穆,消防车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疾驶而去。哇喔!这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斯利姆激动地叫了一声:“哇!”其他人也都觉得这真是再神奇不过了。但是紧接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人群又都耷拉个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好了,到了要走的时候了,斯利姆说:“我们还会再回到时报广场的,但是现在我们得在夜幕中开步走了,就像那个白发老人一样,一直往前走,走那些还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直到走到这个庞大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另一边,直到我们万无一失地到了太平洋边上,感谢主为止。你准备好了吗,皮克?”他问道,我回答:“是的,准备好了,”于是,我们出发了。

    第一三节 萨斯奎汉纳河[5]的鬼影

    我们走的时候是八点钟,我们站在林肯隧道前,黄色的路灯照着我们,开始起雾了,这足以让我和斯利姆担忧,我们还才刚上路呢。但是不一会儿我们就搭上车进入了隧道,头一次搭车就这么顺利,那个司机好像是经过我们时就先对我们说:“很高兴见到你们,”我们还没有把手举起来做出搭车的姿势呢。他脸上满是微笑,一下子把门打开。那是一辆巨大的黄色卡车,车身上写着PENSCO,驾驶室像拖拉机的驾驶室一样,有整整十二英尺高,车子的轮胎是世界上最大的,车头后面拖着的挂车很长很长,都看不到尾了。真是一辆巨型车,斯利姆要把我抱起来扛到肩上才能够到,那个司机一把拉住我像抱住一个足球那样把我拽到驾驶室里。坐在里面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在树上一样,太大了,太高了。斯利姆随后也跳了上来,还把那个装着我们衣服的箱子拽了上来。我们开拔了。

    “和你的小弟弟出去,是吗?”驾驶员问道,“别让他淋着雨了,对他不好。”说完他抓住离合器杆晃动了一下,一脚踩下去,车子震动起来,他的脚的动作就像是在乐队的鼓手在敲鼓一样,这个巨大的家伙发出吼声开始往前冲去,像一座小山一样滚进隧道。那个驾驶员是一个白人,名叫诺里杜斯。卡车进了隧道后整个隧道都震动起来,轰隆隆的声响从这儿一直响到了新泽西。

    不仅如此,在开往宾夕法尼亚几个小时的车程中,那个驾驶员一言不发,斯利姆和我只好坐在那里看着他在公路上开着这个巨大的家伙。这个司机可比巴士什么的强悍多了,他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我们旁边车上的人也都被震得上下颠簸,一路过来我们的车好像把边上的车都给吞没了。唯有一次他慢下来是在上一个山坡的时候,那也只是让行人过去,车子本身的轰鸣声一点也没有小下来。他刹车的力度,每到一个红灯时,他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踩刹车,它承受住了如此猛烈的制停,却仍然灵活轻巧,车上的人都感到一颠。车子震颤地停了下来,又往前面移动了一下,好像它不愿等红灯似的,司机紧紧地踩住刹车,于是它不再向前移了。“这家伙停不下来,”他说道。

    我们到了新泽西的时候,雾开始变成雨了,爷爷,知道吗,斯利姆和我就在那时看到了那个白发飘飘的老人,他在沿着公路往前走,雨水中的黄色灯光像是一团烟雾,笼罩着他的身影。哦,这个老者,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怜,但又是那么坚毅。斯利姆说:“他肯定是从纽约搭了个短途车。”我们从他身边经过时又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迎着雨水的脸孔,他的神态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好像根本没有下雨一样,好像他只是在家里一样。“他要去做什么?”斯利姆问道,“哦,这位可爱的绅士,他让我想起了耶稣,也是这样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踽踽独行。我敢肯定他是不交税的,他的牙刷也在胡佛救世军里丢失了。唉。”他继续说道,“任何人只要打定主意去做,肯定能做成什么。”那个老人有着世界上最蓝的眼睛,我们的车子经过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后来我们又见到了他,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们。

    我们的车子在轰鸣中穿过新泽西最热闹的街道,又上了大路,来到了一个路标下,上面有一个箭头指向左边,写着“南”,还有一个箭头笔直指向下,写着“西”,我们朝着向下的箭头往西面前行。天黑了,周边都是乡村,不远处是山脉。

    几个小时后我们来到宾夕法尼亚,又过了五个小时我们来到哈里斯堡,那个驾驶员的家在这里。路上我睡了几觉。雨一直在下着。驾驶室里面温暖舒服,对于我和斯利姆来说,这真是好开端。斯利姆说我们离希拉不是很远了。

    到哈里斯堡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那个驾驶员说他会在城外一个十字路口把我们放下来,这样他可以节省一点时间,我们经过那个地方时,他给我们指了指,雨中的十字路口寂静无人,黑漆漆的,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但是那个司机说他会领我们到一个通向匹兹堡的路口,他向西指了指,说道他知道另外一条到城里的便道。一条便道,这对我们来说太好了。雨中的哈里斯堡像是笼罩在一个光晕里,一片沉寂,阴阴的。我们看到几座大桥,灰蒙蒙的,桥下是萨斯奎汉纳河,在城里的主街上有很多人半夜在等车。

    我和斯利姆在一个红灯前跳下了驾驶室,那个人和斯利姆说了好几遍前面的路怎么走,斯利姆开心地谢过他。就这样,我们回到了路上,步行着斜穿过城区到另外一条公路上去,满心希望能再搭上一辆车。“这一路真不错,”斯利姆说,“要是我一个人,还真遇不上这样的好事。你人小,大家都会同情,我们会到达西海岸的。皮克,你这个小家伙给我带来了好运,走,好小子。”

    哈里斯堡城里的房子都很旧了,斯利姆说它们在乔治·华盛顿时代就有了。在城的一角都是砖墙,烟囱都斜了,房子的样式都非常古老,但很整齐。斯利姆说这个城市之所以这么古老,是因为在一条大河的边上。“你有没有听说过丹尼尔·布恩[6]、本杰明·富兰克林,还有法国和意大利战争?在那些时候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推着手推车,赶着牛车从纽约,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要翻过很多山,要经受风雨,还有很热的天气,人们受尽折磨,有些人还没到这儿就累死了。那时候是有名的向加州迁移的开始,现在你知道了到这里坐汽车要多久,你算算那个时候要坐着牛车,等我们到了旧金山时你再算算要多少时间——坐着那个牛车。等我们过了内华达峡谷我再来问问你。在内华达州有一个大峡谷可以把整个海洋都装进去,很久很久前它就已经干枯了,如果要测量它的边长都要一个月的时间呢。没有人在那里刷过牙。你见识的还太少了,小子。”

    不过,他说话那阵,我们还是在萨斯奎汉纳,暂时还没办法去内华达,因为我们饿得不行了,斯利姆说去第二热狗店吃,以后还要去第三、第四呢。我们进了一家小店,吃了热狗,还要了一个豆泥加番茄酱和咖啡。斯利姆说我得学喝咖啡,这样可以在路上保暖。他数了数钱,说我们还剩四十六块八毛,然后把钱塞到箱子里,我们又多穿了些衣服以免雨下大了。他说他希望我们能很快搭上车,这样我就可以睡上一会,然后在匹兹堡醒来,再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往前走不用再睡觉了。“前面伊利诺伊和密苏里肯定是阳光灿烂,我知道的,”他说。

    天又黑了,斯利姆买了两包烟,这样还剩下四十六块四毛,我们来到了城外。那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他们肯定在想着我们要干什么呢。知道吗,那就是生活,你必须活下去,必须到达你想去的地方,这是斯利姆常说的话。“生活是一阵风,生活是一口气,”他说。一辆车过来了,那个人是下班回家去的,但是斯利姆不管,还是伸出大拇指要搭车,嘴里还吹出响亮的口哨来,当他看见那个人没停下车来,他伸出一条腿来,提了提裤子,说道:“可怜可怜我这个在路上的女孩吧。”他那样子真好玩,逗得我笑个不停,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会这样逗趣一下的。

    天气很冷,周围一片荒芜,但是我们感觉很快乐,就像在家里一样。有时候我也会有点焦虑,不知道在加州能不能找到住的地方,会不会有一个睡觉的地方,也为希拉担忧,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担心路上会不会越来越累,雨越下越大,待的地方比这里还黑,但是斯利姆一路上那有趣的样子让我忘记了这些事。“这就是生活,我们只得这样,”斯利姆说,“只要不死就好。嘿,有时候我还真觉得要死了,但是现在我要等一等,等的时间越长越好。主啊,请赐予我更多吧,脚趾冷就冷,我不怕,只要我的脚还能走路就行。主啊,你没有给我钱,但是你给了我可以诉苦的权利。呜!不过,抱怨得太多人也就垮了。我已有了孩子了,我得继续活下去,我要去看看加利福尼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要亲自去看一看,一定要去。主啊,我也就只能多做尝试了,这样试试,那样试试,总有一天我会找对方向的。主啊,请保佑这孩子吧。”斯利姆总会这样跟上帝说话。我们两个人都熟悉对方了,另一方说什么都可以,他说的时候我就听着。然后我会说:“一步,两步,三步,走,”边说边数着脚步,斯利姆就跟着说:“走,走,走吧,”但是他心不在焉的,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我很高兴,真有趣。

    爷爷,以后我会为你挣很多很多钱,也为我自己,但是像斯利姆这样,没有钱也乐呵呵的,我也喜欢,我喜欢做一个快乐的人。

    我们穿过城里,很快来到公路上,萨斯奎汉纳河在我们身边流淌,河面漆黑,河水静静地流淌,流出去很远很远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时,从河边上急匆匆来了一个人,拉着一个小箱子,他看见了我们,朝我们挥挥手,说道:“快点走啊,要不你们赶不上我了,我要去加拿大,不想浪费时间。”有意思,他还在我们后面呢,但是很快他就超过我们了。“不能慢,不能慢,孩子,”他说道,回头看看我们。我和斯利姆在他后面赶紧跟上去。

    “你上哪儿?”斯利姆问道,那个人——他是一个小老头,穷白人——他说:“你问我哪,过了这个桥,我要到前面去喝上一杯。我是海外退伍军人协会和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成员。这个城里的红十字会连一毛钱也不肯给我。昨天晚上累了睡在铁轨旁,他们就用探照灯照我。我跟他们说:‘你们记住,我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说完我就走了。上个星期我吃了一顿特别丰盛的早餐,在西弗吉尼亚的马丁斯堡,有馅饼、糖浆、火腿、烤面包、两杯半牛奶,还有一大块巧克力。我喜欢为冬天贮存食物,像松鼠一样。两个星期前在希彭斯堡抽了几卷好烟,接着三天都不饿了。”

    “你是说哈里斯堡?”

    “希彭斯堡,孩子,宾夕法尼亚的希彭斯堡。这个月底我要在加拿大与我的合伙人碰面,我要做一桩铀买卖。去了解纽约上州!”说完,他非常有力地挥了挥手。这真是个有趣的老头,个子很小还很瘦,脸上满是皱纹,长鼻子像一把号角,头上戴着帽子,身子是那么萎缩、虚弱,下次再见还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呢。“快点走,”他冲着我们喊道,“三年前我在路上也看到一个小孩就跟你一样。慢腾腾的。快,别落在后面了。”我们跟着他紧跑了几步。

    我们走了大约两英里的路。

    “我们去哪里?”斯利姆问那个人。

    “知道昨天我在哈里斯堡得到了什么吗?告诉你,一顿大餐,世上没有哪个地方能吃上这么好的了。有糖腌猪脚,山芋配豆角,花生酱三明治,还有两杯茶和果冻,里面还有水果。那个参加过同外国人打仗的老兵厨师做的。这个月的十二号我在卡梅奥酒店里洗了一个冷水澡,后来又用热水洗,不告诉你在什么地方,前台那个人叫吉姆,也是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后来我就得了感冒,一直不停打喷嚏。”

    “老伯,你是要一直往前走吗?”斯利姆问道。

    “一个小时前那个背着包的白发老头根本赶不上我呢。我是要去加拿大的。东西都在这个包里面。还有一条漂亮的新领带呢。”他的包是一个已经散架了的破卡纸箱子,用一根很宽的皮带绑着。他的手不停地弄那个皮带。“等一等,我把那条领带拿出来,”他说道,我们在一个没有人的加油站停下来,他蹲下来解皮带。

    我坐下来,一边让我的脚休息休息,一边看着他。那个老头真有趣,那也是为什么斯利姆要跟着他,同他聊天。斯利姆就是那样的人,看着谁有意思就上去说话,他是不会对任何一个这样的老头说不的。

    “领带去哪儿了呢?”老头边说着边在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包里面摸来摸去,过了很长时间,他抓抓自己的头发,说道:“别跟我说掉在了马丁斯堡了。那天早上我一边咳嗽一边打包的,我记得把领带放到里面了。不,不是在马丁斯堡,不是那儿,不是那儿,是在哪儿呢?哈里斯堡?哦,见鬼。这条领带在我到达纽约州奥格登斯堡之前都要用的。”我们又开始走了。他根本没有这样的一条领带。

    爷爷,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又跟着这个老头沿着河往前走了六英里多,每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我们总盼望能看见什么,但是每次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却也不在意。那个老头说话总是那么夸张,他说:“我手上有各种证件,”他告诉我们在过去一个月里他在经过的那些城镇里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他是如何在各个地方拿出他的证件来给人家看的,他吃的是些什么东西,在咖啡里放了多少糖,在汤里面放了多少饼干。听他说着,我们都觉得饿了。这个人这么矮小,但是胃口那么大。我们就这么走啊走。

    看来,前面是不会有什么镇子出现了,我们都走进野地里去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上灯光越发稀疏。

    斯利姆决定停下来,说道:“嘿,我说,你肯定是……”他是想说“疯了”,但只说了前面半句,后面半句没有说出来,他又说:“老伯,我和我弟弟想要回去了。”

    “回去?到了这个地方还要回去?哈,哈,我是看错你们两个孩子了,跟我三年以前看错那个年轻人一样,我总是看错人。你们不走可以,我还是要往前去。”

    “但是,我们不能走一晚上啊。”斯利姆说。

    “好吧,走吧,你们回去吧。即便有什么后果,我也一定要穿过纽约城走去加拿大的。”

    “纽约?”斯利姆大喊,“你是说要经过纽约?这条路不是向西通向匹兹堡的吗?”斯利姆停住脚步,但是那个老头还是径直往前走去。“你听到我问的了吗?”斯利姆高声问道。那个老头肯定听到了,但就是不理他。“继续走吧,不要停下来,”他说,“也许我会到达加拿大,也许不会。但不能一晚上待在这里不动。”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直到我们看到他像鬼影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哎呀,”斯利姆说,“真是见到鬼了。”这下他真有点怕了,深更半夜的,站在一条可怕陌生的河边,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也搞不清楚是怎样一回事。我只能听到雨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河水轻轻的流淌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周边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主啊,真是吓人。

    “我为什么要跟着那个疯老头?”斯利姆自问道,说着伸手过来找我,看看我在不在旁边,“皮克,你在这儿吗?”

    “斯利姆,我害怕。”我说。

    “别害怕,我们会走回城里去的,会回到有灯和有人的地方的。唉。”

    “斯利姆,那个老头是个什么人啊?”我问他,他回答说,“谁知道?他是这条河上的一个鬼影,这个人一直在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西宾夕法尼亚、北纽约、纽约城、东阿图里迪斯和南波塔沃托米寻找去加拿大的路,在过去的八十年里他就一直在这么找,一直在走个不停。”

    后来有三辆车从我们旁边哗哗地驶过,第四辆在我们前边停了下来,我们赶紧跑了过去。司机是一个神情严肃的大个子白人,开的是一辆运货卡车。“是的,”他说,“这条路是往西通向匹兹堡的,但是你们最好回到城里去搭车。”

    “那个老头一个晚上都会往西走,但他要去的是北边的加拿大,”斯利姆说道,那个老头会知道这个可怕的事实吗?知道吗,后来的三个月里我们一直说着这个萨斯奎汉纳河鬼影的事,直到在旧金山见到了希拉时还在说呢。

    第一四节 终于到了加利福尼亚

    告诉你,爷爷,这真是一次很长很长的旅行。那个人把我们带回到哈里斯堡,雨还在下着。他对我们说往左走,再往右走,然后再往左,再往右,再往前,就可以到一个吃午饭的地方,他说那儿有做得很好的山芋、猪脚,还有七英寸长的热狗,和伦敦皮卡迪利广场的一样好。我和斯利姆走了进去,在一个吃饭的角落坐了下来,因为另外一边是聊天说话的地方,有一大群人在那儿大声争吵着谁是印第安人。

    “别告诉我你是印第安人,你不是!”

    “我不是,那谁是?——我是来自加拿大的波塔沃托米印第安人,我母亲是纯种切罗基人。”

    “如果你是来自加拿大的波塔沃托米印第安人,你母亲是纯种切罗基人,那么我就是詹姆斯·罗斯福·特纳[7]。”

    “那好,转过身来,小子,尝尝我这一拳。”接着就听到玻璃撞碎的声音,男人斗殴叫骂,女人号啕。这时有一个女人走到我和斯利姆吃饭的桌子旁,面带微笑,说道:“可以和你们坐在一起吗?”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好几个警察下了巡逻车走进来。那个女人,不,应该是那个女孩,对斯利姆说:“我可以坐下吗?”

    她一直对着斯利姆微笑,但是斯利姆很害怕警察,所以没有回应那个女孩的笑脸,再说斯利姆已经和希拉结婚了,那个女人坐了下来就好像她本来就和我们在一个桌子上的,警察没有过来盘问她。斯利姆也没有说行还是不行。警察带走了吵架的印第安人,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我和斯利姆花了好多钱,吃了山芋、猪脚,还有七英寸长的热狗,斯利姆也不去管那个女人是不是还坐在旁边。这个地方是一个乡下院子。知道吗,爷爷,有很多黑人有印第安人血统,我在内布拉斯加、艾奥瓦、内华达,还有奥克兰都看到过那些有着印第安人血统的黑人。

    现在,我们吃饱了,准备好继续上路,雨下小了,毛毛细雨,斯利姆说:“我们下一站是沿着这条二十二大道到达匹兹堡。”

    我们开始走的时候,早上太阳刚刚升起,一辆车从我们旁边驶过,车轮轧到了一只蓝色的小鸟,发出嘎吱的声响。

    这让我很难受。我真的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事了。我感到来错了地方。一个水管工把我们带到了亨廷顿,然后一个卖灯泡的人让我们搭车到了霍利迪斯堡,接着一个名叫比迪·布莱尔的人又把我们送到了布莱尔斯维尔,最后我们坐上了一个乡下司机开的卡车来到科里奥波利斯,那个人的儿子刚刚得了疝气。反正听到的都是这些不好的事。不过我有一种很深的感受,就是人们都很乐意帮助我们,我真这么觉得。

    到了早上七点,斯利姆买了一些糖块放到我的嘴里。他肯定很担忧,不知道是否能和希拉见面。他没有告诉我到奥克兰到底有多远,怕我会害怕。我告诉他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白人,因为我是从北卡罗来纳乡下来的,那里可没这么多。

    他说:“是的,没错。”

    他又说:“不知道奥蒂斯先生是不是告诉了警察我绑架了你,让他们来追我,不过,他现在是找不到我们了。看,来了一辆车,上面有两个人。”

    这辆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行驶着,但是还是猛地停了下来,轮胎发出一阵尖厉声。我们坐进了后座。他们问:“你们去哪儿?——我们走蒙大拿方向,你们有钱吗?”

    斯利姆说:“不多。”

    他们说:“我们在匹兹堡把你们放下。”爷爷,我们到达匹兹堡时还在下雨,我和斯利姆走进火车站躲雨,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让我们出去。没办法,我们只能竖起衣领在街上走,我们看到了一个教堂,上面有一个十字架。斯利姆说:“我们到那儿去,把衣服弄弄干,他们不会把我们赶出来的。”

    那里面很阴冷,但是有一股热气从底下地下室冒出来,有一个锅炉在那里烧火。楼上有一个人在弹一个很大的管风琴。斯利姆说他弹的是《保佑马利亚》,这时有一个人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根点燃的木棍,他快步走到教堂前排点燃了蜡烛,“绞索,”斯利姆说(他还笑了起来),外面正下着很大的雨。

    爷爷,听到音乐声时,我冲斯利姆“嘘”了一声,说道:“我能唱歌吗?”

    “斯利姆想知道你知道这个曲子吗?”斯利姆说。

    “我只是哼哼。”

    斯利姆说:“看,来了一个穿黑衣服的大块头。”

    他说话时我已经哼了起来。

    那个穿黑衣服的大块头说:“你的嗓音很美,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绰号是‘画刊评论’杰克逊,从北卡罗来纳来。”

    “那他是谁?”

    “我的哥哥约翰·杰克逊。”

    那个神父又问道:“你知道如何打扫这些长椅上的灰尘吗?”

    斯利姆说:“我在一家糖果工厂工作过,不过我更喜欢在这儿打扫灰尘。”

    “你也知道如何给地下室拖地吗?暖气炉边有两张行军床,我一个月给你们一百元,每个人五十,吃住免费。”

    斯利姆说:“这倒是不错,但是我们要去加州找我的妻子。”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希拉·杰克逊,她原来的名字是乔伊娜,也是从北卡罗来纳来的。”

    “我是约翰·麦吉利卡迪神父。”

    斯利姆问道:“你就是那个经营费城费城人棒球队的那个麦吉利卡迪吗?”

    “不,那个人是科尼利厄斯·麦吉利卡迪,我的一个远房表亲……费城运动员……我是约翰·麦吉利卡迪神父,耶稣会的。那小杰克逊小东西你要到台上去唱一下吗?你最喜欢的曲子是什么?”

    爷爷,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是《我们在天上的天父》。

    麦吉利卡迪神父把我领到台上,让我坐到那个弹管风琴的人旁边。爷爷,知道吗,我还吹起了口哨,要是我把口琴带在身上就更好了,那个神父也跟着唱了起来,他说我唱得像天使一样动听。

    后来,斯利姆到地下室去打扫地板,他说他真希望现在有一把小号,不过他说他从他的小老弟的嗓音里听到了小号的声音。

    我们告诉麦吉利卡迪神父我们拿到一百元钱后,就会坐灰狗大巴去奥克兰,但是麦吉利卡迪神父说马上就是星期天早上了,因为这一天是星期六、耶稣复活日,他要我在整个教区的人做礼拜时唱主祷文,我于是就在圣坛上唱了,我唱得非常非常投入。麦吉利卡迪神父高兴得不得了。那些来教堂的爱尔兰人也都非常高兴,脸都很激动得涨红了,好像放着光芒,不过我知道他们有他们的苦恼。就这样我们拿了一百元钱,坐上了那个车身上画着蓝色猎狗、名字叫“灰狗”的大巴。我们经过俄亥俄进入了内布拉斯加,斯利姆一个人在后排座位上睡觉,腿向外伸着,我坐在前面的一个座位上,旁边是一个九十岁的白人老头,我们快要到内布拉斯加的卡尼时,那个老头说:“我要上厕所。”

    我搀着他的手下了车,因为他会在雪地上摔跤的,我向加油站的人打听厕所在哪儿。那个老头方便完后,我又带他回到了车上,大巴司机这时喊了一声:“有人在这里喝酒!”

    那个司机戴着黑手套。靠近他的前排座位上坐着两个男人,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斯利姆还在后排打着呼噜。突然他站起来冲着我说:“嘿,宝贝。”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外面的雪没有了。我听到另外一个老头在后边说:“回到奥罗维尔后,我要把我的钱都存起来。”

    然后我们到了萨克拉门托山谷,爷爷,再后来,很快,我们就看见希拉挂在两个木柱上的绳子,上面晾着衣服,在风中哗哗哗飘来飘去。

    斯利姆,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轻轻地走到院子门口,大声说道:“坐了巴士,走了路,我带着皮克来了。”

    希拉奔跑出来,捧着他的脸亲个没完,然后我们走到屋里坐下吃希拉为我们留的牛排,还有土豆泥、荷包豆和樱桃香蕉冰激凌。

    注释

    [1]Mason Dixie Line,正式说法是Mason-Dixon Line 历史上美国南北分界线,在马里兰州和宾夕法尼亚州之间。

    [2]Jim Crow Law 指于1876—1965年间在美国许多地方实行的种族隔离法和政策。

    [3]斯利姆大概是想说耶胡迪·梅纽因(1916—1999),美国小提琴家。

    [4]Lionel Hampton (1908—2002),美国爵士乐钢琴家。Cootie Williams (1911—1985),美国爵士和R&B小号手。

    [5]The Susquehanna,流经宾夕法尼亚州的一条大河。

    [6]Daniel Boone (1734—1820),美国早期西部边疆探险者和开拓者。

    [7]此处三个人的名字被混在了一起,分别是:James Fenimore Cooper (1789—1851),十九世纪早期美国作家,以描写边疆探险的《皮袜子传奇》故事闻名,Theodore Roosvelt (1858—1919),美国第26届总统(1901—1909)。Frederic Jackson Turner (1861—1932),二十世纪早期美国历史学家,提出边疆与民族特征形成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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