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裸血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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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站在柳树下。个子不髙,却说得上婷婷的。脸像一颗很平常的苹果,圆。眼睛极柔和,让人看着心里暖和。

    她对娲笑笑,帮娲把东西搬进屋,轻着气对娲影:“我到这儿快一年了,就我一个人。”

    然后麻利地将行李解开,铺好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怎么带这么多书?”

    “没书看,就要死了。”娲神情倦怠地盯着屋里地面上白花花的盐碱。

    说尽拿善善的目光看娲,用带香皂味的白手绢擦娲脸上的泪水,总是用面条一样柔软的声音问娲这问娲那。

    影指了指一直站在旁边总插不上嘴的小伙子说:“他叫边,是队长,只管干活,没扠。”

    边就对娲笑笑,笑得很笨拙,放到当今是男人最时髦的笑。

    边说话的声音就像把头放进坛子里似地瓮声瓮气的。

    边壮实实的,浑身都冒劲。

    边的嘴又宽又厚,总对着影傻笑,影也沾些儿羞地笑,两个人活像粘乎乎的糖人。

    影把饭菜放在桌上,轻轻说:“吃吧。”边就坐下,拿起一块又硬又黑咬一口还酸的包稃发糕^娲也吃,影也吃,谁也不说话。

    人们都吃这玩艺,吃久了连骂娘的劲也没了。队上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脸色也像这玩艺。

    影是从一户家门里要来的咸菜,没油,就切细,拌上干辣子面,把发糕掰开,夹上咸菜。这玩艺越吃胃口越大,大得越吃越吃不饱,吃得人心中常升出股恶杀之气,想把世界吞进胃里。吃久了,娲的胃就造反,成天汩汩冒酸水,晚上做梦光梦见红烧由清炖羊由什么的,醢来一嘴酸水。一吃饭,盯着桌上的玩艺就叭嗒掉泪珠了影吃饭从来都是细嚼慢咽的。吃饭时眼睛总看娲,看着看着就伸出手摸一把娲的头,“吃吧,边说下月要弄一批淘汰羊分给大伙,到时我们美美吃上它几顿,啊?”

    影的神情很诱人,像卖火柴的小姑娘瞅见了冥冥中的那只烤鹅。娲对着影点点头,心中便有些等待的兴奋了。那时能吃上顿好饭,娲和影就说幸福,幸福对娲和影来说闻单到了苍臼的地步,什么内涵也没有,一顿可口的饭便是。

    那天,影留边吃饭,边就吃,吃热了就脱掉了上衣,身上的肉东一疙瘩西一疙瘩,壮壮的,毫无规则地横在身上。影就坐在一旁看边,影整个人就变得鲜鲜亮亮,边就对着影笨笨地笑。会计的女人,那个从四川来的小巧女人,也喜爱看边,爱看边身上的疙瘩肉,痴痴儿地看,忘了干活,忘了走路。边就绷着嘴,不笑不恼,瞪着眼看会计女人,会计女人就低下头,慢慢地走开。影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笑。

    那天刚下工,边就在知靑星后抱着影,影就大口大口喘气,龇着牙,说骨头要断了,边就用厚嘴唇乱蹭影的苹果脸。影瞅见站在红柳树下的娲,就椎开边、跑回屋里,唱着歌做饭。

    晚上影告诉娲,边能写好多字上过三年级。边一生下来,父母全死光。姐姐比他大十岁,就用面糊糊把他喂大。小时候常常缩进蛆姐的怀里寻奶头阬,听别人叫娘,他也把姐姐叫娘,姐姐的心就刀剜样痛,泪珠子就一把一把地沬。边上了三年小学,说什么也不去上了,姐姐就骂他,打他,亲他,哄他,他就挺着脖子装死装傻。姐妲就给他跪下:

    “姐姐不吃不喝一辈子不嫁人也要供你上学。”姐姐说哑了嗓子,哭〒了泪,边就是不去上学,逼着姐姐嫁给了等了"姐姐八年的一个心地蛮厚道的男人。后来边到部队当了三年兵,回到农场被分到了“新生连”当了连长。“新生连”的职工全是刑满释放的劳教人员。

    一天,边路过包谷地,听见包谷地里的包谷秆乱响,有怪怪的声音传出来。边走进去看,见一个汉子亮晃着腚压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在反抗,求饶,在下面抽筋样乱颤。

    蓦地,边周身的血就涌到了脑门,于是举起砍土曼砍断了这汉子的一只胳膊。

    后来边就被关在给场里送大尾羊的车里,一起送到了场里。再后来边就被发配到我们现在这个队上,给了个队长当。后来,出身不好的都送到这个队来。影和娲就这么来的。这儿离场里远,这儿穷,地簿,尽产盐碱。

    夏日,下了一场透透的雨,干渴的戈壁滩上的空气便缕缕地透散清爽的泥腥味。

    天黑了,夜无声无息地死去‘,戈壁滩被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抓住。娲站在这块凝固的黑土地上,寻找天际中那丝如叹息般微弱的光亮时,蜗蓦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灵魂和肉体都化成这冥冥世界中的一部分,娲就觉得这个世界是自己,自己便就是这个世界。

    躭这么在静冥中站到半夜。轻轻地摸进门,便有热热的一股子味扑来,娲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影,正想喊影,影的床就有节奏地响,像要散架了。死死地盯着看,看清了,娲的心就快从肋缝中跳出不办昏暗中,影的身子显得白嫩细賦好看,影的身子被边压着。

    娲摸出门,站在月光下。天边那颗星星一闪一闪的,望着娲,挺忧伤。

    娲坐在月光下,昏昏地睦去。

    影在推娲,手热热的。月光下她像一个虚幻的影子。影的手摸着娲的手。娲心想这必是那只刚才在边的身上摸来摸去的手。

    娲推开影,仰脸看月亮,不看影,影就哭了,先哭得很做作,娲就想到刚才妯哼歌似的那声调,心里便磨开了牙。

    影就正经地哭起来,把娲的心都泡在她的泪水里了,娲摸一下影的手,影就抱着娲,用泪水儿浸润娲的脸,润得娲心里那团怪怪的东西就没了。

    影说她要嫁给边。

    黑暗中影的眼睛极亮,像闪动的火。影看着娲,娲看畚影,一句话也说不出。

    影曄得熟透了,就像喝饱了雨水的戈壁滩。酥酥地躺着,被子只遮住了下半身,乳房满满地露着,白嫩如怒放的芙蓉,婷婷地在水面一起一伏。

    影从不说起她的父母,问起也不说。有时她躭哀哀地掉泪哀哀地自言自语,一说就让娲和边陪着她淌泪,影的爸爸在当小伙子的时候就踉影的妈恋着,恋得笃深。后来影的妈被逼着嫁给别一个男人,影的妈不愿意。那个男人有杈,影的妈就流着泪婊给了那个。影的爸爸气得半死,就成了光棍。结婚后影的妈生了三个女孩,那个男人就打影的妈。影的爸知道了就把刀磨得雪亮,想宰了那个男人。影她妈就去求他爸,摸着肚里的那个男人的第四个孩子,说,“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这没罪的孩子的面子上。”影的爸心就软了。第四个孩子没生下来就死了,是一个儿子。那个男人见死的是一个儿子,就捶胸顿足,气就冲影她妈出。影的妈就去踉影的爸诉苫,影的爸就搂着影的妈流泪。后来影的妈就怀上了影,影就是她爸的亲骨肉,不是那个男人的。影的妈生下影,那个男人见又是女孩就扔了。影的爸把影宝贝样抱回家,就心肝眼珠子样养着。影的爸和影的妈偷偷见面,偷偷流泪。影的爸教影当人面把她妈叫姑,背着人就叫妈,影啥也不叫,光叫爸,影的爸就落泪、叹气。

    影八岁那天晚上,醒來见她妈和她爸楼在一起流泪,影的爸说有你,心头就装不下别的亥人,影的妈就嚶嚶地哭。

    后来那男人天天打影的妈,影的妈玆死在医院里。影的爸要杀了那个男人,刀举起来就恕到影的妈说的话。影的爸心就刀割样痛,影的爸就只打烂了那个男人的皮。后来影的爸就进了监狱。影就让她舅舅养着,舅舅疼她,但舅母恨她,说她是野种。就让影下乡。影到了农场半年,才知道她爸在监狱里死了。影发疯地哭,髀在戈壁滩上滚,哭得只留一线线气了,是边把逾抱回家的。

    影发高烧烧了十天,边就守在影的床边十天。边夜里睡在屋外的草滩上,影就让进屋睡,边不肯,就坐在凳上守着影。

    影的病好了,影就抱着边,说要嫁给边。边说这儿穷,养不活人,要影回城去。影说回去没有亲人,没人要她,她就要嫁边。

    久了,边就搂着影对影说:“我要你你别回城,你走了我的心就空/影就淌着泪儿笑。后来影就把什么都给了边。

    影怀孕了。影一醒来就惶惶地告诉娲。看着影青青的脸,娲的心里就惶惶地不安起來。

    边说去医院,可又说没证明不给做。影不肯做,说是和边的孩子,心里不忍得很。

    影和边去场部领结婚证,去了一整天,晚上才回舉,两个都垂着头,脸上明阴的。影说场里不让领,说出身不好的知青不能踉当地人成亲。

    第二天影和边又去了县里,回来后还是这么说。后来影和边又去了省里,回来后他们什么也没说,影就光哭。边垂着头,蹲在地上,厚厚的嘴唇像白白的盐碱地,两只拳头捏得咯嚓响。

    影有时也出去走走,会计女人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影,影走她也走,影停下她也停下,就像影子一样跟着影。影害怕影说会计女人的眼睛一会儿贴在她的肚子上,一会儿在天上转,一会儿在头顶上嗡嗡乱响,影说她害怕。

    娲看着影那日渐一日鼓起来的肚子,娲的眼前就朦朦胧胧浮现那遍地汩汩流动的血,就觉着浑身不自在,像是被人捉进那肉皮鼓里装起来了似的,人整个地泡在了粘乎乎的血泊中影的脸蜡黄蟠黄的,像得了什么病,眼睛却是灵灵的,常常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神情中的幸福近乎痛苦,痛苦中又缠绕着一个女人即将作母亲而又不知是否作得起的焦虑和不安。

    影对着那颗很不错的太阳姗姗儿地走着,用手轻轻抚摸着浑圆的肚子,像是在抚摸一轮初升的太阳,那得意的神情似乎是创造了人类的女娲站在冥冥之中欣赏她亲手捏造的人类。

    影的体态此时看上去丑极了,即便是善于丑化人的毕加索也不忍心画出这幅样子来。娲想,即使是天下最挑剔的男人,也决不会在她身上瞅出点耳的意味来,而是准会递给她一个阳杜的,一种压稂就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得意的羡慕的、尊崇而略略儿有些嫉妒的目光,甚至从心眼里生出些许遐想什么的。

    影常常一个人愣神,瞅着一个地方就不转眼。有时就闭上眼,神情儿悠悠的,脸上漫过满盈盈的笑。

    影叫起來:“哎在动呢,像是在踢足球!”

    影的神情甜甜的,声调儿也美。娲就嫉妒了,过去在影的肚子上摸,摸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影就抓住娲的一只手:“这、这……”

    影蜡黄的脸上总挂着一丝儿笑,娲心里酸酸的。好在影能吃,不管什么咸菜疙瘩包谷馍馍都能捜一肚子,娲心想,要不这样,影往后不生下一只瘪猫才怪了。

    娲说影准生一个儿子,长太定能是个伟男人,定能成为元帅将军什么的。

    影说这怎么可能。

    娲说这又有什么呢,元帅将军什么的不也是极普通的母亲生的吗?

    影听了脸上的笑就满满的。

    娲总想闹清楚孩子的来龙去脉。影总是神秘兮兮地对娲说等你的心和一个男人的心打成一个结结在一起时他说就要你你说你就要他那么你们有了该子至于孩子怎么来的嘛上帝自有安排。”

    影越说娲越糊涂,竟做了一个怕人的梦,梦见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向娲走来,拉着娲的手,对蜗微笑,露出一口惨白的牙齿,娲吓得哆嗦,便从梦中逃出来,边去马号铡草,铡完草,站在马槽前,看着马会计的女人远远地看着边,两眼幽幽地闪。会计女人刚从四川来的时候,秀秀的眉眼,脸蛋和嘴唇都有红润。那阵会计的第二个老婆刚死,会计就给她做了一套新衣服,就娶了她。她嫁会计后,就漫慢变木变呆了,脸蛋儿变得愣青,眼珠子也转得缓慢。半夜里常听见她惨惨地叫,人听了夜里不敢出门。有时她就疯似地从门里跑出来,会计提着腚上的裤衩就追,追上了就猛打,打完了就一把扒掉她的裤子,提在手上,一路走一路骂,摇旗儿似地摇着手里的裤子。

    娲和影和边远远站着看。

    影说她看见会计是用头在走路,两片脚丫在天上晃。影还说看见这么打就想起她妈。影样儿凄凉。边不吭气,眼睛血红。

    那日,风大天上和地上一个颜色,太阳裹上厚厚的黄土,气都透不出来,天和地都昏惨惨的。

    会计女人挑一担水在风中摇晃。远远地,边走过,会计女人就停下,看着边,不眨眼地看着。

    边从她身边走过去,会计女人叫边停下,边就停下。会计女人说她会接生,当姑娘时学过,乡甩人生娃都请她。

    边回头望望会计女人,会计女人就沾些儿羞地笑,牙也白白的。会计女人轻声对边说我是能生孩子的,准能的……”说着会计女人眼里有哀怨的光,痴痴地望着边边侧身提两只水補就走,会计女人就茌后面跟着,小步跑。

    那。夜里,影和埚都听见会计女人哀哀的哭声,—直哭到夜很深。

    ……会计女人从自家院的门缝里看见边进了马号。她換了件干净衣服。悄悄走进马号,在边的背后抱住边,嘴里呼出的热气从边的后背衣服钻进皮肉。边一把推开她,她倒在草堆上,爬起来,跪在地上,泪水就从眼缝里落下来,她像猫那样哀哀地望着边。边恼恼地望着她,她就低下头,胳膊一抽一抽的。边就走,她猛扑过去,用身子顶着边,脸就在边汗津律的胸口上乱蹭她梦呓般地哀求着什么,全身都在抖,只是双手紧紧嵌在边的脖子根里。边木雕样站着。愣怔看着这个近乎痴迷的女人。

    她的面容渐渐红润起来,眼睛痴痴幽幽地望着边。

    她解开衣服,窩出洁白渾圆的乳边想,自己在做梦。

    这个女人抱着边,仰起头,轻轻地喊,轻轻地哭,像云样轻柔,像水样缠绵,这声声呼唤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就一回,一回,到上帝那儿我也箅是一个人这声声呼唤伴着女人呼出的温暧气流,使梦幻中的边眩晕,边不由忡出手抚摸女人顫抖的瘦肩。立时,女人的泪倾泻而出,从脸上滑向边袒露的胸膛,再滑向腹部。女人颤栗的身躯缓缓地向草堆滑倒……一声巨响,将这天国般的宁静击碎。

    马号门口站着瘦得像皮影似的会计,他一步一步逼近边和他的女人,像一只饥饿的狼扑过去,尖利的手指深深地嵌入女人赤裸的皮肉里,疯狂地撕着,咬着,扯着,拖着女人的头发在地上疯转会计女人缩在草堆上,像一只被狼撕伤的羊,赤裸的双腿一抽一抽地打颤,身下的草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会计累了,瞪着血红的眼睛瘫在地上,嘴里泛着白沫,死鱼般的眼睛恨恨地盯着光身的女人。

    会计女人睁大的眼睛看着从马号门口隐去的边的背影。她抬起手,指头分得很开,抬起身子把手伸向马号的门口。

    会计又一次疯狂地扑向女人,用整个身子压向女人,那只狂怒的手像尖利的钢爪,向女人的脖颈猛力扼过去……边走出马号后,木雕似地站下。边听见会计的一声怵人的狂笑,接着便是女人一声长长的惨叫。顿时,天地都在女人的惨叫中猛烈地震颤。

    边奔回马号,见女人平躺在地上,浑身的肌肉抽搐。那只向马号门伸着的手,弯了又伸直,久久没有放下……会计女人眼睛睁得很太,看着边,微微翕动着嘴,想要对边说什么。

    女人下身流出的血,汩汩地浸洇松软的土地,闪耀着鲜艳夺目的光晕,一截肠子样血淋淋的东西淌在外面。

    会计一条腿跪在地上,还呈疯狂状,满手的血,一直到手腕,像屠夫那样看着被宰割的羔羊。

    边扑过去抓小鸡似地抓起会计,狠狠地摔在地上,会计立刻翕动着白眼,嘴里一丝儿气哼哼唧唧。

    女人的眼睛睁得很大,幽幽痴痴地看着边。边把身子弯向她,她那只伸着的手才缓缓放下。

    边不敢看女人,一眼也不敢看。

    边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女人身上,轻轻地托起女人,一尜一晃地走出去。

    会计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边,从眼角滚出的泪珠流在边的手腕上,边感到很凉。很凉。边感到女人的泪珲很凉。

    会计女人伸出苍白的手,缓缓举起,抚摟边宽厚的胸。边闭上眼,把头埋进女人洁白如玉的胸腩。边激烈地抽泣起来。边闻到一股浓浓的血睐,血味中混杂着女人轻轻的呼唤,“就一回,一回,去上帝那儿我也算是一个人了……”

    这时晚饅火一样燃在天边,那一抹黑云像鹿鬼一样蠕动着修长的躯体,向天边飙去,一手托着流血的太阳,一手沾着血污,将边和女人涂抹成一对金光灿灿的血人。

    会计女人转动着眼珠,看了一眼流血的落曰,再轻轻转过来看一眼边,脸上溢着美丽的笑。

    那颗太阳还是那么鲜鲜地照着。娲看见会计女人脸上光光浯洁的,特好看。血把薄薄的棺木染透了。血干了,变成紫色,发黑。

    影说头晕,影的脸就白得吓人。

    幻觉中,娲看见整个戈壁滩在汩汩冒血,会计女人光着身子在血泊中奔跑,伸着双手对着那轮太阳呼唤着什么。会计女人瘁倒了,血就漫过她赤裸的身体……边一铲一铲地用戈壁滩的沙土盏住了会计女人的棺木,直到垒起圆圆的土堆,太阳就厢在上面,闪出柔和的光晕。

    影说不敢看边的脹睛,像要杀人。

    夜里,影和娲不敢出门去,关掉饤靠在床上。

    娲就想到会计女人那次悄悄塞给她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几个用午净布缝成的长条布袋,布袋厚厚的软绵绵的。会计女人说里边装的是烧透的干净草灰,来潮时用很安逸,那时买不上纸,经血一来,就如临大敌似的,门都不敢出。会计女人说,当姑娘时没钱买纸,就这么用,用惯了,特好。娲说怕脏,她硬说不脏。后来娲就试着用了,就是特好。那天上工去,会计女人站在林子里朝娲招手,娲过去,她摸一下娲的下边,就满意地笑了,说:不骟你吧?安逸吧?娲点点头。

    影的腿肿得发亮。她对娲说一走路皮肉就像要裂开了似地疼。天天早上一起床就说她梦见会计女人抱着一个小孩,说是她和边的,说完就把孩子掐死,扔在地上,扬长而去。影就吓得不敢缍,臟去髙大妈家住,边就搬过来住。影吓得睡不成,边就楼着她,轻轻喊池的名字,影就敢睡了。

    影肚里的孩子七个多月时,看上去影像一只袋鼠,千什么都很艰难^后来手指头都肿得圆圆的。

    髙大妈说马号里杨老汉的婆姨就是怀孕时肿死的,先胂脚,后肿腿,肿到胸口上就没救了,说要是能吃几只鸡或一只羊什么的肿立马就消。那时私人是不让喂鸡的,队上有羊,但必须要通过场里枇条子才能给一只半只的。边写了申请,影不让去,影说挺‘挺就过去了,说孩子总能生下来。边还是去了,半夜里才回来,风風火火地进门,见他两眼恍惚,胳膊上的衣服也挂版了。边说场里批了一只羊。看着边,娲心里就犯纳闷。

    羊肉炖好了,特香,香得娲想一头栽进锅里不起来了。影吃了两碗肉。看着影青黄的脸,娲怎么也吃不下去,边吃娲吃,娲就是抬不起手去端碗。影看看娲,又看看边,就哭了,哭得很伤心。

    影在几天后真的就消肿了,精神整个儿好起来,脸上也有了红润,肚子也慢慢像西瓜样鼓着了。

    场里来了一辆吉普车,从车上跳下来几个背枪的,其中一个用手铐将边铐起来,边没挣扎,只是看着影,限里尽是痛苦和不安,影就整个儿筛糠似地抖。

    边被推上车,影就跪下抱着背枪的人的腿。背枪的人脸上的肌肉僵僵的,两眼一点光辉也没备,只淡淡地说了句:他8月1。日上午动手打了场办公室主任,晚上撬窗户进办公室,私自盖了公章,还打碎了办公桌上一尊石脔像影趴在地上,哀哀地求道放了他吧,求求你,放了他,我快生孩子了队上人围上来,都这么说^背枪的人低头望着影,半天,扶起影。想对影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这时车里坐着的王主任正透过车窗玻璃看影的大肚子,影感觉到王主任那怪怪的目光和怪怪的祌情,想到丫那次领结婚证时王主任对他们的训斥。影怯怯地掩饰,可是圆圆的肚了还是无法掩饰。边被抓走了。

    过了几天,场里来了两个背枪的人,说影犯了很多罪,还要送影去牧场,要影跟边隔离开。

    影痴痴地看他们,又看娲。

    影一手撑着腰,一手收拾了一个包袱。娲抢过包袱说不能去,都快生了,牧场又远又怕人。

    影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望地上。娲对背枪的人说同影一块去,好有个照应,那两个人冷冷地摇头。

    影提着包袱,跟着那两个人走了几步,回头对娲说边回来就让他来接我,我要回边的身边生……”

    一颗很不错的太阳升得老高,鲜鲜地照着戈壁。

    影回过头来,脸色苍白,哀哀地望了娲一眼:

    “回吧,啊?”影留恋地链了一眼小屋,脸上浮现出眷恋的凄楚。^影是端端地对着那太阳走去的。

    边回来了,双手撑着小屋的门框,看着影睡过的空空的小床。边转身盯着远远的地方,像要杀人。

    边神情恍惚,像个醉汉。边说广影在喊我在喊我吶广边失踪了。

    那几日,太阳也是这么好,日日都这么鲜鲜地走过。

    边是从戈壁深处走来的。

    边像逐日的夸父,赤裸着身体朝着太阳走来。

    影穿的是那件准备橄新娘时穿的玉白色的衣裙,在阳光下闪着亮,风一吹裙便轻轻飘逸。

    太阳围绕着边和影闪光,似乎闪出了响声来,响声又伴着边沉重的脚步,将太阳撞得粉碎,于是碎片又在天空中轻快地飞扬。

    边双手托着影,像托着一位美丽的女神,又像是托着一轮初升的太阳,从那么生严那么神圣、与太阳一样永恒的神话故事中走出来。

    人们从边的怀里接下影,边就一堵墙似地轰然倒下,影停放在知青屋前的空地上。影的脸像青苹果。眼睛闭得很紧,微微张开的嘴唇在叙说着什么……风把影身上的裙子掀了起来,那轮圆圆的如同太阳的肚子便裸露在外面,上面那纵横交错的青筋像一道流着鲜血的溪流,缓缓地流动着。幻觉中影的孩子在血的溪流中蠕动挣扎,伸着两只血淋淋的小手对着太阳呼唤。

    娲把影的裙摆拉下来,盖住。可是娲仍然可以在薄薄的纱裙下面清晰地看到孩子蜷曲的身躯。孩子顽皮地将头朝下冲着,小胳搏甜甜地抱着失,美美地睡着了,小而浑圆的屁股,…髙高地绻影的乳房下面。

    影和她的孩子都在阳光下寻求着太阳的永恒。

    影也跟会计女人一样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木中1影的眼紧紧闭着,微微张开的嘴像在哼那首甜蜜乂痛苦的歌。

    就在盖棺的瞬间,影的鼻子里流出鲜鲜的血来,一直流进脖子。血从棺木缝里滴进松软的土里……娲看到幽冥的天际泪汩而来的血流,漫过太阳漫过天空漫过戈壁涌来,血流中两个女人疯任地挣扎着,挣扎着,血终子淹没了她们。

    边说影还活着,要把影拉出来,高大妈说流血就是盼着亲人。

    影没有别的亲人。

    边抓住棺木的两边,想把它掰开,棺木就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人们就拉幵边。

    影就埋在会计女人旁边。两个极圆浑的坟堆,远远看去像女人的两个充满乳液的乳房,正鲜鲜地朝着太阳挺着……第四章轮她整个晚上都觉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在火热的戈壁滩上毫无希望地走着火舌无情地漫过她的身躯舔着她最隐秘的部位。

    她无地自容。

    她翻身的声音惊醒了自己。她离开床站在床边,一种莫名的恐怖从她睡的床的四周散发出来,弥漫着整个屋子。

    她发现儿子睡得很怪,眼珠子向外鲁着,一丝幽幽闪亮的口水从嘴角延伸出来,这使儿子奇开无比,她若有所思地望了儿子半天,心里奇怪,不知足丈夫的遗传基因还是自己的遗传基因使儿子这般模样。在不得其解后的片刻之中便真切地体味到儿+的模样纯属他父亲的遗传所致。

    她长吁一口气后,在儿子躺的來边站立片刻,喝了一杯凉开水,又去躺下。

    躺下后,她的身子就被一只黑色的巨手椎进了刚才那种火燎般的炼狱之中。她又继续挣扎着向前走去。

    她看到远处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蟥动,那蠕动的东西使她忆起小时候看到的姥姥后脑勺上那团永远散发着腻臭味的发卷。待她走近,看清了是无数只黑色蚂蚁紧紧地抱成一团,像一只巨大的圆球向前滚去,边滚动边发出一种让人肉麻的咝咝声。

    她看清了前方的天空中是一颗死人的头颅,风穿过悬空着的头颅发出鹤鸣般悠扬的叫声。那颗沾满墨汁般血迹的头颅正屡屡不断地往外散发着奇臭。

    这一切都使她感到难以忍受。

    天明之前,下起雨来。雨点敲打着窗棂,夹杂着风的如泣如诉,从窗里钻进来,像一个瘪嘴的老太婆在哭泣。

    她已经感到自己四肢绵软无力,像置身于茫茫死海随风飘流。当清爽的风吹过,她看见遥远的岸边盛开着人头般大的花朵,花朵似火燃烧般照耀着她,她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惊叫着对那些花喊了一声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叫声是从一个幽深的洞里发出来的,这种声音出了洞口后便向黑暗的四周扩散,于是,在黑暗的荒野中传来古怪的笑声,那时断时续的笑声披黑暗中的风切割、组合,组含后又砸碎,然卮变成无数只满力度的拐棍绝望地跺着黑暗的胸膛。敲门声惊醏了她。

    敲门的声音亮,使整个屋子连同她的床都在晃动。

    她翻了一个身,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于是詖门声由猛敲转为猛踢。

    她翻身下床冲出去,在门边站立片刻,然后猛地拉开门,门外轰地滚进一个浑身肉团的女人。待女人艰难地从地上站立起来后,她才看淸是巷口卖茶叶鸡蛋的余胖娘。余胖娘边拍身上的土边埋怨,然后又提髙嗓子说,快看看去,巷口那边的十字路口,睡在那里的是不是你丈夫?广她看若余胖娘下楼时后背一顗一颤的肉,心里预感到出什么事了。

    她回头望一眼丈夫的床,丈夫的床在幽幽的忧郁中显得暗淡。丈夫的床是空荡荡的,平平整整没有一丝的皱纹。被子上放的那本书,书的封面上黑的一面是女人的泪眼,白的一面是怪兽的爪。这些,还是和她看到过的一样。

    丈夫昨晚没回来?

    她望着那张床感到空荡、怆然,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想昨晚的情景:

    丈夫吃晚饭时一句话也不说,机械地往嘴里扒拉伖粒,她亲眼目睹了丈夫那张开的嘴像一个。袅,一张一合地向里装着粮食。

    儿子哑哑的嗓音哼了一声说要撒尿。

    丈夫把饭碗放桌上,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儿子。

    儿子又重复了一遍。

    丈夫就把眉皱到一起,像一对蠕动的蚕。

    儿子看一眼丈夫,吓得一激灵,尿就从裤磁里流了。

    丈夫的光从儿子的脸上移到儿子脚下,一股阴影芷从儿子的裤脚向下荽延,无声无息像渗出的血。

    丈夫抬起腿在儿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奇怪的足儿子竟没哭,只是呜的一声像漏气的气球呋落在凳子上。

    儿子就势坐在那张黑色塑料凳子上一动不动,像坐了许多年似的。

    丈夫在洗漱间里磨缯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带一股浓重的力士香皂味。

    只见他脱下身上那件灰色衬衫,换上一件新买来的紫红色丝绸衬衫,对着镜子扎领带的时候表情十分专注。然后丈夫往衬衫上洒了几滴香水,子是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香气。

    她痛恨这种香气,每当一闻到这种香气她就想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那怕呕心沥血。自从丈夫把这神香水带回家往自己身上洒了以后,她就觉得这个屋子里有一种驱散木了的妖气,这种妖气使地恐慌、窒息,也使她常常处在噩梦里,她就感到日子过得像上吊。她几次都想把它扔出窗口,可她毫无血色的手指始终没能伸向它。

    昨晚她丈夫就带着这种番气走的走出门时连头也没回,直直朝楼下走去。

    坐在塑料凳上的儿子,眼珠子像玻璃球,一直踉着她丈夫滚来滚去,就连丈夫用两根指头捋头上垂下来的几根头发的动作也没放过。

    儿子的玻璃球从门里滚到门外,直滚到楼下的拐弯处,他才把坡璃球滚回屋子,在她的脸上滚来滚去,然后又滚到一只停泊在一颗饭粒上的苍蝇一伸缩的腿上。

    她默猷地听着丈夫的脚步声慢漫地消失,像常常在睡梦里听到那个飘忽如凌空行走的脚步声。

    她回头去盯着丈夫换下的友衬衫,并提起来闻了闻,好像没有汗腥味,当她看到衣服并没有任何一点脏痕的时候,脸上就呈现出玄感的苍白,她对丈夫换上新的衬衫觉得有些蹊跷。

    这时候的儿子正在床上呼救般地哭,又尘又利,像刀样满屋子扎下。

    寻着儿子的哭声望去,思忖片刻之后,她就径直朝搂下跑去。

    她眼角堆了些眵。糊之类的东西,嘴角也有惙粉末之类的东西残着。她带着这些东西一起跑到巷口那边的十字路口。

    街被临晨的雨清洗了一遍,雨是停了。太阳正从云中滑溜溜地分娩出来,显出些兴奋的痛苦,挂在左侧的空中。大地就显得娇嫩起来。

    她远远看到十字路口围了一堆人,人全像鸭子探头探脑,直往里瞧。

    不费功夫她就挤人人堆,一眼就认出躺在那里的是她的丈夫。虽然丈夫的脸贴着街面,背朝着天空。

    她看见一个法医正在验尸,用小学生尺子一样的东西在比量丈夫头上的那个洞。法医的样子就像做棺材的木匠。

    丈夫昨晚换上的那件紫色衬衫此时已沾满乌黑的血。

    血是从丈夫的失顶上流下来的,丈夫头顶上的洞已经沽满了阳光,已经没有血从里边流出来了,只是被一些粘粘糊糊的东西凝固住,上面停留着雨珠。

    丈夫那一丝不苟的乌发此时正蓬乱地泡在血浆和雨水里。一截宛如猪舌头的东西从丈夫的右側胸伸出来,像在舔地上的血,那是丈夫在昨晚挂上的一条白色领带,此时已全被污血染透了。

    丈夫的旁边躺着位女的,脸朝着天空。看上去很年轻,阳光在她雪白的脸上映出悠远的遐思和憧憬。她躺着的姿态很特别,右脚朝内稍稍勾起,左脚垂直探向前方,如蜻蜓点水,两只胳膊如微风中飙带的柳枝,全然是跳天鹅舞的姿态。

    女人的血很多,但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她仔细地看女人的躯体,终于她发现血是从女人的胸口部位流出来的,它比丈夫头上流出的血要鲜艳得多。

    女人胸口里的血流出后又与丈夫头上流出的血编织在一起,于是,这个没脑的男人和没有心的女人便编织成了清農这个城市里最早的图粜。

    她的目光直视丈夫的后脑勺。她感到无法理解的是,丈夫昨晚出走时,她亲眼看见他后脑心有一团沉都的光团,远远看去像朦胧月色下的一堆新坟,带有一种永不消逝的痕迹。这个沉郁的光团是橫亘在她心中的永恒的秘密,它正是丈夫要死的预兆,她感知这一光团转动着一个诅咒的轮。

    骛车的鸣叫由远而近,这叫声类似昨晚悬持在夭空中那颗头颅的鸣叫,穿过噩梦,穿过黑夜,呼啸而来。

    她感到有人推她,推她的全像一把嘴钳子,钳她心灵中最隐秘的地方。当她捂住胸口努力挣扎时,她亲眼看见人们把丈夫和那死去的女人一齐抬上警车。丈夫和那个女人被抬起的时堠姿势无比优美,这种优美使她遥想起小时候捉两只蚕托在手心,仔细观看它们肚里发着亮光的丝,蠕动的蚕使她手心发出一种古怪的痒,这种古怪的痒使蟛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就畢将这些铨织成一个轮,用这个轮去碾碎她手心中的蚕,她想灌酿。睹那种根本算不上是血的液休从蚕体中倾泻出来。

    此时,太阳正像一个小脚女人蹑手蹑脚地从丈夫和那个女人所编织的图案上面走过。

    她感到世界无声无息地停滞在一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喘气,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遥远的天边雄赳赳地走来,手里提着水管子,朝地上的图案走去,当水管对着那些图案伸出冗长的舌头时,地上的图案就变成一个套着一个的粉红色的轮,神秘莫测地向前滚去,直滚到她的脚下。她看讥自己的脚尖上有一个轮,那飞转的轮中迂回着香气,那种番气顷刻间浸袭了她的全身,她感到自己的脖子是持在一个轮上的,她的身子正随着飞转的轮在空中轻轻地她扬起脚甩掉鞋,鞋在半空中抛了几个踉斗,然后“卩八”的一声掉在地上。

    从此以后,她不再来这十字路口了。

    那几天她和儿子都坐在那张黑色的塑料凳子上,看着人们进进出出。人们让她等一个什么结果,等了许多年,也就无声无息了。

    躺在丈夫身边的女人的家在十字路口的南边,窗口疋对着十字路口,她常常站在窗前往十字路口望,直到望见十字路东面的…截断墙后面露出…个男人的久来时,她的脸上就会闪出一种玄惑的微笑。

    那日下午,女人的丈夫坐在饭桌旁边刷皮鞋,刷完后把刷子装进一个蓝色的旅行包里,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火车票,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推到坐在桌旁织毛衣的女人面前。

    男人用余光看女人手中晃动的织毛衣针,如同叹息般地说:“今晚11点钟的火车,去很远。”

    男人的声音在屋+里显出沉闷和恍惚。

    女人瞟一服火车票,把没有表情的脸又织进毛衣里。

    “为什么不坐1点那趟特快?,女人眼睛盯着粉红色的线团,说话的声音十分空茫。

    “在一个小站上办点事,方便。”

    女人放下手中的毛衣,给丈夫拣点一些出差用具。然后走进厨房。

    女人的脚步轻盈得如鸡毛掸掸灰,使她男人无端生出憎恶。

    女人的身影在厨房里晃来晃去,如风如叹息。

    男人的目光就随着她的身影飘来飘去。

    男人吃完饭,看一眼女人,没说仆么就提着旅行包走了出去。

    女人听见隔壁的高个女人在问男人干什么去?

    男人说出差去很远,高个女人于屉就说了些一路宇安之类的话。

    女人细细倾听丈夫下楼的脚步声和脚步声的消失,女人就拿起电话,拨给了丈夫单位的领导,然后放下电话,险上呈现出一种朦胧的东西,片刻之后女人又拨动了电话。从她充满玄惑微笑的笑靥后面,像有一个深不可测的谜语。

    女人就带着这种谜语走进了洗澡间,不一会儿就传来窸窸窣窣流水的声音,这种声音在给本来就寂寞的屋子更增添一种死气。

    夜静极。月光轻轻迈进窗口照在那张床上。

    乳白色的床上轻轻的呼吸如同轻轻走进的月光,轻得如同远离纷繁人世的天国。

    屋里弥漫着一股暧烘珙的香气,这种香气将月光下的夜揉得如痴如醉。

    一个男人的身影如同皮影般地贴着十字路口的街面向南边的那植楼移去,然后又将身影移向那扇对他关闭着的房门。男人面对自己的影子默立片刻之后,把肩上蓝色旅行包轻轻向墙角靠去,然后就把钥匙插进了门里。顿时股熟悉的气息向他袭来,他从那熟悉的气息中真切地体味和辨别到一种陌生的气息,这种气息也正是他意料中的气息,正是这种陌生的气息在长久地无端地折磨着他。

    男人站在屋子中央,看见月光下他的女人微微隆起的大腿,在他的女人隆起的大腿的制影秦边,也正是原来属于他的那个位置上,躺着那个陌生男人。他着见他的女人的腿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神秘吟光泽。这使他想起那个正下雪的日子,他拥着他的女人穿过暄闹的人群把他的女人拥人洞房之后,使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是,他光着身子跪在女人弯曲的大腿卜寻找一种他想得到的东西,可是他始终没有寻找到。最后他将失色的面孔凑向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孔前时,女人的两条优美绝伦的腿在空中划了一个美妙无比的弧,他就从床上滚到了床下。

    从此以后,他就像掉进了一个栽满木桩的陷肼,每一根木桩都嵌进他的骨头。

    男人无比愤怒地掐着女人的脖子问:“血呢?”男人需要女人的血,可女人再也没有那种血给他,女人的血早在一个遥远的下雨天给了一个叫末的男人。

    那个口子知青点的知青倚着门帮对着茫茫雨夭打哈欠时,末就和她去了场上的麦草垛。麦草垛里温暖的像女人的胴体,末就一遍一遍地体味她似水的肌肤。末亲眼看见一种鲜红的东西从她的身子下面渗进麦草里,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滲进湿润的土地里。

    末和她一齐望着这种神奇的鲜红渗进他们的生命里。她对末的笑是鮮亮的。

    可是后来生活的轮碾碎了那种最初的鲜宪,使未和她不得不将叩响生命的最初撕成两溥。

    那天夜里她的丈夫问她要那早巳成为过去的现实时,勾出她无穷无尽的被撕誶冶情绪,使她不得不将已经撕碎的最初辛酸地拼凑起来!编织起柬,连接起来,全部溶进地凄凉孤鈕的梦中。在那些寥中,她又倾听到叩响生命的最初和最初在茇草垛里只有和末才能听到过的渗进生命的一瞬间的那种鲜红的无声无息。她不得不从她丈夫尖硬的手指缝中泻出几个字來:“要血没有,要命有一条!”

    男人松开了掐在女人脖子下的手。他亲服。賭了血是怎样从他的女人的鼻子里流出来,然后又是怎样从他的女人的嘴里发出一声咕咕嘟嘟的奇怪响声的。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这个屋子里有一种让他难以忍耐的潮湿和霉味。他觉得他女人的眼睛极像老家枯井边上那棵苦楝子树上结的苦楝果,从夏天挂到冬天,没人去过问它,冬天的冷风嗖嗖地刮,苦涑果就在枯枝上轻轻晃动发出哭一样的哀鸣。他常常站在枯井边往树上望,他感觉到那刺进他骨头的风是从那赖悬挂了一夏一冬的苦楝果里泄出来的。从此他就恨死了那颗冰凉的苦棟果。他记得最寒冷的那天,也就是姑姑出嫁那夭,他站在那棵苦楝子树下,一直望着山坳那边的人群全部淹没,他从那棵苦垛广树下离开,那时他已感到苦棟杲里泄出的冷气;刺进他的毎、根神经。

    紧接着的一天夜里,姑姑的哭声从那棵苦楝子树下嘹响,惊醒了家人,他看见菇姑予撑着那棵冰凉的苦楝子树像要往下倒了。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男人,迈着很沉的步子走进堂屋,把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绸布扔在奶奶脚下的地上,那个男人只默立了片刻然后调头走出门去。

    奶奶飯抖着一双小脚,面对着那块洁白的绸布,脸色苍白,嘴唇发黑,足足一袋烟功夫没醒过神来。然后就听见奶奶、娘、姐姐那撕声袭喉的哭声,她们都对着那块神秘的白绸布哭得死去活来。特别是奶奶,捶着胸1顿着脚,把凶猛的哭嚎声压得最小最小,像是从阴间传出來的。打那个男人把那块白绸布扔到奶奶面前后,爷爷和爸爸就悄悄地隐进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见外人。第二天一大早,姐妞冷风一样钻进屋,黑咕若双眼,咽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楝果树……”姐姐的话没敢说完,爷爷和爸爸就似乎对姐姐没说出的话有着某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他们各自隐进各自的房间没出来。奶奶、娘脚忙手乱地朝苦楝树跑去。原来始姑用那块白绸布把自己吊在那棵苦楝果树上了。奇怪的是自从姑姑吊死以后,爷爷,爸爸变得平静了许多,奶奶和娘也同平常一样不声不吭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姑姑连同那块神秘的昝给全家人带来灾难的白绸布就在人们的缄默中永远消失了。

    从那天晚上他没能在他的女人的身下寻找到巷得到的东西以后,他就永远看到他的女人那双苦楝果那样冒着凉气的眼睛。

    他常常想,他的女人失去的东西与他有着什么联系?他说不清,他感到那种东西与他骨子里沉积了很久很深的东西是紧紧相迮的。当这种东西失去,他感到彻骨的痛,这种痛甚至维系若他的生命。

    那天夜里,他推着自行车,步行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仔細倾听车轮发出的如泣如诉的响声,这与他骨头发出来的那种声音如此地相似。当他走近楼下的花园时,从楼里走出来他的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听见他的女人的哭泣声,女人的哭声虽然小得让人听不见,可是他已感到如同鬼哭浪嚎般地尖利了。他觉得他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都被穿刺破了。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女人把头贴在陌生男人的胸口上,直到大门那边传来说话的声音,他的女人才和那个陌生男人分开。他看见他的女人迈着风一样的步子跑回屋去。

    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就像当年他的爷爷和爸爸听说姑始吊死时默默走进各自的房间那样平静。

    终于有一天他的女人洁肀一醒来就对他说:“离,他没说什么就推着自行车走了。后来他的女人又对他说了三遍“离”,他都是一语不发。他只是奇怪地发现他的女人说这个字的时候,像没牙的老太太,嘴一瘪一瘪,眼睛里不再替凉气而像一口深井。

    他从那口黑暗的深井中听到一声比一声强烈的怪笑声,这种声音使他浑身的肌肉紧缩使他的骨头发出断裂地响。

    他把烟头摁灭后又装进上衣口袋,伸手拉亮了屋顶那盏吸顶灯,顿时屋子里雪白如画。

    首先是床上的陌生男人发现了灯光,赤裸着从床上跳下来,然后是他的女人如惊兔般从被窝里弹起。此时他的女人的大腿,是在他所有看到的最动人的最优美的次可是他的女人把闪耀着神秘色彩的腿缩进了被窝。

    陌生男人没有去穿衣服,因为一时找不着了衣服,陌生男人朝他走近一步,用钉子似的目光盯着他。

    他平静墙直视着陌生男人,尽情地欣赏灯光下如此美妙的赤身裸体的躯体他尽量想使自己像一只主宰老鼠的猫。使他感到惊冴的是这家伙不但不像一只吓昏的老鼠而如英雄般坚定自信地挺立在他的面前,而且还说出一句反让他感到昏死过去的话:“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他感到一投汹涌的潮从他的脚缝里猛烈地冲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在一声强烈地爆炸声中听到了自己肝胆破碎的响声。他觉得那只本应该吓昏死过去的老鼠已变成一只凶狂的猫,正张牙舞爪撕扯他的五脏六腑。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挪了一下身子,把压在屁股下的衣服扔给了那个陌生男人。陌生男人穿好衣裤望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像是要对女人说什么,可女人的眼神又使他不想说仆么。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陌生男人的手,往门外走去,在跨出门坎的一瞬间,回头对他的女人微微一笑,他的女人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來西,这种东西顿时如刀刻般刻进她的肉里,他的女人惊恐不已,就发出一声冗长的叫声:“末!末!末……”

    他轻巧地关上门,把他的女人和女人的叫声都关在了门里。

    女人的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使钢床发出跟他男人推自行车的“啧啧”声一样。

    没隔多久,他又回到屋里,他的女人已从床上下来站在屋中央。

    他抚摸着他的女人的肩头,没说什么,就搂着他的女人从屋里走出去,然后从楼上走到楼下。他和他的女人脚步声宛如秋叶坠地一样的轻。

    他和他的女人从这间屋子走出去后,这间屋子就关闭了一些日子。后来他在很远的地方接到一封电报,他才将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人们躭让他去看他的女人。

    他在看到他的女人的第一眼起,就使他感到了痛不欲生。他的女人的脸竟如出水芙蓉般悠遐,竟无半点死亡气息,就连眼睛里也不再有了苦楝子果的凉气了,而是娇嗔地看所有的人特别是她那撖微翘起的嘴角,足以使天下男人动一动最原始的神经。

    他无法目睹他的女人。他无地自容。他很快地咆哮起来。他想伸出尖硬的指头撕去这张让他感到悲痛欲绝的面孔。正在向他的女人扑去的一刻,被人们搂住,人们告诉他:“人死不再复活,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要保重。”

    在经历过许多许多个无风无雨无太阳的日子后,她和儿子相安无事地生活着。突然有一天,池发现儿子伏在桌子上看一只放在玻璃瓶里的长着翅膀的黑蚂蚁,儿子支在桌沿边的两只胳膊又细又长。她注视片刻之后,心里就感到别扭得慌,她感到儿子在毎一秒钟里成长^她把背朝着灯光,眼睛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你总得有个父亲吧。妙儿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把头垂下了,像被人割了一刀似的半天没枱起来。

    她转过身去抚摸儿子瘦长的脖子,儿子就立刻感到那只手像块冰凉的石头在擦他皮肉,使他惑到了难忍的痛苦,就推开了她的手。

    那天夜里她就听见自已躺的床发出的声音同丈夫出走的那天晚上床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样,这种声音使他感到心力交瘁。这种声咅像是地层的断裂,她从断裂的缝隙中陷进去,陷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丈夫也常常发出这种声音。这种声音曾使她无法忍耐。每天清晨起来,她的脸都苍白得如同死去。丈夫目睹了她那张苍白的脸之后就睡在了另张床上去了。丈夫茫茫一无的眸子里看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每当她把目光碰在那只充满死亡气息的目光上时,她的骨头里就发出一种古怪的凉,从她的脚尖漫向妯的身体深处。她感到有一种潜伏的冷风藏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常常趁人不经意的时候释放出来,刺进她的骨头。

    她借月光看一眼小床上的儿子,儿子的身子像虾样躬着,她就轻轻叹一口气,叹气声在冥静中幻出一种回响,幽幽是桌从窗口飙出去。

    终于有一天,她往家里带回一个男人。

    她11:男人坐在进门的沙发上。

    儿子从楼下走到楼上,第一眼看到的躭是那个男人长满黑毛的双腿,这双腿随着踉她说话的声音轻轻摇晃,儿子似乎看到上面的黑毛在飘。

    儿子站在门外望着这个男人及男人腿上的黑、毛。

    这个男人停止摇晃的腿,仔细端详儿子片刻之后便伸出坚硬的手去拉儿子,儿子顿然感到他的那只手不是在么他,而是像锥子一样在锥他的肌肉。儿子感到来自冥冥之中的震颤撞击着他,他在一种不可言状的神秘的痛苦中感到寒冷。这种寒冷似乎来自冥冥之中又似乎来自灵魂的深处儿子立刻尖叫起来,钻进房间里。

    她听见儿的叫声时,皮肤上就一点一点地冒出许多的东西,她感到一种神秘的寒气从肌肤上迅速地划过。

    后来的日子,这个男人就住在她家里了。

    儿子就躺进另一间小屋。

    在许多个夜里,儿子望着窗外,心里想着睦在她床上的那个男人,当想到那个男人睡过的位置上,儿子就不止一次地想到杀人的问题,儿子的每一个感觉细胞都充满一种仇恨口儿孑恨那个男人整个夏天都裸露在外面的黑毛,特别是在他说话的时候,腿上的黑毛一飘一飘的情景,使儿子感到窆息;儿子恨那个男人永远在这所屋里发出的声音,那个男人吃饭的时候从喉管里发出的那种怪响,使儿子想到杀鸡的情景,儿子想捏住那个男人的脖子,让那种声音永远从这屋子里消失。当晚上那个男人把那张床弄得好响好响,儿子就感到那弄响的声音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轮从自己身上碾过,儿子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血浆从每一个细小的血管里迸发出来。儿子就一遍一遍重复体验杀人的情景。

    自从这个男人躺在这张床上后,她就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阴森森的东西常常袭击她。特别在夜深人静时,她就听见已故丈夫的脚步声从搂下走到楼上,那种凌空而行的脚步声停止在她的床前,她辦感到一阵无声的旋风从空中刮过,然后这种声音又变成一种分辨不清的呜咽从楼上席卷到楼下,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她这时就坐起来,望着身边这个男人,使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男人的嘴夜向外本断地吐气,像一只古老的风车呼哧呼哧地1复着。她看见他一直没往里吸气,她感到这个男入要兒了,把气都吐完了,她就推醒他,对他说你该往里边吸点什么:男人就沉重地翻了个身,呼啸般猛吸一口气,又继续摇响那架千古不变的老风车,如痴如醉地睡去。

    每到这时,她就越发感到那种声音是从她和这个男人共同躺过的宋上发出来的。在黑暗中她紧盯着床的四个角,眼前就浮现出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法医用小学生的尺子在丈夫的头上量来量去的情景’她就急烈地喘气猛烈地抓胸前的衣服,直至在自己胸口上留下许多血印子。尽管她尽一切办法紧闭双眼咒语念上一百遍,那种声音还是在黑喑中屡屡不断地传出。

    那天她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地在巷口转了一圈回到屋里,从里屋走到外屋,然后在进门的沙发上坐了片刻之后,就去紧闭门窗,从大木箱的底层找出一把锋利的斧子,提着斧子向那张床走去,那张床在两个小时之后变成了一堆劈柴。

    她长吁一口气,把务头扔在地上,望着被劈成柴堆的宋,发出一声自己都觉着陌生的笑声,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变得袅袅绕绕。

    她把新买来的床变换着原来的位置放端,那个男人躺在上面后还是和以往一样扯着破旧的老风车只见吐气而不见吸气。每当黑暗把床淹没后,那种使她心力交瘁的声音又从一个不可辨别的地方传出来,她丈夫凌空而行的脚步声不是从地面上飘过,而是从她的头皮上滑过去的。她惊恐地望着只管往外吐气的男人,发现他嘴角呈现一种神秘的笑意。她突然发现那种祈磨她的声音不是从别的地方发出来的,而是从身边这个男人身上发出来的。于是她想起了遥远的天边那悠扬的鹤鸣声。

    自从那一年儿子出走后,儿子的房间就一直空着,空了许多年,空得她不敢朝门缝里望一眼。

    儿子出走后的许多年后的一天中午,突然从楼下走上楼来,端端地朝门里走来。

    那个男人正在进门的沙发上打盹。头靠在沙发背上,嘴里不断地向外输送着充满怪味的气体。他半眯的眼睛茫然地对着门,当儿子越发高大健壮起来的身躯堵住了那扇门后,那双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瞳孔在一睥间放大,他发出一声如同坠人万丈深渊时的沉闷的呼叫,随着这声呼叫,他的身躯像风中摆动的破物件,挣扎了几下,就无声无息地瘫痪在沙发里。

    儿子直直朝他走去,当凡子的聋影将他佘部覆盖之后,他就睁着变形的眼睛发出一声鹤鸣般的尖叫,叫声震撼着整个屋子。

    她听见男人的叫声就从屋里冲出来。当她把男人冰凉的肉体摆平在沙发上时,慢慢对她的儿子抬起头。望着阔别多年的儿子,立刻,她弯曲的双腿没能站直,脸上的血就退潮般地退进了脚底的土地里。她的身子就像一件破旧的衣服跌落的沙发下面。

    她亲眼目睹了她的生命与过去许多年的丈夫的生命组合所创造的另一条生命,而这条生命过多地融进厲于丈夫骨血的基因。她从儿子的骨血中看到了完完全全的丈夫二当那个男人从昏迷中睁开眼时,他面前耸立的黑影,使他感到这是许多年前那个对着他坚定自信英雄般挺立的陌生男人,他感到飞溅的血浆朝他涌来,淹没他,窒息他。他发出一声狼嚎般的呼晡,从沙发上飞一般跳起来,冲出门去。

    她的目光随着男人的背影飘去,飘了很远,飘向天边那个圆球似的黑蚂蚁包咝咝的肉麻声顿时包围着她。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儿子。

    儿子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笑怠。

    也是一个无风无雨太阳挺鲜亮的清晨,巷口卖茶叶鸡蛋的余胖娘站在楼下的一块圆石头上,伸长脖子朝楼上喊,喊声如雷鸣般贯穿着楼道。

    她轻轻拉开门走出去,伸头朝楼下望,余胖娘像一只胖母鹅正在呼叫。

    “叫你呢,快去看看吧,巷口那边的十字路口,你家男人好像睡在那里了尽管十字路口使她感到毛发直立,但既然她的男人躺在那里,她也只得再次走向它。

    她在走出门的时候,仿佛感到她的这个男人睡在十字路口是有所目的的。当她在远处看到围了一堆如同坟堆似的人群时,她又猜到了她男人躺在那里的模样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像丈量土地似地在人堆外的地上用长尺量来量去,量完了就走过去围住大声说话的余胖娘。余胖娘眯着双眼,用脚手比划着说话:“从早到晚从晚到天明,都在这里转游,转游了整整两天两夜,是清晨我去上厠所,从厠所的门缝里我看见他猫着腰朝车冲过去了太阳升起老高时,她蹲下仔细察看她男人的面孔,她发现男人的头像一块刚烤熟的面饼,端端地贴在地上。地上有血,血已被车轮带出去好长一段,极像一段上好的印染花布料。

    阳光在还没僵硬昀血浆上面闪闪烁烁。

    一条沉重的黑影从她的身后缓缓地移过来,漫过她的身躯,移向那个躺着的男人,直到整个黑影将那个男人的躯休覆盖。

    她想去推开这个沉重的黑影,可是她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又優住了。

    这条黑影使她又亲眼目睹了许多年前丈夫检朝街面躺着时的现实。

    这使她眼前转动着无数的小轮,无数的小轮又汇集…起变成一个巨大的轮,这个轮带有一种神秘的痕迹,使她感到时光的退朔或者重演口她在那神秘的痕迹中,亲眼目睹了人在扮演伤害他人它物的角色的同时也扮演了自戕自毁的角色。

    她回过头去,看见她的儿子,地的儿子脸上巳脱去了灰沉沉的笑意,他巳将沉重的身影投向阳光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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