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秦州诗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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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在秦洲〔州〕写的诗,集中在五言律,给人以一种新的风格之感。这种风格,应该是关塞诗所特有的。杜甫后来到夔州后曾有著名的诗句道:“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的秦州律诗确乎就是杜甫生平最萧瑟的诗,应该是受了庾信的影响。杜甫一生最后的一首诗又曾说他“哀伤同庾信”,(《风疾伏枕书怀》)他的秦州律诗便最有同乎庾信的哀伤,用庾信的话就是“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不过庾信哀伤固是哀伤已极,同时他从哀伤中得到陶醉,他把这种生活写得很“美”,好比在我们这里引的他的两句话之下接着就是这么两句:“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就描写冰天雪地说不能有更好的形象,他用着典故借一只大龟来说秦地寒冷,让鹤来表示今年雪下得大,读者读着就爱好这个形象,为庾信的文章所吸引了,庾信自己确乎在这些形象里忘记了哀伤。庾信的文章都是这样,好比他写逃难的生活:“兽食无草,禽巢无木,于时无惧而栗,不寒而战,胡马哀吟,羌笳凄啭,亲友离绝,妻孥流转,”这应该是现实的,令人感到逃难的痛苦,然而庾信不止于此,他总要把这种生活“想象”化,仿佛别有天地非人间似的,用典故来达到这个目的,所以他很喜欢这样写:“石望夫而逾远(因为有望夫石这个典故,走起路来这块石头愈望愈远),山望子而逾多”(因为有望子陵的典故,走路当中山自然是愈望愈多),“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读者读起来也就陶醉了。我们再抄他描写被俘入秦的一段文章:“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鮧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论痛苦是最痛苦的生活,论形象是最形象的文章,把千里路的事情都写出来了,然而这样的人只配作俘虏,说“冤”说“愤”都是典故,实生活都变成了想象,也就是“忘却”,毫无斗争意志。这与作者的阶级出身有关系,就是没落的贵族阶级。他的语言确是“清新”,杜甫所谓“清新庾开府”,他的风格确是“萧瑟”,——安得不如此?因为生活,如他的诗所说的,“终为关外人!”“安知死羡生?”杜甫同情他的哀伤,也确乎受了他的“萧瑟”的影响,一到秦州,所谓“浩荡及关愁”,就不知不觉地写出自己的关塞诗来了。他后来到夔州后乃意识着,可是就诗的风格说,只有秦州诗与庾信的“动江关”的诗赋相似,而且更有意义,因为杜诗总是表现着积极的精神,诗人总是希望国家强盛的,个人的生活总是有充分的斗争意志的。所以我们对于杜甫的秦州诗应该给以极大的注意,我们就说秦州律诗是杜甫最出色的作品,是有理由的。

    杜甫于唐肃宗乾元二年七月从华州往秦州,主要是生活的困难,所以《秦州杂诗》第一首便说:“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同一首诗末二句是:“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便是说想在秦州住下去又怕住不下去了。秦州西出吐番,胡汉杂处,如《秦州杂诗》第三首说的,“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杜甫在这里天天听“胡笳”,看“羌童”,还有“烽火”、“驿使”,都是与国家安危有关的事。个人的生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史称“负薪采橡栗自给”。七月从华州来,十月里又离秦州往同谷去了。在这一秋里,在祖国的西边疆作了淹留,结果给千载下的读者留下了难忘的诗篇。下面我们讲秦州诗十首,都是五言律诗。

    秦州杂诗(录四首)

    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

    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鞞。

    首两句用极少的语言(十个字)把古塞的秋天的形象完全传给没有到过古塞的人了。中国诗向来是以少写多,令人不觉其少,只觉得话都给它说尽了,说尽了而又余音不绝,能令千载下的读者回咏不已,像《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便是的。杜甫的“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也是一样,看他写边塞的冷,写边塞的秋天满布着雨云,能用了几个形容词?其实是最大的人工。人工里包括了语言的规律,包括了文学的传统。我们说“漠漠秋云低”是满布着雨云,诗人从哪里叫我们看见秦州雨呢?他取了一个典型的形象,他把雨从雨中飞的黄鹄的翅膀上垂下来(正如同在我们家里雨从瓦檐上垂下来一样),因为这时天上飞的这只鸟儿不能不被风吹雨打的。在中国诗词里又常常以小写大(比如把雨声写在芭蕉里,把夕阳写在雁背上),老话叫做“境界”,其实在我们今天看来就是看你所取的形象恰当不恰当,自然不自然,真实不真实,美丽不美丽,而且通过这个形象看不看得出作者的积极精神、战斗意志。杜甫的“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便是恰当的,自然的,真实的,美丽的,不只是写景的诗,而是抒情的诗,表现了杜甫的积极精神、战斗意志。这起首四句给人多么萧瑟的情调呵!接着两句又真是整个杜甫精神的表现,就是无论如何不忘记国家,在祖国的西疆更容易想到祖国的北疆,“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这时史思明尚占据河北,诗人记起“出自蓟北门”这一句古诗,就连忙说一句话道:“蓟门谁自北”呢?中国人谁在那里走路呢?杜甫自己则在秦州这里,这里正在抵御吐番,所以又说“汉将独征西”。“征西将军”是汉朝的史实,借这个典故表明唐朝在西境设有将军。杜甫的秦州诗里另有一首《日暮》,末二句“将军别换马,夜出拥雕戈”,可见确实是有一个将军的。律诗写成一个有机体真不容易,也就是作诗的人除掌握技巧之外本来就难得有一个整个的思想感情,杜甫的整个的思想感情则给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爱国,他个人是流落在国家的极西的地方,他触景生情,在他下笔之先我们可以推见他并没有想到要写“蓟北”的,他可能是看见了雨中的飞鸿〔鹄〕,看见饥鹰啄泥,(这两个形象就象征诗人高贵的品质,艰难的生活!)然而一落笔就写到蓟北去了,这难道不是因为平日忧国之深吗?杜甫秦州律诗的特色真是“天衣无缝”,是诗人思想感情的整体的表现。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鞞”,又是真实的感情,我们应该同情他。这种感情在秦州诗里还有,如《寓目》所说,“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他确是经过的太多了。他只有些厌战,但他的坚强的心一点也不衰,我们看秦州诗里另有一首《蕃剑》,最后两句是,“风尘苦未息,持汝奉明王!”此外表现坚强感情的诗还很多。在这里听见鼓鞞,感到厌听,他认为有些不应该,所以说着“不意”,说着“书生耳”,因为这里是国防之地。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候火云峰峻,悬军幕井干。

    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

    这种诗,技巧上很象庾信的文章,“凤林”跟“鱼海”,“风连西极”与“月过北庭”,真是“清新”,真是“萧瑟”,然而杜甫在这里不象庾信是用典故,他写的是当时实际环境,凤林、鱼海都是边境地名,北庭是唐朝的西疆,设有北庭都护府,西极也就是极西之地。“幕井”的“幕”字,是军中饮水之井遮之以幕,故井用“幕”来形容,现在这个井里的水要干了,这是严重的事情。上一句“候火云峰峻”也是一个警惕的形象,烽火在山上点起来了。所以诗的现实性非常之强,给人以一种艰难奋斗的感觉,不象庾信陶醉在一种想象里,庾信说着“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实在是把忧“忘”了。我们再看杜甫的这两句:“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这充分表现诗的政治性。前面诗人说他“临衰厌鼓鞞”,并且承认自己是“书生”的耳朵,那确是一时的伤感。这里则自命为“故老”,向国家建议应该再用郭子仪做大将。旧日说诗的人对这两句这样解释是对的。就在杜甫入秦州这年,唐肃宗听信谗言把郭子仪罢免了,故杜甫以“故老”自命,说出他的意见。后来的局势确是导致吐番入秦陇,陷长安,恢复长安的是郭子仪的功劳。杜甫真是爱国诗人。我们看这首诗紧接着的下一首,首两句道:“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诗人的愤慨是显然的,“野老复何知”就跟着“故老思飞将”来,“野老”是自谓,“故老”也正是自命。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影)卧钟边。俛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象这样描写景物的诗,在中国诗里也是少有的,在杜甫自己的诗里也是少有的,真是“清新”,真是“萧瑟”。同庾信的诗比起来完全不靠字面生感情,同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比起来又真真是有个人与时代的艰难困苦,而语言是一样的明净,景物是一样的天成。首两句山上的庙给人看见了,立在那里了,而水也就在人眼下流出去了。接着就看见在古庙里有一棵老树,同时又不忘记清溪的印象,这一流泉传注于一邑。这时是秋天,是日暮,杜甫看见花,花长在危石底下,看见钟卧着,可见寺的荒废了,而这个钟旁仿佛故意跟着一个影子似的,晚照之下也很有生气了。杜甫在这个山上很望了一下,所以他说“俛仰”。他的“悲身世”决不只是个人的感情。而溪风为之飒然而至。这便叫做“文章本天成”,这是难得的律诗。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野人矜绝险,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这是一首清新的诗,在秦州以前的诗里没有见过,在秦州以后的诗里亦不可再得。就这首诗所表现的对生活的态度说,杜甫对生活的态度,也就是说他将取一个什么方式来生活,是真真没有人及得上他,比起陶潜来杜甫更接近人民得多,因为他丝毫没有“隐逸”气,没有特别的士人的身分,他只是到了没法生活的地步,只好准备选择卖药这个途径。他对于这个职业是有些内行的,当他在长安的时候就卖过药,如他在《进三大礼赋表》内所说的。至于“采药吾将老”之后是不是一样关心国事,关心人民的生活,替人民说话,那当然一样是关心的,他本来就不是存心来做一个“避俗翁”,如他所说陶潜的。其实卖药也只是一个理想,这样又何能生活得下去,我们看他终于离秦州而去同谷,到了同谷生活就濒于绝望便可知道。以老老实实的生活态度写出这么有风趣的诗来,是这首诗的特点。

    东柯谷在秦州东南五十里,杜甫的侄儿杜佐居住在这里,这可能是杜甫也想在这里住下去的原因。“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两句写东柯是众山外的一个山,常常有这样的山,于众峰之外独立一峰,因之它特别引起人看它,如陶渊明说树一样,“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若它与众峰连起来,它的可居住的条件便少了。我们不能因这两句诗联想到杜甫脱离群众,说他是一个很蹩扭的人。不能这样说。杜甫只是一眼觉得东柯谷好,“不与众峰群”是它处的地位,不是它的“性格”。杜甫本人的性格也确乎不是不喜与人为群的,当然他也不会敷衍人,他自己说得明白:“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归茅宇,旁舍未曾嗔。”(《暇日小园散病》)可见他同群众的关系是好的。“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这两句又写出多么一种和平的空气,他在后来写的诗总是“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一类的情调,显出生活的孤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秦州时仿佛还有希望,至少不绝望,——他万万想不到结果要由陇入蜀,由蜀出峡,一直漂流楚湘而死!秦州诗的清新可爱,在杜诗里确实是偶尔得之。从这两句,我们又可以看出古人在选择语言方面的推陈出新,杜句与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关,而王勃的两句与庾信的“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有关。庾信是杜甫所谓“清新庾开府”,王勃要显得不自然些,而“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太自然了,太天真了,仿佛小孩子的感情似的,一点也不是故作工巧。我们说“不与众峰群”不是东柯谷故意脱离群众,从“落日邀双鸟”的空气也看得出,大家都是很和谐的。接着“野人矜绝险,水竹会平分”也是和谐的,大约杜甫看见有一个人在悬崖绝壁上行其所无事地攀折什么东西,他故意用一个“矜”字,羡慕那人真有本领。其实那人不是“矜”,是如履平地。诗人连忙自己解嘲:“我不能象你那样走高险之处,水和竹我们两人可以平分罢?”在另外一首咏东柯谷的诗里杜甫曾说此地“映竹水穿沙”,可见水竹之可爱。

    最后两句,“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便是杜甫告诉我们,他将就在东柯住下去,以采药卖为生活,不过他还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家里的小孩子知道罢了。他这话说得很有点幽默,是模仿《左传》上记载的鲁隐公将授位于桓公所说的话,那话是:“使营菟裘,吾将老焉。”一家人寄居于此,是准备过穷苦日子的,故这样幽默着说。仇兆鳌注云:“采药二句即晚唐诗山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所本。”这是非常错误的话,完全不懂得杜甫的意思。杜甫哪里有一丝一毫这种道士气味呢?同在《秦州杂诗》里不还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的话吗?那不正是“采药吾将老”的注释?

    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我们读杜集,各时期的诗是分得很清楚的,从诗的内容很容易辨得出,风格也显然各有不同,正如同春夏秋冬各个季节令人一接触到就知道时候变换了一样。秦州诗如我们已讲过的四首,我们说是“清新”,说是“萧瑟”,表现着秦州以前的诗所没有的风格。再读这一首《月夜忆舍弟》,又必觉得新鲜,好象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诗似的,倘若你第一次读杜集的话。是的,这首诗里有“露从今夜白”这一句,这一句打动我们的耳目和心灵仿佛它是最难得的语言,其实再一想是平常话表现平常事,乡下人谁都知道有白露节,这一整首诗打动我们也正如此。我们读杜集第一次有这样的诗感到新鲜,同时也因为我们在杜甫以前的别人的集子里也没有碰到,毫没有面熟之感。这样的东西对我们是最容易接受的,只是难得给我们见面罢了。在杜诗以后的篇章里这样的东西还有,但也不多见,如怀念李白而写的那首《不见》便属于这一类。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一看知道是杜甫的诗,是杜甫最动感情也最容易动读者的感情的句子,这种句子也从《月夜忆舍弟》开始有。

    寓目

    一县葡萄熟,秋山苜蓿多。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

    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

    这是把所见所感都直接地写出来的诗。凡属直接地写出来的东西,未必令人如你有同感,如你身临其境有同见,因为你所写的未必是有代表性的东西,可能是个人的偶感偶见。杜甫的这首《寓目》则非常地感动人,原因又很明白,杜甫自己已经说了,他是“丧乱饱经过”的人,他很容易触目惊心了。他在这个“寓目”的题目之下,预感到从祖国西疆将又有祸事起来。我们引朱鹤龄的话:“此诗当与‘州图领同谷’一首参看,关塞无阻,羌胡杂居,乃世变之深可虑者,公故感而叹之。未几,秦陇果为吐番所陷。”这话是不错的。杜甫真真是爱国诗人,他这首诗简直象鸟鸣,从这个声音里能告人以季节了。诗写得非常之真,同时又非常之美,但这里的美感同庾信的文章所引起的不一样,庾信引起人的陶醉,叫人忘却,杜诗确乎是给人以忧伤警惕之感。看见这么多的葡萄,看见这么多的苜蓿,就令人感觉这里不是中国内地。“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是真真地会写,写得真实,能够诗中有画,而毫不风景迷人!这是杜甫最伟大的地方。庾信就是迷人。这是他的没落之故。我们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人在这里尽有原故可以思考。这里有关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原则。“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把边地上羌女、胡儿都写出来了,写得很形象,表现着羌女、胡儿强梁的个性,而诗人在这里就受了刺激,所以接着就说“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朱鹤龄说到“当与‘州图领同谷’一首参看”,我们确是应该参看,前面已经引了这首诗的两句,全诗是:“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马骄胡舞二句写秦州降虏正同《留花门》一首诗里写留在京室的回纥是“天骄子”是一样,诗人以为可虑,而“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就是说不懂事的中国少年反而要插足于胡舞之中,这是很危险的!你将以为边防不足虞了!

    遣怀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天风随断柳,客泪堕清笳。

    水静楼阴直,山昏塞日斜。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

    这首诗写的事情很多,霜,露,菊,风,柳,泪,笳,水,楼,山,日,鸟,还特别提到鸦。写了这么多的事情,而毫没有令读者的注意力分散,令读者一气读下去,诚如向来说诗人说的,“读之令人欲涕。”这表示杜甫在秦州的日子虽然只有一个短短的秋天,边秋的生活却把他包裹住了。他感受得太深,霜,露,菊,风,柳,泪,笳,水,楼,山,日,鸟,以及暮鸦,样样都是秦州的,对他起了什么影响,他能够写出来同样地影响我们了。他后来在蜀中写的诗,如七律《登高》,起二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写的事情也是很多的,向来说诗人评为“一句中三层”,是的,两句是六层,这里的“层”字很可注意,可能是做诗做出“三层”来,不及秦州诗《遣怀》写许多事情而令读者毫不感觉到作者是故意加进来的。在这个意义上,秦州诗的价值是特别值得提出的。“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确实应该拿来移赠于杜甫的秦州诗。当然,我们已经说过,这是就诗的风格说,若就写诗的精神说,从这一首《遣怀》也就看得出,杜甫是正视现实,以积极的态度记录正在过着的这个生活,对前途是奋斗着去。庾信则是忘却现实,陶醉于故纸堆中的想象。

    这首诗所表现的时间是从“日斜”到夜。二、三、四、五、六、七、八,共七句,是在日斜到夜这段时间内,如仇注所云“句句是咏景,句句是言情”,不外“边塞凄凉,触景伤怀”。首句“愁眼看霜露”则不属于这段时间内的事情,是诗人看见菊花,爱这个花在这个地方开得好看,仿佛霜露不足以摧残它似的,而自己每天则不免以“愁眼”看此地霜露,所以可爱“寒城菊自花!”这一句诗真是好,杜甫是冲口而出的,比起陶渊明的“寒华徒自荣”来要显得杜甫是生活的战士,他不觉而爱寒城中的菊花开,陶渊明尚有些孤芳自尝〔赏〕。“寒华徒自荣”就表现陶渊明的人格,他不怕穷,他能自得。杜甫的人格要两句诗一齐表现,即是“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十个字,“霜露”好比不属于个人范围艰难的生活,“愁眼”表示自己感到的苦,这里当然也有人民的苦,而“寒城菊自花”正是在他的时代当中诗人有他的美丽的诗篇。我们再说一句,这两句诗杜甫是冲口而出的,他想不到“寒城菊自花”似的,因为他确乎记得他每天“愁眼看霜露”,而现在眼前开着这可爱的秋花了。往下六句都是眼前的景,当下的情,把边塞写尽了。天风吹柳,清笳堕泪,楼影是“万里流沙道,西行过此门”(《东楼》)的楼,这个楼下有水,此时“水静楼阴直”了,而远处“山昏塞日斜”。“夜来归鸟静,啼杀后栖鸦”,这里的“啼杀”二字真是啼杀,比起陶渊明的“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来杜甫痛苦的喊声大得多了。

    夕烽

    夕烽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

    照秦通警急,过陇自艰难。闻道蓬莱殿,千门立马看。

    杜甫在秦州诗里屡次说到烽火,如《秦州杂诗》第一首说“西征问烽火”,第十八首“警急烽常报”,第十九首“候火云峰峻”,《寓目》里又说“羌女轻烽燧”,这里是以“夕烽”为题专写烽火。我们可以推想,他是从内地来的人,而且“丧乱饱经过”,在与吐番接壤的秦州,每日看着平安火,或者看见报警急的火,是不能不引起心事的。这一首《夕烽》是望见平安火从西方传来,所以说“夕烽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因为是平安火(凡属平安火只用一炬)故接着描写两句:“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虽然是平安火,但杜甫的心里总是感觉着国家多难的,所以接着四句就写他安不忘危,诗人的忧国忧民的精神完全传给我们了,我们看他的心怎样地和这一炬火一样,照秦照陇一直照到长安!“照秦通警急,过陇自艰难”,这里的“艰难”二字应该同《潼关吏》里的“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艰难”同样体会,杜甫最懂得“艰难”的意义。末后两句“闻道蓬莱殿,千门立马看”对整个诗的作用是很大的,没有这两句则这首诗就缺乏形象性了。当然,《夕烽》诗的形象是非常生动的,集中的,是最后两句把它集中起来了。

    日暮

    日暮风亦起,城头乌尾讹。黄云高未动,白水已扬波。

    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将军别换马,夜出拥雕戈。

    这首诗把杜甫在边塞上一种警惕的心写得非常逼真。许许多多并不相关联的形象(只是在一个时间里)通过诗人的心灵都联起来了,一幅可忧的秦州画面。首四句,两联,里面有三个副词,“亦”,“未”,“已”,最是善于作心理描写,写一个人在边城远近上下四顾。应是先有第二句的事情,即是说城上一只乌的尾巴动(“讹”就是动,从《诗经》一群牛或羊在那里“或寝或讹”学得来的),给诗人注意了,连忙乃觉到“日暮风亦起”,这里的“亦”字传神。“黄云高未动,白水已扬波”也是一样,是先看见白水扬波,然后再向天上望望,黄云并没有怎么动了。写出云层之重,而日暮风亦不大。“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杜甫又写秦州的羌胡,虽然是妇女儿童,(当然是妇女儿童,否则不已经是敌寇了吗?)然而在中国边城里仿佛只有他们格外露头面似的,同《寓目》里“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两句是一样的用意。“语还笑”的“还”字,“行且歌”的“且”字,也都是副词传神。最后两句写中国的将军,也是两个副词起作用,即是“别换马”的“别”字,“夜出”的“夜”字——在这里是副词的功用。将军在夜里另外换一匹马骑着出来,不是表示要小心一些吗?所以综观全诗,是杜甫忧边。

    空囊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杜甫写穷的诗很多,一般是大喊大叫,(我们赞成大喊大叫!)如《同谷七歌》,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都是叫破了喉咙的。独有这一首《空囊》显得很象一个“高人”似的,象起首的两句“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在杜诗里真只有这一次碰见。杜甫绝没有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分〔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一类的想象。他总是同老百姓一样诉苦。因此,在杜集里,对于这一首《空囊》,我们要另眼相看了。我们还应该这样想,倘若我们画这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的诗人的画象,他的“明霞高可餐”的精神也是要体会进去的。中国诗人,陶渊明也是最切实的,他的《咏贫士》的诗,不说一句“明霞高可餐”的话,不是说没有衣穿,就是说没有饭吃,象杜甫的“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一样。然而杜甫的“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的思想感情陶渊明就可以说没有,陶渊明是“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是说自己不适于生存,所以杜甫称他为“避俗翁”确是有道理的。杜甫这里用了“卤莽”二字斥责“世人”(当然没有把人民群众包括进去),是愤慨国家的事情只有由他们搞的,卤莽灭裂,任意胡为。有良心的少数人就混不进去,所以“吾道属艰难”。最后两句“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可能与陶诗与《诗经》有关联。《诗经》有“瓶之罄矣,惟罍之耻”的话,陶渊明也说“尘爵耻虚罍”,这充分表现士大夫阶级对贫穷的幽默,在家里没有酒喝的时候,不肯大发牢骚,对着空杯子和空瓶子看,杯子和瓶子说笑话:“是你没有酒,所以显得我可耻了!”杜甫“囊空恐羞涩”的“羞涩”,可能是从《诗经》和陶诗的“耻”字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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