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石子船·龙朱-龙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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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朱》1931年8月由上海晓星书店初版。

    龙朱

    写在“龙朱”一文之前

    这一点文章,作在我生日,送与那供给我生命,父亲的妈,与祖父的妈,以及其同族中仅存的人一点薄礼。

    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

    你们给我的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遗传,到如今,向前证实的特性机能已荡然无余,生的光荣早随你们已死去了。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恸,内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气。

    我只有一天忧郁一天下来。忧郁占了我过去生活的全部,未来也仍然如骨附肉。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时代的白耳族王子,你的光荣时代,你的混合血泪的生涯,所能唤起这被现代社会蹂躏过的男子的心,真是怎样微弱的反应!想起了你们,描写到你们,情感近于被阉割的无用人,所有的仍然还是那忧郁!

    第一说这个人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是为了他的美。其他的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提到龙朱相貌时,就使人生一种卑视自己的心情。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鼻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破龙朱的鼻子。这样与天作难的倔强野心却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却因为这美,仍然把这神巫克服了。

    白耳族,以及乌婆、猓猓、花帕、长脚各族,人人都说龙朱相貌长得好看,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正因为说这样话的人太多,无量的阿谀,反而烦恼了龙朱了。好的风仪用处不是得阿谀(龙朱的地位,已就应当得到各样人的尊敬歆羡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动勇敢的悲欢,好的风仪全成为无意思之事。龙朱走到水边去,照过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处,又时时用铜镜观察自己,觉得并不为人过誉。然而结果如何呢?因为龙朱不像是应当在每个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因此反而与妇女们离远了。

    女人不敢把龙朱当成目标,做那荒唐艳丽的梦,并不是女人的错。在任何民族中,女子们,不能把神做对象,来热烈恋爱,来流泪流血,不是自然的事么?任何种族的妇人,原永远是一种胆小知分的兽类,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样情人为合乎身分。纵其中并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从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种好教训。相貌堂堂是女子倾心的原由,但一个过分美观的身材,却只作成了与女子相远的方便。谁不承认狮子是孤独?狮子永远是孤独,就只为了狮子全身的纹彩与众不同。

    龙朱因为美,有那与美同来的骄傲不?凡是到过青石冈的苗人,全都能赌咒作证,否认这个事。人人总说总爷的儿子,从不用地位虐待过人畜,也从不闻对长年老辈妇人女子失过敬礼。在称赞龙朱的人口中,总还不忘同时提到龙朱的相貌。全砦中,年青汉子们,有与老年人争吵事情时,老人词穷,就必定说,我老了,你青年人,干吗不学龙朱谦恭待长辈?这青年汉子,若还有羞耻心存在,必立时遁去,不说话,或立即认错,作揖赔礼。一个妇人与人谈到自己儿子,总常说,儿子若能像龙朱,那就卖自己与江西布客,让儿子得钱花用,也愿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将来有个丈夫能与龙朱一样。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妇人,说到丈夫时,总说你不是龙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龙朱,我做牛做马也甘心情愿。

    还有,一个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里约会,男子不失约,女人第一句赞美的话总是“你真像龙朱。”其实这女人并不曾同龙朱有过交情,也未尝听到谁个女人同龙朱约会过。

    一个长得太标致的人,是这样常常容易为别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

    龙朱在本地方远远近近,得到的尊敬爱重,是如此。然而他是寂寞的。这人是兽中之狮,永远当独行无伴!

    在龙朱面前,人人觉得是卑小,把男女之爱全抹杀,因此这族长的儿子,却永无从爱女人了。女人中,属于乌婆族,以出产多情多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从无一个敢来在龙朱面前,闭上一只眼,荡着她上身,同龙朱挑情。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她绣成的荷包,掷到龙朱身边来。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自己姓名与龙朱姓名编成一首歌,来到跳年时节唱。然而所有龙朱的亲随,所有龙朱的奴仆,又正因为美,正因为与龙朱接近,如何的在一种沉醉狂欢中享受这些年青女人小嘴长臂的温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请求帮忙吧。”

    使龙朱生长得如此壮美,是神的权力,也就是神所能帮助龙朱的唯一事。至于要女人倾心,是人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设法使女人来在面前唱歌,狂中裸身于草席上面献上贞洁的身,只要是可能,龙朱不拘牺牲自己所有何物,都愿意。然而不行。任怎样设法,也不行。七梁桥的洞口终于有合拢的一日,有人能说在这高大山洞合拢以前,龙朱能够得到女人的爱,是不可信的事。

    不是怕受天责罚,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预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止,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将她的爱情,给了一个男子,轮到龙朱却无分了。民族中积习,折磨了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是在爱情中退位落伍,这不是仅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种族中人,总不缺少同样故事!

    在寂寞中龙朱用骑马猎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过了。

    日子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若说无论如何可以指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像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加上了些更表示“力”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增加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年龄所补充的,是更其能顽固的预备要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七梁洞并未有合拢,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青,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作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幸福与苦恼,也将同样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总有女子来爱龙朱么?

    白耳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在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男子妇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及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的话。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者爱情扼着了他的喉咙,歌不出心中的事时,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到家,成了管家妇。或者到山峒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青年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作我们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年青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意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是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是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的。我们也不要把话说尽,在七梁桥洞口合拢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遇着与这个高贵的人身分相称的一种机运!

    第二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妇人全都负了柴耙同笼上坡耙草。各处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双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是正用着那“一日数摸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宝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到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还是每天把这刀来磨的。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望天空。黄的日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八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白耳族,乌婆族,猓猓,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青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委娜丝神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白耳族还是乌婆族,总之这民族无用,近于中国汉人,也很明显了。

    龙朱正磨刀,一个矮矮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因为远处又有歌声飞过来了。

    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像唱歌,在揉和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挟着一点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句“谁个女子敢想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和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个时候他哭着脸,表示自己的苦恼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样子。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这样的矮子,不出赌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事了。

    龙朱不作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是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蠢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在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那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过,也就很可以打胜仗了。”

    “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咽喉了,龙朱失笑的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相貌把你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说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定为我引到老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歌声上,却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是即或见到矮人在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是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真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的大的头颅,悲声的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的美,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要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的蠢人,丢了白耳族的光荣!”

    矮奴就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支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白耳族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尽。说到像甜酒,说到像枇杷,说到像三羊溪的鲫鱼,说到像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是看得出矮奴饿了,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因了好奇,不相信,就为矮奴设法,说同到矮奴一起去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到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快出砦门到山中去。

    不到一会这白耳族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积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着待唱歌人解释。龙朱就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歌的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是好男子的称呼。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名,又提到别的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XXXX,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擦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到龙朱不作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是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是如何。

    于是矮奴照到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掺了水的酒总比酒糟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可以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分,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是预备在白耳族与男子唱歌三年,再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的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什么你不说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吗?”

    矮奴听到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的笑话。他哪里会想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是没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来我看是什么女人,敢轻视我们白耳族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稍稍过了些时间,女子果然又唱起来了。歌的意思是:对山的雀你不必叫了,对山的人你也不必唱了,还是想法子到你龙朱王子的奴仆前学三年歌,再来开口。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白耳族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花的。矮子烂了脸,不知所答。年青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压着了喉咙,平平的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白耳族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独身。”

    不久,那一边像思索了一阵,也幽幽的唱和起来了,歌的是:你自称为白耳族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钟的声音,本来拿所有花帕苗年青的女子供龙朱作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极其委婉谦和,音节又极其整齐,是龙朱从不闻过的好歌。因为对山的女人不相信与她对歌的是龙朱,所以龙朱不由得不放声唱了。

    这歌是用白耳族顶精粹的言语,自白耳族顶纯洁的一颗心中摇着,从白耳族一个顶甜蜜的口中喊出,成为白耳族顶热情的音调,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声音仿佛全哑了。一切鸟声与一切远处歌声,全成了这王子歌时和拍的一种碎声,对山的女人,从此沉默了。

    龙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断定了对山再不会有回答。这时等了一阵,还无回声,矮奴说:“主,一个在奴仆当来是劲敌的女人,不在王的第二句歌已压倒了。这女人不久还说到大话,要与白耳族王子对歌,她学三十年还不配!”

    矮奴问龙朱意见,许可不许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说大话的女子,

    大话是以后不用再说了,

    若你欢喜作白耳族王子仆人的新妇,

    他愿意你过来见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闻有回声。矮奴说,这个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矮奴说的只是笑话,然而龙朱却说出过对山看看的话了。龙朱说后就走,向谷里下去。跟到后面追着,两手拿了一大把野黄菊同山红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说,在龙朱王子面前,跛脚的人也能跃过阔涧。这话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这身长不过四尺的人,就决不会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

    第三唱歌过后一天

    “狮子我说过你,永远是孤独的!”白耳族为一个无名勇士立碑,曾有过这样句子。

    龙朱昨天并没有寻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处的毛竹林中时,不见人。人走去不久,只遗了无数野花。跟到各处追。还是不遇。各处找遍了,见到不少好女子,女人见到龙朱来,识与不识都立起来怯怯的如为龙朱的美所征服。见到的女子,问矮奴是不是那一个人,矮奴总摇头。

    到后龙朱又重复回到女人唱歌地方。望到这个野花的龙朱,如同嗅到血腥气的小豹,虽按捺到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恼矮奴走得太慢。其实则走在前面的是龙朱,矮奴则两只脚像贴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像飞。不过女人比鸟儿,这称呼得实在太久了,不怕白耳族王子主仆走得怎样飞快,鸟儿毕竟是先已飞到远处去了!

    天气渐渐夜下来,各处有鸡叫,各处有炊烟,龙朱废然归家了。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后面,把所有的花丢了,两只长手垂到膝下,还只说见到了她非抱她不可,万料不到自己是拿这女人在主人面前开了多少该死的玩笑。天气当时原是夜下来了。矮奴是跟在龙朱王子的后面,望不到主人的颜色。一个聪明的仆人,即或怎样聪明,总也不会闭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中事!

    龙朱过的烦恼日子以昨夜为最坏。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褂,走到堡墙上去外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白耳族的王子,仰天叹息,悲叹自己。且远处山下,听到有孩子哭,好像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那好梦?那白耳族的青年,在日里唱歌疲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体,岂不是在这时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是那扰乱了白耳族王子的心的女人,这时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应当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梦。她不应当有睡眠。她应当这时来思索她所歆慕的白耳族王子的歌声。她应当野心扩张,希望我凭空而下。她应当为思我而流泪,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儿?

    烦恼中的龙朱,拔出刀来,向天作誓,说:“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龙朱不能得到这女人作妻,我永远不与女人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负责!若是爱要用血来换时,我愿在神面前立约,砍下一只手也不悔!”

    立过誓的龙朱,回到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了不久,就梦到女人缓缓唱歌而来,穿白衣白裙,头发披在身后,模样如救苦救难观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倾身膜拜。但是女人却不理,越去越远了。白耳族王子就赶过去,拉着女人的衣裙,女人回过头就笑。女人一笑龙朱就勇敢了,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连衣抱起飞向一个最近的山洞中去。龙朱做了男子。龙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全献给这梦中女子了。

    白耳族的大神是能护佑于青年情人的,龙朱所要的,业已由神帮助得到了。

    今日里的龙朱,已明白昨天一个好梦所交换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足了一点,坐到那大凳上晒太阳,在太阳下深思人世苦乐的分界。

    矮奴走进院中来,仍复来到龙朱脚边伏下,龙朱轻轻用脚一踢,矮奴就乘势一个斤斗,翻然立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为你有时高兴,用你尊贵的脚踢我,奴仆的斤斗决不至于如此纯熟!”

    “你该打十个嘴巴。”

    “那大约是因为口牙太钝,本来是得在白耳族王子跟前的人,无论如何也应比奴仆聪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是又在做戏了。我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许这样,难道全都忘记了么?你大约似乎把我当做情人,来练习一精粹的谄媚技能吧。”

    “主,惶恐!奴仆是当真有一种野心,在主面前来练习一种技能,便将来把主的神奇编成历史的。”

    “你是近来赌博又输了,总是又缺少钱扳本。一个天才在穷时越显得是天才,所以这时的你到我面前时话就特别多。”

    “主啊,是的,是输了。损失不少。但这个不是金钱,是爱情!”

    “你肚子这样大,爱情总是不会用尽!”

    “用肚子大小比爱情贫富,主的想象是历史上大诗人的想象。不过,……”

    矮奴从龙朱脸上看出龙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说了。这据说爱情上赌输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出去的样子,就改口说:

    “主,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是日神特意为主出游而预备的天气,不出去像不大对得起神的一番好意!”

    龙朱说:“日神为我预备的天气我倒好意思接爱,你为我预备的恭维我可不要了。”

    “本来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维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头与雨一块儿长在世界上的,赞美形容自然是多余。”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唠唠叨叨?”

    “在美的月光下野兔也会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当然比野兔聪明一点儿。”

    “够了!随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见到那个人。”

    “主呵,我就是来报告这件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女人是黄牛寨寨主的姑娘。据说这寨主除会酿好酒以外就是会养女儿。据说姑娘有三个,这是第三个,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来。不常出来的据说生长得更美。这全是有福气的人享受的!我的主,当我听到女人是这家人的姑娘时,我才知道我是癞蛤蟆。这样人家的姑娘,为白耳族王子擦背擦脚,勉勉强强。主若是要,我们就差人抢来。”

    龙朱稍稍生了气,说:“滚了吧,白耳族的王子是抢别人家的女儿的么?说这个话不知羞么?”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的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寨上,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怎样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到外面来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的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见又是多么自私!白耳族的王子,如今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让奴仆随在一旁!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飞跑向黄牛寨去。

    快要到寨边,白耳族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蹲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墩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望到这人的背影是一个女子,心就一动。望到一个极美的背影还望到一个大大的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的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像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去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昧进去,里面的狗像豹子!虽说白耳族的王子原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的笑。且知道有人在背后了,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白耳族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白耳族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态的情形,又望到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墩上的男子是龙朱,他不知所措对龙朱作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公鸭,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像唱歌一样,说道:

    “白耳族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赔礼。不可恕的过失是永远不可恕,因为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

    “跟到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被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忙赔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望到女人回了头,就又说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问。

    “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不要紧的。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白耳族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

    “不过白耳族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是这样也才配说是好仆人——”

    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肘上,向龙朱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矮奴与菜篮,全像懂得事,避开了,剩下的是白耳族王子同寨主女儿。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本篇发表于1929年1月10日《红黑》第1期。署名沈从文。

    参军

    一个刚刮过脸的青年弁兵,穿了一身新棉军服,双脚交叉倚立在参军室门边,用小镜子照着下巴,挤那粉刺。这是一个美貌青年,他一面对那镜子挤着粉刺,一面就在自赏他的青春。

    房里有了声音。

    “王五,王五,王五。”

    一连喊了三声,这弁兵仿佛才被声音揪着,从沉醉于欣赏自己的趣味中爬出了,大声答应道:

    “嗻!”

    答应了以后,他把镜子忙塞到衣袋里去了,整了整皮带进了参军室。

    参军室除了一个老参军就是地图。参军房中坐,地图四壁挂,进到房中的王五,最先还是望到那张有无数红色X字的地图,才回头望参军脸的。要明白本日情形,望参军的脸,还不如望那张地图上的大红X字的地位,较为容易了然一点。红字向左移,则战事是又进到本地段了,参军的两眉也聚拢了,向右移则一切相反。

    如今是参军仿佛额下只生有一条眉毛的。王五明白事情糟。这一来,还未发言,王五就苦恼了。猜测的是参军必定说出不吉利的话。在这风流潇洒的弁兵生活上,再也没有比“开差”的话还不入耳了。看样子则参军非说这话不行,一点不至于错。

    这青年弁兵,站立在房子的近门处一角如一根葱,参军大约是第一眼就望到这新刮过的脸嘴了,就微微的笑。

    参军说:

    “王五,卷好了地图,下午要开差走路。”

    像打了一个雷,王五震哑了。在这雷声响出以前,他清清楚楚望到参军脸上的阴霾,知道有雷了。虽防备得很好了,到时也仍然一惊,是这青年从雷雨中见到另外一种情形,想不到时间是如此匆促,因而茅苞①了。他连忙答应是是。

    于是这个年青人就动手卷那房中的地图,把一张椅子搬来搬去,从这里取下图钉又按进别一角上去,仿佛是在那里掉换钉子似的。他把事情完全做错了。在错误行为中年青人只想到开差以后的事。军队是原应当从这一个地方移到那一个地方的,所以他一面想事一面他把图钉移着。事情作了一会却不曾把一张地图取下卷好。

    坐到房中的参军是五十岁的老参军了,也正是在今天早上才刮过脸的人,他从自己脸上问题转到弁兵的脸上问题,这个极其明白年青手下人刮脸比下操还勤快的理由的将校,知道了开差是年青人极不愿听的话之一种,就说:

    “好了好了,你不要在这板壁上为图钉开差移防了,年青人,要出去做什么事就赶快去吧,我自己来卷这地图好了。”

    “……”这年青人他不知要说什么话好。他站到一张板凳上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抹了一下胸部。话不说出口,到后居然被他把一张大地图取下卷成筒形了。

    “去了吧,去了吧,快去快来!不久就要走远路,到那里去呆事是做不得的。”

    “那谢过参军。我就去就来。看看他们,还他们一点小账。”

    “是呀,还账吧,也好。看看,也好。只是呆事是做不得的,我再三告你,天气不正,而且一个走远路的人,要知身体的重要。”

    “是的是的。我去去就来。”这弁兵,一面立在那一旁说话,一面心就早已向外飞奔了。他跃下了地,又说,“参军有什么事情没有?要买点东西吗?”

    参军凝神想了一想,把手撑住了才剃过的光下巴,想起了脸上的粉刺,就说:

    “你回头,顺便带一面小手镜来吧,像妇人用的,不要太大。”

    “参军,王五有一个。”说过这话的年青人,也不管参军是不是要看看他的镜子,已经就立刻从军服前衣袋子里把那镜子掏出来了。他把它递给参军,望着参军笑。

    参军把镜子接过手来,翻来翻去看,又试照了一照。照到那生在鼻旁已经成熟的粉刺了,但他不动手,却先问王五:

    “镜子是不是女人送的?”

    “回参军,是的。”

    “多好一面镜子!(照镜)你就去吧,慢了恐怕不成了。早去早回,我们应当在四点左右动身。”参军看他的腕上的大金表时,弁兵王五也同时把腕上的金表露出。“是十一点半吗?你快去了吧。不要久挨!不准做呆事。听我的话!”

    连声是是的王五走出去了。参军就坐到办公桌前,对了王五情人给王五那面小小镜子,挤他鼻子孔边上的一个粉结。他同时想起这年青人的行为来。

    但不久,他心想到……一个年青人。总是免不了要任性的。虽说当面说了若干是字,回头一到妇人面前,做呆事仍然是必然的一件事!他想到年青人的行为,就为这弁兵发愁。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来去走二三十里路与情人会合一次,本是军人在打仗勇敢以外应有的勇敢。一个从情人床上爬起的军人,一口气得奔十里路追上大队就宿,也是很平常的行为。但这老参军是放荡过的人,如今是不能再放荡了,见着年青人的不知保重,就不免忧惧起来了。

    想去想来他总不放心王五。先是不放这年青人离开身边,似乎又不忍,以为不知道的还将骂这做长官的岂有此理,才让他去。为了成全这男子如今是又有点悔恨自己太放纵这王五了。

    他于是又想。

    ……回头人一生了病,虽然不是自己的病,事情总仿佛还是自己的吧。

    ……而且这一次,既知道了要行将分手,两人的热烈又岂是平常的吃过嗅过就放手的事。不吃饱不行,两个年青人知道什么是类乎伤食的事?

    事情是显然非亲自去制止不行了。他只有找到那地方去把王五抓回一个办法。再不然,也得监视到这年青人。至于说为了什么他觉得非去不行,那在他仍然是暖昧之至,只单是为怕这年青人害病责任上着想,他是一定要去了。

    不到一会儿这老将校出了衙门,人在街上了。街上热闹得很。因为知道开差消息,各处买物件换钱的军人是特别多了。凡是本军人,无有不认识老参军旧中校制服的,见了这参军的军人,都得立正起来站到路旁行一个礼。参军于是一旁回礼一旁走路,到了王五的情人家门前。

    他先用耳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的声息。里面有人说话,似乎是有王五在。他就用手拍门。

    门拍了三下,才听到里面妇人不高兴似的应了一声。但过了一阵还是无人来开门。

    他又拍。因为是第二次,他用的力也加倍了。

    就听到里面妇人说:“来了!谁?”

    “我!”

    里面王五的声音就说:“是担水的,不要理他。”

    “不是担水的!”参军在外面嚷。

    隔了一重门,而且正同妇人做着所谓呆事的王五,人是胡胡涂涂也听不出上司的声音来了,就用着军人的雄武,大声吩咐道:

    “不论什么事明天来。”

    “王五!是我!”

    内里这时可听出拍门人是谁了,仿佛一团糟,只听到一些杂沓声音,听到女人的笑声,过了一会儿,王五开了门,恭恭敬敬立在那矮屋门里,听候上司的吩咐。

    开门的王五,立正程度虽不失其为军人模样,但够得上称为“模范弁兵”的整齐,是因为匆促的原故完全失掉了。这个时候军服的领子也不理齐,扣子也不扣好,皮带则带头吊下,尤其是脸上样子,不成东西。像是同谁打过架劝和还不到两分钟。

    参军望到这模范弁兵不模范的情形,觉悟到一分钟以前的王五是正做些什么事了。参军就望到这弁兵摇头,温和的笑。

    “参军,请你哪②进去坐坐,我要金枝热一杯茶喝。”

    “……”参军笑。

    “你哪坐一坐不妨。我是正是同她算账,算了半天还算不清楚,正想到你哪会着急!”

    “……”参军仍然笑。

    “你哪稍坐坐,我过一会儿就回去好了。”

    “我来了,不是耽搁了你们打算盘吗?”

    “那里那里,”说到这话的王五,是从参军辞色间看出自己情形已为参军明白,所以有点脸上发烧了。

    参军不好意思就此把王五拉走,只得进到小屋中来坐坐。不清楚的账,是不至于在上司面前算吧。不过这算账的妇人,却因为来的是情人上司,不得不见面。并且既然说是在算账,只有当真做成同王五算账的神气,来到参军跟边一五一十数了。王五则假装着唯唯否否,还故意生了一点气让上司看,那情形真似乎非常认真。

    参军始终笑而不言。

    凡是用钱算的账是决不会久长的,所以清了账,无可藉词,王五只得辞了妇人,跟到参军身后走出这房子了。

    参军看得出王五的懊恼,只装不见到。

    到了街上参军把王五扯到身边来,轻轻的问:

    “到底账算清楚了没有?”

    王五胡胡涂涂的说:“清楚了。”

    “呆子,我问的是我没有来时候你们算的账!”

    把脸涨得通红的王五,不做声。

    “说呀,账当然是要算!我问你是算了多久。”

    “正算得有了头绪,给参军一拍门,就……”

    “哈,这怎么行。莫到将来生出病来又说是参军惊动了你,你自己仍然去算你的账,快快回来就是!”

    王五又被胡胡涂涂的推进了门与账主在一块了,参军仍然一个人匆匆忙忙走回军部行营,在路上仍然是一旁回答别人的敬礼一旁走路。

    回到行营的参军,遇到机要副官,得来的消息是本军不开拔了,要开拔也需要那离此三四百里的部队到此换替。看情形,自然是再过四天五天也不能动身了。参军又想起草草清账的容易害病的人事,即刻又出了营门。向原来的路上走去,走到了王五所在的那一家门外,拍着门,大声的喊王五。

    里面的账自然是一闹又胡涂了。参军知道这情形,就在门外说:

    “王五,王五,你账慢慢的算吧。”

    里面王五似乎在床上,还以为是参军等候着门外,因为时间太久发急了,所以一面告罪一面仍作着事的说道:

    “参军,你哪家莫催,快清楚了。”

    “呆子!告诉是改日开差,尽你今天留到这里慢慢算你那账好了!”

    “参军谢谢!你哪坐坐吧,我来了。”

    “你不要出来。小心招凉!天气不好,年青人也不要太勇敢!”

    “是呀,参军。你哪请进来坐,歇一歇吧。我就来开门了。”

    到得把军服草草穿上,起身来把门敞开时,参军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许多在街上买东西的勤务兵,有些业已来去在这一节街上为这老将校行过三次举手礼了的,如今又见到这将校从街的那一端走回来,不愿意致敬的就都躲进铺子里去了。这老将校却不注意到这次不必在路上举手的理由,彳彳亍亍回到参军室。回到那参军室,把一张业已卷好的地图重复站到板凳上钉好以后,坐到现处的老参军,神气爽然了。

    他记起了衣袋中那一面镜子了,就掏出来对镜挤那鼻子旁边的粉结,且望到镜中自己面孔一部分发笑。

    本篇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红黑》第2期。署名沈从文。

    ①茅苞,慌张失措;慌乱。凤凰土语。

    ②你哪,你老人家。

    媚金·豹子·与那羊

    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听到摇舻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的也有人。听到小孩子半夜哭喊,以及芦苇在小风中说梦话那样细细的响,以为美,也总不缺少那呆子。这些是诗。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魔力了。一个熟习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个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声缠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个美男子被白脸苗女人的歌声唱失魂的故事。若是说了这些故事的人,还有故事不说,那必定是他还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

    媚金的事是这样。她是一个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同到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方面在唱歌中把热情交流了。于是女人就约他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男子答应了。这男子名叫豹子。豹子答应了女人夜里到洞中去,因为是初次,他预备牵一匹小山羊去送女人,用白羊换媚金贞女的红血,所作的纵是罪恶,似乎神也许可了。谁知到夜豹子把事情忘了,等了一夜的媚金,因无男子的温暖,就冷死在洞中。豹子在家中睡到天明才记起,赶即去,则女人已死了,豹子就用自己身边的刀自杀在女人身旁。尚有一说则豹子的死,为此后仍然常听到媚金的歌,因寻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杀。

    但是传闻全为人所撰拟,事情并不那样。看看那遗传下来据说是豹子临死前用树枝画在洞里地面沙上最后的一首诗,那意思,却是媚金有怨豹子爽约的语气。媚金是等候豹子不来,以为自己被欺,终于自杀了。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爽了约,到时则媚金已死,所以豹子就从媚金胸上拔出那把刀来,陷到自己胸里去,也倒在洞中。至于羊此后的消息,以及为什么平时极有信用的豹子,却在这约会上成了无信的男子,是应当问那一只羊了。都因为那一只羊,一件喜事变成了一件悲剧,无怪乎白脸族苗人如今有不吃羊肉的理由。

    媚金·豹子·与那羊但是问羊又到什么地方去问?每一个情人送他情妇的全是一只小小白山羊,而且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这恋爱的坚固,男人总说这一只羊是当年豹子送媚金姑娘那一只羊的血族。其实说到当年那一只羊,究竟是公山羊或母山羊,谁也还不能够分明。

    让我把我所知道的写来吧。我的故事的来源是得自大盗吴柔。吴柔是当年承受豹子与媚金遗下那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师傅,所传下来的事实,可靠的自然较多。后面是那故事。

    媚金站在山南,豹子站在山北,从早唱到晚。山就是现在还名为唱歌山的山。当年名字是野菊,因为菊花多,到秋来满山一片黄。如今还是一样黄花满山,名字是因为媚金的事而改了。唱到后来的媚金,承认是输了,是应当把自己交把与豹子,尽豹子如何处置了,就唱道:

    红叶过冈是任那九秋八月的风,

    把我成为妇人的只有你。

    豹子听到这歌,欢喜得踊跃。他明白他胜利了。他明白这个白脸族中最美丽风流的女人,心归了自己所有,就答道:

    白脸族一切全属第一的女人,

    请你到黄村的宝石洞里去。

    天上大星子能互相望到时,

    那时我看见你你也能看见我。

    媚金又唱:

    我的风,我就照到你的意见行事。

    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光明不欺,

    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

    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

    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

    豹子又唱:

    放心,我心中的最大的神。

    豹子的美丽你眼睛曾为证明。

    豹子的信实有一切人作证。

    纵天空中到时落的雨是刀,

    我也将不避一切来到你身边与你亲嘴。

    天是渐渐夜了。野猪山包围在紫雾中如今日黄昏景致一样。天上剩一些起花的红云,送太阳回地下,太阳告别了。到这时打柴人都应归家,看牛羊人应当送牛羊归栏,一天已完了。过着平静日子的人,在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他们这时应当从山上,或从水边,或从田坝,回到家中吃饭时候了。

    豹子打了一声呼哨,与媚金告别,匆匆赶回家,预备吃过饭时找一只新生的小羊到宝石洞里去与媚金相会。媚金也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媚金,吃过了晚饭,换过了内衣,身上擦了香油,脸上擦了宫粉,对了青铜镜把头发挽成了个大髻,缠上一匹长一丈六尺的绉绸首帕,一切已停当,就带了一个装满了酒的长颈葫芦,以及一个装满了钱的绣花荷包,一把锋利的小刀,走到宝石洞去了。

    宝石洞当年,并不与今天两样。洞中是干燥,铺满了白色细沙,有用石头做成的床同板凳,有烧火地方,有天生凿空的窟窿,可以望星子,所不同,不过是当年的洞供媚金豹子两人做新房,如今变成圣地罢了。时代是过去了。好的风俗是如好的女人一样,都要渐渐老去的。一个不怕伤风,不怕中暑,完完全全天生为少年情人预备的好地方,如今却供奉了菩萨,虽说菩萨就是当年殉爱的两人,但媚金豹子若有灵,都会以为把这地方盘据为不应当吧。这样好地方,既然是两个情人死去的地方,为了纪念这一对情人,除了把这地方来加以人工,好好布置,专为那些唱歌互相爱悦的少男少女聚会方便外,真没有再适当的用处了。不过我说过,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的东西了,就是有这样好地方供年青人许多方便,恐怕媚金同豹子,也见不惯这些假装的热情与虚伪的恋爱,倒不如还是当成圣地,省得来为现代的爱情脏污好!

    如今且说媚金到宝石洞的情形。

    她是早先来,等候豹子的。她到了洞中,就坐到那大青石做成的床边。这是她行将做新妇的床。石的床,铺满了干麦秆草,又有大草把做成的枕头,干爽的穹形洞顶仿佛是帐子,似乎比起许多床来还合用。她把酒葫芦挂到洞壁钉上,把绣花荷包放到枕边,(这两样东西是她为豹子而预备的),就在黑暗中等候那年青壮美的情人。洞口微微的光照到外面,她就坐着望到洞口有光处,期待那黑的巨影显现。

    她轻轻的唱着一切歌,娱悦到自己。她用歌去称赞山中豹子的武勇与人中豹子的美丽,又用歌形容到自己此时的心情与豹子的心情。她用手揣自己身上各处,又用鼻子闻嗅自己各处,揣到的地方全是丰腴滑腻如油如脂,嗅到的气味全是一种甜香气味。她又把头上的首巾除去,把髻拆松,比黑夜还黑的头发一散就拖地。媚金原是白脸族极美的女人,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这样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

    这女人,全身发育到成圆形,各处的线全是弧线,整个的身材却又极其苗条相称。有小小的嘴与圆圆的脸,有一个长长的鼻子。有一个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对长长的眉毛。样子似乎是这人的母亲,照到荷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间决不应当有这样完全的精致模型。请想想,再过一点钟,两点钟,就应当把所有衣衫脱去,做一个男子的新妇,这样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略为害着羞,容纳了一个莽撞男子的热与力,是怎样动人的事!

    生长于二十世纪,一九二八年,在中国上海地方,善于在朋友中刺探消息,各处造谣,天生一张好嘴,得人怜爱的文学家,聪明伶俐为世所惊服,但请他来想想媚金是如何美丽的一个女人,仍然是很难的一件事。

    白脸族苗女人的秀气清气,是随到媚金减了多日了。这事是谁也能相信的。如今所见的女人,只不过是下品中的下品,还足使无数男子倾心,使有身分的汉人低头,媚金的美貌也就可以仿佛得知了。

    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为了说明当时媚金的心情,我们是不愿再引用时行的话语来装饰,除了说媚金心跳着在等候那男子来压她以外,她并不如一般天才所想象的叹气或独白!

    她只望豹子快来,明知是豹子要咬人她也愿意被吃被咬。

    那一只人中豹子呢?

    豹子家中无羊,到一个老地保家买羊去了。他拿了四吊青钱,预备买一只白毛的小母山羊,进了地保的门就说要羊。

    地保见到豹子来问羊,就明白是有好事了,问豹子说:

    “年青的标致的人,今夜是预备作什么人家的新郎?”

    豹子说:

    “在伯伯眼中,看得出豹子的新妇所在。”

    “是山茶花的女神,才配为豹子屋里人。是大鬼洞的女妖,才配与豹子相爱。人中究竟是谁,我还不明白。”

    “伯伯,人人都说凤凰族的豹子相貌堂堂,但是比起新妇来,简直不配为她做垫脚蒲团!”

    “年青人,不要太自谦卑。一个人投降在女人面前时,是看起自己来本就一钱不值的。”

    “伯伯说的话正是!我是不能在我那个人面前说到自己的。得罪伯伯,我今夜里就要去作丈夫了。对于我那人,我的心,要怎样来诉说呢?我来此是为伯伯匀一只小羊,拿去献给那给我血的神。”

    地保是老年人,是预言家,是相面家,听豹子在喜事上说到血,就一惊。这老年人似乎就有一种预兆在心上明白了,他说:

    “年青人,你神气不对。”

    “伯伯呵!今夜你的儿子是自然应当与往日两样的。”

    “你把脸到灯下来我看。”

    豹子就如这老年人的命令,把脸对那大青油灯。地保看过后,把头点点,不做声。

    豹子说:

    “明于见事的伯伯,可不可以告我这事的吉凶?”

    “年青人,知识只是老年人的一种消遣,于你们是无用的东西!你要羊,到栏里去拣选,中意的就拿去吧。不要给我钱。不要致谢。我愿意在明天见到你同你新妇的……”

    地保不说了,就引导豹子到屋后羊栏里去。豹子在羊群中找取所要的羔羊,地保为掌灯相照。羊栏中,羊数近五十,小羊占一半,但看去看来却无一只小羊中豹子的意。毛色纯白又嫌稍大,较小的又多脏污。大的羊不适用那是自然的事,毛色不纯的羊又似乎不配送给媚金。

    “随随便便吧,年青人,你自己选。”

    “选过了。”

    “羊是完全不合用么?”

    “伯伯,我不愿意用一只驳杂毛色的羊与我那新妇洁白贞操相比。”

    “不过我愿意你随随便便选一只,赶即去看你那新妇。”

    “我不能空手,也不能用伯伯这里的羊,还是要到别处去找!”

    “我是愿意你随便点。”

    “道谢伯伯,今天是豹子第一次与女人取信的事,我不好把一只平常的羊充数。”

    “但是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

    “我不能照伯伯的忠告行事,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新妇。”

    豹子谢了地保,到别一人家去看羊。送出大门的地保,望到这转瞬即消失在黑暗中的豹子,叹了一口气,大数所在这预言者也无可奈何,只有关门在家等消息了。他走了五家,全无合意的羊,不是太大就是毛色不纯。好的羊在这地方原是如好的女人一样,使豹子中意全是偶然的事!

    当豹子出了第五家养羊人家的大门时,星子已满天,是夜静时候了。他想,第一次答应了女人做的事,就做不到,此后尚能取信于女人么?空手的走去,去与女人说羊是找遍了全个村子还无中意的羊,所以空手来,这谎话不是显然了么?他于是下了决心,非找遍全村不可。

    凡是他所知道的地方他都去拍门,把门拍开时就低声柔气说出要羊的话。豹子是用着他的壮丽在平时就使全村人皆认识了的,听到说要羊,送女人。所以人人无有不答应。像地保那样热心耐烦的引他到羊栏去看羊,是村中人的事。羊全看过了,很可怪的事是无一只合式的小羊。

    在洞中等候的媚金着急情形,不是豹子所忘记的事。见了星子就要来的临行嘱托,也还在豹子耳边停顿。但是,答应了女人为抱一只小羔羊来,如今是羊还不曾得到,所以豹子这时着急的,倒只是这羊的寻找,把时间忘了。

    想在本村里找寻一只净白小羊是办不到的事,若是一定要,那就只有到离此三里远近的另一个村里询问了。他看看天空,以为时间尚早。豹子为了守信,就决心一气跑到另一村里去买羊。

    到别一村去道路在豹子走来是极其熟习的,离了自己的村庄,不到半里,大路上,他听到路旁草里有羊叫的声音。声音极低极弱,这汉子一听就明白这是小羊的声音。他停了。又详细的侧耳探听,那羊又低低的叫了一声。他明白是有一只羊掉在路旁深坑里了,羊是独自留在坑中有了一天,失了娘,念着家,故在黑暗中叫着哭着。

    豹子藉到星光拨开了野草,见到了一个地口。羊听到草动,就又叫,那柔弱的声音从地口出来。豹子欢喜极了。豹子知道近来天气晴明,坑中无水,就溜下去。坑只齐豹子的腰,坑底的土已干硬了,豹子下到坑中以后稍过一阵,就见到那羊了。羊知道来了人便叫得更可怜,也不走拢到豹子身边来,原来羊是初生不到十天的小羔,看羊人不小心,把羊群赶走,尽它掉下了坑,把前面一只脚跌断了。

    豹子见羊已受了伤,就把羊抱起,爬出坑来,以为这羊无论如何是用得着了,就走向媚金约会的宝石洞路上去。在路上,羊却仍然低低的喊叫。豹子悟出羊的痛苦来了,心想只有抱它到地保家去,请地保为敷上一点药,再带去。他就又反向地保家走去。

    到了地保家,拍门时,正因为豹子事无从安睡的老人,还以为是豹子的凶信来了。老人隔门问是谁。

    “伯伯,是你的侄儿。羊是得到了,因为可怜的小东西受了伤,跌坏了脚,所以到伯伯处求治。”

    “年青人,你还不去你新妇那里吗?这时已半夜了,快把羊放到这里,不要再耽搁一分一秒吧。”

    “伯伯,这一只羊我断定是我那新妇所欢喜的。我还不能看清楚它的毛色,但我抱了这东西时,就猜得这是一只纯白的羊!它的温柔与我的新妇一样,它的……”

    那地保真急了,见到这汉子对于无意中拾来一只受伤的羊,像对这羊在做诗,就把门闩抽去砰的把门打开。一线灯光照到豹子怀中的小羊身上,豹子看出了小羊的毛色。

    羊的一身白得像大理的积雪。豹子忙把羊抱起来亲嘴。

    “年青人,你这是作什么?你忘记了你是应当在今夜做新郎了。”

    “伯伯,我并不忘记!我的羊是天赐的。我请你赶紧为设法把脚搽一点药水,我就应当抱它去见我的新人了。”

    地保只摇头,把羊接过手来在灯下检视,这小羊见了灯光再也不喊了,只闭了眼睛,鼻孔里咻咻的出气。

    过了不久豹子已在向宝石洞的一条路上走着了。小羊在它怀中得了安眠。豹子满心希望到宝石洞时见到了媚金,同到媚金说到天赐这羊的事。他把脚步放宽,一点不停,一直上了山,过了无数高崖,过了无数水涧,走到宝石洞。

    到得洞外时东方的天已经快明了。这时天上满是星,星光照到洞门,内中冷冷清清不见人。他轻轻的喊:

    “媚金,媚金,媚金!”

    他再走进一点,则一股气味从洞中奔出,全无回声,多经验的豹子一嗅便知道这是血腥气。豹子愕然了。稍稍发痴,即刻把那小羊向地下一掼,奔进洞中去。

    到了洞中以后,向床边走去,为时稍久,豹子就从天空星子的微光返照下望到媚金倒在床上的情形了。血腥气也就从那边而来。豹子扑拢去,摸到媚金的额,摸到脸,摸到口;口鼻只剩了微热。

    “媚金!媚金!”

    喊了两声以后,媚金微微的嘤的应了一声。

    “你做什么了呢?”

    先是听嘘嘘的放气,这气似乎并不是从口鼻出,又似乎只是在肚中响,到后媚金转动了,想爬起不能,就幽幽的继续的说道:

    “喊我的是日里唱歌的人不?”

    “是的,我的人!他日里常常是忧郁的唱歌,夜里则常是孤独的睡觉;他今天这时却是预备来做新郎的……为什么你是这个样子了呢?”

    “为什么?”

    “是!是谁害了你?”

    “是那不守信实的凤凰族年青男子,他说了谎。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我不愿在说谎人前面受欺,如今我是完了。”

    “并不是!你错了!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

    临死的媚金听到这语,知道豹子迟来的理由是为了那羊,并不是故意失约了,对于自己在失望中把刀陷进胸膛里的事是觉得做错了。她就要豹子扶她起来,把头靠到豹子的胸前,让豹子的嘴放到她额上。

    女人说:

    “我是要死了。……我因为等你不来,看看天已快亮,心想自己是被欺了,……所以把刀放进胸膛里了。……你要我的血我如今是给你血了。我不恨你。……你为我把刀拔去,让我死。……你也乘天未大明就逃到别处去,因为你并无罪。”

    豹子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说到死因,流着泪,不做声。他想了一阵,轻轻的去摸媚金的胸,摸着了全染了血的媚金的奶,奶与奶之间则一把刀柄浴着血。豹子心中发冷,打了一个战。

    女人说:

    “豹子,为什么不照到我的话行事呢?你说是一切为我所有,那么就听我的命令,把刀拔去了,省得我受苦。”

    豹子还是不做声。

    女人过了一阵,又说:

    “豹子,我明白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把你得来的羊拿来我看。”

    豹子就好好把媚金放下,到洞外去捉那只羊。可怜的羊是无意中被豹子掼得半死,也卧在地下喘气了。

    豹子望一望天,天是完全发白了。远远的有鸡在叫了。他听到远处的水车响声,像平常做梦日子。

    他把羊抱进洞去给媚金,放到媚金的胸前。

    “豹子,扶我起来,让我同你拿来的羊亲嘴。”

    豹子把她抱起,又把她的手代为抬起,放到羊身上。“可怜这只羊也受伤了,你带它去了吧。……为我把刀拔了,我的人。不要哭。……我知道你是爱我,我并不怨恨。你带羊逃到别处去好了。……呆子,你预备做什么?”

    豹子是把自己的胸也坦出来了,他去拔刀。陷进去很深的刀是用了大的力才拔出的。刀一拔出血就涌出来了,豹子全身浴着血。豹子把全是血的刀扎进自己的胸脯,媚金还能见到就含着笑死了。

    天亮了,天亮了以后,地保带了人寻到宝石洞,见到的是两具死尸,与那曾经自己手为敷过药此时业已半死的羊,以及似乎是豹子临死以前用树枝在沙上写着的一首歌。地保于是乎把歌读熟,把羊抱回。

    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1月20日《人间》创刊号。署名沈从文。

    阙名故事

    上了船,船开了。

    船是小小的船,三个舱,小棕榈叶的篷,舱中放的是无数军装,以及四个押解军装的人。各人用灰棉军衣作垫坐的东西,坐到那里望船头的人划船。船在四把桨的划动下,顺水流。船尾一个中年艄公,穿蓝布衣,蓝布裤,口里含了一支哈德门烟,两只有毛的手擒到柁的把,一心只在水。

    船是慢慢的,——或者说快快的,在向辰州的地方走,今天的路程,不过十分之一而已。走五天,就可以到地了,这有五天!

    开船时,大船上吹号,于是所有的装兵,装油,装猪,装一切的船,完全开动了,于是这一只军装船也开头了。开了头,还听到喇叭声音,因为从喇叭上记起行船的意义,大家全欢欢喜喜。欢喜不是无理由的。军队到新地方,换防是应当说欢喜的。商人则船一开动,就可以希望货到地了。船上人则船开以后有酒吃,有肉吃。

    这船上几个押解军装的人,是同样也欢欢喜喜的。他们笑。说那粗浅的笑话,说了笑,笑了又说,几几乎忘了有一个人(四个副爷中之一),是听到这三人笑,照样笑,三人不笑时也还笑的,只是不说话。他一人独小,年纪十三岁,小小的身子穿上了长长的军服,不相称的情形正如生活的不相称一样。他仿佛非常可怜的坐在舱口,望那艄公出神,望了艄公又望水,从水想到天涯。水是活活的流,顺流便到海,这人的心思,也流到自己的海中去了。海是水的家,这人的海却在上游,他逆流而行。想起家,他惘然了。家中有妈,有姐,有弟同到妹,用泪眼打发他出门当兵,自己是穿起不相称的军服反而只能苦笑的。如今想起来,却已经像好几年了,实际则是昨天的事。

    军服仍然是这一套军服,皮带也仍然是一条现的,自己却再不能在家中呆了。连在门前望望街也不能够了。苦恼咬到心上,他似乎就即刻可以哭。

    “四少爷,不要想家,这一去好玩的地方多,比城里有趣。”

    这是先时作过他家的用人,这时却作了他的头目,名字叫做秉志,见到这旧主人忧愁,从这简单人的口上说出这样的简单安慰。

    “不要叫我做四少爷了,你是我的老总!”他勉强说了又笑。

    “四少爷,你怎么这样说,你不过眼前的事,归我管。你一年两年就是官了。我要喊你做老爷,不止是少爷!”

    说了另外两人笑。仿佛是听出近于讥讽那种意思来了,实则请秉志说一句俏皮话也办不到,这人实在太质实了,话只会这样说而已。笑着的两人中一个是叫陆俊,一个叫杨普,全是本城人,虽知道,先却不曾有过来往的。这两人是连小学也不曾进过,自己却是小学三年级甲班的人物,当然无机会认识了。如今可相熟了,两人年既比他长,且作过一年的兵,兵的事,懂得到许多。他对这些同事自然应当客气,这两人因他是少爷,同团长并且是亲戚,自然也客气。但是,这两人一笑,使他想起自己成了兵的事实上的一切苦恼来了。

    他不再作声,只呆想。

    谁能保证一年后的事么?一年后,两年后,可以升排长,升连长,做是做得到,但这一年如何过去?

    他不要官,只想转去。说好玩,下面生地方纵怎样可以放纵自由。他也不愿这自由。为什么别人全都在学校念书,自己却非当兵不可?为什么他要出门,是他所不了解的。没有理由出门。真没有理由。家中穷困也不是理由。这之间,他当然把他自己顽劣不念书的一件出门理由忘记了。

    “要几天才到地?”

    “要五天,”秉志说。

    “要六天,”杨普说。

    “我猜只要四天零一个早工。”陆俊说。

    原来是大家在猜。听到说日子不定,他愿意早到。早到,大致好一点吧。这也是心中猜想,他实则全不知道所到的是什么地方。

    到了作什么?他就问秉志,秉志告他要操,五更天要点名,下午八点半也要点名,正午十二点也要点名。

    “点三次名真苦!”

    “不光是点名,还要下操,也是三次。到了那里,因为军队多,为体面打算,出门不容易,出门时,军装不整齐,就得挨宪兵打,当街罚跪。”

    杨普说:“我吃得完宪兵的肉。”

    说吃得完,也不说是一个宪兵的还是所有宪兵的肉。但宪兵可恶,从这同事的仇恨中也可看出一半了。他就想,船迟到一点,好一点。只觉得宪兵难于对付,迟到点似乎就可逃过这一关了。这心情愿望近于逃学时的心情。

    即或无宪兵,那三操也够受了。他看过兵的操,自己也到过技术班学过一年操,操是有趣的,但一认真就很苦。他想起操,就愿意船在路上停一个月,或者长是这样坐船。

    凡是他想到的全是这类事,年青人,一点事情不知,一切行将压到头上的重量,究竟是不是藏了头或蒙了眼可以躲脱的事,他却全不明白。

    “我问你,秉志,一共我们有多少补充兵?”

    “有一连。”

    “那你是连长了。”

    “我不算,我是排长,归连长管。杨伙计是什长,归我管。你同陆伙计是散弟兄,就归杨哥管。”

    他听秉志说,才明白杨普是他的上司,且因此把杨普的号也明白了。杨普经秉志一说,就忙说哪里哪里的谦词。他说他号金亭。杨金亭,是城里有名养蛐蛐的人物,他这时才知道就是自己上司。他对上司的养蛐蛐的知识,当然是加了一分敬重,一个上司,若对于下属,有拿出本事施展武艺的必须,那是这位金亭老哥,已就早用他的养打架的蛐蛐这一种本领,把这初出门的少爷征服了。

    他就同到他的上司谈关于蛐蛐的事情,谈得很有趣,离家的旅愁,当然是因此一来稍稍放下了。

    船弯泊了,停到河边,一个不知名的码头,一个不知名的乡村,呈现在眼前。这时天上落着小雨,河上全是雾,远的来船先是不见船,只听到船上人唱歌。歌声越唱,越远,便知是去船,来的船,则不但歌声越近越壮,且在见到船以前,便可以听到放绳抽桨的声音。这样大的雾,是不常见的雾。雾像一种网,网罩到水面,河岸于是仿佛更阔了。

    所有的船慢慢全靠拢了,船的排,是一百有余,码头小,后来的船便不能不把船泊到无岸可上的高崖下了。然而船与船相连,雨虽然是落,雨却是小雨,不相干,所以即或船在崖下,想上岸,仍然是可以办得到。不怕滑,不怕麻烦,从这船到那船,终于上了岸,许多人是这样作了。

    是看到别人上了岸,他才想上岸的,同伴的是杨金亭,秉志,一共三个。陆俊是因为守船,所以被把上岸资格取销了,但见到陆俊样子不高兴,却答应带甘蔗回船。

    上了岸,见到肮脏的街上,走着肮脏的猪狗,使他想起的是这地方像什么时候曾到过。且看那过路亭子,一些穷妇人打柴歇憩的样子,更以为这是自己的乡下。然而这年青人却从言语上知道这地方已离了故乡一百里路了,因为说话声音已不同了。

    他们上岸,是看街,是买东西:街是看来看去已经可以说是欣赏过了,应当买东西,因此跟到秉志进了一家铺子,让秉志同主人打官话用官价买牛肉及其他杂物,让金亭讨火喝烟,他自己却坐到当门一张大木凳上,看壁板上的大战杨再兴画儿。

    看到画,他有点伤心,因为家里这画很多,却一起放下了,还有其他比画更好更难得的,也全放下了,还有……画以外,这铺子,可以够得上能引起他的忧愁的,其实还有别的许多东西,他望到这一切,作着仿佛要同这某样东西说一句话的神气,一切东西在他看来却作着不理他的架子,各据定了它本来地位,未免使人难过。

    他在每一件东西上都望一望,这一望,就像说,“我恨你。”到后望到四个大坛子,坛子在铺柜左角,用棉布包上,腹部贴了金字,戴的帽是白典锡作成的有顶有檐的帽,这坛子,对他却做出笑容那样使他骇异,因为坛子的装璜,却正同本城大街上一家南货铺的酒铺子一个样,这坛子是太熟习了。

    他走近坛子,那老板,一面正为秉志所缠,拿了一把长叉,在昂头擢取楼顶的风干鱼,回头望到了他走近酒坛,以为是要酒了,就大声的向里屋,喊了一个人的名。名字似乎是“阿巧”,像喊帮手。

    不见答应,就又喊。

    “阿巧,丫头,来,帮副爷打酒呀!”

    “就来,人家手带伤了呀!”

    “快一点!”

    “是,快一点!”里面答应着,似乎生了点气。

    答应的声音。是女人声音,是一个小女孩声音,尖锐得像吹笛,单从声音上也仿佛可以看这人的脸相的清俊了,然而他只觉到这声音清脆,听来使人舒服,却不明白对女人都应当有邪心歪心。因为觉得女人声音好听,就忘了说自己并不要酒了,女人匆匆忙忙的跑出,跑出来走到酒坛子边,就打酒。

    这种酒,照例是打来就喝的,他却不能喝酒。

    这女人,望到他不要酒,就笑了。她向她的爹,说:

    “爹,副爷不喝酒。”

    秉志说话了,说:“让我来。”他就把酒碗拿到手上,咕嘟咕嘟灌到肚中去,喝完了还噪舌,说酒不坏,还应当打一斤回船上去。

    女人问是用葫芦还是用瓶子装酒,秉志说用葫芦。

    他看到女人把酒装进葫芦去,又把手中的钱让秉志拿去数,又把葫芦抱上,又照到秉志的意见喝了一点酒,眼睛却不离开这阿巧孩子的脸。一个尖尖的白白的脸,同一对眼睛,把他的心捉到了,他只是望她。望的结果是心中仿佛很愉快,又像还有什么不够数,略略难过。

    这女子,穿的是一件月蓝布衣,新浆洗过的样子,衣角全是硬的。衣上罩了一个印花布围腰,把腰就显得很小了。大的脚,青布鞋子简简单单绣了些花。一副长长的腿子走路像跳跃,正合了雅歌所说的羚羊腿子。拖在身背后的是一根大辫,像一条活蛇,又黑又软滑的摆动。

    使这年青人动了心,还是这女人的言语同神气。见到他不能喝酒,望着他那种开心的微笑,就把这第一天穿上军衣的副爷苦着了。

    他理想中的妻便应是这样女人。不消说,他这时是不能明白自己欲望,不至于说出要这女人作妻的话,望着发着痴,到了秉志提议上船,就又跟到他上司返船上了。

    虽然回到船上,他的心,似乎还是在那女人身边,望到河中的雾的扩张,忽然觉到明天也未必无雾(有了雾不能开船是当然的事),他于是有了很难于解释的快乐。

    他们在一盏清油灯下吃饭,吃的每样菜上都不缺少辣子。那岸上阿巧的爹自己家吃的风干鱼,也被秉志勉强买来加上不少青辣子焖成一碗辣子鱼了,平时对于辣子感到害怕的他,这时也在努力用筷子拣鱼吃了。

    陆俊说:“鱼真好。”

    “呆子,这是别人自家预备的,被排长要来的!”金亭这样说了,一筷子就夹了一大口辣子朝口中送。

    秉志说:“这一下去可就有鱼吃了,在河上,吃鱼是可以吃厌的。”但心中有东西的他,却心想,吃鱼若是可以厌倦,那就成天吃这样风干鱼试试。

    他说:“我不信。”

    “自然要你信!”

    “我愿意成天吃这样鱼,吃一年,不用别的菜也行。”

    “我也愿。”

    “我也愿。”

    第一个说愿意的是年青的他,第二是陆俊,第三是金亭。秉志知道这全是乡下人,说的乡巴老蠢话,所以也不多反对。实际上,秉志是在下江真吃鱼吃厌过了,还有女人,若说女人也是可以用吃来形容的,那他也近于吃厌过的人了。这类话当然不能同这样还未成年的四少爷说,是以即或他们要提到同女人可以睡一整夜的话(这是陆呆子顶欢喜说的),秉志也不会故意来否认了。

    从鱼到女人,是并不为时很久的事。饭还未吃完,不能上岸的呆子陆俊,问起金亭来了,问他上面见到好姑娘不,金亭不答应。

    “四少爷,你见到不?”陆俊是知道身分的人,所以还是称他作四少爷。

    他说:“见到过。”

    “好吗?”

    他不作声。

    “辫子货吗?”

    他仍然不作声。

    但在他的不取言语回答的默然情形下,陆俊却已经看出他的意见来了,天真的冲动,使呆子在舱板上想打滚。

    一面把鱼塞到口里去,一面含含胡胡的说非上岸不可。

    “一定去,我吃完,一定要去看看!四少爷,你告我,是哪一家?”

    “你问秉志吧。”

    陆俊便问秉志,说:“排长,是有好女人吗?”

    “呆子,你不要把饭汤泼满舱板!”

    “是,排长。但你告我是哪块儿。”

    “我不见。”

    “不见,那四少爷,你告我在哪儿?”

    “你少疯一点。”秉志说,因为秉志知道这疯子饿女人得很,怕他生事。

    “排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玩玩?我们不玩别人玩,还是一个样子!”

    “这地方哪里有姑娘?四少爷说笑话。”

    “不,”他似乎是要帮呆子的忙了,接到说,“女人是有,就在那路南杂货铺里,名字叫阿巧。”

    “嗐,排长你骗我!连名字也知道,还说没有人!你们作了乐回来,却连告我也不告——兄弟非上去玩玩不可。”

    秉志对于他的话,与陆俊的话,不加以分辩,承认许呆子上岸看看了,他却被呆子所邀,一起上了岸。

    先是不行,怕秉志笑。到后觉得上岸有说不尽的利益,就仍然答应了。

    第二次上岸,是天已快黑了,燃了一段废缆子,把火明高高举起,他们两人进了那小乡村的恶浊的街。

    地下全是泥,走来非常滑,且这里那里似乎各处全有癞蛤蟆,使人觉到脚麻。因为近于吃亏,他想起这受苦受难的理由,陪别人去看一个女人,也这样热心,到自己的事,恐怕即或是大雨淋头,也不至于辞让了。

    然而这事情,究竟是谁的欲望来得坏,谁陪了谁来,即刻将可以明白的。

    装作买栗,撞进门去的陆俊呆子,进了门却各处望。女人在一堆草鞋中发现了。是在整理草鞋。呆子就走过去买草鞋。女人见副爷来,微带惊吓的站起来了。

    “这是小玩意儿,要不得!”

    陆俊的话真伤了他自尊心,在陆俊说要不得的,在他从灯下看来,实在是更加整齐好看了。陆俊这话真近于无理。两人观念的不同,自然是一则是注重在吃一则注重在看。年纪十三岁的他,除了看着觉得很舒服外,女人还可以有什么用处,真不是此时的他知识所能使他了然的事!

    本来是一股劲走来的陆俊,此时显然已失望了,就把所有预备下来的撒野本领全消灭了,正因为呆子不撒野却成全了女人久呆的机会。

    女人在陆俊的言语中听出嘲弄自己的意思,就低了头不作声。然而随即又抬起头来望这作引导的人。她认识他,一眼望去,纵不说话,也就像说过“你又来了”这样的话模样了。他因此有点害羞,想藉词。有什么可以藉词呢!面前一堆草鞋,草鞋的堆中是那女孩子,他只有买草鞋一种事可做!

    她照到他意思,帮同他拣选草鞋,那一旁的陆俊,却作成当真有资格的帮闲,同老板说闲话去了。

    草鞋那么一大堆,选去选来就无一双合式的尺码。

    女人还是在草鞋堆中找那顶小的,来放到他脚边比试,女人此时是蹲在他面前,见到不合式,就昂起头来笑。

    “你这脚不是穿草鞋的脚,副爷。”

    “只怪你草鞋太大了。”

    他不好意思女人再拣选,就自己去找。两个头,弯下去,接近了,他觉得可以乘此咬女的脸一下,但又不敢。

    “你这脚真不是穿草鞋的脚!”

    “那就不要了。”

    “当真么!”

    “当真。”但是,他想起阿巧即刻将离开自己了,就又说,“再选选看。”

    阿巧头也低疼了,天生的好性格却不知道生气一类事。她也不知道他是在故意作弄她,因为这副爷的样子也使她欢喜,就莫名其妙的只是把草鞋挑选着试着,笑着。

    “副爷,你是打那儿来的?”

    “从石羊哨。”

    “我是石羊哨的人!”

    “那是乡亲了。不过我是镇筸城的。”

    “副爷全都是镇筸人!”

    “你见到许多吗?”

    “见过很多。我爹是到过镇筸住了五年的。”

    “你是一个人吗?”

    “嗨,我爹不算人吗?”

    “是!我说你有几个兄弟?”

    “只我一个人。”

    “我刚才就说只你一个吗,你又不承认!”

    说到这里一对人全笑了,草鞋当然是谁也不注意选了。

    在那旁,呆子陆俊正也同老板谈到过去的事,听老板说到是曾住过镇筸几年,且说认得四少爷的家,所以陆俊遥遥的喊他,说:“四少爷,这老板是我们城里人!”老板且即刻走过来了,意思是对待这旧家公子哥儿加以新的敬礼,他请他坐,且叫阿巧倒茶。

    “少爷,我在城里时,侍候过少大人!”

    “哦,那我还不知道。”

    “老太知道的,我叫黄狗,我卖过大糕,卖过油,有十多年的事了。”

    他仿佛听过这黄狗的名字,然而或者这名字是与“花狗”“黑狗”相近,所以就是很熟的原故了。

    这黄狗真比狗还恋旧,知道面前的副爷是旧家少爷时倒了茶,还叫阿巧拿瓜子。说话不必客气也不行。瓜子即刻又由阿巧姑娘送来了。因为拿瓜子来的是阿巧,本来不欢喜剥西瓜子的他,也勉强抓一把在手上,学绅士样子一颗一颗放在口里剥起来了。

    作完事的阿巧,把脚交叉,倚立在柜台边,望到这年青副爷同自己的爹说话,一声不作只看着这副爷。

    “少爷怎么穿副爷的衣服?”

    “如今是去当兵。”

    “总不是当兵是进陆军学堂,”阿巧却接声过来,说的话,乖巧到家。

    “是当兵。”他说,“不读书,所以当兵!”

    “兵有兵像,少爷,你是文像,不念书,将来也会做知县。”

    “老板说的真对,”陆俊的话意思是老板把兵像看轻了,听他补充的话就可以知道。“我才是兵像!”

    “副爷,你是将来的武将,做团长督军。”

    “是吧,我要做督军,做了督军我请你做军师!”

    这未来的督军与军师,接下去就是一大堆胡扯,把知县却忘掉了。知县就望到阿巧眼睛,阿巧微微的笑。

    他觉得她很好,很可爱。她觉得他是有身分的人,是少爷,是朋友。

    返到船上。陆俊是两只衣口袋里装满了栗子花生瓜子之类的。陆俊来请客,实际却是老板送四少爷的,由阿巧从坛里取出的。

    金亭问:“见到了么?”

    呆子不答,把花生抓出,撒得舱板上全是。

    要呆子说见到什么,除了花生栗子,真不能说得出的。呆子要人陪,结果却陪人空走一趟而已。若不是有东西吃,呆子回来还会喊悖时!

    回到舱中的他,想起许多人事。世界的奇怪,渐渐使他觉到一点儿了。他因此想起了家中的过去,想起了自己的将来,想起了船同自己的关系。以及岸上街上这时大致已经上床睡觉了的阿巧同她的爹,对于自己的关系。这神经纤细的年青人,好久好久不能睡,第一次害了失眠症。

    (他同他的伙伴之一)

    本篇发表于1928年12月1日《熔炉》第1期。署名沈从文。

    说故事人的故事

    许多人爱说别人的故事,是因为闲着无东西吃,或吃饱了以后,要寻出消化那好酒好肉的方法,所以找出故事来说。在上海地方的几个我所认识他们脸嘴的文艺复兴人物,就有这种脾气。这脾气自然是顶好的一种脾气!也因了这脾气的存在,一个二个便成了名人了。这巧妙处自然不是普通人所知道,但只要明白说话人是对自己一伙的加以夸张,伙外的加以讪笑造谣,事情是成功了。

    这些人是无故事可说了。若必定有,那也总不外乎拜访名人,聚会闲谈,吃,喝,到后大家在分手时互相道过晚安,再回家去抄一点书当成创作,看看杂志来写论文而已。

    笔尖,走你的路吧,把你认为是故事的故事说完好了。

    我那时是收发员。年纪是十七岁。随了一个师长到龙潭。在龙潭时贺龙还是我们部队的团长,除了成天见到他来师部打两百块底的麻将牌以外,并没有看得出这伟人在嘴上生有獠牙,或者额上长角。晚近伟人真是来得不同了,本事不要,异相全无,运气一来忽然就伟大了。

    那时做收发员的我,每月拿十三块六毛钱的月薪,另外到副官处领取伙食津贴三元,每天早上起来靠在那戏台看楼上用擦面牙粉刷牙,白天坐到白木案前把来去公文摘由记下,吃饭时到军需处去吃洋芋煨牛肉,晚上到河边去看看上滩的船,发薪时就到一个传达姘妇开的赌场上去把几块钱输到扑克上去。钱越输扑克赌术也越精了,赌术越进步钱也越输得可怜。这样日子把我消磨了一年。到底人是年青人,把钱输光了,出去就是看人家打牌,在住处就是用公文纸照到戏台前木雕故事画人物儿玩,日子过起来究竟还是不比如今多懊恼。

    在那地方是不必花钱也可以找到玩的方法的,譬如到河里去洗澡,到山上去摘野果野花,更胡闹一点的则是跟了年长一点的人到乡下去,调戏乡姑娘,日子过起来总不算长的。

    日子虽然容易混,天生是怪脾气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能与这生活相合,终于想回湘了。我在师长面前告了假。(原上帝给这个人在地下安宁!)知道我是把所得的一点薪水全输到扑克上面的上司,见到我愿意调回镇守使署,照旧做我的十二元一月的书记,就准了我所请求,还让我到军需处领三个月干薪,作为这一趟跟到他移防川东的酬劳。谢谢这好人,给了我这样多钱,使我可以坐船回家,不至于再像来时爬那个三十五里高的棉花坡。

    把钱从一个矮子田军需手上领到手,尽他把我在一次一个同花顺上欠的七块账扣去,我估计我回到保靖是至少还可以剩廿块钱。得了钱,又回湘,自然是欢喜的事了,当我把一切小账还清,把护照得到,把师长为我写致镇守使的信到得以后,我只等候上船了。

    谁知等了四天,还不能动身。这正像是运气中所注定,说我的钱是在川东得,决无拿回湘西的理由,所以在一个夜间被一个本来不甚熟识的弁目牵牵扯扯到了那女人家,一坐下,四输庄,我的钱去了一半。弁目是赢了。但见到我说非走不行时,他做出仿佛与我共一只鞋的神气,又仿佛是完全来陪我打牌的神气,所以我们就同时下场了。下了场的他,似乎不大好意思,就一定要请我过醉仙楼喝酒,是吃红,又是送行。推辞不得。我只好又跟到他去。把酒喝到三分醉,他会过四吊铜元账以后,因为有点醉,就又要我陪他到第七旅监里去。在军队中交亲原是一场扑克一台酒就可以拜把的。

    我说:“这个我决不去了,我要睡了。”

    “早!时间早,老弟,去去好。你不是常常说到还不曾见过好女人么,跟我去,那里的包你满意。”

    说不见到好女人,似乎是在牌场上说的笑话,他却记到了。

    我说:“不行!我不愿到牢里去看女人的。”

    “女人好,在牢里看又何妨。你只要看看,包你满意。真是了不得的女人!”

    我大约也稍稍有点酒意,经过他一说,也想答应了。

    “什么样的女人?”

    这弁目是有点踉踉跄跄的模样了,见我问到女人是什么人物,就大声的说是“土匪,”名字是夭妹。土匪中的名叫夭妹的,我是在另一时曾听到人说过了。先听说已经捉到了关在酉阳监牢里。许多人说过这是女怪物,生长得像一朵花,胆量却比许多男子好,无数男子都在她手下栽了跟头,好奇心的我就存了愿意见见的想望。如今是只要欢喜就可以见到了,我不能说不去了。

    到了监牢的路上,我才从这弁目方面知道这女匪就是绰号夭妹的从酉阳移来龙潭还是近几天的事,是为了追问这女匪枪支藏匿所在,所以解到这里来了。

    所谓第七旅监牢者,是川军汤子模部的监牢,内中拘了不少命里有灾难的人物,也有带罪的军人在内。守这监牢的是川军,兵士约一排,驻扎在牢外。弁目对于这守牢长官是相识的,所以能随便来去,且可以同犯人说话,因为被拘的有军人,因此更容易到犯人处了。

    我就跟到这个人进了监牢的门,一直到女匪夭妹的住处,进了特为这女大王备置的屋后,隔了栅栏望着在一盏清油灯下做鞋帮的一个少妇的背影,我先还以为是营长太太一类人物。

    这领带弁目进来的老妇人,把我们引到了这里,却走了。

    这略有酒意的弁目,用手攀栅栏,摇动着,说:

    “夭妹,夭妹,有人来看你了。”

    望到这女人回身的姿态,望到她在灯光下露出一个清瘦的白脸,我除了觉得这女人是适宜于做少奶奶的好女人以外,简直想不出她能带了两百支枪出没山中打家劫舍的理由来。这人不是坏人,再明白也没有的。我且一眼看定她还是好人中的正派人呢。我就在心中想,或者这是错了,被冤了。

    不过,她走过来了,她笑了,她说话了,我应当承认我的错了。那一双眼睛,在暗中还放光,先是低垂着还见不出特别,到后一抬起,我即刻相信一切传言了。

    望到了弁目又望到了我的这女人,口角边保持了向人类轻蔑的痕迹,这痕迹且混合在一种微笑中,我是从有生以来,也并不曾遇到过女人令我如此注意过的。我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只有对这女人做着诚实的笑容,同时我把怜悯放到眼光上,表明我是对她同情的。

    弁目把手从栅栏空间伸过去,抓着了那人的一只手,说:

    “夭妹,我是特意带我这个好朋友来看你的。”

    女人又望望我,好像说未必是好朋友吧,那神气聪明到极点,我又只有笑。

    “他是年青人,怕羞,不必用你的眼睛虐待他。”

    我对这经他说过才知道他早已认我为好朋友的朋友,醉话有点不平了,怯怯的分辩道:

    “我才不怕谁!你不要喝多了乱说!”

    女人是用她的微笑,表示了承认我说的是真话,一面又承认弁目所说的并非酒话的。她用她那合江话清爽音调问弁目:

    “朋友贵姓?”

    “要他自己答应好了。”

    女人对我望,我只有告她我的姓名。

    于是我们继续说话,像极其客气又极其亲切。

    “衙门事情大概是忙吧?”

    “不忙,成天玩罢了。”

    “你们年青人是玩不厌的。”

    “也有厌倦时候,因为厌倦,倒想不久转家乡了。”

    “家乡是湖南?”

    “是XX。”

    “XX人全是勇敢美貌的人。”

    “哪里,地方是小地方,脚色也不中用!”

    “XX人是勇敢的。”这话大约不是夸奖我,完全对弁目而说。

    说到这里女人用力捏了弁目一下手,我明白了是她应当同他另外有话说了,我就把头掉过去看房中的布置。望到那板床上的一床大红毯子,同一条缎面被,觉得这女人服用奢侈得比师长太太还过余,只听到女人说:

    “事情怎么了?你是又吃酒把事误了。”

    男子就分辩,幽幽的又略含胡的说道:

    “酒是吃了,不过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你骗我。”

    “赌咒也成。我是因为商量你那件事,又想起你,人都生病了。”

    “你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我可以在天王面前赌咒。你应当让我……我已同那看守人说好了。”

    “我实在不相信你。”

    “那我也没有话说了。”

    女人不作声了,似乎是在想什么事体,我也不便回头。隐隐约约中,我能料到的,是必定弁目答应她运动出狱,她应当把藏在他处的金钱,或身体,信托给这男子。女人是在处置这件事,因而迟疑了。

    使我奇怪的,是这样年青的女人,人物又这样生长的整齐,性格又似乎完全是一个做少奶奶的性格,她不读书不做太太也总可以作娼,却在什么机会上成了土匪的首领?从她眼睛上虽然可以看出这女人是一个不平常的女人,不过行为辞色总仍然不能使人相信这是土匪!即如眼睛的特别,也不是说她所表示的是一种情欲的饱餍。我记得分明,我的好几个上司的姨太太,论一切就都似乎不及这女人更完全,更像贤妻良母。谁知道这个女人却是做过了无数大事的名人。

    我心想,这个人,若说她能处治人,受处治的或者不是怕她,不过是爱她罢了。见了她以后,是连我也仿佛愿意与她更熟习一点,帮她做点事的。

    等了一阵我又听到她在说话了,问题像仍然是那一件事,弁目要她答应,她答应了。她又要弁目赶紧办那应办的事,弁目赌咒,表示必办到。

    到我再走过去搀言时,女人在我眼睛中仍然是一个稳重温柔的女人了,照例我是见到这种女人话就少了的。她见我无话可说,就又找了许多话问我。她又把所做的鞋面给弁目看,我才知道鞋是为弁目做的。从鞋子事上推得出这女人与弁目的关系,是至少已近于夫妇的关系了。

    大约留在这地方有一点钟时间,好奇心终敌不过疲倦,我就先离开这里,回营里睡了。当回去时,女人还要弁目把我送到师部门口,是我不愿意,这弁目才送我出守卫处就转去。

    第二天一清早。我像是已把昨夜事情忘了,正起身来洗完了脸,伏在那桌子上临帖,写到皇象的草字,这新朋友弁目把手搁到我肩上喊了我一声。回头见是他,正笑着,我的兴味转到他身上来了。我也对他笑,问他昨天什么时间回来。

    这汉子缩了缩头,说:“惹出祸事了。”说祸事时好像仍然不怕的。

    “我不信,你除非是同她到牢里作那呆事情。”

    “除非呀!不是这个祸还有谁?”

    听到弁目居然同到女人在狱中做了些呆事,忽然提起我的注意了。先是我已经就在有点疑心他同女人,谈论到的就是这件事,女人不放心,他赌咒,也是这件事。料不到是我走不久他就居然撒了野。不怕一切,女人也胆大到这样!

    我说:“告给我,怎么出乱子?”

    这爽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营以后,还同女人论到我,女人要他对我亲热一点了,今天真像什么话都要对我讲。

    “怎么样,就是这么样的!我把那管牢老东西用四块钱说通了,我居然到了里面,在她的床铺上脱了这女人的上下衣,对不起,兄弟是独自用过她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面嚷起来了。”

    他停了一停,我并不在这时打岔。

    “来人了。兵全来了。枪上了刺刀,到了我们站的那个地方,装不知道问在里面的是谁,口口声声说捉着了枪毙。这里有我所熟识的排长声音。全然是这人也打过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这时拿到了把柄,出气来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边的枪放了一夹子弹,扣了衣,说,‘朋友,多不得心,对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边的莫怪子弹不认人呵。’他们见到我那种冷静,又听到子弹上槽声音,且在先不明白里面是谁的兵士,这时却听得出是极其熟习的我,成天见到面,也像不大好意思假装了。过了一会就只听到那排长一个人生气指挥的声音。我就真出来了。我把我手枪对准了前路,还对到那排长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从这些刺刀边走过,出了大门,回家来睡了。”

    一个不明白我们军队情形的人是决不相信事情是这样随便的。但我在当时是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说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为他想起这事应当告给师长晓得。

    经他又一说,我才知道不但这事师长已明白,并且半夜里旅部即来了公文要人,师长却一力承担,说并无这个人在部,所以不日这弁目也要走了。

    我问他究竟答应什么条件就能与这女人上手,他却不说。但他又说到这女人许多好处长处,说到女人是如何硬,什么营长什么团长都不能奈何她过,虽然生长得标致,做官的把她捉来也不敢接近她,因为自己性命要紧,女人是杀人全不露神色的。一个杀人不露神色的女人,独能与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问他女人见他走时是什么神气,楼下一个副官却在大声喊那弁目的名字,说是师长要他到军需处拿钱。弁目听到拿钱就走了。望到这汉子走下楼梯,我觉得师长为人真奇怪。这样放纵身边人,无怪乎大家能为他出死力。但这军纪风纪以后成什么样子呢?还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这弁目同女人结果是应当怎样,楼下忽然吹了哨子,卫兵集了合。

    听到师长大声说话了,像是在生气骂人。

    听到那值日副官请令了,忙忙的来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阶石上响。

    听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领钱的意义了。

    我把窗打开一看,院子中已站满了兵士,吓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还不等到我下楼已被兵士拥去了。一分钟以后我不但清楚了一切,并且说不出为什么胆寒起来,这说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还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面给弁目看,一个极纤细的身影为灯光画到墙上,也成了像梦一样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还赶不上再多知道一点两人死后的事情,我转湘西了。

    这故事,完全不像当真的吧,因为理想中的女大王总应当比女同志为雄悍,小说上的军队情形也不与这个相似。不过到近来,说到这事时我被那弁目的手拍过的右肩,还要发麻,不知怎么回事。

    本篇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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