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石子船·龙朱-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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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梦》曾以《旧梦——到世界上之一》为题,分28次连载于1928年2月25日-9月29日《现代评论》第7卷第168期-第8卷第199期,署名懋琳。1930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初版。现据商务印书馆初版本编入。

    旧梦

    到锦州,是前年五月间事。这算我出关外的第一次。因此见到山海关,到后来,同到朋友谈闲话,谈到关外是怎样怎样,我也有话可说,俨然是出门的内行了。

    “据说是山海门呢。这关字远看是门字。是当年王羲之捣的鬼。王少爷学他爸爸的字学得一模一样,只是当到那老头子晓得少爷在学写字骗家伙吃时,关字中间可再学不来了。”这算老故事,小到六岁学执笔,便听到家中称为麻子周娘的人谈过了。这个人是我第一个老师,故学这故事令我好好的写字。幸好得是当年对写字虽有这种鼓励,也不愿信这话放下玩的功夫来终日伏在案上临写黄自元的《朱子格言》,不然纵写到成王大少爷那么一笔好字,难道还有一个人要我来写什么关?在去年,听到北京城的和平门,建筑成功时,那门上和平门三个大字,是请天津遗老华某写的,每一字是花银五十两,写两面则共得三百两银子。到后这门奉大元帅谕,说与“国运”有关,改为兴华门,换一个招牌,大致国运便纠正过来了。换招牌的好处倒又有了机会给华老先生送上银子三百两。横七竖八不要画上一百笔,报酬是六百,倒也着实在心中歆羡过一番。不过这也只有身作遗老如罗雪翁一辈人可以希望的事,自己既明知既不能学某博士穿洋服后去见溥仪磕头,字不写好也不算大损失。

    我出关是就出这个我小时听到故事的山海关的,然而并不见到那关门,无从证实这远看是门近看是关的石板,不过以后再要为后一辈的子侄说到这故事时,我却可说这个关口我去过了一次了。

    是怎样原故的出关,说来有趣。来去还不到十天,在这十天中我可作了不少的好梦,又经过看到不少我在北京所想不到的事情,正如这一次从北京到上海一个样。去锦州是预备做官去的,且做的是军队上的官。不消说是这官以后做不成。至于那为我找官做的朋友,则听大哥说如今还拘押在某地方一个陆军监狱中,看他运气来,运气不佳也算得把这未来生活全放到狱中。这朋友是很可悬念的,朋友太太则尤可念。如果我当时不再进关,则我是也居然有着坐陆军监狱的资格了,人事真不可逆料。

    先是在北京很穷,无办法。欠公寓账欠到五十多块,到如今我还不明白我是凭了什么资格可以欠那么多钱,且似乎还不很为那东家催讨。也算是见到我样子不是骗账走去的人,然而这个年头还有人敢于从样子上估这人的价,且俨若全不在乎的神气,仍使我引为奇事。

    文章是在作了,得了人的介绍说是要。说要是别人的面子吧。一千字给一块钱,或者是六毛,我为了一种很远的希望努着力作,成天写。若是把成天写的去成天卖,五毛钱一千也罢,一天写三千,我可以得四十五块钱一个月了。照我生活情形看来有了四十五块钱已不必受穷。可是今天送去的,明天这稿子退回,在附加的一张纸上说:这个,用不着,像是不合时代精神了,来一点儿别的吧。退回的东西我是没勇气来把它处置到我房中的。我脾气是虽有着那种呆子自信,然而一到为别处退回这东西,我却除了用一种愤愤的神气在这神气下把它扯碎以外,简直真找不出较好的方法了。也算是一个报馆应有的习惯,退回的,固然退回了,不退回的也常常失落,这失落也近乎蹊跷,但说是失落就完了。既无底稿失落了则算命运,这坏命运我是经过的。倘使每一个月兴趣好,写成六万字,然而退回来两万,失去了一万,剩下的则照六毛到一块钱一千字作价,从不会到三十块钱的。二十块也难。平常多是十六块,十四块,到了第二个月初七八,寄来了通知,就走去拿,到临出门时,给门房一拦,又得为那尖脸长头的朋友留下五毛或一块,算是规矩。

    每天写,不敢休息,一月结果是如此,怎么了?设若遇到病,那就只好自己洗衣,伙计不高兴舀水,则自己把袖子卷到肘上到厨房去。这一方面的苦倒是受得下。正因了穷我学得“和气”“忍耐”“劳苦”了。难堪的是怎么想法还这必须还的账?数目是半百,真是一个大数目。不能抢,不能偷,不还又好像太不合乎情理。房东的耐性也有终绝时,到明白我这人的一切时,他难道不懂得把我一些破破烂烂行李留下赶我外出吗?万一把我扣下来,交到警察厅,勒着我作工,这身体也当不了。因此很泰然又悲哀的想到死了。不过凡是真能自杀的人,他决没有许多空想;假使多空想,也许这空想的悲观终于会转方向再来打量如何如何的好好活的。死只是一种,可以活的事则竟像有多般:在晚上,身体顶疲惫,则觉得生纵可恋与其如此活着,则死了倒也省得在人间还保留那生的苦恼,是这样就倒到床上去,俨如是真就死了。到第二天早上,在被中,完全忘了昨天的事,若能想,若愿想,想到的总是要怎样活,活不下,则以为就是如此这般也好。到爬起来为外面院子中新的空气一触,人是更有生气了。有了像是还不完全绝望的心,才又继续把文章写来作这生活过渡的船。

    固定一成不变,就是作小说也有穷于找寻内容的时候。我想变。只要变,不拘所变更的生活方法是好是坏,至少会感到一个月的好兴味。一切变更我自己生活的方法的事我全想过了,且拿过一两件试过。见报纸上有广告,招编辑助手,我大胆去报名。见有人找私人书记,我也去,我又自己来登小广告,以及向一些以为可以帮助我改变一下生活的人去写信,用上一串动人的文字,一面表示诚恳一面表示可怜的目下生活。这结果是使我因了这些胡闹在月底只能得六块钱稿费。不消说全失败了。别人信不过。或者就坏到我这信上,太写得是自己心中的希望,不合乎找寻职业的规矩口吻,用钱报名的反去了报名应纳的费,写信去的白去了邮花与精神。这一种打击可把我几乎又推送到死路上去。我要变的没法变,反而使我因此更只发狠作我六毛钱一千字的小说了。作着还很愉快的,是得了两个人鼓励了我,一个是XXX,一是我的大哥。XXX先生这里那里为我设法,我大哥,则是我文章的第一个好读者。我每写成一篇关于小时的乡村故事,总能得到这个忠厚人的欢喜的眼泪。我在我的苦恼中每每得到从大哥那边来的极率真的奖语,极痛快的批评,总含着眼泪微笑。在文学上也能了解我全个的人格的,恐怕这个人算第一个,也算唯一的一个了。

    这个人是我的“杰克母亲”,我相信他比那个作哥哥的还要良善。

    很可怜的是他从小因了脑病把健康毁了,直到如今还是如此。眼睛坏,耳朵坏,呼吸器官也有着不方便的痛苦。然而心是足以代表中国人在道德训练下可以称为顶难得的心。真是莫名其妙的,他在一个长子的名义下把所有作好兄长的行为全学到了。在我们兄弟姊妹九人中,他是在很小的时候,便代行了常是出门的爸爸的责任。他把我同我的六弟用棒子管到他出门那年,爱逃学的我们,想方设法逃过了先生、逃过了妈、却总逃不过这个尖脸汉子。我同我的六弟好商好量通力合作的到外面去同一些街头上的小痞子作那小光棍的顽皮事,若非这个人屡屡告发我们,总不会为家中知道。我在一个月中应挨十顿以上的打,这其间总有八回是他的主张。到大河里去洗澡,到下等赌摊边去赌钱,得劳这个人用手拉着我耳朵还家罚跪。……总之我们同他是仇人,正如我们常常把我们的教书先生当仇人一样。在那时节本来谁让我放荡谁就是好人,谁制止我的行动,谁便是坏人;坏人是简直像有大仇的。到这仇人同我分手后两年,我再不能在家中呆,作人护兵了。从那个时候起,因分了手我才把这仇人看得可敬一点。到我们分离了五年第二次北京见到时,这仇人已使我非常爱他了。作弟弟的脾气坏是仍然如以前一样,全不因了年龄不同而稍稍变更,他却不用他的拳头来爱他的弟,所用的是一种作妈的慈祥了。见到我全无调拍的生活,就叹着笑着说我真是不长进,永远是该在每一天打一两下的生活中间。见我得了钱也不缝一件衣,就勒着我穿他那我穿来并不合身的好看的衣。不愿要,说我不高兴这丝织物。则便仍然像是当年违了他的意见那情形一样,凸着嘴吹着哨子,说是嫌他的不好。在这小小争持中间又怕我发气,就好好的说:“弟弟,这是在外的面子,人也应当穿得漂亮点,才是话,若嫌大,就改改也好。”若反应说“你也只这件呀!”则说“宁可弟弟漂亮点,作哥的有钱又缝。”衣以外的别的东西也如此。不过在这时节我的仇人已经有许多事使我感到伤心了。其实他对他的弟弟是从小到大用一个方法的,这方法是“爱”。在一种反省上我晓得我成了此时的我,自己全无一点努力,生来意志薄弱好玩任性的我,所有的生活力量,就全是这个好人所给的!到我在写文章时,他却又把一种热心的读者的精神鼓励我向人生前进了。

    他的事业是画师,便是所谓为人素瞧不起的画相匠。在他这一门手艺上,他是很得着一种好评的。加之他所长的又是一个作交涉员的拿手戏,天生的一副使不拘何等人均不讨厌的温和易与的脸,因此生活并不坏。然而正因为他是大哥,挥洒的本事也就不弱于两个弟弟。有钱就用是他的一种自豪。他又非常相信“钱是为了用才有,到不用时钱也不来”这哲理,作弟弟的是第一了解的人。他是除了间或在每一月结束,为在乡中的娘和几个分开在各地的弟妹寄一点钱或东西外,钱是不会多存的。在娘的信中提到应攒钱的话,则总回说攒是应当攒,然而这点点,攒来又有什么用?至于一面笑着闹着在应酬场中挥洒着用手擦着油烟得来的钱,一面回头又来写信给弟弟说作人的也不应长有小孩子脾气,我能明白大哥在生活上感到人生惨痛的。

    我在北京城,是怎样怎样的无法生活,他是知道的。但总劝我不必因生活不佳而着急。他意思是要我好好的作小说或读书,只要到暑假时则他可以为我把一切的账了清。也曾问过我,说:愿意来,同我在一起,就来吧。同他在一处,我又不大乐意,这为的是我还要在北京建筑我的生活基础,且我知道在他所有的一般友朋来往中我会受大苦。告他不愿来,他也只好任我自己的意。但为我生活不安,恐怕忧愁烦恼啮坏我的身心,大哥是比我自己还注意的。他的身是正在奉天的辽阳、沈阳、义州、锦州一带走着,还在每一处教有三四个学生,情形像个巡阅使。

    四月底,我是正怀念着上月寄到上海一篇文章的稿费,大哥来信了。信是从义州来的,信上说:

    好老弟,我答应为你寄钱,刚得七十块钱又被一个朋友拿走了。我看到你作的一篇《竹子》,做得真好!亏你记性好,连这点小事也记得清清楚楚。我相信任何一个读者都不会有我看到这小说时感着的好味道,为了我,你是也应该不怕别的一切的误解而努力了。

    如今还有一件事告你,是现在一个在奉天陆军XXX的旅长是亲戚,他因为我告他弟弟是如何的一个好人,且熟于大兵的事,他业为你介绍到他亲戚处了,事是准可得,问题是你愿不愿?至于钱,总有一百多,奉票是一半,现的也一半,不算坏。你愿则等我第二次来信就动身来此,人家是聘你为秘书呢。

    ……

    得信正是我发着愁望别的地方寄稿费不来的时候,我正因一种悲愤生着生活的气,见到信说可以到军队中去作师爷,没有思虑我能不能去到那黑脸红脸的英雄中生活的气概,就只为一种全然热闹的乐观下喜得发抖。我有什么不愿意?没有钱,我也要去了。我想过到天桥去让招兵的人把我带去当兵,又想到去二军的学兵营投考。如今则系为人很有礼貌的找去作秘书,且可以随到军队各处跑,且可以随同军队去打仗,且可以——我全把军队开差上阵当成一种极新又极熟习的趣事着想,为未来的一切计划,我乐观极了。回信说是决定要来,事坏也成,没有钱也成,我只决定不再写值几毛钱一千字的文章供人消遣了。我即刻想起公文中的通告通令来,以为不久可以在报纸上印着我为那旅长对时局主张的万言通电。真是一个可笑的思想!

    还等不及得到我的回信,第二次,那边又来信了,是快信,草草几句话,说要来就来,不必迟。这过于相信他好老弟是有本事的好人,却忘了我如何能来的事了。委实说,我也是先还记不起这身为债所束缚的身。且能够出了这里大门,又怎么上车?去的是锦州,算大哥所来往的一个最近一点的地方,然而车上不能为一个行将作秘书官的我通融不要车票。

    那一边,显然又是望我即去,这一边则无法可想,我不知我要怎么办。

    我想到我逃出公寓,再到车站上去看,侥幸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扳谈,找到其中有一个投机,则就走得成了。这也只是“想”的事,凡我所“想”的全不是可以“做”的,现下的问题就是。

    到农大去看,到农大只是使几个穷朋友知道我是存心要改业了,给他们一些惊奇与欢喜。谁知到农大一说,路费却从一个朋友慨然答应把伙食款提出,本来给他们意外的一诧,这时却也为这意外的助成一诧了。有了廿块钱,凡事总好办!当天同到两个朋友进城,筹备行的方法。

    气候是近到深夏,在北京是快到穿夏布衫的时候了,方便是真再方便也没有。假使走,一个小藤箱,把一些必须的零用东西这样那样的全放进去,到最后则将我所盖一床薄被也塞到箱里,把箱子提出,便是这样上路了。惟很难的是骗着房东走去怎么运那箱子出门?因为求稳妥,设想到纵为房东发觉还不会疑心到我头上,就临时又买了一个柳条箱。这箱由表弟村生君拿来,到把全部应用东西放进箱后,又先由他拿出公寓,我则慢慢的再出门。一切照计划办了,一切像是全顺遂,马脚不露那就可证明前途一切的幸福。

    把箱中装满以后,他们就走了。在他们出门时,我还弹着我的琵琶,让东院的老板纵见到箱子也明白与我无关。

    ——这样的逃难,真是丑事!

    想起是可哀,然而可笑。为了类乎新鲜的传奇行动,是只能作苦笑的。出到院子中瞧瞧,则除了我的心中在一种新的活动以外,一切皆保持到平常状态下。天在落一点小雨,地是全湿了。然而仍很热。住北院的几个交通大学学生,正如昨天一般,围着一个土娼在房中调笑,听那土娼咦噫的躲避挣扎似的喉音,便可猜出这些好学生,必在争到用手到那女人身上某一部分作那顶有趣的抓掐捏扭。另一间房则听到人在读《孟子》,这声音也是极熟习的声音。时间是两点左右。我在一种隐匿笑声中向这热闹的房子一一告了别,我还到柜上去看看我有不有别处来的信,又到厨房去看看那同我类乎成了朋友的黑猫,摩摩它的头。这东西可怪,竟似乎知道我的用意,见我走出厨房也翘起个大尾巴跟我走。

    “别客气呀,猫。”它真懂事就不送了。

    这一走,到了博益书店。进店去买一支铅笔,卖东西的年青的白脸小伙子却正同到一个女人谈天,作成往日我就领教过的该打一个耳光的涎脸神气。也不过来问我要什么东西,却仍然调他们的情。

    倒是那女人关心,说:“生意来了。”男的很不高兴的走到我身边来,我想这东西先是左脸该打,如今是右脸也应当拍一下了。

    “要什么?”

    我却不作声,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在我心上有着大的秘密,从那小伙子嫩脸上我想起《金瓶梅》上打蒋竹山的一幕喜剧。我假若说是“要人脑髓”一类话呢?我明白立时就会动手打起来了。

    我又离开这小子走得远一点,到那放有糖果的柜边去,忽然心上一动,说,我买这个。他信为真话就过来。我们是离得近到可以亲一个嘴,但去女人却有一丈远近了。我轻轻的说:

    “朋友,谈情话是可以的,但莫太当到人来。你这是书铺。这样一来则近乎示威了。”

    我相信每一个字都入到他心中,这话太凶了。然而不是拳头的打击,只是用一些近于爪子的抓,抓得他脸通红。他料不到我会同他用一种全不儿戏的话来开教训。且这样的话是应答,或一笑置之,在他心上也为难起来。我在这嫩嫩的又红又白的脸上恶意的钉了一眼后,带着一个长者劝完子侄辈后的神气,大摇大摆推开那玻璃门出去了。我不明白我的话在这年青人心中究起了什么影响,且不知道在我离开他们以后这一对有福气的恋人怎么来研究我这话。是笑我是疯子,还是相信我这话,以后再不向别的顾客示威?很想明白的。

    坐到车上的我却因自己思索自己适间的话伤心了。别人的示威,实是别人的权利,谁个人能够因为世界上有着孤男子,便放弃了同自己爱人随时调情的自由?在一种自伤自悼中到了车站,立时找到了为我携行李的朋友。四点半时大约在公寓中那土娼还不走,在博益书店那一对恋人还在亲嘴之余讨论到我的话语引为笑乐时,我为着一个车头在一列特别快车的行进中带出关了。

    到锦州时是有一些军乐队,成排作横列,像受过训练的战马一样,站在站台上,迎接不知谁个军官的。我想这又是个好兆头。同样的是看他们吹吹打打,同样的是从这儿队伍面前过身,彼此又何必分?

    出站后,希望是在一些人头中发现那个尖尖的脸,可不见。又疑心是他在站外等候,也不见。或者是他料不到我真如所期的日子到此,故不来接了。我坐了顶便宜的马车,到了他平素住身的平安旅馆,才知平安旅馆也没有他。不过我并不着急,待到别人知道我是某人的老弟时,凡是同我杰克相熟的老住客,全来同我说话,我希望他快从义州来,倒是来救我离开这一群全无恶意包围到我要我为他们写对联的人。我还不明白我在什么时候又成了书家,全是这忠厚人瞒到我作的宣传结果!即刻且有一个老年人,拿一副文徵明的楹帖,来请我鉴定,我明白这也是作官得学的一种武艺。没有法,且推托说改日就教。我希望我的杰克从义州快来,则我可以请他解围。

    动身是初三,到时是初四,明天过端午节了。

    这个端午节真是我永不能忘的端午节!

    到了夜间;这仍然是初四的夜间,从一个长途电话局的办事人处,问及我便是在北京的那个名字已熟的我,他立刻便为我叫义州电话找杰克。玩去了。答应了过两点钟再听,我就回到旅馆来睡。

    真是一个怪地方!一个大到像操坪的院子,围到院子是四排平房。这房的一排,至少是十间。房全一样高。大小从外面看也不相差。房顶是平坦坦的,成浅灰颜色,似乎到上面跑马也无妨。到夜间,因为房子热,人人便搬凳到房顶上去坐。这大的院子中,白天所见到的却只是一些马粪,天一黑,则只见大车从外面来,车子便纵横不一的休息到院中,院子装不下了,别的车子才到东边另一小院子去。在这些情形下我想起《施公案》上的人物,说不定这一些车子上不单是有黄天霸,十三妹也会有的。客人中,男的多雄壮朴野,上年纪一点则脸上全是长毫毛。年青女人把粉擦得脸白得怕人,在一种粉墙似的脸儿上又是两团胭脂,虽然是丑也觉得有一番新鲜趣味。

    我的杰克既还不知道我已到了这里,说不定他又已经过了辽阳,到明天也不会来,我一个人来此过节有什么趣?且因为大哥不来,旅馆中按规矩在客人多时应当两人拼一个房间,我便应当同另一个人同炕,万一所同炕的竟是个李逵,夜间那里能睡?

    “二先生,”这是老板以为顶客气又顶亲热了的称呼。“这是这地方规矩,很为难。就是女人也拼的。”把女人也搀入,那是证明非拼不可了。

    “那我倒愿意拼一个女人,女人总好点。”我心里想到这要说而不便说的话就好笑。

    若真是个女人,年纪可以作我的妈,我就可以同她谈谈话,凡是中年妇人就从没有不乐于谈闲话的。若这同炕人是很年青,脸貌又并不讨人嫌,我们来在另一意义上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也颇令人愉快。且所遇到的纵是一个女贼,有意思是仍然一样;我除了这光身以外也没有给她可偷。能够同一个女马贼同炕,在将来同到朋友说笑,也是很好的资料!

    我若果是说要拼也拼女人,那似乎也难不倒他。我不说,在默认下这样聪明的老板,便为我选定一个新从警官学校毕业预备往热河上任的巡官了。

    在老板以及三个我不认识的,但据说是杰克的好友的人包围中间,我认为此来已不算辜负了。在这些人中,我是虽然一面用手接了别人印有大号台甫以及官衔的白纸名片,回头一瞥是连姓也不能分别清楚的。但在这环境中应付,我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上头所有的联想,总不离乎《水浒》合到《施公案》等书。我把旅馆老板比作蒋平,把另一个圆眼黑脸的比作杨志,把一个退职团长比作马玉龙,(因为这人品貌很好,我欢喜他。)把一个身体顶矮的比作三尺短命丁。蒋平是简直不理其他的客陪到我尽谈,我方相信我杰克说在锦州的旅馆老板对他如何好的话不是哄我了。五个人一同在柜房把饭吃过后,又一窝蜂拥到我房中来。同房的客是出去了,只见到一个小小皮箱,箱上放了两个桃子一类的甜罐头,大约是朋友送行的礼品。

    他们四个人是都知道我来这里的原故的,马玉龙就出主意说若是今夜杰克还无电话来,到明天一早可去北门内一个周家看。周姓便是杰克委托他介绍我到那军队中去的人,我想就是那么办好了。

    但是,过节的,不应当送一点礼物?在心上就很为难。又不便说出。等到在只剩下蒋平一个人在房中时,我问他是不是还应送一点糖果之类。

    “不必。这是令兄顶好的朋友,像家中,客气倒不好看了。”

    “那我一定去,劳驾为叫一个马车好了。”

    蒋平全答应下来,刚路走转他的柜房去,一出门,大声喝,吓了我一跳。

    “哈,正说到!还说明天到府上那边去!”

    就听到外面一个人粗粗的笑声,说是听到电话局一个人说小沈来了。把我称“小沈”,就使我心上一紧。这种亲热可想而知是爱屋及乌从我的杰克那方而生的关系,但初初听到这样称呼真不好受。一时又即想起凡是我杰克的朋友那种豪放的气概,这一个,我先断定他是窦尔墩。窦尔墩是“说话就来”进到我房中了,我忙站起来同他握手。先是用右手一下把我的全部捏着,随后又用左手加上。我第一次感到握手的猛劲是我这不中用人不合宜的事了。

    “好极了,好极了,我同令兄是差不多每天说到你!”

    关于“每天说到我”,我不知应当说“感谢”还是告他“每天说到我是一件苦事”。我的杰克过分相信自己是有一个好老弟,不觉得在他朋友面前吹得我上了天,这亲热,真是一种误会!

    我们来一同坐在炕边,手还是握着不放。我又能明了我在这地位上有了难为情的事,因为这位窦尔墩的一双眼睛,无一瞥离我的一身。他是正在那里细细检验我的相貌。这给人下不去的情形在他看来简直还算一种很有礼貌的举动。不得已的原故我也就大胆去瞧他。

    这算一个模样顶佳的人。是个官。这正像住北京城许多坐汽车的官一样。有一张紫棠色的四方国字脸,一对黑黑的长长的眉毛安置在眼上,眼睛是大的圆的,鼻子长,耳朵如同用浆糊贴在鬓边,口扁扁的且两角向下;最像有福气的还是那两眉中心一粒朱砂痣。这个窦尔墩样子是很可爱的。穿的衣衫为顶精致材料作成,像是颇值钱。不过凡是一个奉天人所有的吃高粱米的气质,在这个人不拘身上某一部分也可找得到。阔气的神气,就因为“阔”免不了那“伧”。使我放心的是在把手一握以后,我就认清了对面的人是怎样的人,痛快无所忌的接谈,倒是在北京高等华人中找不出的,我于是话也多了。这个人便是姓周,为我介绍去作秘书的。

    在他走以前,先就约下来,明天一早到他家过节,且邀去看戏。为了——为了——简直是为了“无所谓”就答应了。

    蒋平说,周先生的品貌是做督军的品貌。因了这话使我想起所见过好几个伟人的脸相,且极滑稽的自己设想也似乎应胖一点才像话。但不知道蒋平又怎么这样瘦。别个旅馆老板多胖得成一段大肥肠一样,这位蒋平却如一只干鸡,要他自己来解释这原由,恐怕不能够。

    五月初五。昨晚,到半夜,我已上了炕时节,我同房那巡官才回。今天老清早起来,他又动身走了。只能从一种半朦胧中见到这是高个儿小子,年纪不会过二十。然而一早他起来时却听到他在洗脸完时用刀刮脸。大约这是应归入欢喜修饰的一类年青人中。奉天并不是就缺好修饰的人,杰克朋友之一那个马玉龙,一个单看背影也能知道这人是在体面上用过大功夫的人。不消说且可以知这类人容易逗女人欢喜了。

    只须把被一甩使可起身的我,先是因了那巡官老早动身已吵醒,到他走了后,却又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次醒来,听到大街上一个很近的地方,有锣鼓声音。像是死人抬丧的锣鼓,然而多听一阵又知道只是一些人打着玩,各样方法全打,大致是过节的原故,大家高兴闹玩了。这锣鼓在我心上却又打出一种异样的调子,我因此想到凡是从锣鼓声音的意义上,从一个节期来去的意义上,以及从种种联想上,都烦恼不堪。烦恼大约便是人身体坏,睡不足,还想再勉睡一阵的我这时要睡也不能了,杨志从南院过来。

    先是从门缝上看,我知道有一个人。但疑心是蒋平,这疑心是只有蒋平一类人才会从门缝悄悄儿瞧的,就在房里遥遥的打招呼说是拜节呀!早呀!

    “早呀,我以为你还不醒!”

    杨志进来了,右胁下挟了一束大大小小不等的纸卷,左手是用手掌平平的端着一方石砚,砚里已磨好了一池的墨,是我赶忙起身第一眼先见到的。

    “睡得好呵!”

    “好极了。”

    他把纸墨放在临窗一张方桌上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杆长锋羊毫笔,我知道这来意了,却不理,且叫人来倒水洗脸。

    同一的是杰克的朋友,窦尔墩开口闭口喊我是“小沈”,这个杨志则左右是“木老”两字。这称呼,在我都是觉得特别。从称呼上似乎就已看到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穿长袍罩小背心以及头上戴的是有红珊瑚结小瓜皮帽的秘书官了。于是我第一次感到做官在试验期中与我性质不合的地方。

    对子不写是好像对不起朋友面子,然而写了对子还有中堂,屏条与横幅。且声明着这是挂什么地方,那是挂什么地方,某一种最好作杨大眼造像体,某一种又以章草为顶雅致。把写字当成一种极有兴致的玩,我是有过一阵的。不拘什么纸也写,这中也不求某碑某帖相近。这时却考秀才那样人来点题,大小如所指定,虽说是好意,这好意真麻烦倒我了。倘若说,素壁真不怎样雅观,则与其写一点诗与格言之类,倒不如贴一张素纸为好。可是我这个主张没有成立的好理由,以为贴不佳字画不如不贴为佳,则反而以为我故意抬高,不愿为人写字,这在我的杰克恐也免不了此种误会。没有离北京时节,杰克从奉省寄纸张来,为别人转嘱我写点什么,便在信上先说一句不要太吝于给人写字的话,凡是由他转来的,人是完全上等人。他倒以为我是瞧不起他朋友不愿为人写字!这也不是杰克不了解我处,是不知道我不欢喜作这事,但定要在每一个朋友前都去夸张说,不外乎想把他弟弟全身武艺让朋友晓得罢了。大约若果作了官,则这苦更有得是。因为这算苦事,好好定下润格,固不必如华奎翁那么贵,就折半又折半,朋友吧,亲戚吧,真以字是很好足以放在大客厅里挂的,要就拿钱买,那么一来恐怕有许多人都不敢领教了。另一时,有朋友笑我,把我的艺术观维持到物质上认为是可笑的事,其实遇到这类的事情时,就是口上说说“我这是卖底”也还无法可以得到把我从麻烦中开释机会的。

    不写既不成,于是只好照所吩咐的一一涂上点画。且落款,上面称先生不成;称老兄,好看来亲热一点。纸是四五人所有,称呼却一律老兄,我还不知道几个老兄脸长脸短。

    预备吃杨志请我喝酒的牛肉筵席,吃不成,窦尔墩家打发人用他自己的马车来接我了。到他公馆拜见了嫂子,这是一个用钱来把身子打扮的美观一点而不知道方法的一个本地女人,年纪不到二十,第一面使我不忘的是见了人就笑,笑得有一点儿怪。脸为一种白粉盖着,本来颜色只好从那一双手上同耳朵下边皮肤去认识了。这个人,若是让她作乡下大姐装束,见了人便把头略歪着用笑脸相迎,倒不失一种地道的美。此时经此一收拾,本来红红白白的脸上,又给盖上一些粉,全身裹在一种不相称的丝绸下,真只好作押寨夫人了。

    “令兄前几天还到这里说到你快来,我同你哥真欢喜!”

    听到说话却还像好听,我就觉得很泰然,先预备着的腆腼显然用不着了,便照例说我也常常听家兄道及这里哥嫂人贤惠的。她把窦尔墩说作“你哥,”我真难为情。听是听到过杰克同这人很好,然而我先想不到他们会好到这样。既这样一说,客气也是用不着,我就大胆同这女人来谈话。

    “你嫂子也到过中学校三年级的,是一个欢喜看小说的人,你作的全看了。”窦尔墩是这样介绍他的妻给我的。

    “是吧,我见你作的诗,又见到戏,不过我欢喜的是你们乡下的故事。”这女人又自己这样来补充。

    我真想不到在这样地方还有一个这样的女人。且即时就奇怪起窦尔墩为什么得到这样女人。

    一种顶坏的老脾气发作了,先是自伤,随后又恨自己那么容易为人一句话感动。在我心里起的念头真不是一种好念头。照规矩是在隐隐约约发现了别个有夫之妇对我不讨嫌时,我的心就非常痛苦起来。为什么欢喜我的全是嫁过人了的?为什么比这个坏一点的没有主儿的女人就全不理我?唉,我真怕人说到我的事。好不好,不拘何地不拘何人说到,都非常使我不自在。与其说好还不如说不好,说不好则左右不了解,这关系也不至于再深了。一到不拘一个人提到我什么什么时,在我心上就牵上一串足以把自己置身于烦恼不堪的地位去,对面是女人则同时就无端的恨起这女人来,以为此时当到丈夫面前来说只是怜惜我的意思,我要你们这类少奶奶什么怜惜?在你们丈夫跟边用不完的柔情拿来随便分惠给一个孤人,这在我所得的全不是她们所能料,这大约就是命运之一种。我对我命运着恼,生活的穷倒磨不倒我,只是这一件事却太难为我了。在这个女人面前,本来像要说一阵话的,到时又无一句话可谈,我也不明白我这心情的变幻方向。我近来就是常常连自己也无所主似的作许多无可不可的事情的。我们不说话,窦尔墩却说要到南门去找一个友人,尽他押寨夫人一个儿引我到她闺房去。

    我相信我若是兴趣好,就不必客气,在进那房的当儿,在那女人不注意的光景下吻她一下,这决无坏影响的。一个女人的脾气似乎在第一眼便可以知道。若果是动作不太粗,这女人这时就可以……若果假以时日同在一块,真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这个时候我便把这近于一个梦的滑稽情形玩味着,且忍不住笑,人这东西若果是纯然任一种凡联想所及的冲动作去,一日之间真不知要作多少非常事!自己以为无人来爱引为常常悲哀牢骚的,在另一个地方何尝不会却为一个很好的女人倾心?凭命运播弄,又无意中来放在一处这不是马上可以将以前所有痛疮全然冰释吗?我目下的事就正是如此!要,拿过来,虽不能够永久拿,但这一时固整整的我为我有了;不要则放下,在人我的情绪上却仍然保持到那均衡:一个强健的人我断定他所采取的必定是第一件。一个柔弱的人他以为第二件为好一点。在那一见倾心顶媚态顶使人容易中毒的对视下,我才见出我是一个全无气概的男子。我一面把一种礼知作保镳工具,一面为一种纯出于恐惧心的迫束,我老老实实的应付了这一关,我作为什么也不懂的一个人,辜负了这一度特有同情了。然而我又不能全安分。这不安分又胆小力薄,成就了我一辈子不近女人而痛苦的运气。

    这女人,在一种年纪比我还长的态度下告我应当随便一点,是她已察觉了我的惶恐以后的事。又不好看她,就只笑。我不明白我笑时别人看我这样子是怎样可怜。

    然我把目光溜着到这一个房子中打转时,女人就说寒伧极了,可笑得很。然而房中除了镜子太多以外我还不会发现可笑的地方。我从镜子上于是又想到从镜子中看这床上一对的情形。在一个女人面前,生一种顶幽美洁白神的崇高观念,那是在月下,在黑夜的溪边,在晓风中的蔷薇花前,在这些地方很少引起人把猥亵欲望记起。至于在这样的简直是纯为夫妇两人睡觉的卧房中,所布置的又不离乎所谓“打架”的形式,虽然有些书,有些女人平常无事时用的女红篮子,可是从这些点缀上更容易使人不忘这地方的清静方便。

    “这个窦尔墩也就太坏了,为什么就让自己年青太太把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引到这地方来?难道就故意要我们作一点把戏吗?……难道是太太的主意吗?……难道是……”总之,我在心里所想的,是怪别人不应当太同我随便。也许人或知道随便却使我在这随便下感受如何苦恼,也不至于如此了。

    纯粹的规规矩矩么?不,我仍然在稍不自在了一阵以后,相信别人是并无什么恶意的款待我的,就仍有说有笑了。不过我在第二次试验下,我证明我所估这女人对我特别好是一点没有错的。那眼睛,那说话,说到我作文章常常有点狒狒的悲哀,一种从心底泛到脸上变成过分亲密了的笑容时,使我尽把心徘徊到两无着落的空中,摇动得利害。

    若不是常常恐怕窦尔墩大哥会不期然而来,我真不能使我变成一个永远本分人!

    说到身体坏,她却像我婶娘一样教训我,说,听到你大哥说胡乱糟蹋身体,真是不应当。我眼睛红着想哭。我听不惯这使我最难堪的话。这话常常有长一点年纪的劝告我,我是俨然小孩子被打以后为人问及就非哭不可的。但这时所劝我却就是使我除了自己摧残无第二办法的青年女人,我能说非自己糟蹋不可?为什么那么年青的女人却连不引嫌来同我说这样话?是体恤我且引导我向她近一点的话,我明白,但这引我近前一点的人却全不为设想我是怎么难于说话。

    这地方,是只别人的权利范围,在别人可以随便把衣服一脱,就到床上去同太太睡觉,我却纵为人劝请也不能胡胡涂涂作的。我一面非常愤愤,一面又对于自己稳重加以嘲弄。觉得这顶难得的真的同情是使我骄傲的事,又觉得我这种老实是可怜。我不能禁止我的邪想,望到女人薄薄的丝绸衣衫下的隐约的一切,就想到那光滑的肉体。那只手,在伸起整理头发时,我就从手臂一直顺过去看那胁下。

    那样的丰满,那种柔软,那种气味,那种淡淡的颜色,……一切的了然,只在我自己一个态度的变更下。

    我一生业障最深是只有这一个时节。

    我想到的事那样的真实,我的心是在把一种火山作为炉灶煎着熬着。

    能殉于情欲的人是有福了,因为莽撞的,他现在所得的也许以之偿补将来的损失还是有余。

    有一千种的想头我在应用我意识的淫念,却掩藏在一种不自然的笑声中。我看这女人一眼就看到她那全身一丝不挂的裸体。我从那粉香中把一个女人极放荡的幻影也看出了。我变成了一匹老虎,这老虎却在一种用理知织就的网罗中奔。理知的网一奔断我就要吃我面前的人了。

    她呢?似乎不知道。又似乎知道我不会把这网奔去。又似乎愿帮助我努力。又似乎认为我并不是虎。总之她若知道我是在磨我的牙齿,她不怕。又像以为纵怎样也不算一回事,所预备的就是来闭了眼睛承受我的一切。

    在我的身上,我四处找寻,我明白是缺了一种认定现在生活为生活的气力,不是我预先拒绝诱惑,是我在诱惑到心上时却像一个懦弱的人遇到贼一样:眼见到贼入了门,见到又搬去许多东西,不敢喊,不敢捉,这个当前的贼不单不走去,还在我面前笑我无用!在另一时这女人不至于笑我无用么?我自己也有笑我自己时候。若非我一面还保持到一种极辽远不经的梦,这一个荒唐的境界过后悔恨,就能毁了我这一生。

    什么事作了这一剧戏的结束?感谢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来到了这个家中。这还不知道是救了我抑把我好梦打破。总之来人是来得恰好,再过一点钟,也许那一边更用着大力来吸引我,终于使我们的现今保留下来的第一次印象为十分钟的拥抱毁尽,也是不可知。假若是真有那个一次关系,我断定这时的我决不是来作这回忆的我了。

    我是在一种红脸的情形下给那另一女人知道我的名姓的。

    窦尔墩回时我们四个人吃饭。那另外一个女人却是她的朋友,因了这个人我就更在心中生一种酸味,这一个拿来配窦尔墩倒正是半斤八两。为什么有这种错误?从女人方面看来竟许决不会想到这事吧。从男的?那窦尔墩有钱,又做官,凡是这类人在世界不拘那一个地方,就都是一样有把顶好的女子选充下陈的权利,在他也总以为并不一定算是怎样艳福前生所修了。

    窦尔墩见到太太说我这样那样,倒非常痛快似的,一个人尽把酒喝。

    因为是端阳,我们吃了饭又去看戏,看了戏又去看划龙船,看了龙船又吃,真是我把日子第一次消磨到这胡涂情形下的一天。

    我把作官的事忘了。我把找我杰克的事也忘了。我一个人返到旅馆中伤心伤意的哭,关了门哭,听到杨志蒋平来打门,却说要作一点小事,门是竟不开。

    我为什么到这世界上来受这些苦?女人不欢喜我我就一个人生活下来。悲伤是在一种天命自慰下乘除相抵。穷得不能过活实在要饿死,也只认自己不行,不怨谁。但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又要这样一个人来爱我给我这种苦吃?必定在为了朋友的妻以后才来恋我,好使我专到这类交争下受磨受难,我以为天未免对我太刻!我要人爱我,或者要人让我去一心一意爱她,这人是独立的人,从阻碍上尝恋爱的苦味我敢去尝的。命运却只准我在一种牵牵连连下面小小使一点手腕,一面意思告我“女人爱你是这样”,一面诚心戏弄我,要我把甜与苦混合在一处吃下,且加上一种酸。

    没有,我就不要了。给是给,却但在这类情形下给,使我在我恋的甜苦以内搀上别的味道,为什么别人却不一定要在这一种冲突下牺牲他的心血?

    来打门的蒋平是大约知道我在哭,又把门用手掌拍打啪啪的响。

    我说:“我睡了,今天是过节,无论如何我要占这房一夜,不拘谁来拼也不成。”这小孩子般的话也亏我说得出口。

    然而因这话却当真不有谁敢来拼我房了。

    蒋平在外面,“你莫吃多酒了吧,我为你设法找桃子吃。”声音那么和气竟使我疑心他是我的四叔。倘若真是四叔,我将说,桃子倒不要,你既然愿帮忙就把那个人找来吧。我想起蒋平,蒋平应当是个义士,然而我眼前的义士是帮我可以找一个把桃子吃的义士,真把这名字称呼他错了。

    过了一阵,大约气是稍平了,我试来嘲笑我自己。真可笑。无平白故的为这事伤心,或者是人这几天疲倦过分,就反常起来了。然而女人好看又似乎是事实。好看又愿意我同她要好,且简直可以说还取得了那个窦尔墩的特许,难道不算可幸的一件事?很可幸!可幸那是应当欢喜如一般欢喜时候,为什么却在一种私欲冲动下把心的愉快牺牲了?在另一时也就想到过,假使一个女人欢喜了我,我当一切随她的意思去做。今天倘若随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就是现在的我?随人家的意思,人家就并不拒绝再拢去一点。再拢去,再拢去;全不会拒绝。同一人相好,也许一定是要见面五十次,谈话五十次,同到吃饭又要五十次,调情又要二十五次,再来亲二十五次嘴,再来睡;大致这就算文明人办法了。或者不,也总得有一半,两人才算了解,(来“打架”才算不越常轨。)说得再好一点则两人一起住了还各有各的特权,“挨而不伤。”这不是我所要的!别人说大话,或者是当真,我可不必管。我认为可爱的,一见面我就想到她裸体。这又免不了有人要骂了。然而这无法。兽性也罢,一个人兽性越强,他的生命气力也同样的大。我,是想象中的英雄,见了女人时,我完了。也正因为这样心既极大极野,而进取的力又小得可笑可怜,是负着那饿的名而少许实惠也还不能够得到的。

    但若是,我能认定我所要的便应当去拿,至少让我拿到手上来看看,再放下退给别个,这是并不算迟的。日子有明天,有后天。要我自己断定明天就比今天胆子大,我就信不过自己。总之饿,是很饿,好像把这女人抱到身上时至少是可以抱一整天,但这抱的机会我永远必定是让他面前跑过。明天吧,明天又来说明天,除了别人赤身子在等我,我想要我去求人,没有时候了。我怕的其实是一般年青人视为极平常的,还是让这些标致女子在她的命运里去受那些有福气人享受吧。

    泰然了,泰然了也只是自己安慰自己,莫自恼。其实细细找寻这苦恼根由,又极其平常。我决心到明天乘我大哥来以前,要实行我那再拢去一点看看这个新天地是些什么的计划。不作事也罢。受以后的苦也罢。因此再莫见窦尔墩也罢。总之我必得在这女人身上作一些事情。至少我要把我想作的事情也转移到她心上去。我要她也为因极力想近我而觉到我所觉到的烦闷,这也算是报了仇。难道就只应我在想到一些女人身上的行为时难受,就不应当也有一个女人想我而难受吗?

    记起劝我不要糟蹋的话。我想我若是早有像你们这样女人在身边,这好好的身体不是为你们预备的?既然是一个光身浪子,我为什么定要顾惜?“为自己,”为自己也得顾惜,我就不肯信。在我许多呆想头上,我总发见有一百次以为只要这个女人愿同我也作作那与别人视为平常的事,我马上就死也成。这决心向谁去说?眼前的是那么随随便便也就过去了。一个是这样,两个也这样。总有一百个!其实未必这一百个女人都比我好。然而坏,在我朋友中,却是这也成一对,那也成一对,全是对我可以示威。也想到,嗨,这类女人假若也要我陪伴到一生一世,宁愿苦!又好像是为一种虚荣不应当常常让人在我面前亲嘴示威的。妒嫉他们,同一的又看不起这恋爱。虽看不起,可是她高兴同我睡睡,我全不会辞!再丑一点的女人也离得我多远,我从这些女人眼中我疑心我是丑男子中顶丑的人。虽未必,也是俨然应当列为顶丑的男子了!

    我的杰克母亲什么时候进我的房全不知。明明是用凳子挡着门,可是我醒来时这凳子却成为他的垫脚东西,他站在那上面挂一张画。我醒了,他知道却不回头,只说这时候也应当醒了,还是用砚台背敲打那挂画的钉。

    他瘦到那样子我真怕。我一眼见到那尖尖的脸,就要哭。这个人我是又有了年多不见过他的。看他那样子,已比去年老多了。不过这时的他那欢喜神气,我却非笑不可。

    “别抱我,别抱我,唉,怎么抱得起?”

    他还以为我是小时要把我抱起,我求恩免了。我想就为这一抱也要出一身汗。我起来以后,又把我手握着,一面那蒋平就拿粽子进来。

    “老板,要他们打水!”

    蒋平听到说就自己去为我取洗脸水。我说:“大哥,这个人我拟他为蒋平!”

    “真像,我倒把他当成武大郎呢。”

    我们觉得这比拟都有三分近,就互相大笑。蒋平来,大哥就不客气说:“老板,我们家弟弟说你是蒋平!”

    “什么啦?”

    “蒋平,五鼠之一,不错啦。”

    那老板才悟出这名字意义,大笑而特笑。

    一面忙洗脸,一面谈。洗完脸吃粽子也话不停口。问到昨天来此所见到的几个人,问到窦尔墩,问到北京情形。北京情形我不说。我只告他这几个人我为取的名字,又使他好笑。末了谈到窦尔墩的押寨夫人,我心跳。我不明白这是什么?

    “美不美?你说。”

    我说“不美。”不知道为争什么硬气我却说“不美。”

    “别人知识不错!”

    “那为什么嫁窦尔墩?”

    “她爱他,就嫁他。”

    “怎么许多人不爱,却爱他?”

    杰克装耳聋,不再说什么。

    我笑说,“必定是爱他雄壮。”

    “然而我算得到,你到她那里久了,她也总会爱你。”

    我不知要说什么话好。这女人杰克怎么知道?我说我对这话可不信。

    “她要我催你来,所以这边事并不妥贴,就要我写信。”

    “当真?”

    杰克就笑。我才了然第一次见到这人就如此易与。我说不出是欢喜是恨。看到窦尔墩昨天那情形,竟又像是明明先说好让他那押寨夫人同我单独亲近一阵的。我在一句话的停顿中就想起一千个错。早知是我所料的这女人先就愿意我同她接近,我怎么还在她的面前来作这种不中用样子?我悔我对于人看不清楚。这样事,那里能够料定?若是早告我是这样这样,我想这个时节我必定还在玩味那甜味。我若先有了那种明示,我相信我的胆子便忽然会大起来,我真应当在那短短时间中作许多事!

    谈别的事吧,越想也越恼,我就同杰克说另外一些话。

    到后同杰克我就不再提起这女子,杰克提到我也不理。我相信他不疑到我心是些什么鬼,不提到,就好了,但不到三小时后我们又到了那家中。

    大家欢欢喜喜的,我成了这一家顶小的人,谈话总是向我谈,告他们的话,因为窦尔墩夫妇听来的是觉得奇怪,因此本来不会奇怪我的杰克也随到别人作那故意惊诧样子,全为得是逗趣!我非常不安,不能自制到我的行为。总常常去看那女人。也回看。回看就似乎说昨天真傻。“要不傻了!”我也在我的眼中回答。然而这全是我自己这样心中作鬼,其实她还是昨天一样自然。

    以老嫂子自居,这一边又是新来的客,那当然劝菜劝酒全无所谓嫌疑,但是这样一来所差的只是看什么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块。在一个年青的女人心上,我找不出她除了要我身体以外还要些什么。要我,就把她,没有吝惜,也不悔:我是这样的拿定了自己的主张。不过这样的同女人接近是我不惯作的事。我也不明白,我是俏皮一点能得这女人欢喜,还是老实一点能得这女人欢喜?

    有了我杰克在身边,我胆子是大了许多。在一些小小事上,我就觉得在学坏人。我看她也是另外一种看法,如像一点醉。

    是笑话,想起这事将永远成为笑话了。到把饭吃过之后,窦尔墩又提议要同杰克去一个地方,让我在此等候。女人听到这个只笑。我,为难了。答应是不答应?答应了,简直就——必定还是这两夫妇好商好量约下来的,这能办?我去看我的杰克,他也只笑。我不好意思起来。我说不。你们不让我去玩我就一个人回旅馆去。

    “不高兴吗?”杰克这话很恶。可是我忸忸怩怩说我要转去为他们写对子。

    “你可以同你嫂子谈谈,不要紧!”窦尔墩也像是看得出我难为情地方。

    那女人就笑说:“必定是款待不周到,故不愿意耽下来了。”

    “那是冤枉我了。好,我就在此等你们吧。”

    他们是去了。我不知为什么我又让这女子引到那陈列有十多面镜子的房中。

    存心想:“总之尽你欢喜作,我不主动,也不反对;我看看这项荒唐的事是怎么着手!”

    坐下来了。吃过茶了。今天的押寨夫人换了一身极素的衣;白白的;头发梳成长髻;青青的,样子比昨天是俏一倍。我的心里并不如我在想象时的摇荡,可以说是全不在乎。我准备在这戏中来第一次扮一个角色,这算是客串。

    只要是把身子靠到这一边,那我立时就可以把我的手腕,把我的嘴唇,以及我所能尽的义务一齐承认!只要是那么一靠,就成了!距离是三尺,或不到。我所坐的是有高的长的靠背后的硬木椅子,我打量,这足够载得住两个人的。她坐的是妆台边,从镜子中可以见到四面,不说话。

    不说话则实在不是一件事情。虽说两个人不说话时更比说话时接近,可是先从不接近再到接近,则更有意思。

    我想起杰克那天说的话。我说:“大嫂,听我哥说是你催他叫我来的!”

    “是你周哥要你大哥写的信。”她不承认,然而不必承认的,我从这不承认的情形中已看出我杰克的话是真实了。

    “早知是这样我可不来了!”

    “那就算我要你来!”

    这话多俏多好!我是不是就应当在此时更说一句什么?没有可说的。我只想下决心要抱这女人一下。略略的侧身,腰是那么小——不,正因为胸部涨起臀部突出腰就显然很小了,其实这身子是一个顶适用的身子。

    无论如何我总在心中有一点芥蒂,这芥蒂是为什么嫁窦尔墩。既年纪是这样青,又正读着书,却不选那白脸小子,单找上这么一个中年官僚,这女人就总像不怎么好。我以为若女人是我,则所选的决不是他。不过我也并不把我自己算为有用的人,我若是女人,就也不愿意选像这样的男子的。又想杰克说的“同你久了她也会爱你,”这时这个也会爱我的女人却就在面前,我不能放松我这一双眼睛的权利,就呆看。

    怕我看了,显然的。大凡一个虚心的人则尤其怕人死死的看她。在一种一面非常英雄一面俨如逃遁的情形下,我才知道别人难为情时我的快活。还是不容情的只把眼睛在那脸上身上打转,这成绩是使她脸红。

    我是料不到也有这么一天居然使别个人在我面前脸红的一天!

    为我出个主意吧,我是这样对神求过帮助了。我在求我自己出主意出不来以后我去求神,假若是神有知他也只有笑我傻。

    把红脸,以及再害羞一点所能想象得到的光景想想,我心就跳。我奇怪我这跳竟特别得很,不是饿,不是怕,竟对自己类乎女人守贞的一点心理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以为若果是这样同别人相好,似乎是对我有了委屈。这一点点的动机竟把势力临时扩张起来,一面我记起我这二十年的清白,一面又明知道这是无结果的一段荒唐事,我不敢;我不敢;我退了。

    退也罢,进也罢,这在心的变化上我决定她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她见到我脸色忽然惨戚起来,还以为我是有了病,或者这病是故意装,(我想总有人装过,)就非常的不安定起来。

    问:“是怎么?”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我要哭。我见到面前的人是那么同情的痴痴的站着,我又在我心上起了“倘若是顺手就抱着她,结果是些什么结果?”的胡涂联想。这联想我自己来用力量压制下去,不让它有机会再起。

    心中酸到不能再忍,我算计再呆一会儿就要哭,一哭结果就非同这女人在一块得她来施行止哭手术不可。立了颇大的志愿,我看也不看这女人,不让她觉到,拔脚就转到客厅,拿起我那一顶草帽子跑了。

    听到后面就说“怎么啦,怎么啦,又发小孩脾气?”也似乎在追出来,追到院子的。我可不回头。我一出大门就跑,车也忘记叫,我以为我是在一种顶危险的情形中救了自己,也同时救了别人,且间接把窦尔墩同我杰克也救了,这一跑固是算是一种失败,但永远我会想到这跑的故事上含着温泪微笑。逃开现实,作我的饿女人的梦,也许女人在我心中永远是神一样可爱吧。到当真是作这那梦想的事时,或者经此一来我就再无福分来作我的好梦了。

    虽说是当时自得,以为如此一跑是顶好,回到旅馆可又忍不住伤心。谁能知道我这难过?即或是那女人,她也就未必明白我是为什么而跑。到了旅馆,我却又怕她疑心我是不欢喜她而跑,致令她在这失败中痛苦,放下了,真能放下也好吧,我还耽心到别人误会我,我还要别人知道我是为爱她而跑,这辗转自解自缚的我,算是顶懦弱的人,也算是顶有人性的人了。感情同理智刚刚有同样气力,我就在一种牵牵扯扯中经过一切的地狱中苦恼。

    事情是成为过去的事情了,未来则正不可知。我为我经过一个顶危险的滩头自喜,又为我这“不是那样竟是这样”所生的眼前结果生悔。我在我的思想中总存着那同经过事实相反的一个假设,这假设就把我掷到乐少苦多的漩涡去。

    大哥回到旅馆来了,见我样子像是很不好看,先是不说话。

    呆呆的过了一阵,慢慢的说:“又听到说是你病了,害我老着急才赶来!”

    “谁告你我病?”

    “周嫂子。”

    “。”我就在我杰克母亲面前用一个字表示我所有的一切心事。

    “我知道,是不愿意同她在一块,是不是?”

    “为什么你们定要让我同她在一块儿你们却走开?”

    “那要谈一点什么不是很方便吗?”

    “方便。”我气愤愤的又一肚子委屈的来向这老实人发作,我说,“方便是方便,只怕太方便就——”

    “那难道就——”

    “哥,你真不了解我。”我想哭,就幽幽的哭起来了。

    杰克见到了,为制止我这难过,就用笑话来。他说这是他的错。又说这是他作哥哥的不对。又说这是天气不对。他自己也总算莫名其妙所说的是一些什么话。总之他要我忘了这事,他明白我是有些说不出口的痛苦,只把别的话来分开,想减轻我一点痛苦却又不会怎么设计的。

    我呢?我却实实在在愿意他来同我详详细细谈一阵这女人究是怎么一会事定要我在一块,我又想从他口上知道窦尔墩为人,究竟是为什么原故想要在我面前来作一次不当慷慨的慷慨。我且明知这同他说是不要紧的一件事,这事情其实有一半就是他在捣鬼。

    “你们都欺侮我!”

    “怎么你说这个话?”

    “我说这个?那你们为什么定要两个人走去看什么朋友,把我却留到一个年青青的女人身边?”

    “这样还不是为你好?别个(他说到这个就声音轻下来,)作丈夫的都不吃你的醋,作太太的又这么对你好,难道……说得投机,……你不就可以在这个女人身上自由作一点什么事?”

    听到这话我就去望杰克,杰克是把那个瘦脸缩得短短的笑着,见了我望他,知道话说开了我不必再怕说到心中事了,就又在我耳边悄悄的告我这女人刚才对他说的话。

    “他还怪你!你就那样不懂人情,随便发气跑,回头窦尔墩又说是她不会招待你才跑!你瞧,你这小孩子脾气。都不懂人情,且不懂作哥哥的为你帮忙的难处。”

    “我不要你说这话!”我就一面满心高兴笑着,一面又装发气不让这老实人打我的趣。

    他见我既不哭,当然也不故意再为难我了,于是暂停顿下来。

    超乎我意料以外的是窦尔墩竟有这种慷慨。我若是再过分懦弱,那是当真也太辜负人家的好意了。但我在这个时候就无凭无故又怪起杰克来,我以为既然窦尔墩有这让我接近他太太的好意,杰克就早应当同我一五一十说明白,我也不至于空受这两天苦恼。假使是我早明白这内容,我当真就不配作这女人一点钟丈夫么。我要先晓得是别人预备如此张开手来迎抱我,我就再也不必思索到这女人身上了。在别人方面,是那么把心上的门敞开来欢迎这新的热情,我自己却疑神疑鬼的来受这不必受的苦恼,人心这东西真是不相通的!可是我再莽撞一点,再放肆一点,不是又见得是太容易找到那两心相印的证据?

    不消说我是又到悔恨上来消磨我这思想了。在杰克未回以前,我以为是作得顶好的事,却让我自己这时来讥诮。我也悔当昨晚杰克谈到这女人时我为什么不同到杰克来痛痛快快谈一下,若杰克在昨晚上即把这一切相告,我为什么今天还这样一跑以为得意?我又悔索性不知道这内容我倒可以为我有把握而永远得意了。事情每每是自己以为很对的却偏偏不对,为这摸捉不到的命运戏弄我真愿意即刻死。哭,这不是可哭的事。笑,我笑时又觉得这笑得可怜。

    人心这东西也真怪,一句话的转移就能使一切固有观念破碎到无片无段。我作的事就只是悖乎感情的顶坏的一件事?一方面是这么十分愿意,一方面又是这么坦然奉赠,在我这边却藏在鼓里老以为幸好能够一逃,这逃,算是什么鬼所作弄?

    想到这些天错人错我又不能忍我的眼泪了。

    “唉,别这样了!回头我们再去陪陪礼就是了。”

    杰克是已看穿了我的心思,这话就像一个矛子在我心上戳了一下。我使性说,二辈子也不再到这个人的家中去。

    “二辈子不去也成,这几天倒不妨走走。人家既是这样好好的对你,你也就应当体谅别人的意思。大凡所作的事是一件全体赞成的事,这事也就可以作的。做哥哥的也总不会全不为老弟着想,抖老弟去干胡涂事。恋爱这一件事当然不是第三个外人可以参加出主意的,不过,把作一个朋友看待,或者作一个姊妹看待,再加上一点别的亲热进去,各方面又无大害处,这也未尝不是不可行。我说的不对吗?我以为是这个很对。我的理想的男女关系就是如此。拘束到一定是自己太太才相好,无怪乎这世界男女的膈膜到这么远。如果是全都可以随便这样相好,至少一个人生到这世界上也多有一点趣吧。”

    杰克的话只使我更伤心的流泪。我不能从他口上找一句封我的眼泪的话。他是太知道他的弟弟了。他说的话就是特为他弟弟说的。他又很明白我意思是怕累他的一方面,就又为解释这是怎样平常的一件事。

    “不欢喜,那么就算了。以我看是也还够得上同你作一个朋友,人家也并不是什么坏人。若是这件事要我作哥哥的去,那当然是不大好意思,哥哥年纪大得多,且也不成事体,我们又是同窦尔墩成天来往的。至于你,别人都把作小孩子看,两人年纪既不大相差,又明知道你是不会像那些坏人一样图她什么。……”

    杰克说的话渐渐使我笑了。越说则也越可笑。他意思就好像我同他的朋友太太胡闹是非常合情合理,只要年纪相等而动机又不怎么不好就大可以随便相好。我不明白他这恋爱学理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看他那样子,且又是对这话有一种全不儿戏态度的。我让他说到最后,我说,——“你这学说是从谁个听来的?”

    “自己的!这难道不对?要纯洁的爱情,这不就是么?一定要以为是自己太太才应当爱,又一定要有把握才敢去爱,这个就很可怀疑了。凡是女人好,我以为是都可以说应当爱她,不过为省得太麻烦自己起见,则选到那较有希望的去倾心。其实则癞蛤蟆吃天鹅的野心就是非常可贵的一点真心。到真正说起来,恋爱不超过一切固有的平常的状态,那不算。然而这个说起来又话长,你瞧将来我也要来写小说,我就专写这个主张!”

    杰克谈话中的思想变到这样。这是我先料不到的。然而杰克到此却是常常到娼寮找妓女去谈爱情,这是他自己因为样子太不高明才痛心到娼妓处用钱挥霍的道理。不过,我却对我这年龄讨厌了。我要这青年时代干吗?世界上谁个女人又需要这青春的热?眼前的,固然是就正有着杰克所谓可以随便的人在,这随便的人却怎么能使我有这气概去随便?

    把杰克的一切话全记在心里的我,说不出是欢喜是忧愁。为了一种本可以不必期待的事去期待,结果人就只有陷到一种自煎自熬的伤心中去了。心算计,即或能够如杰克所说的去同别人太太随便一阵,这以后,又怎么能随便放下?人若当真是各处全可以随便,要放下也容易吧。可是事实则再过一世纪也恐怕不会到全能如此随便的世界。就算这例外的情形下有人许可我随便一次,究竟这随便是可以不可以接受?

    我自己以为顶好的是这个时节把我再放到那镜子很多的房中一次,或者我就选择得出我真正的需要了。我且相信若果这机会是有那第三次的在等候我,在第三次的机会内的我决能够作一点不凡的事来。我从杰克的话语中找到一些壮胆的证据,我又从这些话中找到别的信心。只要那第三次的机会,我就会作那英雄的事!

    谁知杰克这次回来是给我这机会的,他见到我把心中的一切郁积从眼中放出以后,就又来提议说在下午三点左右到窦尔墩家去吃饭。

    “我真不愿去了。”

    “什么真不真,去得了。别人正等到你,专为你才作她所不常作的白炸鸡。”

    “又是为我,都是你说的!”

    “你不信吗?难道还为我这个人?到时候去就是了。可以同她多谈一点话,不要紧。我昨天同你说的那话一点不错。”

    “我记不起你昨天说的是什么话了。”

    “记不起?是说这个人她欢喜你。又脸红,欢喜你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作哥哥的决不会把这事来逗你害臊的。有弟弟给女人欢喜,我也乐咧。”

    “你不要说这个话了。我正苦着。”

    “我知道你。她刚才同我说就明白你。不过她虽以为你是小孩子,所以她倒非常抱歉说是她那里没有什么给你乐的。”

    更使我红脸了。好像自己的行为全给别人知道。自己的饿,自己的怯,别人都明明白白,这下次见面还不知要怎么害臊!我是真不想再到那个人的家中去了。我只愿什么天的好处给我一阵风,把我同她吹到一个没有一个生人的地方,我们在一块,她又不再记起有个窦尔墩,我也不再想到她是窦尔墩太太,则我总有一万句话可说。我且可以作出一个青年男子的一切事。我自信我并不缺少一个男子的应有本领,我如在这样适当情形中,就可以拿这本领出来给她知道。我且想从这件事上恢复我被她当为小孩子的耻辱。可惜的是这风在梦中也没有这样能力。我是在做梦的当儿也很少敢作敢为如意行动的一个人!

    到了三点钟以后,我是不是还住在旅馆中土炕上恼着嗔着的我?不消说是旅馆中已没有我在。为了自己的欲望在后面推,为了杰克的劝请往前拖,意志薄弱的我当然拼着红脸又到那一对夫妇家作客去了。

    早上还可怜窦尔墩,这时见到他倒像他是在极可怜我的。那女人则还是仍然如其他时候一样,谈话又柔软又不拘。总当我成比她小得多的一个人。见到我低了头不好作声,就又为我取出许多相片看。看相片是窦尔墩无分,只加上顶爱看相片的杰克,我们三个人在一张写字桌边看,每翻出一张她就放到我面前来,一面用那长长的圆圆的手指指给我说这是什么时候所照。

    相片多数是她一个人或同到别的女人照的,这个女人这样欢喜照相,倒是奇事。我是一面看到这些相片一面想我心事的。每一张相看完时,我又看看这个离我的眼睛不到半码的女人的脸。天气原是那么热,每人只穿一件薄薄衣裳,照例一个年纪既青身体又很好的女人,总之有一种汗与脂粉混合的香味,我为这香味就熏到一种顶难受又顶舒畅的境界中去。

    相片是有许多在嫁窦尔墩时以前照的,那个时节倒像还不及眼前好。杰克总夸说她作学生装束好,她不同杰克分辩却望到我笑。

    杰克看相片是专心不知道身外的谁的,这个似乎女人也知道,就故意为他取了一叠相片给他,这一边,却把她自己一张单身一尺二寸大相片着旗装的指点给我看。她把手指搁到那相片脸部说。——“看这个脸,以前瘦到这样,如今却——”

    “我以为肥更好看一点。”

    “当真吗?女人都说要瘦!”

    “肥一点的女人好处不是他们所知道。”

    “那你就知道?”说过这话的她却忽然了解这错处了,就望我笑。

    我因此也想起我的话也说得含混到不好的方面了,我只能补足一句,说“女人肥一点,身体康健一点,当然比多愁多病的女人为好。”

    她以为我看不到她的不好意思样子,也就释然了。这相片确实是照得很好,她就问我欢喜那一张。

    “这个照是照得好。”

    “那就送你得了。回头我要你大哥写几个字。”她就不问我要不要,把这相片取到另外一边搁着。我倒不好说不要,只说随便拿一个,不要这大的好了。然而她不理。另外又取一张给我看,这是两个女人着学生装的相。

    “这是我朋友同我在奉天照的,还不同你大哥结婚照的。”

    “那时候快活不快活?”

    “做小孩子当然快活。一个女人不嫁人以前,那种天真那里是这时想到的事。镇天玩,一点忧愁都不会到心上!”

    “那嫂嫂这时难道不快活?”

    “作太太的快活我真嫌无味。”

    “那作穷人的太太才更难!”

    “不过看人来。人好就更穷也总有好处。”

    这话又把我伤处磕痛了。作穷人太太也有好处,那为什么要忙到嫁这个人?从这女人口上说到穷人也有好处,我才知道女人也有愿意同穷人来往的,不过随后总仍然多数作有钱的人的太太,这例子在眼前也就是一个。

    她见我不说话,就又换了一张相片。

    “这是上个月才照的,看!”

    我就又随到这个白白的又长又圆的手指集中我的视线。照例我还在看过相片以后看看这个极接近的脸。

    也望我,在同一时候。天下事没有再使人难过的,就是两种眼光搅在一起时心上的影响。不知怎么这一次她却从我眼中望出我那点得燃的火焰,只一接触却就逃开了。

    相是仍然看,话也仍然说,其实心全不在这上面。我佩服一个女人作太太以后在同人恋着时总能不露一点声色。一个女人在性欲上受过一年两年的教训以后,在这事上就会用许多方法掩饰到自己,决不让另一个人从脸上察觉得到她的心思。然而我是早就从杰克处得了知会,就再善于躲闪,也能明白同样的情欲的火也正在这女人心上燃烧了。我设想,如果是在这客厅,没有杰克同到窦尔墩在,我们将作出些什么事,真是不敢说的!我又奇怪早上同她到那镜子顶多的卧房中时,却不兴奋到这样利害。我打算,只要一个同样的机会,我就会决心作出一点不凡的事了。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赴汤蹈火也愿。我再不能尽我自己自私自利顾到未来的生活了!我不要过去,也不要未来,眼前的,在我分内的,我就不应放过了。一千个决心,加上一千个不顾一切,自己且赌着大咒,只要这机会一次。

    我且想到我在这事上可以死去的理由,这胡涂空想占据了我心的全部。所想的,是超乎我所能做到的,我明白。但我决定要作一次我不能作的事了!我不能永远是这样不中用了。这一世,就为这个找来无量的忧愁,我也不悔了!

    把相片看完了。人是永不会看厌。我吃惊我在这两天内竟俨然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还以为这个女人平常得很,决不会想到三次谈话中就使我倾倒如此。初初相见对于这近乎奇迹的爱恋,还不敢承认,这时节,我已为杰克一番鼓励的话完全置身拜倒于这女人足下了。在不拘某一部分,都似乎可以抱到亲一次嘴。在脸上,在眉、在耳、在项脖、在发、在腰以下,这匀称的美处都使我出神。平常时节见到别一个妇人,动心的事是有过,总不如在这女人面前那样注意以后的冲动厉害。谁说这样事是幸福?在幸福以前,或者说幸福之中,我只觉到我是为这个容忍苦到快要发狂了。倘若这个时节是只有两人在此,我无论如何也要撒野了。

    我不想作王,我不愿成仙,我不要名誉和到金钱,我不要以后的生活,只要许我在这个时候同她放肆一次!

    心中的反复,致令窦尔墩同我谈话也无精神应付。到吃饭,吃她特为下厨房作成的白炸鸡,这味道我就不去过细分辨。我一切神志全昏昏沉沉。这女人的每一个动作我又看得非常仔细。越看得久则也越觉得这个人身体上一切都好,越想到去挨她擦她。

    我又恨起我杰克来了。如杰克不说,则我在这个下午又可以少受许多苦。这正是说得迟,说得早,说得多,说得少,反正都给我苦吃。我还不知道明天是什么事。我也不敢料到今晚上杰克同我再说一点什么不是专为我明天受苦说的。总之我到这个地方来就不对了。我是来做官,官倒不做先来受这女难!最可怪的是窦尔墩似乎也以为我是来同他太太恋爱,而他可以在旁边很泰然的瞻仰的。我杰克则只怂恿我同这女人接近一点。这些事,细细的想起来都是很可笑的事!

    饭是吃过了。我只想用我的口吃一点另外的东西,只是眼前的,最近的,把嘴巴兜过去即可达到的。真把我懊恼到死,这个却不好办。窦尔墩反似乎怕太把我难为情,不好要我一个人再随他太太到卧房去了。杰克也不好又邀窦尔墩出去。这是四个人,我总不能够在一个哥哥一个主人的面前,同到人家年青主妇调情到不顾一切!

    “到什么地方玩玩,可以领小弟弟去。”她说的。

    “你瞧!”窦尔墩对杰克说的。

    “那到车站边去看火车。”杰克的风趣是同他耳朵一样,一时又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的。

    “看车子,你耳朵不怕震,谁敢陪你?”女人说着这笑话就对我问我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她且为数点“到河边,那是昨天那个地方。看戏;快卸台了。关帝庙去;远了。塔上去——好,我们就陪你去看看塔,且可以照一个相。”

    “你是又想照相,发照相的瘾了,所以说陪小弟弟去玩。”窦尔墩虽一面把太太打趣,一面却在那里穿马褂。

    我心想:“不是你们两个去就是我们两个去,那多好,为什么又必定四个人去?”但我见到她那种高兴神气,不能说不去。我纵说不去,窦尔墩同杰克总不会又放下我同她在家中顾自去玩!

    塔是在城里,不知道叫什么庙名,昨天到看划龙船时就见到这塔尖的。因为路虽不远走去总不大相宜,就用马车拉去。可是马车装三个人倒好,四个人似乎就太不好看了。加之是热天,车是敞车,坐上四个人到街上会就为人笑话。且四个人中又有这么一个年青太太,那更不是事情了。

    上车了,见到不好看,她就问尔墩,可不可以再叫一部车子。

    杰克说:“让我坐马夫上面那个地方。”

    “别说笑话了。你快叫一部车来,我们两个人坐一车也松活一点。”她又向窦尔墩说,“你们两人坐,我同小弟弟坐自己这车,好不好?”

    “好,你们先走吧。”

    我们就走了。我待说我必得同杰克一车,让他们夫妇一车,也没有这客气空暇,车子已经走动了。车子出了巷子,还不见他们的车进巷,我说等一等他们好点,她也不好意思反对我这话,就教她家车夫把马勒着慢走点。

    我们是那么的坐在一排,正像一对夫妇旅行或者上礼拜堂样子的。我不好意思太同她靠拢,恐怕遇到她的熟人,就偏向车旁一点。她对我这小心举动望我做着那顶勾人的笑。又不说什么,只干笑。呆一会儿又把手拍那我们两个座位之间的空处,这意思仍然是笑我这样胆小留下这空处来是可笑的事。

    想要她同我说说话,这话且就是那心上所欲说的。且又非常愿意同她靠拢来在一块,好从这中得到一种肉感满足,可是总极其怕羞。车在沿城墙根一带走着,路道全是为大车碾成深沟,车子到上面只是左右摇荡。于是又见到那只手拍那皮坐垫,且小声的说“坐拢来一点,免得震动得利害。”

    “坐拢来,恐怕更震动得利害!”

    这双关说话把她窘住了,却把眼睛睁大起对我狠狠的望。然而我因此就坐拢去了。我们可以说是挤到坐。车子一动则我的腿就摩擦到这女人的大腿上,间隔的只是四层薄绸,热与腻全感觉得到。若时间是在夜里,我的手,我的口,真要亵渎她了。她这时似乎也非常不安,心里忡怔着,眼睛下垂再不敢看我。我奇怪的是一到别人大大方方我就窘,一到别人眼饧口涩时候,我却全变了。此时的我就已全无羞涩,见到她很难受的情形。我把我的手装为无意的移动到她那只搁在腿上的手上压着,先是感到一种轻微的颤,到后只一捏,就忙缩脱了。把手缩去以后的她又用嘴示意,原来她怕车夫见到。

    唉,这情形,恐怕要带到土里去了。忘了吧,怎样能忘?这种轻微的颤,就是一个女人灵魂在爱的接触下跳动的节奏!这软软的一捏,已经就在我心上很深的打了一个记号了。还有这下垂的眼睑,这长长的黑色睫毛,这净白的耳,这因为害臊微红耳根,就是再过廿年以后还是一样很明朗的在我印象上活跃!

    爱情的收获。究竟是些什么?就只是一些甜甜的回忆。就只是回忆一些心上超乎身体以先的接触。就只是这一种回忆,也就够咀嚼一世了啊!

    多少好看的妇人,不是供给一些怪形象的怪气味的男子汉占据了糟蹋了一世?多少好女子,不是为了金钱让一个可以作她祖父的老头子玩弄一生?在这一方面,却得到这浅浅东西,也引以为一生幸遇,这个说来又似乎真好笑!然而在这种情形下所得于女人的,却是那全然甘心情愿的一点输诚,这便是女人所有的最有价值的一点,也是那所谓女人真正可以值得咀嚼的一点!

    杰克那一部车子,是当我们车到大街我已经都恢复我的原有坐位间距离时才赶上我们的车的。我们到后一同把车停到那庙门前头,他们却先跳下车。塔是一进庙门把那石磴子上完以后就见到了,早想到是这样子不该来看。

    塔,究竟有什么可看?一些大砖头,垒到二十余丈高,为造福而建。我以为不拘是和尚或普通人,花银来建这无用东西,都是不应该!且听到说曾有过上面把松动砖头掉下来打死过人的事,我对这塔便尤其不喜欢。虽然高大到怕人,好处总没有。工程大可是并不美。见到这塔只使人无端怕起鬼来。这塔下,阴惨惨的就似乎为鬼物的住家才如此给人害怕!

    杰克同窦尔墩倒似乎是一进了这庙中才成考据家,一旁不知谈些什么,一旁找塔碑下的题名。

    “别理会他们,随到我到这边来。”

    就随到跑。说是别理他们到这边来,则到了这边总应当给我一些另外可看的东西,转了一个弯,到另外一重殿前的小院中,院子中一些丁香花树树结得许多小绿色荚儿,另外有紫藤,大致再过几天就可以开花。

    “这倒是个好地方!”

    “还有好的,可惜路远一点了。”

    我们就站在那院子中石台子边玩。庵里有尼姑,听到女人说话,忙从佛堂中出来,见了她就忙打招呼说,请到里面坐坐喝茶。这姑子大致与她极熟,在平常也总募过窦尔墩的缘,见她说是不进去喝茶,就又赶即到厢房搬了两张有靠背的新式椅子来放在那院子中让我们坐。谁愿意坐这个椅子。若是没有这老婆子在,我们还可以坐在佛堂前石磴上随便的望天上的云,有这老婆子一来,我们来此幽幽僻僻的院子的特别权利完全取消了。真愿意这讨厌东西走开顾自去念她的经。可是却偏不去,缠到尔墩太太问长问短。又谈到谁家女子结婚,又谈到一个团长的讨小,这团长或者是尔墩的朋友,她听到这话时,还说这个是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我在平常对于尼姑倒不怎样感到顶厌恶,大约是很少机会与这类人接近。此时听到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媒婆,我在心上想,以为如果中国的尼姑全如此,照冯玉祥的办法勒令她们配人还不好,不如一起全杀了。这尼姑这一张嘴拿去作官媒婆同作老鸨倒极合宜,天知道为什么却来这个地方作师傅!

    单看那一身衣服干净到一尘不染,又朴素如一个有道的高僧,可是那副二寸见方的嘴唇真不相称。我见到我们好好的两个人中间来了这样一个老东西,我说,——“我们走了吧。”

    “这一位是你老爷的什么亲戚?”

    “不,这个是□大先生的老弟,才从北京来的。”

    “喔,远客来了,真对不起。请坐坐,让我拿茶来。我是老昏了,不说走我还不晓得招待,莫怪莫怪喔!”一旁说,一旁走,当到那个小小身子消灭到厢房的一个帘子背后时,我就望到我的同伴笑。她也笑。又轻轻的说:“这个人,同你哥与大哥全有说有笑,我倒讨厌她得很。”

    “我们不吃她茶吧。”

    “不,等她来,我打发她去找那两个考据家。”

    这话刚说得不久,于是这老东西两只手恭恭敬敬用一个黑色建漆的茶盘把出两盅茶来,茶杯是起青花的极细致的磁器,茶的颜色也极清冽可爱,不得不说着谢谢的话把茶接过手来。

    “吴师傅,我们还有两个伴,在前院塔下看碑,找他们来吧。”

    “噢,我说难道就是你两个施主。让我们找他们去——慢点慢点,还有点瓜子是王师长从日本带来送我的,我来借花献佛吧。”说完了似乎就又要进厢房去取瓜子。

    “不必忙这个,才吃过饭。你就去前面喊他们吧。”

    “好,我就去。”说着就勾了头走。到这婆子已转弯后,她却望到我作一个得意的点头媚笑。

    我再不能忍了。我大胆的走到她身边去。若非她把嘴对厢房着告我里面还有人,我就会在这佛堂前同她搂抱起来了。

    到明白了厢房中还有人后,我为这冒失的又未成熟的行为害臊到只好走过丁香下去折那丁香子。

    “你看这个地方可不可以住?”她说。

    “好倒好,只是我有点儿怕。”

    “这厢房——就是西厢。”她说了见我那忍不来的要狂的情形,就只是乐着。然而她在自己这一句话上也随即转到莫可奈何的一种情形中去了,就走过我这边来,我们的距离是不到两尺远近。

    我望她,非常苦楚的摇头。她就腼腼腆腆轻轻的轻到只有我听到的说,——“别烦恼吧,我们回家去就可以——”

    我也轻轻的用着伤心的调子说:“我不明白我自己是什么原故,只是这两天来真不知流了多少泪。”

    “你这小孩子脾气谁要你流泪?”

    “你不明白我。不流泪,要我怎么办?”

    “难道我又是使你感到痛苦的女人吗?”说到这却是玩笑的口气。“你嫂子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吧。”

    “还说,我要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爱了你。”

    “爱了我我又不是不让你爱。”

    “我知道我只是不中用使我自己吃亏。”

    “那在你嫂子面前,就中用一点,又怕什么。”

    “你为我想想要我怎么中用?我又怕羞,又怕你——又怕别人看不起我。并且一天的事那里有这样敢随便?”

    “我早知道你。听到你哥说,我才教他找你来,这个他不告你吗?”

    “是告了。”

    “他还说些什么?”

    “他说要我好好的对待嫂子,又说嫂子也会……爱我。那是我同他说到另一种话时提起的。我先是不敢相信。只是我看得出来。可是虽然看得出来,我又能有什么作为?”

    “看得出来,你眼睛那么好!这样张开了臂膊欢迎你,你就只自己苦恼,算什么事?听到你哥说,你是怎样怎样,我就一口承应下来,包你出关来一趟,可以得一点你在北京得不到的东西。又常常是说怎么怎么想同女人接近,到这来却又如此怯弱。从你这样子看来,无怪乎不能得到一个女人做伴了。女人那里是你这样人可得到手的?你放痞一点,你就成功了。学学你朋友中顶下流的样子,这下流就是逗女人爱的事情。”

    “不过我既不痞,为什么又能得到你的爱?”

    “这个你以为是你同我在一块只两天你使我如此吗?若不是你哥,如不是先从你哥处知道你,我就是爱你,也总不会放浪到这样子吧。对你这小孩子我想若再作成高贵妇人面孔,你就连在你心上试试来说爱我你也不敢了。”

    “我如今才明白我是完全为人玩弄于股掌上。”

    “嗨,玩弄你,谁教你来作我的小弟弟呢。”

    “你别以为我小,我自己是相信有作别人丈夫的资格的。”

    “好资格。”

    “你笑,我要你到一个时候明白我。”

    “你所有的一切我早明白了。”

    “你明白,你还不明白!”

    “自然呀。”

    “我要送你证据的。”

    “那又不害羞了吗?”

    两人说到这话都消失了先前的紧张,渐渐的是半玩笑的放肆说到心上一切了。在那边,只听到杰克声音嘶嘶的嚷着,似乎是同那老尼姑谈到一件什么心事。话声越近,三人是已次第现出身子于那角门前了。

    我同她,却把话停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这笑为我们掩饰了过去的一切痕迹。

    她全不露一点不好的神气,只同杰克说:“我担心那塔下的什么妖精会出来攫你们这两个考古家,所以急到要吴师傅喊你们来。”

    窦尔墩口是渴了,一见到茶就走拢去咕嘟的喝。

    “吴师傅,你这茶叶真比你人还干净,好极了。”窦尔墩又同我笑笑的说,“二弟我告你,在此若看中了谁家的姑娘,请我们这个吴师傅去做媒顶可靠了。”

    我心里只是好笑。我想我倒不必劳这个老婆子的帮忙了。我听完这话只笑,又笑笑的望到尔墩太太。

    她却说:“这个真是这样的,二弟你别瞧吴师傅样子不及媒婆能干,人是真成!”她这话,其实就是骂这个老婆子,老婆子却全不领会,或者是领会到也能装痴,只慨然承应下来,说到时设法决不会误事。

    我要笑,忍也不能忍。这时是杰克就未必明白我同她已谈了些什么话!窦尔墩见我人小,是放心到以为就是同到他太太在一块也不会有什么新闻可说的。至于那个尼姑呢,还才说将来帮我的忙。谁知道来到这庙里这个院子就帮了我大忙!在先两点钟时人是忧郁到万分的,这时只经过两分钟谈话,便完全换一个人了。一种泰然坦然的心情,既不知道它的来源,以前的难堪也找不到它去处。我所需要的竟是要笑,要说话,要应酬,到觉得是口非说说话是不可时,我同尼姑谈起这庙里情形起来了。

    问这样,问那样,正如从什么地方初回一样,尼姑说的我也非常感生趣味听,我且渐渐觉得这尼姑是个好人了。

    一天的云,一天的霞,忽然又一天的星,这变化,当真比起天空中的事还要渺茫不可摸捉!

    我对一切感到好意善意,我对一切都生出一种趣味。我的灵魂是从一种黑暗中初初解放出来,只觉得置身到极其温暖的情境中,我开始觉得我是幸福的人了。这两天来我尝到人生顶苦的味,也就尝到人生顶甜的味。我在这个时间,才能想起我是怎样包围到一种遂心遂意中的一个天之骄儿的极大幸福中!人家是那么伟大的让太太来同我要好,又有这么一个作帮闲的阿哥,女人又是这样全不要我费力的自己滚到我的脚边来,我还有什么作皇帝的好运,再到别处遇到这样一件事?

    是这样,也正是所谓苦尽甘来,这只是第一段的结束,还有那以后。我知道这个,但我总不怕。我的勇气先时在一种萎靡生活已消磨罄尽,却因她一句两句悄悄的真心话为我再造成一个男子了。

    我把一切看得光明异常,也不再想到那傻子说的同女人亲一次嘴就甘心死了。我找不出要死的理由。如果我因为同到这女人相好,为窦尔墩所看不过,要杀我,我却不必抵抗,请他把我们两人全杀,且请他仍然保留到他同杰克的友谊。如果是以后窦尔墩欢迎我到他家去,我就应当随便的同这个女主人到她房中去,一点也不怯。她爱我,我也就爱她,有什么可以说是不应当的理由在?是别人太太我也要爱了。我是全盘承受这爱情,永远也不悔恨了。

    我为什么在一点钟内把自己的一切人生观全变,这个我也不明白,只是我在这个时候否认我以前的一切,以前完全错。如今是在这顶扩大的光明的神圣的路上大踏步走着,我要走到那个最后的一段路程,我要把这个在命运下交付给我的女人的全部占有到我所能占有的日子,我也让别人看我的心上的一切东西。懦与隐瞒,再用不着了。我直到这时才见出我力量是当真并不缺少。

    更给我一层接近的机会。告我前途很好的,是我们在断黑时才转家,而我同她又仍是一部车子。

    到这样,那最低级的欲念冲动却平息了。我最需要的,不是在求这女人裸身的实现,只是非常想接一次吻。想把这光滑的全身让我用手去轻轻的抚拭一道。想顶温柔的用手去摩这女人的头发。又想让那长长的圆圆的润腴的手为我摩摩脸。我愿意她能拧我的脸。我愿意她能够在我的额角上,颈项间,甜甜的用嘴亲一分钟。

    日子是初六,时间是刚断黑不久,走的路是城墙脚边无人行走的路,在背后的车子又决不会透过我们的车背高高的靠背望到我们的行为,细细的微热的风这时正从南边送来,吹着人只想温柔的梦是如何难得的一次好的初夏夜间!

    我们最不担心到车夫的回头,我们的嘴胶在一块,不知道离开的方法了。使我知道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只这一次。把一个全为薄薄的绸裹着的身紧紧的贴到我的身上,热,只是一种极好受的热,腻腻的是那颊。脸柔软细致如同——没有可比拟的东西。

    我们一句话不说,只是这样默默的如同做梦一样的挤到挨到。把脸偏到这边来,则那腻腻的擦有粉的颊就偎到我的脖子上。

    成了灰的过去,这一件事回忆起来,仍然是能使我狂啊!我如果不怕用文字亵渎了这神圣的爱的心灵要求转到性的迫切饥饿的自然结果,我就把这一段事来写也够用尽我所有的心血了!

    机会给了我幸福,也给了我不可堪的痛苦。

    “在这情形下,我作一个维特好不好?”自己就不明白这是什么事。好像是不到那要命的情形,又好像若是真能作傻事,把这次事情弄得认真点,同到这女人死固然很好,自己一个人死也很值得。

    我想起我自己了,我对这当前的事就真是不认真!我明白我认真就好,但我不敢认真。“生来懦”的性情,使我凡事不很负责,非到这责任压到头上我总不能去担当。

    我能够为一件恋爱死的,但这死必定是别人捉到杀我,或无意中被我走到死的路上去。我不会自杀,我不能作维特歌德就不能自杀,我连对于自杀这件事,想得深入一点也不曾有过!

    不过当到这一次同坐在车子上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在解决的方法中求那顶方便的,只有我死为好了。我不能把这个慷慨的朋友谋害——关于谋害一只小鸡,我就不曾作过——我又不能强制到那女人死;为了这三人合伙不来的生意着想,牺牲我,算是又体面又方便的一件事情了。

    这样想,是在回到窦尔墩家四人围到一张藤椅子旁吃冰汽水时想的。我莫名其妙,在我的心中忽而欢乐,又忽而的忧郁。我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生活的方向,这心也只是一颗无没落的心。为了眼前旁人一句话,在我心上建筑的一切崇楼杰阁就可以全部摧毁。我用我一点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瞥思潮,又救活了我僵硬的心。我只是把生活建树在比水比沙还不可靠的基础上。凭了天时人事给我忧愁与快乐。适间在庙里,我就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如此轻松!一同坐在车上所作的荒唐事,在我生活上,简直比梦还荒唐,我为这个却在心上加了千斤的重压,我似乎在不满足中,与所得已超过我所需要分量的情境中,一到家,就再不能如在庙中时怡然自得了。

    我苦着,重新的把一种纠纷冲突安置到心中,这变化给了她的注意。

    “你又怎么了?”开眼睛说的。

    “这个你知道!”也用眼睛说。

    我们这个说话方法是一对熟着的男女所明白的。我随即且从她眼睛上得到一种劝告,说不必那样,我只好勉强装成听命的神气,应付这另外两个人。

    杰克是什么心情这我也不知道,可是这个人总多半是因为我才在这家中久呆,谈着那我已听了五次的说我小时事情的话,他把这话同窦尔墩谈及,意思给窦尔墩取乐,实则他好让她在一些话上对我更感到好处。

    我同这女人,他以为是顶合式。这一件胡涂心计支配了这个好人,他的行为,就当真是在那里竭尽全身气力为他二弟找情妇!为窦尔墩设想我敢断定是不曾有的,也许他这也算为窦尔墩设想。但我看他是全不为这一对夫妇以后生活设想过的。他作的事情,不单是俨然为我,且更俨然是为着那个她,恐怕全世界也只有这样一个好人!

    我说:“我们走吧。”

    “早得很!”

    我本来轻轻的说,他却故意大声答应,一面给他们主人知道不许我走,一面又像是在成全我接近这妇人久一点的机会。

    经他一说,当然窦尔墩是不让我走的。她倒不开口,只用眼睛看我,这一种看法,是要那坚忍的强项男子也立刻成泥成水的,我自然不必要人坚留也不能起身拿帽子了。

    虽不走,要我来打叠精神,如杰克那么嬉皮涎脸,总是办不到,就只有低头作一个老实的客。

    “难道又是病了吗?”这是她说的。

    从这话上我想起早上的逃走情形,想起杰克回家时说的话,且想起刚才马车上的情形,不能笑,只望到这妇人的脸生出一种极强的贪心,然而在我神气中,却又只露出那非常腼腆的外表的。

    我爱她,感到要这个女人,直到此时才自己敢相信自己!

    一些气力,平空而来,我得这气力,又成了勇士。

    为了杰克宣传我手节上一样特别的环纹,这只手即刻就为她捏着在灯光下检察,窦尔墩却全不以为这是不应当。她把手捏着不放,且开玩笑说:

    “手是那么软;心也不能硬,同女人一样!”

    这种放肆的调情,且当到一个丈夫同一个哥哥面前,真也只有我同她才办得这个,杰克同窦尔墩才尽我们这样!

    我的手在她那两只肥软的手掌里,当真成了小孩子的手了。也正因为人小手小,给这两个贤主人以坦白无私的相待,如我是同窦尔墩一般高大,局面就决不会到这样子了吧。

    天知道,这梦要做到几时!此来为做官,我才不羡慕这官啊。大家就全没有想到这事,我也不想到我自己暂时只把整个心情报到女人这一件事上,好像只要能永远在此做客,窦尔墩能更大量一点,许我同到他太太随便一点,这客就长久作下去也是归宿了。

    以为这样作客也可以把这生活延长,多可笑的一种心愿!然而还有可笑的心愿,我在我的一生中,比这个还可笑的心愿就正不少!这类心愿可笑的成分还不及可怜的成分多,我是无时无刻不发现我的心情勇敢行为柔懦的可怜处的。

    我快活这眼前一切,但只要一句话我就可以把这眼前光明弄成地狱黑暗。在一个小时中如非是我安神睡眠,即不必听别人说话,我就有机会自己来用思想将我灵魂从天上跌到地下,又从地下返到天上。一个人,在作了一种犯罪行为,给人为定下无期徒刑,这心为这法律所加的惩罚所凝固,他虽在肮脏黑暗的牢狱中度着一个无聊的日子,久而久之,反而成能把命运所加于自身的戏弄泰然处之了。至于狂风一样的感情的贫富变幻,要我来抵当,真似乎是一件顶不能抵当的急性症候!

    我处处显示我中庸的气质,又不能自甘平凡,直到机会给了我可以不平凡时,我又觉得最好是境遇来得马虎一点为使我容易对付了。爱的需要给了我心灵的苦楚,到听人说到“我爱你”以后,我就生出我所得的正是别人所失的一种心情,进取心就减少了一半。这中庸,在别一方面可以说伟大,在爱情上却站到失败地位上了。

    怎么样使我感到责任是“让人受苦,”而自己“又受苦又享乐,”则我处置我自己就会好一点。或者这责任是只有自己,别的一切不必顾忌,一个爱情上的英雄,往往如此成就了特殊功勋。对付一个女人,少数是用真的温柔可以克服,多数是得用热情去侵略压迫。

    “……”我想。“然而这个时节不是第一段,我已不必问怎么样可以把这女人的心转到我头上。只是目下的我应当如何的一件事了。”

    她爱我是明明白白的。至少她这个时节把全心在爱我。至少她这个时节不讨厌我,——我们是都晓得使一个女人不感到讨厌就很可以恋爱上努力的。——至少她这时有那种给杰克引起的好奇心,想让我给她玩弄一阵。至少还可以说她能给我一次她给了她丈夫许多次的热情。我真不能自馁!

    “不自馁,”是的,就把勇气提起,承受我名分下的一切权利;在爱情中的苦乐,以及给别人的影响。不过我的苦,是要这目下的进步或退步。同到这样在一块,不能说我就得了这个女人一切。也不能说我心中失了什么。思想的捷足跨过了事实进展的十万倍,并且事实上且俨然除了这样眉眼相摩相撞,以及两颗心的接触,真无从把这身体弄得更接近一点,一件爱情的故事,若把它来当故事读,或者是这样值得咀嚼一点吧。不过人是在实际的生活上,会把实际生活看成重要些。我承认这事情留为他时追想感到深的怅惘,是我终无从把身体接近这女人。但是眼前,我只愿得她身体的机会,这于眼前才是恋爱的真的接近!

    让我同她两个人在一个地方,连心上也无别人的影子相监视,我相信我所有的热与力,会可以把这女人烧死!

    这日子,当然还有,可是当到这情境的我,总不能用明天或后天的事来自慰。情欲的债的催讨,即或用“明天加倍相还”作回答也无从满意!我要眼前的一个证据,而眼前的她所能给的却是这样些利息。这利息的支付只使我更了然她能即时还这笔债,其所以不还,只为了另有人在场。因此我渐渐转到抱怨杰克与窦尔墩;杰克在这个时候却不邀窦尔墩出访友,窦尔墩也不在此时邀杰克出门;我横无理由的来在心上责备他两人,可怜的是杰克,他真要了解此时他的二弟的心情,也许总能为他二弟想法吧。

    时间是悠悠的过去,不甘心一分一秒的是这样过去,然而事实却只有如此过去,终于到九点,保护我的杰克把我从这家庭中夺回送转旅馆,一到旅馆我就躺到炕上流泪。

    “你是太倦了!”

    “我并不——但也是。”

    他就把“但也是”这句话相谑,故意来取笑。他明白我,只有他明白我,在我的一生中。顶明白我,且能按到我所需要,不望报酬,不辞劳怨的去做,就只有这一个人!

    这好人说:“今天也应当满意了。”

    似乎就知道我们在庙里说了什么,而又了然于回家时车上的事情。我羞得不敢再作声。我算到是我所做的事,对这人是不必瞒也不能瞒的,可是恋爱的心情,在通常时节,我是连我所要的女人也不让她知道的,所以对杰克,虽明明要他帮忙,要他设计,对于事情隐晦了或者反而给他误会,我仍然总不能尽情的来让这个顾问了然我的一切。我以为他既作人情,只应当作去,莫问我。我是不是就满了意,他也会懂的,他却把这个问我,要我怎么来答复?也许有那种人把今天我所得的算满足(按照一件幸福的安排我也应满足),但是,我要的是并非一次偎抱,或一次握手。我要她在我的眼底下成为裸体。我要她从神的尊严佛的慈悲中变而为一个放荡的淫妇。我要那猥亵,要那狂颠,使我从死中得到新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就都有人做着这样顶平凡不过的事,我只要这样一次,这不是奢望!一次还不曾得到,我从那里满意起?

    虽不会说我是不满意,可是我又来在杰克面前哭,这就是告他还不够了,这好人说。——“慢慢的喔,把事实放到希望上,尽它所能进展的进展,既前途是颇像乐观,就应当乐观呀。”

    我不是对我的命运感到诅咒,但这命运所给我的是这样慷慨,又似乎吝惜,怎么能使我不难过?——可是这样话我不同他说!正如其他许多我想到的话一样。

    杰克见我还是哭,就说明天必可以见前进一点。那种说话的神气,那种把这件事引为义务诚心帮忙的态度,使我不拘在何时想起来都要苦笑。他当真就如他所说的比我还着急的样子,教我从感激中流出更多的眼泪。

    这好人,简直是在我痛苦中也苦痛着了。他不断的发挥他对女人的感想,这些感想若不是见我哭我决定他不会有的。他见我怕提尔墩夫人,就单来骂那些半娼妓式让一个男子用钱买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他在话语上又总不忘记告我应当勇敢的意思,我心中承受上却哼也不哼。

    “……我告你,女人中也有这样的人,譬如她把自己的心上的门敞开,作男子的就应得大大方方把热情送过去,客气是不必,畏缩更坏事。又譬如——还是老实说吧,在窦尔墩不在她身边时,你对她就不妨放肆点。她正需要你的放肆,这个我可以担保。你想想,这女人并不是一个作姨太太的材料,她的心是健全的心,所有的热情总不是窦尔墩所能满足的,这个是事实。即或生活习惯支配了她,她决不会背了窦尔墩跑去,可是她的潜在意识是并不缺少要那比窦尔墩来得年青一点的热情的。你能给她的好处,她也能给你的好处,在这个天真的女人心里还并不觉得是窦尔墩应妒嫉的事。就是窦尔墩,你瞧人家对你又多大方,若是别一个男子,你相信他也会这样么?……总之你莫太急,莫把这事当做梦那样随便,你将得到好处的。得一个少女的心,这是比如像窦尔墩那样空有一具身体终日搂抱着睡还有意义的。”

    我说:“但是,我要这心有什么用处?平空的,无所依附的,这有什么凭据说我得这女人的心?”

    “你这个唯物观的实际主义者!是这样你以后就不能成诗人了。”

    “我并不是想作诗人,——我倒是真羡慕凡人咧。”

    “那自然有机会给你做凡人,我告你,在她面前你也可以做凡人,做哥哥的认为这并不是犯罪或可羞行为,一得便你就去做!”

    杰克的话全是这类话,话是对,但我实在愿意杰克具有一点比他说精彩话更大的法力,他若能为他二弟用更大的力量将这个女人摄到这旅馆来,我以为我当真就会放肆了。

    我很不好意思而又半当作笑话的说:“那你帮我说要她来这个地方,不是可以——”

    “那明天我仍然陪你到她家去,不是一样吗?”

    是一样,我在心中承认了。

    不哭了。也不是为了杰克一句话。但医疗我的病痛,或者使我到一种希望下麻痹,总得要杰克来下药。不消说当杰克用药的分量稍有不对时,又会把它的效率弄成相反一面,可是这好人总不悭吝他的柔情与好意,就给我吃苦,也仍然应当说感谢这原是出于他的好意!

    我在将睡着时,似乎还听到他磨墨,不知在给谁写信。他的脾气是惯常在十二点以后才睡,又是一个在上午六点天刚一白即能起床在灯光下作事的人,所以我就不理他。我是玩倦了,想倦了,哭倦了,就很容易的睡眠了。

    像是在窦尔墩家,在客厅,四个人在一块儿。

    一些眉眼,在灯光下的来去,成了我一种新发现的技术与艺术。我像并不是那顶不中用的人,自己是觉到,也像得她承认了。天知道我这些力从什么地方而来,一时又从什么地方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

    在一个我所盼望的机会里,杰克同窦尔墩进到东院去找木料样子,大约是拟作什么自由椅,这是杰克所发明的。当他们两人出去以后,客厅中就剩了我和她。

    记起杰克的话,“无人时就可以放肆一点,”我便放肆了。胆子是大到不可思议,我们也不防遇到外面有人无人,就在灯光背处互相交换了舌子的温存。两人缠扯在一块,成了不可分开的一片饧。

    不满足的,像这样,我觉得还不是我的需要!

    我还应当要一些什么,这所需要的在她是比我更其明显在意识上的。把脸偎熨着,像在烙平这过去忧愁摺痕,是那么亲热到我心中无从自主。望到这一对乌青的眸子,在灯光所不及处发着湿的晶光,这征候,从一本书上,我认识是一个女人迫切需要一些不可当的猛勇热力的征候,我的心为这事跳到快要从口中出来了。

    在她的喉间,有一些话语,像原本来是分明的字,也因为这热,融化成为不清晰的低嘶了,哦!

    不是梦!

    “我要到你那个有镜子的寝室去。”

    问我去做什么我却不说了。

    然而我即刻便为她拖着,走出了客厅,到院中,大白月亮在天上,一切花的影子人的影子都很分明。这女人并不忘到同窦尔墩谈话,她高声的同隔了院的他们讲话,说:

    “我们是到里面去了,我为二弟找一点东西,你们的椅子快作吧。”在那边就听到杰克用他的那把德国小钢锯解木的声音,以及答应“好好你们随便吧”的声音。我已经不再要她拖我,反把她拖起就走,到房子中了。

    很是小心的她,只开了那一盏近床边的小电灯,在这电灯幽幽的浅碧光下,我见到这个神女的肥的腻白的全身!

    那发热发烧的脸,那迫促的喘息,那充满了淫欲的眼睛,那眉;正因为心中有火在烧微显颦蹙的眉,那长的圆的柔软的臂膊,那特别隆起的胸前的一对“小鹿,”唉,是这样在一种惶恐下惊异下的我,消受了一切,我把身子覆盖在这女人身上,即刻晕过去了。

    ……蒙蒙糊糊把手到我腿边去,一片湿。一切全消灭了。第一先感觉到的是炕的“硬”与梦境中的“软”恰成对比。

    其次便知道大哥还把背对我伏在桌上写什么。

    又哭了。先是不忍要他知道,用夹被单捂住口哭,但仍然在抽咽中给这耳朵有毛病的他察觉了,似乎回转头来听,又似乎不曾放下笔。到后这好人走到我炕边来了,我把这湿着的眼望他,不好再哭。他那脸上的忧郁,使我出了一惊。我不该给这个人的不安,我这时来哭,在这个人心中就起了比我两倍难过的回声。

    “我不该扰你,大哥,怎么还不睡吗?”我勉强来笑,且勉强的说。

    这个好人却不作声,只望到我轻轻叹气。

    我又笑说:“已经睡得很好,做梦不知不觉就哭了。”

    “年青人,不要这样太自苦,信哥哥的话吧。”他一说完就掉过头去仍然作事去了。我见到他眼睛已湿。我明白他可怜我的地方。但我此时只觉得他比我更可怜。然而我用什么方法来安慰这个人?安慰他唯一的方法是我对目下事少苦恼一点,我能够满意于眼前一切,则这个好人就也能因了我的愉快而愉快了。在另一方面,我是这样贪多,这一方面我所给他的忧愁样子只增加他作母亲样责任上不安,我这罪人!我所能作的,是给自己苦恼以外就是给我所最切近一人的苦乱,我这行为真是在这一生世中顶可诅的一种行为!

    知道他是背了我在流泪,我不知要怎样来劝他,却不晓事之至。反而来陪到他哭。我要他知道,我声音就比他高。

    “你这是为什么?作哥哥的正为了你这种样子难受,再是这样不体恤哥哥的苦,你只好回北京去了!”

    “我愿意回北京去呀!”

    “那你明天走就是!我很悔我作的事。你总能原谅我,不是我不为你尽力。”

    “不,你应当原谅我,正因为我来此,把你心情也全混乱了。我回去,也只是为你,省得你帮我苦恼。”

    这好人听到这个,就苦笑:“我帮你苦恼,正是!你回到北京去,我不见到你哭,你以为我就泰然坦然的来作我的事情吗?你不要我替你担心,你就好好的在此住下,我总能把你的希望达到,达到以后再有苦恼,可就不是我的责任了。你只是这样半夜深更无凭无故想起什么就哭,小孩子脾气总不改,这生活怎么过得下?你若是永远这样,对事实所能给你的脚步感到太慢,你在一生中,就会对幸运也总是不觉得可以赞美。你为我想想,有这样一个弟弟,要作哥哥的怎么来作?”

    “我这时是因为想起你才哭的。”

    “那就好好的睡,别胡思乱想,明天我们就去作那件事。一个人常常用明天安慰自己,本不是好的,但这一件事除了这样没第二个说法。让哥哥从你的安睡中得到一点快乐吧。我是刚才还见到你在睡中微笑着,正以为你做着好梦,谁知又哭起来了,自己还不承认是小孩子脾气!”

    听到杰克说的“刚才还在睡眠微笑,谁知又嘘嘘的啜泣起来”的话,从我的梦中所得去追想那微笑的因缘,我才有得是流泪的日子!就是做梦,我也就从不敢这样肆无忌惮作过一次大胆不拘的好梦!我在我梦中,就好好的保留了我生活上的弱点,虽并不缺少所谓欲望,而梦中的对方,就从无一个能如这一次这女人的和易近人。连在梦里也从不敢撒野的我,是一个怎样不中用的男子啊!

    如杰克的命令,我是当真愿意再来睡的。可是那里能够呢?一些甜甜的感觉,还不曾消失净尽,手上依稀还能闻到在上半夜同这女人握手传递的茉莉香水味道,一面不愿意让杰克知道我已遗了精,感于处置的困难,一面且从这荒唐的梦上想到这些时在那许多大小镜子的卧房中眠床上的一对不相称的人。在这样情形下睡眠已悄悄远走,再不敢拢身,若是杰克能让我起身,我真愿尽他在炕上做梦,我却来作一点什么事为好了。

    听到杰克在用笔沙沙的写,却装成已睡好那样子一点不动。我知道,若他明白我已经睡熟,则这好人的心,他才能暂时归到他自己腔子里去!

    过了约莫半点钟,他轻轻的喊:“二弟,二弟,”先是想装已睡熟不应。他于是不做声,再过一阵又喊,“二弟,真睡了吗?”

    我说:“不,不能睡。”

    “我知道你不能睡!你莫要又犯那个事呀!”我正以为把夹被好好裹了身体就可以免得他明白我的,谁知他早从空气中觉得了。或者他还以为我哭只为睡醒了以后手淫的痛悔,直到我已把神气弄清楚一下以后才来问我。

    我见到是再不能把目下的事瞒过了他,才只得告他刚才梦中的一切,只把最后那一段省略了去。

    “你瞧你,这也怕羞,这个很平常的事!你应当换一套衣裤,让我来为你找取。”杰克即时就为我把一套汗衣裤取出,催到我换,且为把那脏了的衣裤丢到外面小隔间去。

    假如是明天把这个去告给那家里的两夫妇,才真是丢丑的事!杰克这人说不定就能做到这个事。凡是我的行为差不多早已给他宣传殆尽。他有许多地方,就比我更来得爽快的不成事,我真怕他了。我说:“大哥,我求你,这件事别告她好!”

    “你别小孩了,这时再不好好睡觉做哥哥的要发气了!”

    “睡不着!”

    “睡不着就想,你就想一点你要作的事也好——只不准哭,不准手上多事——单想一种事情是极其容易睡的,要听话啊!”

    我真就睡了。

    这下半夜在一种全身发烧昏瞀中,我漫无头绪的更作了些比第一次还荒唐的梦,行为野到成一只发了痫的兽,但习惯是一夜之中我从无第二次梦遗的可能,我就把这些不可设想的放纵幻梦满足了我需要。到醒时,房中的光明已充满一室,杰克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夜里究竟睡不睡,我也不得而知了。

    这是早晨,是初七。

    “哥,我想走了。”

    “我明白你意思,不过——”

    “你不明白我!”

    “昨天似乎说过一次了。”他说过这一句话便不作声。这时我正靠到炕边,杰克在看我于昨晚夜深时为杨志写的几幅屏条。

    “二弟,近来的字像是更好了。”

    这些话。从杰克口中是很容易找出的。为这夸奖就苦我不少应酬,杰克却全不体谅到!如果他能见到我在奋笔挥毫汗流背湿的情况下的烂脸,明白我的苦全是从他一种好意宣传下得来,则为可怜我起见,或者以后再不说我写得一笔好字了。

    这时的杰克本来还要说一点别的话语,我是明白的。可是为我要说走,把这良善人的心又转了方向,说不定就正在可怜我为女人所难,在为我设法啊!望到他瘦脸,就是每一次望到我总每一次有一种感想。在这不美观的脸上,居然有一种要人想起便感动的要哭的能力,我真不明白。在我心里我总常常这样想,且要这样说,“杰克,你使我恨你,你就给我快活了。”但我当然无从说,我就是说他也不会明白我这意思。这个人,就生成来为同情他弟弟的苦楚的!

    可是,他这帮忙究竟又有限得很,且许多方法用尽反而只使我更难受,我这个哥哥,对他我也真无法!

    听到他批评到我给杨志的屏条落款的不当,我就说我真不欢喜这些应酬。

    “算是为哥哥帮忙,”杰克说着就把放在墙脚的砚台端到桌边,且为用笔蘸墨,“好老弟且加一两个亲热一点的字眼。”

    “我的天,我还不曾同他有多少接谈!”

    “这就是那么,不必怎样,说来也得像煞有介事,是在外面的普通应酬。本来像如今的称呼在你是以为顶好了,但对这类外行,不得不——”

    “杰克,我不明白你居然学到了不少知识。”

    “这真是一种知识,你不要以为可笑!你至少要明白这个,如同明白你作小说如何能美一样,——这是常识。老弟,你的许多常识可太欠缺了。”

    大哥所说的话自然是真话。我想起我是来做官的,至少这类事是一个作官的人应当明白的事,我对杰克的话是完全同意了。许多人升官发财,就正是善于作这类应酬事。我并不是存了升官发财以外的思想而来此关外的,当然一有机会就得学。

    我照大哥所指点,便同杨志在几幅字条上称哥叫弟的拜了把子了。

    可感谢的是杰克这好人,他给我作的事,总使我永远记到。一切可哭的,可笑的,全都有。正如为了安慰在以后日子里寂寞,他把他的朋友转成我的朋友,使我对数百年前作《水浒》的人加以一种佩服,全是他给我机会!朋友中一切星宿的性格,以及一切英雄豪杰的性格,全与施耐庵所描写一样。我简直是看了一部另外的故事,这故事真有许多段不容易使自己相信是我亲眼的一些书上人物在我面前排演过!

    因了写一副对子,蒋平便送了我一桌席,且得把我安置到第一把交椅,这个宴会可叫我当不来。大杯的酒从席面传来递去,大盘的肘子与大蒸盆的鸭子交换着,酱与葱与蒜站立一旁听命,席上的话又全是一些带有大蒜气葱烧气以及膏粱气的风味,真好一幕英雄会?

    这席面上是杰克朋友一个并不缺少的。上两天所见全在此。这些三山五岳的人,对我这京中来客全是亲热到万分。想起杰克同我说的这几人中只除了蒋平老板,其余全是有很标致的太太在家乡赋闲,我就为这些押寨夫人苦。据说虽是姨太太,书倒多是读毕中学。也许一个这样英雄,所有对女人的温柔,较之一个读毕大学的白脸青年还来得和平一点吧。也许从这类英雄身上出发的一切,全比平常人还使女人受用,所以这些女子便能安心作姨太太之一员吧。多奇怪的世界啊!多可笑的一切复杂关系啊!

    使我不论在何时全都想不透的,是这类英雄的行径。让我记下一段题外的事情,作一种公开的欣赏吧。

    这是说在席面上当杰克谈到目下新闻时,一个为我第一次见面,也把我喊作老弟的团附就起立又坐下说的。团附是长脸,是短身,是从热河而来不久的。不拘在何时,我只要听到赶骡人吁吁的喊骡子向左向右,我就能想起这个团附的谈话声音。从这声音连想上,我且把他的脸像也找到了。这又是一个妙人!我把他取名病关索杨雄。这“杨雄”的称呼似乎比“杨志”还恰当点,因为他本来就姓杨的了。但是说他是杨雄者,乃是相貌一件事。

    于是杨雄说道:——

    “妈妈的岂有此理,翠云不应该这样死!”

    像是这话桌上还有一半人不了解,因此如我所为愕然一惊者,殊不少。

    当大家互相传递意见后,才把头绪理清楚了。我借此知道翠云是一个妓。能知书识字,且因为同日本人来往,说得一口顶好的日本话,应称之为雅妓的。这人似乎还很会作画。又似乎在名士捧场中曾作过诗(据这几个人说诗也作得很好)。这几个人为附庸风雅起见,便成了翠云的狎客。到后则翠云嫁了姓江的一个军法处长,又到奉天一个日本中学读了两年书。到后则因为同这军官的随从相好,结果便给这军法官将两人枪毙了。——这翠云的死,不应说是枪毙!

    杨雄草草的把这女人如何同这青年弁兵相好情形叙述过后,就接着极神采的说到这军官将女人名叫翠云的枪毙时一幕绘声绘色的图画。

    “……老鸟就喊马弁:‘帮我把婊子牵来!’”

    “牵来了。手膀子一捆,捆到肉都全鼓起来了。翠云这婊子全不在乎。”

    “老鸟问翠云:‘你做得好事!’翠云不做声。”

    “老鸟又问:‘为什么同七棍子(弁兵的名字)相好?’答说:‘这事情只有天知道。’”

    “‘你妈拉巴子,老子难道赖你冤枉么?’”

    “翠云——你以为翠云这婊子怎么说?你们猜。这才真气死这老鸟他妈的,说是‘冤枉并没有。’”

    “‘老子买你这婊子来偷小伙子,你让老子热天也戴帽子’——老鸟说到这时牙齿磨得叽叽响,脸上比平常更难看。翠云却觑到老鸟,作冷笑神气。”

    “‘老子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同这小杂种要好?’”

    “翠云说,‘为欢喜他。’”

    “‘你妈的,老子花两万块钱买你来同他睡——来人呀!’”

    “外面答应‘嗻。’”

    “那七个马弁全进来了。老鸟吩咐把婊子牵到外面去,准许一个人一次。老鸟当到马弁把婊子牵去睡时,还说‘看你妈拉巴子欢喜去。’”

    “妈妈的,好了这七个马弁!一个人一次!这好规矩……老鸟这一次的赏号多慷慨!妈拉巴子一个人真只一次,我就不信!”

    “到后牵回来了,婊子眼睛还是凶凶的看定老鸟。老鸟也看她。”

    “‘够了吗,你妈的!’翠云这婊子还是不做声。”

    “老鸟问:‘是不是一个得了一次!’七个马弁一齐屈膝谢恩,说‘已用过了。’”

    “‘把七棍子帮我牵来。’”

    “七棍子就来了,这小子多标致!老鸟用这样一个马弁在身边,老鸟这妈妈的就该死。”

    “老鸟一见到七棍子这小子就心上冒烟。走下来一阵子脚踢脚踹。‘你妈拉巴子,你事情做得漂亮!’”

    “七棍子也不做声,让老鸟踢到自己脚痛才止。”

    “‘我问你:同婊子有过多少次!’”

    “七棍子说‘你不用管。’”

    “‘你妈的,看老子不用管’——老鸟从身边摸出手枪,就是一下。妈拉巴,好热闹!老鸟的七子枪就打了七枪,七颗子弹全都在七棍子肩下过去。七棍子倒了。”

    “‘翠云!’七棍子喊一声就死。”

    “翠云这婊子这时可哭了。她看到这小子的死,可是除了眼中掉泪以外一声仍然不作。”

    “老鸟把七棍子打死以后,看翠云婊子还站在一旁,就叫马弁再拿一支手枪来。把手枪拿来翠云仍然不作声。”

    “老鸟到手枪拿来。见翠云婊子一点不怯,倒更气。心想‘老子偏不让你即刻同小杂种死,’就不即打。”

    “‘婊子你这时舒服了么?老子将再让他们给你欢喜呀!’”

    “‘你这贼!’翠云说这一句就倒地下死了。”

    “这婊子是真死了,但谁知道是为什么死的?”

    “老鸟又在辽阳讨了一个学生,妈拉巴,总还有把戏!”

    听者说者全那么兴奋,然而听到这女人的死去,又全像毫不在乎,当成学书上故事那么悠遐从容,真使我佩服这类英雄的心灵健康!

    在我心上这个翠云婊子的印象总无从除掉。这是个娼,从娼到日本中学校,从中学校到姨太太,从姨太太又到姘老爷的青年马弁,……结果则临死只说“你这贼!”三个字。这女人的坚忍性格在我脑中乃成了一尊神像。如果是这样一个女人,要我去为她死,我能够!即或再下贱一点也罢。无所希望的,沉默的,把这爱来成就两个人,这女人比起多少小姐可敬可爱多了。但是命运只能使这样女人先作娼后又来作姨太太,岂非天意?

    听到杨雄说完这故事,席还没有散,我心想:“倘如窦尔墩是那个军法处长,这押寨夫人便应在那翠云之列,我似乎也非作一个七棍子不可了!”

    她能作一个翠云?我非吃七棍子同样的亏不可?窦尔墩终于是窦尔墩,不至于成老鸟……都是难说的事!

    想起女人,想起这世界女人的地位,以及从女性的习惯方面男子所自然而然养成的自私恣纵,凶狠行为,使女子在某一种命运下所得的款待,许多许多事,真觉到人类可哀!

    不拘看到的是任何一面。跳舞场纵乐也罢,闭处深闺作千金小姐也罢,每日收拾得如作伴娘的样子上大学校念书也罢,坐到垃圾堆中找寻煤烬也罢,女子总是可怜的东西!若人的生活的意义是包含得有胜利与牺牲,占有与责任,苦恼与欢乐,以及种种对等存在,女子就不算是人!作小姐的不知道作小姐以外更有生活,同样作乞丐的也就不明白乞丐以外有凡是血肉都应享受的好处。除了本身在一种命运支配下,一个女子能知道她自是何等人外,其他世界上的一切,便非这些可怜动物所能明白!一个女子如说其天赋的思想并不比一个男子为少,但这思想的用处,已多数只能在她自己生活上加以体会了。对于命运的承受,比起习惯的权势更像可怕,中国的女人,就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对于命运所处置不当事件加以反抗!

    一种沉默的反抗也缺少,一件如像这个婊子的坚决的行为就稀见,至多如窦尔墩夫人在一种很稳健的情形中来玩弄这欲望,便算是大胆,多可怜的世界!

    为了另一个女人想到眼前的女人,又为了别一个男子想到自己,就完全失去了杰克教训我的勉强应酬脾气,不待终席我已告罪先自回到我住房了。

    在自己房中,倒在土炕上,瞎想到很荒唐的未来。

    ……只要她能作那个翠云,我总可以赖到她的勇气去尽人把我打七手枪!我要的是一种顶严厉的教训,可是我所遇到的使我作懦夫的机会倒总比逼我作英雄机会多五倍。我在这样情形下,就只合自己苦死自己了。

    这时大约是十一点了。蒋平的席面是早九点摆的,为得是恐怕我在十二点与下午全有别人请酒,不得空。酒虽为我而请,其实则恐怕我还不能叨光五十分之一。这一桌酒席至少是应当花到将近二十块钱。我能记得清楚的,是我除了吃过一只鸡膊腿,就只喝了一小杯葡萄酒,以及喝几羹匙鱼翅汤。其他的菜胡乱一筷一筷的挟来,又转给了杰克。陪每一个人应喝的一口酒,也全得了杰克的代劳。

    在席上,见到杰克那种兴致,见到各个人对我表示不同的敬意,杰克那种从谦虚中露出无量欢喜的脸色,我就觉得在这一类人中生活的杰克,真越来越多可怜的样子了。他居然能同这类人合得来,可算一件怪事。他把他弟弟极力宣扬,又在别人的颂谀羡企中找到安慰,这好人,真永久是一个乡巴老!

    每在他说我的一件行为中,拿出他作大哥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流着欢喜的泪,我就不敢望他的脸。“杰克,你使我伤心。我想起你的为人好处,在无论何时,一想起,我总伤心!”我除了这话是没有说的了。我且能记到,因为我对于他太爱同别一个朋友谈我的好处,就常常不能制止要给他一点不好看的颜色,他从我的眼睛下那种不说话的分辩,真给我难受!

    这时我固然是离开了那怪席面,倒在这炕上了,在议论风生的席上的他,我决定,口上的话总是在谈我!只要是我的事总像有趣得很,也不问同到谈话的是什么样人,且可以说也不问别人愿意听不愿意听,他总若无其事的专来背我的历史轶事,这个人我真把他无法!

    我又不便说,“杰克,饶了我吧,”可是我在许多怕事的动作上也暗示了这意思,总不能得他的原谅。他把我在他朋友面前抬举还不很要紧,尚有那个押寨夫人!我愿意得到一些安静,能把我的心暂时从这女人的桎梏中开释出来。今天是因为一顿酒喝下,居然有两点半钟忘记到她了。可是身体刚逃出了席,心就奔到窦尔墩家那有多面镜子的房中去了。

    我愿意在痛苦中咀嚼昨天我所做的一切事。多傻的一件事!又是多有趣味的一件事!又是多么羞惭的一件事!

    “我为什么又这样作不那样作?”这是我在许多过去的事上所有的傻想头。总以为万一当时不那样作或偏这样作,则其情形无论如何比顺其事实而进展的决不相同。而且一定比目下的应好一点,这也是我这无用的人的唯一的躲避责任的空想。

    “好一点,那就简直是……”不得了,这样想下去真不成!我当时警告我自己,“不行喔,太荒唐的思想于自己是一种危险的毒药,说不得简直是……”

    然而可来了。窦尔墩打发人来,说是请过去吃午饭。

    对那个来人说,“已经吃过了。”

    “就是吃过,我们太太说也请过去!”

    我可不能作主了。我就要那人到东院去问杰克,到底是去好还是不去好。这问当然是含得有“到底我先去好还是同杰克一块去好?”杰克即刻走回房中来。

    “二弟,又来接了呀!”

    “我不去!才吃过饭难道又吃得么?”

    杰克就抿口而笑。笑我话不是心中所出。但照例他不像那类无涵养人样把这玄虚戳破。

    “请你对他那当差说,我们已吃过了早饭吧。”我就又要杰克对付这窦尔墩家的喽啰。

    杰克说:“说才吃过不是理由。你应当明白请客的不是专为请吃饭,去的当然也不一定为吃饭而去!”

    那喽啰算是一个顶聪明的喽啰,知道杰克意思并不拒绝了,就软软款款说是马车是预备得很好在门口等候着出发。

    我还不作声。

    他望了望我,就又和杰克悄悄的咬耳朵说了一些话。杰克尽只点头笑。从他笑上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出我所料,杰克随即便说道:“一块去,一块去,不去当然不成!”

    我心想:“不去不成这话真好笑,纵不去,她总不至于罚我怎样怎样吧。”可是我并不曾再同杰克反抗什么,不到一会就同杰克坐在窦尔墩家中的马车上了。

    诚然呵,请客的不是请去吃饭,去的也不是专为去赴宴:这之间,有一种值得永远怀恋的温软情绪纠缠!

    多好的一个女人!就是那胖,那在人面前作成大姐那么逗弄的神情,那放肆,——从端凝与自然中露出的一点放肆,都是给我中毒很深的一些机会啊!

    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种惶遽可怜情形,在一见面时又表显无遗了。

    我要装成再自然一点也不能够,当我在第一面见到她时想起昨天的我们俩!若非杰克自作小丑,来到我们面前跳着说着,我到结果或者又会忽然逃走了。我感谢杰克的是他说“全是我拉他来。”这话虽不是为解释我本不愿来此的意思,但却借此在她面前暗示若非大哥拉我我也不敢来的意思,因此我见到她就自己也红了脸来笑我。这种笑就使我感谢天能给我有机会今天见到!

    她的笑是明示她的心虚。她比我还不容易忘了昨天我们的一切。在窦尔墩面前她越来越大胆,我以为我若是窦尔墩,已早看出她那眼睛对我望时情欲的火的旺盛了。

    “我若是,”让我这样试想想吧,“我若是立在窦尔墩的地位上,我不是发气就会动手!这不是可以忍耐的事!我或者将成那个杨雄所说的老鸟了!或者我将自杀。或者,……总之这样事总不行的。一个男人他应当有妒嫉——妒嫉虽不是一种美德,可是男子如缺少合理的妒嫉,那不成男子,也不成爱情!”

    可是面前的窦尔墩却全不在乎,像太放心自己太太,又像以为我年纪太小,不足怕。

    关于这一天的事,让我作为另一个人来描写这一切一切吧。我愿意我能于这个时候,记忆上保留了一部词典上所有的恰当形容词,来为这一章生活加以巨细无遗的记述。我不问这是向天堂或地狱走去的路。我不是在要人译赞与指摘。我为了纪念这柔弱的我,与柔弱的人类,为了追悼这既已消失之感情光彩与颜色,我把我自己的事告白了众人。妄诞之极的道德家与批评家。我诚恳的告你们,若我能因供你们用什么什么批评方法胡说以外有增加你们理论精澈道德高尚之自尊心思,我更将怎样忠实地来叙述这过去历史一页!足成你用唯物史观或道学观以及种种偷掠批判学者之盛名,为我所日夜深思的一件事。只要这样算是可以使你们又有机会来批之评之,能在一般可怜的青盲一样的青年读者面前,博到一些喝彩与一些鼓掌,则我这记录不为无意义了!

    这里是窦尔墩夫人的话:

    “才将是欣赏你的文章,这时是欣赏你这个人!——”

    随即是笑。用笑作结束的话,是可以当作这话说错了解,又可以当作这话说到一件话外话解。小物件把两样全想到了。他为那“欣赏你这个人”的一句话,把心放在一个不可言说的意境里去。

    他觉得这温柔,与一点浪荡,合并在一块,便成了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

    干吗说“欣赏你这个?……”他想这一句话,若是用到只有他两个人在一处时的影响,便对她笑了。

    她知道这笑的。他也明白她知道。

    在他那略近于愚的头脑中起了这样不与目下情形相称的幻想,他忘了是在一个哥哥与一个对象的丈夫面前!他想到:——“问她怎么样算欣赏你这人?……不答是自然。但不答是不成的,总要说。那就在红脸以前先说这只是看看而已。……看看吗?看什么?……啊啊,所看的决不是脸与鼻子,也不是手,不是脚,是……而且,这便是奇迹之一,奇迹不是古董,看以外还要——”

    怀着无所托词的鬼计外露而恐惧的他,不待主人来谦让,便坐在那客厅中正面沙发上了。他没有把长衫解下,主人虽然再三说宽装,也没有实行。

    他见到她在一旁立着笑,便轻轻叹气,为自己可怜。然而也就笑。他所笑的是自己无从明白这笑他的人心中所想及的正如何可笑,然而又像太容易明白了。总之这是一群疯子,在各人心中,此时所有的是情欲的洪流,溃决只旦夕间事。

    他警戒自己,说:“朋友,你应当知道自己多一点,这玩笑太开大了也难于善后。”那心中的另一个他便奋然反抗,“看看这溃决以后的波澜,也是一种惊心动魄壮观!”

    是的,那一个他也承认这是一个壮观。这大举又只是在自己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之后,便豁然呈现于眼前了。

    他等它来,他决心,在应当由自己帮同找寻这机会时,他便再不尽她一人在这期待中彷徨了。她设若伸手,说,一同跳下这谷里吧,他就先跳。明知要折肋骨或摔断背骨,他也决心跳了。他还以为在自己跳下以后还可以看到这女人跳下时的神气。

    他就是正为要明白自己的神气与他人神气,才作这冒险的预备。要恋爱,要与女人去接近,还需要一个比亲嘴一类还来得顽皮的融洽,这小物件的欲望的向前,全是好奇罢了。

    她借故送一本杂志给他看,便坐到他附近。

    把杂志上文章指点给他,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文章是小物件作的。说如何期望同一个女人要好,且如何的在这一个女人面前害羞,……还不到终局!杂志是北京一种定期半月刊,要下半月才能明白的。

    她问他:“这个是谁?”

    “你说是谁?”而意思是说,“你猜吧——还要猜吗?”

    这时窦尔墩有客来,先问他愿意不愿意见这个客,他说不。她便把他引进去。这一进去,便可以看出那杂志上还不曾结局的文章情形了。

    明知是那个作哥哥的与丈夫的在会一个阔人,她一转客厅的门角,便把手捏了他的手。他是被拖进去的。

    “我要明白你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先写,到后就有这会事出现。”

    “说鬼话!我要明白这结局,你大哥也说,且先同我猜过了。”说“你大哥”是指窦尔墩。

    窦尔墩来猜这结局,真是妙事!他想着,这无意中成了眼前实事,心想若是赶得及,回头写信告杂志编辑人,下期应待另外作一续稿了。

    说是要明白结局,他问她:“这是指文章还是指——”

    “你说!”

    “我说这结局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知道?”

    她便不作声了,脸红着,叹了一声气。

    先是还站着,这时坐到床边了。

    “我伤心得很,我的嫂。”

    “干吗有伤心地方?我看出的倒只是——”

    “你是说我太幸福了吧。从你想,你既是那么坦然张手来欢迎这爱情,而大哥又是……我何尝不当作一件幸福事来享受?但你想我以后怎么办……难道只……”

    小物件哭了,他自己,料不到为自己的话引出懦弱来。他是那么放肆的低声的哭,又怕无意中一个人进来见到,极力又想制止这酸楚。

    尔墩夫人先是坐着不动。稍待便立起身靠近小物件身边了。她把他的头扳起,安置到自己肩边。

    “天气热,二弟你这是怎么?你大哥见到,你哥见到,……你瞧,眼泪都在我的脸上了,难道也要我来哭吗?……‘委屈了这个嘴,’好吧,照你文章上说的,莫让这个嘴委屈下去,让我来‘陪礼。……’笑呀!我明白你要笑!”

    他索性不动,也不挣,便让尔墩夫人抱持得很紧,把一个柔脸烫熨极久。他们很长的时间接吻,在他却觉得是极长,因为先是不好意思从眼泪婆娑的猫儿情形中变成饿如狼的人,所以在接吻中也只让尔墩夫人抱他,自己手却下垂不动。

    但到后他不能任其这样了,他要使她知道在像他那么一个男子身中,所有的精力,是如何强盛,便顽固的将她搂定。

    这略近于粗鲁的非凡的行为,她并不为之稍露惊吓。一切情形,全如她所算定,又全如曾经过与此同样事情,那么稳定与沉着。这便是这妇人的长处。一个妇人处置一个男子容易之至,一个男子却常常在类乎此等行为下手足无措。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身体放肆到一个年青女人面前,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放肆。

    在往常,所预料到的头昏眼花,倒并不曾有,他是清明的,但免不了慌张的。像孩子时代捉到一只鸟,那么神气把尔墩夫人捉在手里,而这鸟,却是一只……可以生吃的鸟,他在她颊上,眉上,鼻上,眼上,反复贪馋的吮着舔着,而这鸟也善于咬人。

    这当然只是一分钟两分钟的事。在这情形下要变到一种另外行为上去,是他同她全很了然的。

    他们是站着。一种风雨,一种愤怒,在这两人血中已是流动了,它们在跳跃,在奔窜。可怜的小物件,在一种全无知识的抑制中流露着迫切,与惶恐。一个男子(说来亏他不害羞),真是一个如何无用的男子啊!他是那么表露着他作男子的勇敢与气力,把她攫住了,而她又是那么柔顺,全无所抵抗的准备着躺下,接受这小情人所给她的一切,但隔着衣裳,他把身擦着她的身,腿接触着腿,嘴贴着了嘴,……仅仅是这样,心儿跳着,用着一种顶不完备的手续,他仿佛便交卸了尔墩夫人所预备接受的一件东西。他完了。

    一切全胡涂。

    用极可怜的眼光去望她,她只是紧着气,湿湿的眼睛,又像水,又像火,眼光亦极其可怜。他知道,手中这一只鸟快死了。他明了了他所给她的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她要的不是他已给的,他把手撤了。

    她只是十分惊讶的那么把手垂下,痴立在房的正中,望着他。她神气仿佛是也得了什么,在欲拿取这物件时复目睹这物件跌在地上粉碎,自己缩手不及。从这中她露着惊讶以外的茫然失神态度。

    渐渐的,充满了情欲的火的眼瞳中,为眼泪所浸湿了。尔墩夫人慢慢的恢复了她的神志。她走向已经离开她有五尺远近的他。他是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为一种害羞的目下行为苦着。

    他并不哭,然而她给了一条擦眼泪的丝绸手巾给他。且匆忙的到镜台边去把那贵重香水拿在手里,洒在他的肩上以及地面。

    一切的行为只是这一个日子中一小段,正像最初到客厅中四人谈话一样,又像其次进到这房中时所经过一样,两分钟后情形又变了。

    他们并坐在床前,且作着那青年人极不节制的互相在对视中怜爱。

    “你应当躺下,……”

    “……”说又说不出,只是他用颜色与行为,作了与尔墩夫人所说相反的事。他站起身了。

    让他站起又看他顾自走到镜台边的尔墩夫人,轻轻叹着气,眉略皱。(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永是露着笑容的和悦美丽脸容上见的皱眉情形!)是这样,他觉得她更美了。

    仿佛是歌德说过,女人的笑容已不能在你心中生动摇时,她的忧愁仍然能够把你绊倒啊!是的,尔墩夫人这样的一面不再说话表示“请便”的意思,一面把眉略皱,小物件,于是终于横在这用细日本薄席作垫的梨木床上了。

    她先是跪在床沿,将身下倾给小物件接吻,随即是爬伏在席上,随即是全身……这样的伏下去,把小物件作为妻的模样使小物件胸脯与四肢载了她。(自然是小物件用手一围的结果!)“你也应当听我的话才好,小孩子!”

    “我听你的话,我做了些什么事呵?——”他说的话自己也不敢再细想下去。

    “你瞧你,身体坏到这样子,真教人……”

    “是说没有同女人相好的资格吧?”

    “这只是你自己吃亏,何苦来?”于是她把脸掉过去不让小物件见到。

    稍呆又说:“这样还不知爱惜自己要人来为你担心……又不老实……”一句一句的说,脸则仍然侧在左边,声音是越来越低,她哭了。

    为了要自护,他说:“也没有谁来担心,所以爱惜是无须乎的事。”

    “无须乎吧,那好了。可是你哥呢!还有……”

    “我哥!大哥的爱我只使我伤心,这样一个可怜的忠厚人!”

    肩头忽然被牙齿啮着了,且不即放。小物件,不知说的话有什么理由被咬,正如许多青年情人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常常被他女人咬一样,——然而一到咬他自然明白这咬可以代表她要说的话语了,他极力去把她的头扳正过来,在那柔软的两片嘴唇中放进一个舌头,治好了她这吃人的欲望。

    随即又把舌头救出。说:“以后自然应当好好保养了,原因是有了你。”

    可是小物件在第二次嘴唇被人咬定时,所想到的是些什么呢?他想到是“有了你,可更不能好好保养了”。不过这是一个又得把眼前欢喜放下离开的不健康的想头,就不再故意想下去,即刻又找到说话的机会了。他说得是使自己与尔墩夫人全能在目下情形中醉麻的一切话。

    他告她,有了她,便合当快活一世,只这一次也可以快活一世了。他又告她将好好把身体处置到健壮情形中,且又找出他本不想吃的许多丸药名字来增加这健康的欲望。他又告她自己计划如何呆在此地,且问她计划久在此地一点的办法。……他自问,他已把所能使眼前空气弄成全然良好的方法已用尽了,譬如开单子,就用亲嘴来收束这药方。

    她显然是不想未来的难,不怕眼前的糟,时时流着泪,这泪也只是为他的话感动而流的。最明显这妇人正除了专心爱怜这个小情人以外不知道其他的,是若非小物件想用手膊的力撑支这胸上的肉的重压时,她还不想到自己的丰满身体给了小物件一种异样吃亏的不平等的担负。

    他不好意思请求她,却挣扎打量变更一个办法,她才觉悟她是作错了事,把一个作妻的长处给了他,故把身一侧,两人便并排躺下了。

    转侧的情形,以及当转侧时卧席的小小声音,使这神经纤细善于感觉的小物件想起尔墩夫人与尔墩入夜在这床上的情形,就在心中隐隐又滋生了一种想望。

    他想下来了。……而且自己这时不正是俨然也作着了一个人的丈夫么?而且自己不是也还可以使席子再继续发出一种旁人听来极难堪的声音么?因此他手小小的放肆了,从一种玩赏而起,到了雅歌所说的某某山原上一对小白鹿身边。这手只是一个旅行者,发现它所陌生的地方是一种欲望,当然要历尽一切山水的奇观,要上那梦里心中所摹拟到的峰顶,满足它的惊奇。

    她凡事尽他。像一个花园中的主人翁,尽这参观者的各处留恋,用着微笑监视到这生客,不至于损害其所有花木,她总不作声。

    一些壮观,一些奇迹,在当前,所给人的感动或惊讶,当不及过后的一个时间为多,所以到小物件在回想这情形时,倒为这个过去现象永远用一种食物的香味与明霞晓星样凄清华艳的味道嵌固在感情上,怪极了。当时的他却能静静的欣赏这天工打就的东西每一部分,同时有着在每一个转弯抹角的地方用口去接触一下的虔敬冒渎。

    “美极了!”

    这称赞从心上流出,然而用这字言来亵渎女人的,不正是另外就有一个胡子大王么?她——这花园的所有者,当其尽别一个人一只手或者一双眼,在她所有的天然产业上游观,加以不能不生的叹羡时,她在微笑中,便表示谦虚,表示这个称赞只是一个男子很诚实,但也很菲薄的礼物,且在微笑中仍然把这礼物接受了。在过去,尔墩这样给过她,如今是又轮到了这小物件了。但这个来路很远的南方人的热情,这个数日来在她怜悯眼光中培植出来的热情,这种青年的还保留了一点羞涩一点陌生的热情,在她得来当然是另外一种滋味,决不是同到一个大王所有从习惯的情欲里找出的东西。

    她愿意他再发现一点更幽僻更为她自己所称重的地方,他却如她所望,终于这旅行者信步所之到了……请别把这神圣的名字随意当成舌头牙齿间的粉屑!这落过雨的,生长着青草的,适宜于诗人发疯牧童吹笛的小阜平冈,是天国的门,是生命的道路,是甜的酒醴与暖和的摇篮。这旅行者只徘徊。

    他迷了。

    他不能再像先前安静了,这是自然的事。

    “你太美了!”

    “这若算得美,那至少在这个时候算是你所有的了。”

    “我所有的?这话你不能这样说。这不是一个花台,可以说归我归他;这是天所有的财产。这天所有的财产,归你保管,归那有钱的人来玩赏,我不过是偷儿罢了。”

    “你是又在做文章了。”

    “好,那么我尽我作贼本分。”——他想撒野。

    这在尔墩夫人是愿意。她要这样行为。可以说,先是可怜这贼,故把爱情的门敞开。到后见贼在门边后气馁了,她可不愿意这贼空手而还了。她在机会上给了贼有第二次勇气想攫走他所要的东西的帮助,使他欲望成长。

    一个预备上到最高峰头的旅行人,为了空气不同而气喘了。他所望到的全是头眩,致令他怀一种畏怯,不即上前。

    一种茫漠的恐怖,包上身来,且这黑影渐渐益高。这不能不使他灵魂惊愕四顾,因此他便仿佛见到了作山寨大王的窦尔墩,见到了小脸红眼的哥哥,见到他自己,像告化子褴褛不成形,但拿了一个尔墩夫人所给的金碗。他见到的尔墩夫人仍然是一样丰艳一样顾盼,但已不再理他了。他又见到那可怜的哥哥在哭。他又见尔墩手拿一把刀,作着杀人的神气。

    心里想……这何苦?

    为怯于担负将来的重压,为自私,为自视无价值,为秉着懦弱的心而生的慈悲观与厌世观,为一切未来的和平,小物件终于把手取开了。

    这时的她还是凡事尽他不?已变了。

    像第二次淹在水里,她要抓定一样东西,不问这结果是与其同生或同死。固执的要,迫切的复饥饿的不放这贼,而自己却又如此迷惑,如喝过了多量的酒。

    她需要他,至少是这时,他没有力,她不问,却好歹要他给她一个生命,人是那么胡涂,那么兴奋,像一个害疟疾的在身体中增着高热而谵言胡语的垂死的人,她眼睛又变成在先某一时情形了。

    她目光所瞅着的,不是他手,不是他脚,也不是他的其他某一部分。她瞅定了他的灵魂,而自己的灵魂,则正欲因此融化,成泥成水。

    第一次见到这风暴的小物件,没有懂到这情形于女人有何种苦痛。若能明白这里是女人如何一个难关,或许便忘了一切,纵身就抱了。他虽隐约明白这是女人的心燃着烧着的时候,但他总忘不了前面大客厅中会客的人,且一个在身体方面业已作过一次糟蹋的初出茅庐的弱汉子,自然而然是从努力于接受这幸福了,于是他用言语给她证据,说不能。

    他没有把“不能”的理由说出。他怕,又无用,就说头痛。

    这也是真的,恰恰头痛起来了。一面是天热,一面是所未曾经的一个长时间的磨练,就把头蚀空。对这事,可以说是“幸而”头痛,也可以说是“不幸”头痛,但是总之头是痛了,他隐隐约约记起一些知识来,深怕是可以死的情形,且便将这意思同尔墩夫人说了,她先是一愣,随即也略略慌张。

    “干吗你这样?告你规规矩矩的躺下,又不听话。”

    这正像反而说是不应该多事的意思了,然而她并不是责备,不是卸责,她想象中他所有的头痛比起实在此时他的情形还凶,故一面便匆匆起身想找药。

    “不是需要药,是需要走了!”

    “干吗?路上那么大太阳不怕么?”

    “还是走好。”

    说到怕,比太阳还可畏的有东西在,故他意思只以为走是好。他想:“凡事不可过。”今天的情形,则似乎在他所有的生活状况下过分了一点,再多则担当不下了。

    在女人心中,闪过了些什么,是无从可以使他知道的。但她稍稍凝了神,忽如截然有所悟那么,把头略摇,就幽幽的说:“你去吧。”

    重新复抱时,两人的心却全不是先一个时节抱持时了,这中有一种预感,在两人心中无意识表现到行为上,他觉得她是在用一种悔悟,或是一种留别的拥抱,无论如何说着那甜蜜安慰的语言,仍然惨。

    真是做戏啊!真是做梦啊!

    尔墩夫人凄凄的在他耳边说:“回去要好好保重,要睡,要欢喜,要放心,要——”她意思是还要瞒了这个忠厚的哥哥。

    虽然明白这件事,与其说是得便巧遇,不如说是全得这两个好人促成;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使其中一个人知道,这是自然的道理。他当然不必她说就明白了。

    “……”他答应而且要说一句话,为无端伤心起来,就抑止它到喉边。

    情绪是永远无从抓定某一段用某一种文字解释得到很正确的东西,因此只一瞬,这头痛的变成可以细细检查对方心灵的人,而这刚发着狂呓的也恢复了她原有人格了。既离远了危险的奔赴机会,在一种镇定状态下,他与她全是另外一种人,便把恐怖也减去了许多。

    然而他没有话说,望到这女人,全身的相称,腰、与腿、与手的美好,他不让他有感想,仍然要走。

    她不准。他,在未能得到开释的默然互视下,生了一种感伤。

    “女人是这样美,目下虽然如此离得近,在过去,在未来,将不知有多远!”

    稍呆,于是说:“你放了我吧。”

    她仍然不动,凄然如想说什么话不能说。他便又想;“这是做梦吧。”

    想到梦,委实说,还终于在小物件生活上是一个荒唐不经的梦啊!若说不,所有证据;除了留在各人心上的证据以外,有什么可以在将来证明这是事实的一天么?柔媚的笑,明朗的姿,奇怪的,微酸带甜的,把那齿哏着唇的行为,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再来一回的机会呢?同谁去说这味道的酸咸呢?要估定这质与量,要辨明这所得是真是假,将用何方法可以相信得过呢?

    人是把每一个今日葬送每一个昨日,无从挽留也无从抵拒,但又独流下一些影子,使人对这过去永生徒然追恋,以及从明日一天上希望这影子终于成形——且相信这明日比目下为好,致令人永远不能享受一天“今天”的。今天的存在,于许多人的意义上,只是因为明天要来。小物件,他所要的似乎也就是昨天与明天,故终于从这个梦的依据天宫中走出,回到另一个梦的依据的旅舍中了。

    他第一个先见到的是蒋平,于是自己顾自呆在房中想红拂,想卓文君,想……但他并不忘记他自己只是一个顶无用的,顶可怜的,萎蘼不振的,且不会碰到多少好运的人。

    渐渐的,便想起这并不能全变红拂的人儿来了。他记起在临出那个天宫把东院旁门走下凡时,见到她在房门前不自然的笑,这亲昵,这恋情,譬如用一千种语言在说明他是世界上一个有福的人,他是一个女子的情人,他是一个无意中碰到一段运气的男子,要他自己以后想来受用与苦恼。

    他可怜起自己来,便哭了。

    ……

    让我们把这一天的经过结束,说一句这个男子是“蠢东西”吧。

    好事如烟,去无踪影。

    在炕上一躺,硬的炕面,虽在这日头已炙人的五月中夏情形中,犹不失其温凉的感觉。这感觉使我如从一个梦境里走进另一个梦。一天来作了些什么事,直到此时才有回想的机会。但是,回想,想到不很容易敢于承认的事实,人不更糊涂了么?

    ……作了是这样受苦,不作也这样受苦,倒不如作好。

    如今我就居然不放过眼前机会,不临事退缩,不惊,不喊,作过了一件事了。一件可笑的事,一件平常的事,一件在这世界上某一个屋子里每时每刻由别人作来全很不在乎的事,我却事先那么自煎自熬,在这事上来估计,来分析,来比较,事后又如此慎重的,像永无从忘掉的,把持在我记忆里。我真为我这无用可怜啊!这不慷慨的不见世面的我的心情,说来是太可羞。我忘了男女行为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分,我忘了我分上应得的东西,得这样一点点便终其生引为奇遇,多寒碜的一种乡巴老志气啊!

    一个平常男子,遇到这样事,我知道,当前他便能如何把女人来玩弄,如何的尽兴,如何的奋勇,处置他所得到的女人。到后一个人,回思到这事,便又如何的自得,如何的骄。这是英雄。要这样也才不失其为男子汉。把女人玩过,随时随地便放下,便忘掉;如在每一个日子里所遇到的小事那样容易忘掉,自己也不吃亏,不悔,不于此事多有所思,以便第二机会的攫取,多勇敢的男子!我干吗就学不到呢?要学,不能,我所能的在实际上只是一个怯汉子的事,女人也不一定要这个。

    也不是因为尔墩夫人是要我这样无用的缠绵,我才这么说。我说我如何的不能放下一件小事,只是说我,恨我,以至于骂我自己不是男子罢了。看看那许多愚蠢钟情者吧,到三十,或更多年纪,还是孤零无所倚,无所爱,未尝不是被那无用缠绵所害。至于在恋爱中具英雄本色,逐于北,逐于南,左之右之无往而不可者,失于彼则终可得于此,在他们,是俨然看透了现代女子的心,才从他勇敢中取到分内的幸福。一般女子原就全是这样东西!对付女子也以不计得失而及时行乐为第一要义。就是眼前的尔墩夫人,我能照我所引为聪明男子办法,去应付,何尝不比我眼前情况好。没有在她身边,这单自然煎熬,只成其为无用男子不死心于恋爱的惩罚,谁也用不着这个!

    ……作了是这样,不作是这样,我又才知作也是不必了。

    纵说把别人姨小,作成了自己情妇,我所得,除了在事前事后苦恼,还有什么。

    我想我如此行为,所能给人的,也恐怕不过是痛苦。本来这妇人在另一方面,所得于那山寨大王的,只是一切的满足,在起居服用富丽华美中还加上那么结实一个丈夫,她所不够的或者就是爱情一事了。如今算是我能从种种不完备的缺陷的行动上尽了我所能尽的天职了,且看我们的命运从此以下所给我们的是些什么。

    杰克母亲在上灯时分回来了,吃了很多的酒,马褂不穿,行动偏左偏右不定,还吹着他那嘘嘘的哨子,似乎是在摹仿一个小曲调。在那瘦削的脸上泛着深红,眼睛看人时则更和气也更可怜。他这样子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不由得不稍稍在心中着吓。

    我忙起身来让他躺,不说一句话,就坐到近门一个凳子上了。

    “哥你怎么啦?”

    “喝得太多了,因为今天顶得意,……吓,……看你那样子,……你那样子今天不也是顶得意了么?吓,太多了,凡事不能过分,酒便是。……反过来说恋爱也是。”于是他就打着哈哈笑,在全无恶意的笑中,使我放心他并不曾明白他弟弟背了他所作的事。

    他只是因了在醉中,听到自己所发抒的哲理,就大声的笑了。

    这好人,为什么得意喝了这多量的酒,我还不明白,不过我也不想这个时候明白。想探问尔墩夫人在我回此以后见面说了些什么话,就问他是不是在周家喝的酒。

    “……”他不答,就点头。

    我说:“可以睡一阵,免得人难过。”

    “我顶好过!……但躺躺也好(他于是躺到炕上去)。我问你,为什么又逃了?本来尔墩说,要人请你去喝一杯,到后是嫂子说你不愿同生人喝酒,才算了,……我的老弟,你有这样一个嫂子,……(他笑了又若有所发明的点头)真算幸福!她爱你……谁说你不可爱?我作哥哥的不承认,决不承认,……那女人真怪。拿你当儿子……但不准多心,这个是难得得很,正因为是这样才好。她像一切比你有年纪,就在各事上注意你。照料你,且培植了这爱情……你不爱她吗?你赌咒,不说谎。……”

    他似乎就等我赌咒,大有从发誓愿上要神来监察我的心一样神气,省得我说他冤屈了人。不消说我不会说“神天在上”的话,也不说别的。

    同一个醉人谈话,好的是可以明白许多意外的事,不好的是怕他唠叨到我身上,所以我就不说话,等他另外起头。果然的,等待我赌咒的他,到后便像业已听我赌过咒,就不追问了,他仍然说他的话。

    “……我的老弟呵,你这样幸福,还有什么不如意?瞧你哥,谁这样来缠么?……一个女人。不单是。还有一个好的慷爽丈夫。……哈,这一面又是这么一个大哥;你说……你说,你的哥不是已经为你尽过他所能尽的力了么?你说!”

    他又等我说。这时可不像等我赌咒一样了,意思是非说不可,我只好说“这个并不差。”

    “不差么?大哥愿意把性命,换老弟幸福:只要老弟命令!”

    “我对于大哥只是感谢的心思,像爹爹一样。”说着这样话语的我,去为他倒一杯冷茶,手便为他抓定了。

    “你说老弟,……说!我不是要感谢,你要我作我就去,决不借故推托!……大哥并不醉。大哥可以为你把她找来——”于是他强站起来,意思便真要去尔墩家找尔墩夫人。

    只有按定他,说且慢,明天再想法。

    “……明天么?为什么今天的事今天不可以作,一定推诿到明天?……明天是明天的事,作哥哥的不欢喜你说这个话。……要肯定今天,这是永不能再来的一天!我们有几个今天?……话是这样说不是么?我却说一定是。”

    我说:“今天太晚了。”这话又似乎可以引出一片反驳来,只要是他不立意要到尔墩家去,我也只能听他说去了。

    他用他那朦胧不清的小小眼睛望到天窗,窗上只是外面院中的骡子与车架影子,原来这时正有人在院外用灯放在车旁修理车子,骡子打嚏声音与咀草声音也可听出。

    “听!骡子吃草是今天的事,也并不算晚。”

    我不能忍我的笑了,虽然这话到后我想来总要哭。他原是那么可笑可怜的,醉得又糊涂又聪明,说到骡子吃草的比喻,又还自己也用口咀草声音,吱吱响。

    “哥,你睡得了。睡一会儿我们再谈,不是很好么?’’

    “说话时不能睡,也正如你同到你爱人……你莫辩,作哥哥的还不曾说完咧。她不能说是你的心上人么?……大哥说得太肉麻,(这是他学我调子说的,不啻平空加我以冤枉,其实我倒不会说这句话。)哈,作哥哥的才不瞎眼呀!这也平常。……你爱她就得了。……你不认账就说是因了她爱你你才爱她,这是文字上问题,也可以改正。大哥才不肉麻啊!……我是不是说你同那女人,是不是?我的老弟,在上一次的情形下,你不该跑!她告我你走了,可是我明白你决不得到一点好处。……今天又是这么办,真不该。你要人爱你,别人便那么张大两手来迎接你这人,还有什么胆小的畏缩理由?……并且他是明白的。……奉旨而行,我的老弟,你不应该客气。真真不应该!……他要你怎么,就怎么办;你想要怎么,也怎么办好,这事真方便洒脱之至。……我看你还像以为(明天再说)的意思。总不敢。……你不对得很。这是你逃的对么?女人不能常常追你,你这个总明白。爱你的人也要你去爱她,结果这人就成了你的人,一切便归你。……人家是准备了(请便)的态度,随你所欲在你身边呆的,谁知你——天知道——干吗又走了?我看你颜色就又受了苦来。你真是不对。一个人太无用是处处不合算的,我作哥哥的知道。……你并不小了。……遇到这样,怎么不把你作戏剧的本领放出,找一些精彩动人的字言,来给你的女人受用?……你不是脚色,我说的。……(那外面有车上声音,似乎为他听到了)去,大哥同你去……让我一个人去,把她找来,让你痛痛快快的同她接近,你哥保险一切,……让我坐车去,……老板,老板,(他大声的喊了老板又把声音放低)老弟,我要为你尽力,我一手办,总对得起你。……她必绝对依我的话来看你,不使他知道。……知道了也无事,他就愿意你从她方面可以找到你的好处:她所思量的也是这事。……人家是这么慷慨,慷慨到作哥的旁边人也发疯喝酒喝到这么多,我的老弟,你不应当悭吝你的热情,也不应当太对你的机遇视为平常,……你是受过女人磨难的人,在这样情形中不能因一种空虚畏怯失计,放过了这眼前一段!……这样是蠢人所作的事。你要从女人方面取到一个证据,这证据我断定是她无时无刻不可交把你的。……人家只等候你一句话,你却在那时候变哑子,……你还跑。……为什么原故就使你这样胆小无用?人家作来平常之至,你就这样……你以为作哥哥的不能测定你今天在什么情形下终于逃走么?哥哥是鬼,全知道。你就装笑我也不相信你从她手中得了什么。……你得的很多;让哥哥说一句俏皮话吧,你得到过量的苦了。这不是她要给你的。是你自己取的。干吗放下幸福拿这些有毒的能咬人的东西回来;……你的心情怪。你的苦处是我作哥哥极了解的,但哥哥也设尽方法了。你并不糊涂,你只是太认清一切,这个糟。……不承认么?……你真糟。总之你不从她身边取得你所要的。也可以说你不曾接收别人的一个人情,这是你错。……今天,初七;初六,问日子有什么意思?我猜你是总以为日子不多,不成事。……我的老弟,你这才不行!有了爱,一面也成,何况几天。至于没有爱。看那些为他们丈夫生了儿女的妇人,何尝不可以说是勉强呢。……”

    他不作声了。为得是外面一个三弦,在一个瞎子怀中手里弹得声音清脆,且有鼓,慢慢敲。杰克倾耳听。

    幸亏有这声音能将杰克的话暂时压下,我能得到一种便利想想他所说的话的正负两面。

    他说他知道我的今天行为,其实所谓知,少得很。把过去事作标准,我的为人是已被杰克所看透,然而杰克不曾看到一切当前的变化,一个特殊的机会,所帮助我的是什么。就是我自己,何尝又会能在事前事后想到有这样一次放肆呢。爱了别人一人,无阻无碍的是眼前平列的事实,因为怯,终于不能把这女人归自己所有,这是杰克所深知道他弟弟的。被人爱,又爱人,结果仍然自己把事弄糟,也成了我所自信且曾引为命运中所赋,连自怨自艾也像成为需乎的事。把女人当成桃,当成李,可以随意摘,嫌酸拣甜全能如自己意,还不够;我要的女人,是应当像雹子,凡我所想到的便如一个雹,在我张口时便落到我口里。恋爱若是比拟这热像火,则我本身便是炉,且如灯,发煜煜光辉,凡是女人皆应自起扑到我身边来,具虫蛾勇敢与固执,毁去一切所不计。天下也总有这样愚蠢的虫豸,所以我等看,在期待之中我渐渐老了。在似乎已觉到凡事无分的萎靡生活中,自暴自弃的度着平凡的每一天,如今却忽又来到此塞外得到此等奇遇,在自己,居然胡涂作过了类似的女人的亲近,想把自己从梦的惑迷中引出来,勉力振作,以期于事实处置不蹚到失计后悔的一面去,我真料不到我居然有这样一天!

    将此等事用纯粹的青年汉子恋爱的心情来应付,哭呀喊呀的追,得到了,便肆无所忌的复贪馋的乐其所乐,乐到失败又勇于去承当一切困难:(且不妨勇于将这事从心上忘掉,)我办不到了。对凡未来的我不敢过于乐观期待,对于眼前的我不能尽量享受,独对于过去,不能忘。凡事由良心来负责的我总加累上身,我怜悯到因我胜利而引起别人的懊恼,我从我自己可怜处着想转到别人的可怜,另一面,又似乎永是见到别人应比我占幸福成分为多,因别人的有才有貌以至于有钱,我就无事不在退缩,且常觉到非退缩不可了。

    社会的秩序,在一种胡涂中似纷纭亦实有条理:有钱有势的男子把好女人得到,男子汉视为并不违反乎法律礼教的张本,女人也各能在这秩序下生长养成合理的欲望与兴趣。凡是男子皆知道用权势或机巧吸引女子的心,以及操纵女子行为,女子也全在这一种知识训练中懂到怎样一种男子作自己的夫是便宜事。某一种所谓高等男子的趣味是这样,某一类高等女子便很便捷的作去,不稍缓,以见女子的聪明。女子聪明处在给男子寻欢取乐,男子的聪明在使女子甘心情愿。来到这样社会中的我,还不自己觉得自己是俨然多余的一个人,那就未免太愚了。

    在意外情形中得遇意外的人,便把我自己愚拙忘掉,去披坚持锐与生活相周旋,且作着年青人的气势,是在先初来此时曾有过的思想。然而到后我得到的仍然是公平的自己,所以自觉一再陷于非常狼狈中。到此时,憎这意外的来临,将自己弄成狼狈不堪,依然是无可奈何;要我全然否认自己已成的过错,便将明日的“是”挽回今日的“非”,又不能够作到。

    多余的人只是要孤独,要清静,在孤独中将这恋爱完成比事实所能给他的机会多无数倍。呵,这可怜的想望!念着聊胜于无的一切,来消磨这岁月的余剩,在人则全可以骂之为无用男子,谁能明白这无用男子的心!

    把恋爱当成病看,则他人所害的多属于霍乱,猩红热,以及小疮小结,病况能死人,或只增小累,其势一转亦即霍然无恙。至于我,却只是结核:病永远缠身,要它好是不能够。在病中,也不见得怎样难过。一个患肺结核的人头脑到死是清明的,他不会狂呓,不会叫喊,且不会觉到他因此忽然而死。至多他只是有时发一点烧,对饮食及其他颇少兴味,其余还仍然是平常人模样,全无特殊不同。然而这病一着身,人便从此毁了。在无形中生命被这些小虫食着,憔悴情形累日而益深,虽身若存在亦等于死,终于则在此等情形中瞑目伸脚。

    恋爱是走向一条光明的路,不惜死,不顾生,准备了充足的力,提高了自私与顽固的心情,才能到尽头,也才能回头另自找寻新的方向。进退失所依据的我,逃遁与向前全是不成功,那就真只有等死了。

    我想到死。

    死自然不是我这样无用人想到就会拢身的,其次便想到还是决了心走吧。

    想到走,还不曾想到怎样的走,吃得烂醉的大哥,听够了三弦子的微妙的声音,又开始来同我谈话了。他谈的我倒不听。我注意那在院中似乎已坐定下来的瞎子手中的三弦子的弹奏。在平常,这弦索声音,听来似乎也平常,如今则像这盲人的生世哀怨同我的哀怨全在三根弦子上动,听来意外凄凉了。

    三弦先是轻轻的弹,小鼓复缓缓的敲,我能想象到院子中听这个时一切人的心情。他们大部分当是规规矩矩的将一个平静的心安置这幽幽的弦索声中,自己便如痴如迷想起关云长张飞赵子龙等等的人的派头来,一到随瞎子来的女人开了口,他们当又从这些歌声中把心移到女人的另外一种情形下的模样去了。他们显然是从一个三弦一个女人的声音上能够得到一些我所不能得的东西,这在他们的咳嗽很轻的行为中已可明白。他们正在乐,正在享受,正在把自己从“大车”,“骡子”,“伙食五百”,“大豆七元一担”,种种生活缠累中解除,将世俗的心用音乐来澄滤。各人从不相同的一个地方来,终将走向不相同的另一个地方去,无意中聚到这一个旅舍中,凭瞎子怀中一个破乐器将这各样人的心束成一把,使各人像不知有明天与昨天,音乐真是一个奇怪东西啊!

    我这人,可就不能用不拘何等东西来缚住这心了。凡是别人可以利用这东西把过去未来暂时忘掉的,我拿来则适得其反。看花看月的结果是想到冰呀雪呀的冬季,听到这极动人心的三弦(正因其为弹得动人),便想到那弹弦子人的寂寞。譬如自己的事情,一篇文或一节诗,经过人赞美,这喝彩捧场声音入到我耳中时,也就觉得人是更可怜。文字与其他一些东西,原是如何的有益于这人世界,然而文字或其他,凡是能够在这互相漠然互相误会的人间所得到的了解,真也是如何的少啊!凭着寂寞的心。在那含泪情形中把这一件事作成,所谓成功者倒是给人以悦目爽心机会,艺术的能将这一人心与那一人心沟通的真事实只是如此,为了这样使那所谓艺术家去努力,我不明白那得人喝彩的青年艺术家高兴的理由所在!

    若在艺术中,也正有着如像戏台上打锣打鼓的那种人,期望从鼓掌中得到怿悦,从赏号中得到满足,那当然是很好的一种人,且具此等大志气的又是如何容易成功!在目下,则这种人似乎太多,比弹三弦者还不如的艺术家站满了各地各处,又无怪乎作者相信批评者比读者对批评者相信程度还深了。

    在艺术方面,我的悲观还不能够使我为难,没有同流合污的影响,至多是使我生活为难,比如这弹三弦的人,他仍然能弹出他所欢喜的调子。至于恋爱?恋爱观是违反了现代趋势,那便只有预备作梦的精力,做梦去。

    从三弦子声音,想到弹三弦的人,又想到听三弦的人。从创作与欣赏上,想起作文章与读文章两者心情的距离。从艺术想到恋爱——想到恋爱就不能不将耳边的弦索缤绷调子卸下,来听我大哥醉中的呓语了。

    他是从我去听三弦时即又开始胡乱独语着的,总以为我是始终在听,故不曾强我答复一字。

    第一次听到他的是重舌喊“我的老弟,”我答应他是在他说这个不知有多少次的以后。

    我说:“哥,你可以睡了,我也睡。”

    “我要同你讨论,……这是你的事。……我的老弟,我说这是你的事,并不说错。……你的事,你作去,不要太懦!……你太懦了!……想到要作就作,才算对,……一个人的自私心若不算坏,那这自私当是对目下的一时,不是对未来的一时:想到要做的事去做,这至少当时已将胜利得到手:为了将来而牺牲眼前,将来的事谁知?……并且你又安知道这时的牺牲不是将来的牺牲吗?将来的成功全在这时的努力,我的老弟,你以为你努力作过这样事了么?……你以为你作过吗?……我不相信,决不。……你不是这样脚色。……你很可怜,无用的可怜。……我的老弟,作哥哥的说你的,一点不会错,你作的事全是永远错误。你那么谦卑的不敢接受一切当前的幸福,这谦卑打那儿来?……这无理由的谦卑!……别人称为能干人的,是不给不与,也能想方设法偷,设法抢,终于把所要的拿到手,或一时,或永久。……野心不是坏东西,能向前才是人生。凡是要,就去拿,螫手烫手全不怕,那么办,得既然好失也多一重经验。……有了经验的第二次便不至于与第一次一样糟糕,作哥哥学画便是这样。……我的老弟,你的恋爱行为是心中所发明太多,而经验太少,不足道!……这样就只有吃亏。……机会既是那么好,别人说,我的乖,你过来吧,干吗你不过去?别人说,大胆再进一步,我便是你的人了,干吗你不再进一步?……你要的是女人,是爱情,那爱情就等候到你,而你却害怕,望望这幸福的前面,为光明所眩,又胡思,怕无以善其后,终于逃。……你这是干吗?脾气这样,作哥哥的有什么法子?……有些像你一样的无用人,遇到女人说,呆汉子,你交手把我,让我引进这花园里去。不反抗,就如一个呆汉子,将手给女人,结果是居然找到他幸福,这样的事有人作过。有些人,能够胡涂的把心交给一个女人,又能胡涂的要回,这行为也比较少磨难。……我的老弟,你试去学学这呆子,就成了。……人太聪明了,所想到的太多了,他没有好处。……人聪明绝顶,像透明的晶;略无所障碍。像崭新的镜;清朗朗的反应一个影子;做文章是有益处。聪明人可不适于恋爱。……越胡涂,越昏,越可以从意外中得到好处。……女人是无用的东西,别以为当你面前庄严的颜色足拒人千里以外。女子对男子没有骄傲足以存在。……徒然空空两手,又无才,又无貌,只要你明白怎样去歪缠这女人,女人最后一法,是只有闭了眼睛让你亲嘴的。……细细去分析自古及今万千个男女的故事,何尝不是歪缠得法把胜利得到。虽然有其他各样因缘,但大体对女人怀恋的不胡涂,便无法能善始终。……我的老弟,作哥哥的话一点不会错。照我的去作,便可以明白了。……尔墩夫人爱你,自然不是你用过作哥哥的方法。但你试试看,你放胡涂点,所得比眼前又如何呢。……遇到这样的人,你比坐上法国的船方向还准——她引你去的地方就是天宫,还用疑吗?……不说话,不作声,你只随她的意,她便能将你处置到一个轻柔的梦里去,至少在这梦中你当能一刹忘尽了人性的悲痛。……只要你胡涂就成。……且这所给于你的,也许还是永远的好处。……”

    我的杰克母亲所教训给我的醉话,说了真不少。到后“我的老弟”与“作哥哥的”两名词用得越来越多,差不多每一句话中有两者中的一个,我知道这是已快睡熟,就不再去听他了。

    三弦子还在弹,配衬着一个小女子略略发沙的歌声,我把灯略息,就走出院子,在具江南风致幽凉的淡白钩子月下站定,经过小小的风,才明白额上全是汗。

    我茫然的独立了一会,又茫然的走到一堆蹲着听歌的白色衣衫人中去,不久我且也仿佛吃了什么药,莫名其妙的蹲下了。

    本来是在日间已极觉疲倦,需要睡,因此似乎还不到十二点,便在炕的另一头睡了。

    到半夜,却为杰克母亲的吐呕吓醒。先是已知其大醉,故在睡前就已把一个脸盆放到他炕前,尽他半夜呕。谁知他呕的东西却是两只鞋子承受,此中有天意。鞋子原先是在地下,为恐其在夜中欲呕无从赶得及向盆中倾倒,将污及鞋子,才将鞋子拿起,安置到炕旁椅上,谁知他朦胡中便将鞋子捞到,吐满了一鞋,还不够,便又是一鞋。到我起身赶忙把灯搌明时,大哥已把两只鞋仍然平整安放到椅上了。

    哥作了这样一件妙事全不在乎,见我时样子还十分胡涂。眼睛是睁开了,又为新的灯的强光所刺,眯成一条线。作着眯眼的他见我半夜起来,用着那“不应当”的神气对我望,我知道他在胡涂中,便倒上一碗凉茶。

    见了茶,便朝口中倒,人也随即略略明白了,但仍然不言不语,把空碗给我,只得又送上一满碗,不消说是一到口边又尽了。

    “怎么样?哥。”

    “怎么样?吃了这么多的酒,醉得好利害呀!——恶——”

    虽是发着干恶心,可不再呕了。

    茶似乎还不足,于是抱了茶壶喝。

    我是站在炕前他身边的,若非他望到鞋子笑,我还想不到把鞋子拿出去。哥作的事也真妙,两只新鞋中全是腹中洄出东西,炕面地下倒并不稍稍给弄龌龊。我只好笑笑的将这两只鞋拿出房外去,他才说,这鞋子索性也不要好了。

    不到一会,便已有鸡在远远的什么地方叫了,再呆一会则旅馆中的鸡也叫了,虽然大哥说还是睡睡好,到把灯光扭小以后,我们全是不能够睡。

    “二弟你睡不着么?”

    “是的。”

    “对不起你,因为多吃了酒,在此深夜吵了你。”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我笑。他也笑了。

    “我依稀还像说了许多酒话,是的吧。”

    我就又笑,说:“是的,但并不多。”

    他不再作声。似乎在追想他这吃酒以后作了些什么事。

    他忽然问:

    “二弟,干吗昨天你又偷偷的一个人转身回寓了?”

    “想到要回就回来了。”

    “这样直率倒好,只是我看你想到要作的事倒有许多不曾作。”

    大哥于是笑,显然是在嘲弄我昨天所失的机会了,我也不即便说话,我是决心要骗他,不能告他我曾作过什么的。

    他见我不答,随后又说:

    “二弟我看你昨天又逃,你不承认是逃吗?”

    “你安知道我不是已经作了什么蠢事才走。”

    “我不会相信这个。”

    我本来也不一定要他相信,就不为他加上证据了。他暂时不言,像在想我与他自己处这复杂关系中的处置方法。

    我要明白我回此以后,尔墩夫人在吃饭时说了些什么话,故不能不问到他吃酒的情形。

    “我奇怪你怎么便吃这么多酒到肚子里去的,你到此也常常醉吧。”

    “那里会常常……我已有多时不曾醉过了。……昨天的醉是‘用他人酒盅浇他人块垒’,这话你不明白吧。我告你,为了你的事,哥才尽量喝酒,不知不觉就醉了——也幸好不在席上发牢骚,不然真笑话。”

    为我的事情,要哥这样用酒来排遣,杰克的话是我听来深信而又料不到的。这良善的人,为我故意作丑角于人前,为我吹,为我忧愁,都是使我一想起来就要流泪的。我还想不到他关心到我竟至于把自己也毁掉生活中的均衡。待到见为我帮忙尚无从使我将所期望的幸福得到,这好人,一面可怜我,一面又将我无用处的方面看透,明白他纵如何努力也等于白费,所以只好用酒淹死自己了。这情形,给我永远想起他来多一流泪机会。他为了我的事情,便毁了自己,而我呢,却不能在明白他可怜以后便鼓了勇气作一点他要明白的事——简单说,他就已断定我的不堪造就。这不堪造就的我,呆在这地方为些什么事?我怕想。

    “究竟为什么?”想到无结果,我便想,“还是走了吧。”

    这第二次想走的意识在心中得了成长的方便,我且想到如何的走了。

    我不打量作秘书长了,看到这一干英雄好汉的脾气,我就明白纵即或有人要我作官,秘书长的位置也不是为我这样人所预备。大块肉大碗酒的豪纵行为,我不能够去陪人,我的世界与这些人总似乎还离得有两个大西洋远近。在这一般首领中,讲到男女事,这一点,我也应当即刻离开这个地方了。把女人当成一种什么东西,这里的人虽也与其他地方士大夫观念相差不甚远,然而不适于我生活也再明显没有了。我要的生活是孤僻遐想,是关了自己的门来将社会一切悲观的证实而从这悲观中得到生活意义的归结。我要欢喜一切别人引为平常的事物,而并恼着那人人所谓为美与善的东西。我把一切所见的所触的想到的赋予以一种与人不同的爱憎,而又否认一切情形的肯定一切空幻的美的存在。

    我要走,不走也不成。

    在这里多一天也只是多苦一天,当真一做了官也许比眼前情形更坏。马玉龙、杨志、窦尔墩、以及其他等等三山五岳众家兄弟,初初的接近,把这接近当成一种戏来看,则趣味的维持一月半月当是可以作到的事。至于要我自己扮吴用,我能装得俨然么?始终如作客,我的官又能维持下去么?

    并且像这样子,自己难堪以外还得将杰克母亲生活弄糟,为了他,我既不能照他意思勇敢一点,只好走,也省得要这个人为我担心了。

    我身上还有二十七块钱,其中二十块是尔墩夫人上两天送来作零用的。拿这个钱作路费,不让这个好人知道,就入关,在我是算一种顶漂亮的行为了。若我还呆在此处,因为我的畏首畏尾,一不小心给了人以一个把柄,别人即或不至于使我下不去,但是杰克又怎么办?但是那个她又怎么办?若到那时节,再来走,那不光荣的羞惭的自疚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忘尽。

    记起早上的车是十点四十分,下午是五点半与八点半,我预备搭五点半的车动身,且计划到时当把杰克支到另一个地方去,若蒋平不让我行,则决计将这一个柳条包放到这旅馆中,自己单身返北京。返北京,日常生活未必能比目下为舒服,但目下则已成不可耐的目下了。为杰克为尔墩夫妇,为我自己的安宁起见,都以我一走为好。我也不问走后杰克的难过,也不想尔墩夫人将如何为我忧愁,总之似乎只要我一走,局面当一变,而且将三数日来习惯这小物件一走的无聊,各人也便可以得到以前的平静了。

    想到走,便不由得不想到走出北京时可笑的情形来了。料不到我作了这样一次还不够,又要来作第二次。偷偷悄悄的很可怜的离了住处,到东站还狼顾四周,深怕忽然会有一只手从人背后伸手攫到我衣领,在惶剧中把车票买到,一直到车开以后才能长长舒一口气,如今则是又在准备这样一次经验了。

    我为我自己非常可怜。凡事一轮到我,总像便忽然拮据起来了。措处乖方的我,只希望神能给我一点帮助,且不惜向神纳贿,求神保佑这一行又无障无碍。我才说到,我一走,在这几个人中将起了何种扰乱,是不留意的,我到了北京,又怎样来对付公寓生活,也不事先筹划,只要能够在这时上车,这时便得到了解脱了。其实,上了车,又怎么样?心的缠累是在十年二十年后还缚得很紧的一件东西,说是一上车即可以松卸,只自欺罢了。

    杰克见我不说话,以为我睡了。恐我会着凉,便轻轻起身来将一条毯子为我盖上。

    “我不冷——今夜特别热,用不着那毯子。”

    “我以为你睡着了。”

    “怎么能睡好?”

    “少胡思乱想就好。”

    我就不答,稍呆他又接到说:

    “二弟你应当自己快乐才是。”

    我勉强苦笑。我说:“我是很快乐了。有了这样好哥哥,我还有什么不好过。”

    “你骗我,你这样行为我全看得出。你是从来此到如今,不曾有一天真舒服过,也不曾好好的睡过一觉。我过细想来全是我的过错,但你是能体察哥哥的心,哥哥原是一番好意的。你就是在笑,也苦笑,心上还有针在戳。天生的弱性格使你容易成病的悲观,不过,处到此时,你除了尽机会找乐以外,还苦什么?明知是一切皆很有限,一霎便将成为过去,在此无可奈由的短日子中,为什么还不努力忘了自己来欢娱?若是都像你,那世界也不成其为世界了。像哥哥,难道就天然能同这一般人融洽得来么?不过到了这里,一面想到生活,一面想到……总而言之只有这样办,不然就不能在此呆下去。”

    “我想我……”

    “怎么样?要走吗?我不一定勉强你,我明白是必定想要走。”

    “可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别人,都是我走了倒好。我仍然回我的北京,做那五毛钱一块钱一千字的小说,我愿意住到公寓每天听伙计嘲笑,可受不住这地方的一切!(于是我就哭,在这好人面前我是无时不想哭的。)我不要幸福,不要女人,不要金钱,也不要朋友和事业,让我转去好了。”

    “转去就是!前天你说到,我就想,转去也好。不过二弟你明白我,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北京公寓的情形。我怕你病,又怕你因为穷真去想什么呆事,所以以为来到此地同我在一块,纵不能把生活弄好,也总可以变。并且一到此,让你见见这些英雄好汉,也会可以将你做文章的方向转转,不一定悲呀愁呀的写。若是能够习惯同这般人来往,那当然是更好了。这里也就未尝不是生活,你不见到这地方,也不是仍然并不缺少人性的各样成分么?要爱,便像特意来这样一个慷慨的汉子,把自己青年的妻介绍给你,简直像奉旨随意放肆。而且人家因为你样子幼稚,还如何坦白的准备尽你来她身上撒野。你又不是不看得分明。已经看得事实极其明白的你,为了天性的孱怯,与过分的细心,结果只是一再非常可笑的逃出了重围,你要作哥哥的怎么样?……”

    杰克也像是在流泪了,就暂时把走的问题放下。我又想,假若不走,我能作一些什么事。

    我好歹在一种机会内尽量的与这女人亲洽,一面又极力与窦尔墩要好……成天无事除了到他家以外,就在这旅馆中为人写一幅中堂或一个手卷,同一些扁脑壳读书人瞎混,诗呀酒呀的充名士,再无聊便同这些英雄好汉到堂子中去玩妓……我还可以学到做官人那么随时随地与人拜把子联宗,又可以学到唱戏与磕拳,……我成天的用笑脸待一切人,遇到蒋平来到房中也把英雄本色显出,同他说笑谈那他所欲知道的北京庙会夜市情形……我学会看相与算八字,且随处将这本领应用到所见到的人身上去,……是这样,杰克也就可以欢欢喜喜的了吧。他不见到我在这些事上是勉强,而我自己也不曾感到勉强的可怜,那么当然这样呆下去是好。然而我能够装得如此入神么?我能够在此被人家看为潇洒脱略的名士公子,则我已早在北京得到我所想要的位置了。

    第三次想到还是决心走了吧,便说道:“哥,我决走。”

    “走是好,什么时候!”

    “五点车赶不及就下午八点。”

    “过几天也不能够么?你还不曾来这里一礼拜咧。”

    “我以为来了一年了。”

    “若是到底算来比北京好,住一年也不是很久的事。”

    “我不走对于谁也没有益处,反而使大家全不曾得到清静。”

    大哥叹气,说:“这也不一定。”

    他想到的似乎是关于尔墩夫人,我想到的也是关于尔墩夫人,可是我虽暗暗指到这个人,他也不敢说到她对我一走将怎样难过。

    我们约有五分钟,各人沉在默思里,这之间,鸡叫得更多了,天也依稀发了白。

    到后还是杰克母亲说我不应急到这样,这老实良善的人无话可留我,便说是为他原故多住几天,还说也许所说的另外一处作官事情能办妥,不妨试试看。

    “我不试,到此已就试过,人是不能及格的无用人了。”

    “不去作官也可以多住两日,就不出门不见客,都可以。”

    “这又准得什么?”

    “陪陪哥哥!哥哥人是老有病,且不知道如何是生活上必须的节制,总有一天会忽然死去,……谁知道这一天是远是近?同哥哥玩玩(他似乎又含了泪在笑),哥哥要你作的事不妨去作作,这不很好么。”

    杰克意思总还是以为我应当去同尔墩夫人要好。就是存心在三天以后回北京,未回北京以前也得随处叨这女人的一点光。尤其是既不图永远的要好,短短的日子中撒野是几乎必须一项。

    他自有他的人生见解,实则我又何尝不承认这样办法与我是有好处。同样的在将来要为一件事负疚,悔“不曾作”与“不该作”也横顺一样。

    第四次想到走,已是有条件的想到过三天再走了。

    我知道杰克母亲还含着泪等候我的回答,就说:“又只好住三天了。”

    “这当然才是话。”先是因为给我盖毯子,他曾坐起来,这时已经倒下了。倒下了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好,我们睡睡吧。”我知道,这时节的他,已经为我的事心碎。

    ……呵,可怜的人呀!你这样关心我的幸福,又明知我所得的不是你预备要别一女子所送的,还是这样帮助我在这孽中辗转,而自己为这事也常常流着心上的泪,真是何苦来?有着这样一个弟弟,你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不是好的了。但是你,只要作弟弟的在你身边,你就像在人面前可以非常骄傲,忘了你自己的残疾,而不惜为作弟弟的牺牲一切,你真可怜啊!凡是你好处便全作成了你可怜的机会!这样无用处的我偏偏作了你的弟弟,这样可怜的你偏偏作了我的哥哥,使我不得不在感谢父母以外又憎恼这命运。我们这样相互为生,这样关系的深切,竟致令我不敢相信,你以为你真会死得下么?你为我,你就处处在无形中改正你的脾气,以期怎样与社会离远,与社会融洽,我存在这世界上一天,你就能骤然死去么?在你的疾病的自觉中,你明白你的外貌已失去动人的效力,一面便把一颗心掷到世俗的放荡行为中去,一面又想从我的胜利找到一种聊胜于无的报仇心情,单为了这事,你就存心毁了你自己,以期达到那胜利的最后,你自己这样的疯狂却还不明白,唉!

    我哭了。弱的心,不能大叫,也不能大喊,但容易流泪,我是并不隐瞒我这弱点于人前的。在尔墩夫人面前也曾哭过了,在许多朋友面前也曾哭过了,这时还只是独自一个,扯了薄衾的一角拭擦我的苦泪。睡在另一头的大哥只像一具已死的尸,虽然我明白他的心是为我在跳着,但为了我的种种,已把这颗心全碎了。假若是我真这样死去,我就断定他也只有一个方法处置他自己,这方法便是同到他弟弟一块去。他一面把他作为我的一种工具,尽我在此工具上发现我的幸福,一面又极力把我的生命安置到他的心上去,他好借此得到一点安慰,……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我将怎样设法来悭吝我的眼泪呢?

    我自觉我平生顶伤心的只有两回:一回是二姊死后当到黑的棺材放进土阱,母亲打着滚叫二姊的名那时。其次便是这时了。如今想到妈,想到妹,想到脚跟抵在我背后的大哥,又想到像是孽障的尔墩夫人的声音颜色,一切的人全俨然是把他的好处嵌进我这无用的人心上,我便望到这些恩惠与同情痛哭。

    若我到这世界上,所遇到的全是刻薄,是漠视,是虐待,也许我能从这些所得中,把人一变而为极其冷酷极其强毅,且能以同样态度报答这世界。不幸的是我所想到的,不拘谁一个亲人的面孔,便已将我脾气变成柔软,觉得世界上是无处无爱,没有爱的地方也填满了怜悯了。

    我不能恨人,便作成了我这一世实际生活吃亏的理由,更使我伤心。

    ……

    天亮了。一个新的日子又开始了。窗间的熹微晨光示我以佳兆。似乎要我收拾了眼泪以及昨日的一切,重新来应付一个新的今天。然而我试坐起望望杰克,则张大了嘴的阿哥熟睡的样子,正如不愿这新的日子即来。

    从黯澹的微黄灯光薄影下,我还见到这汉子狭的瘦脸,以及在那皱聚成八字的浓眉下面眼角上噙着的一滴泪。

    我奇怪我的世界是全不与人相同的一种世界。

    我又在思量人我关系的奇妙了。也许这是蠢人作的事。也许这是病。这样不能自己的想一些不必想的事,是一个在常态下生活的人所不会有的。在心中,凭空制就自己的忧乐,不问事实所给我的是什么变化,一切实际总抛开,抓定的是空虚的空虚,这是我把我自己也无法的一种性格!

    虽然是在一些不平常的际遇下,我半生来所寻找的爱情这样东西似乎已经得到,而且又在一席话上同大哥决定了我此后的回头,……女人,是我所要的,已得了,返京,是我免除将来的受欺受苦的一个好办法,也决定了,——但我仍然是空虚,是无聊,是难过。只要想,前面与后面,便像是越加逼近,将空间缩小,使我窒气。我的心,不是我所有,是为一些琐琐的过去事实,与渺渺茫茫的未来占据了。所谓神知的。清明,与那临事还冷静异常的头脑,只不过是这头脑业已为另一些非眼前的东西而麻木的证明。永远是不能放下“过去”与“未来”。宁愿不要“今天”,这便是有着呆子绰号的我所有的呆处啊!

    “乘此三两天中享享福,”这样也想过。而且居然还在想到这样态度以后决定把衣穿好上窦尔墩家中了,当然到后又疲馁下来。既仍旧坐在那白木椅上。便又那样想:“只三天,又何苦来作孽!横顺妻是别人的妻。在一个完全狎熟而无猜疑的爱情生活上,即或我是怎样侥幸也终归无分,何苦一定这样来自缚?且把这想望成为事实,在另一时节,作妻的还不妨于陪到丈夫在一床上睡觉时拿这情形当作有趣笑话讲述,在这两个人像只不过是开了一个小小玩笑,施了一个小小的慷慨一事上,便见到这蒙恩者惶剧无措种种把戏,作夫的不但全无妒嫉心情,对我除了可怜以外便是可笑。……”

    我不去,决不。看眼前行事,则尔墩简直便是这样把我估下价值了。好像即或明知我曾同到他夫人,作了许多于丈夫方面不敬的事件,在他亦不过以为我是同妻闹着玩笑而已。

    照理是,因为怕尔墩感到妒嫉,所以说离开此地。如今却又想到这完全放任作丈夫的权利为轻视了自己,结果这恋爱只变成一种游戏,也不愿不离开此地了。

    人的心情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不恋爱亦难,恋爱亦复难。”把这事看得很重,不敢放肆固然是谨慎处,但到觉到这事应看得很轻,也不能放肆,我的聪明便是我的胡涂,我为这胡涂真觉可哀!

    杨志来了,杨雄也来了。杨家将一来我就不能再思索我的事了,一面是正想到太被人把这恋爱轻视是可恼,就让杨志用顶俗套的三句话劝出门到戏场去。

    想不到我会同这样两个人去看戏,坐到一条长凳上,挥着扇,还来领受一个茶房头儿模样的汉子作揖打恭,说是久仰。

    戏文中所唱的是些什么我全不知道,用心看杨志的脸,则这位都头倒似乎极能得其中三昧,不但是业已采用那穿有圆头青缎京式鞋的脚代为打板的办法,口中也依稀赶得上台前那花旦腔调。戏是一出不知名的戏,情形却如鲁迅先生作《社戏》中情形,唱的只尽唱,唱了半天还不止,且不像北京戏唱三句又喝一口茶。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啊!这样多的人对于这样艺术能了解到连咳嗽也比平时少,单说杨志,就乐此不疲如饮甘露,真奇怪啊!

    我眼睛虽可以从台上转到杨都头脸上,但除了惊讶以外无一句话可说。在那出神入化的两个戏子演奏中,我的心又跑到别一地方去了。我仿佛说过我是不能不这样的,好处是在守着尔墩夫人面前我想到的是这将来的独自,如今则在戏场上想到昨天我们所扮演的一剧。

    像是来的很突然,杨雄捏了我的手问:

    “老弟我看你有心事呀!”

    原来我在看杨志,他便在看我,到我两眼发直对台上,想我自己所扮演的戏,笑后又重重出气时,这杨都头已再不能忍下去了。

    我骇了一跳,当他无端如此对我说话时。我以为这所谓心事者,他所看出的,便是昨天下午我的两手,旅行到尔墩夫人身上,盘桓于各地的事。

    这样一来仿佛非把脸红红不可了。

    我想不出回答,就笑,摇头。我又看看右手的杨志,杨志的耳朵响的只是台上那将近三十有零年纪花旦的歌声,倒全不注意我们。

    杨雄也像是对戏台上情形无多大兴味,至少是他这时为了客气的原故,愿意同我谈谈,我便说可不可以稍稍离开这里一会,到后面大殿上去玩玩。

    也不说,也不同那位沉醉于花旦伊伊宛宛的歌声中的杨都头知会,拖了我的手就走,这样的又粗卤又亲昵的把人拖着就走的杨大哥,心情是怎样我不能知,但到后,我一把这个记忆,同上一天被尔墩夫人一只柔软的手捏着拖进她的后房一事连在一起,真使我哭笑不能。同样的是手,同样的也是亲昵,但觉这一次就真当不了。

    到了这庙院大殿阶前的我们,已经给一座前院挡着,把戏场一切同我们分开了。

    我们就坐在阶前石条凳上,头上是大松的荫蔽,我又不能不从此种情形上想到上几天同尔墩夫人到尼庵前后一切。这地方比那尼庵还显得幽僻,虽说不到一箭之远的外面倒正是吹吹打打的演着戏。可笑的同我并排坐下来的是那么一个大汉,越想要学斯文也越弄得不合式。

    若不是他说,我还不知他在我面前如此温柔的理由。原来我的大哥要我寄了不少我所作的小说,就是分给这些山寨大王!看他们总想不到认得字是来看我小说的,我更料不到我作的小说会在这地方找到如此一般读者了。他说是他见到我那篇那篇文章,且把这文章上某一个名字说出,意思是很了解我为人。他这样把他自己不客气的介绍给我!要我算他作知己的一位,我似乎不好意再说“听了头痛”的话了。

    我用了照例在人面前被人强派知己的沉默,他就以为这解释已经清楚,大可以谈到目前的事了,便问我为什么忧愁不乐。

    “并没有,”我说了且勉强笑,笑的意思自然有“谢谢您大王”神气,这算是用善意报答别人善意。

    “我看你是在此不惯,是不是?”

    我很像被拷问那么受窘,回答说:“倒也惯。”

    我又笑了,笑自己当真在陌生地方虽然不惯,仍可以忍耐呆下去的消极精神。

    “令兄带你到过什么地方玩过么?”

    这所答全不对头,“到周家。”然而妙极,看下文吧。

    “我是说他带你到过他所熟的妓女处没有?——那是顶标致的妖精,不妨去看看。”

    “想不到他还有好女人作对。”但我心里对自己却说,“到周家比到窑子里好多了。”

    “多着咧。我的老弟,不是哥哥说大话,你只要到什么地方看上谁,要帮忙,我可以包你到手!”

    我又笑。帮忙是可以的,看这都头义形于色的脸,便可以明白了。可是这知己不知我已经看上了的人是谁。

    我又想:“若是告他说,如今便是正想着周大哥的年青的妻,且告他已经怎么样,还想怎么样,则这脸便即刻会变成了顶奇怪的模样,会比尔墩听到这话还难看!”

    杨雄这人不比蒋平,也不与马玉龙一样,是另一种风味军人。这风味不同,区别不在一为生长锦州一为生长安东县,倒是教育上得来结果。在众好汉中,他样子说来是顶粗顶俗——另外说法便是这人关东气特别浓厚,然而读书稍稍不同,心里是比其他几人为美的,从这模样魁梧体格上却发现了女儿模样的心情,我这发现也就够可笑了。

    当我看准了他真可以慷慨他所能慷慨的力气帮我忙时,我把他又很无理由的称为昆仑奴。我这时的心情,为了所遇到的完全是传奇小说上人物,所以也不免渐渐的《彭公案》化起来,以为自己真适宜作旧式说部中的公子哥儿了。想到自己是公子哥儿,便不由得不半客气半闹玩笑说:“假若老哥高兴,可以带我到一些好地方去看看。”

    这自然也是在一种非正式的笑谈下答应过了。

    不过他随即又说转来了,如特为我而说一样。他说:“堂子中女人也不是你这样人看得上(他意思当然是说我也对付不下),过一阵,应当可以在另外一些地方找找,这地方虽不比北京,女人也尽有长得俊的。”说过后;他便沉思不语了,看样子,是在诚诚实实为我想一个他以为生长的俊的女子吧,料不到他的沉默是早已有了话在心中,只是在找那陈述方法!

    一样的诚心帮我的忙,在杰克母亲分上既是一个样子,在窦尔墩夫妇两个人分上又各有不同,一到杨雄杨大哥,那简直更像另有办法了。不能不给我对人生起念头的,是这些人全是那么对我好,使我领会的既不能相同,使我感到对我好的人可笑或可怜也人各有异。杨雄举动是只令我发笑的。大哥处处显出他对我的尽力,我是处处也觉得他非常可怜。尔墩为大哥原故,才对我表示好处,然而处处神气不脱一个大人对小孩子的优待,即或是他大方将妻贴签条奉让,我也不对他有多少感谢。尔墩夫人则虽全为大哥方面解释将对我行为特别要好,但在这数日接近中,她实在是从我方面另外得到了一些东西,所以也特意送了我些方便,我对她,当然是永远永远觉到是一个神给我幸运的蒙恩啊!

    假若是,(我不能不这样想,)眼前并排坐的是尔墩夫人,或者说是具着尔墩夫人的一切女人特质,仅仅是对我好这一点上是病关索杨雄气分,我所得于这人的感想,将是些什么呢?

    也不一定要在这人身上找到何种用处,同样的并排坐下,同尔墩夫人与同这杨雄大王也得失各异。我先说,我只能在目下事实以外思量其他,疏忽了所谓“今日此时,”照此看来我又似乎太不能疏忽眼前的“今日此时”了。在一种非自意而来的幸福情形下打量逃避,是我业已经验到的事了,因此我断定自己是病。至于新的经验,却是在俨然不幸福的情形下倒不能走,且深深的感到这说话无味,仍然与这大王杂七夹八谈这样那样,我这性格倒是作娼作姨的女人性格,全不是一个男子所应有!

    “老弟!我可以同你说一句笑话。”到此稍停,等我答复。说等我答复,倒不如说等我听他说这句笑话,因为我并不曾回话,他就把笑话开端了。他说有一个女人倒非常同我相配,却不先说是谁。

    “是谁?”我这样问了。

    “猜吧。”

    要我猜,猜谁呢?这人可笑地方不由得我不稍稍露在颜色上了。我回答说没有可猜处。

    他不再作声,意思倒似乎以为我一猜即着。

    慢慢的,又对我笑,我也慢慢的了然他是指的尔墩夫人了。才说到这人心细,大致是他还听到大哥说了些什么消息之类,故开心得很,先用这很笨的方法引诱我谈到这事,以便真将他计划贡献给我吧。我若说,请明白说好,那他一定还是不明白说,这粗中细的人行为是我已经看透的。但我那里能够在他面前去装痴瞎猜呢?委实说,同这样人谈心上话,在我是大灾大难临头,就是在另一时所遇到许多许多朋友,也如此使我为难过。我若能走开,如同从尔墩夫人身边走开一样,我倒幸福了。可怪的是我在这样人面前,既不能信口胡说,也不能掉头不顾,只合受窘。

    我猜是心里猜尔墩夫人这个时候或者正打发人到旅馆来请我,那来人便正在同蒋平讨论到我的性情,从这一个喽啰一个大王的两种吃牛肉的头脑中生出我料不到的感想。用面前杨雄神气作例,则蒋平与那来请我的喽啰神气,也可得其仿佛了,我几乎向杨雄说“你们这些人会以为我是怪物”的话。

    我并不冤屈了这好人,他真说了,他说“他不明白我,”但实在神气仍是以为“很明白我。”他所准备的是一切为明白我而应尽的义务。

    “老哥,我很感谢你的义愤!”我只如此混沦说,在他听来当不像我所设想的暧昧,似乎已由我提出这问题谈到周家夫妇了,故他又慨然来答应说“凡事都愿帮忙。”

    我不明白这忙是如何帮,也不明白他说帮忙这义愤从何而起。我且敢断定他也不对于他自己的话过细想想,因为多想想,这话就不会说出口了。

    “这女人是很好的,书读了不少,”他说后又暂停,待我帮助一句。

    我只茫然的说:“老哥,说的女人是谁?”

    我故意这样骗开,对这样人真只有这样装痴的办法。尤其是他正处处露着聪明的神态,眼睛离不了“我全知道”“早晓得”的无声言语,我不索性装痴,这知己也不容易对付。

    “不知道么?说假话呀!”

    杨雄就粗犷的笑,笑又是“我全知道”“我早晓得”的用意,且接着说道:

    “我的老弟,我明白你心事了。早已明白。来,来,我们不理那个戏迷,上西城根周家去吧。”

    这话说得我脸红,不分辩的分辩教他也看清楚了,是以他虽起身作成拖我要走的姿势,随即也觉悟自己的卤莽,变更了办法,去到大松树干下捉蜗牛去了。

    望到这庞大背影,我把眼睛闭上,见到的便依稀是尔墩夫人的后身。若是一睁开眼睛,所见到还如所想象的东西,我会把心放肆到成野兽。至于面前一丈远近,这么一尊金刚模样的身躯,居然还好不使我害怕,倒算是我的修养功夫不错,换一个人来,我以为是决不能把心平静得同我一样的。

    且看这知己大王怎样转他的舵,怎么样来设法要我承认是在同尔墩夫人要好。也亏他。是的,不是知己,绝不能这么关心十分啊!

    回转身来的他,是叹了一口白气。从叹气一事上我又听得出“我当真全已知道全已晓得”的无声言语。你“当真”我“不当真”,也就没法办了。

    时间稍久了点,还不见他找出相当话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因为俨然窘着了别人,而这所谓别人者,又正是慨然把帮忙引为义务的他。我不能不把他的兴趣维持下去,所以说,“就是当笑话讲,且请老哥说出办法吧。”

    “是呀,慷慷爽爽的认呀!”

    就算我认了。实际不认账也不成。幸好是只须承认在别人或自己以为同这女人是可以作对,杨雄也就满意了。他总万料不到我已经同了这女人是怎样好,这看他说话便是证据。

    “你们天生是一对。”

    “是吧,但是说这话也不好意思。”

    “意思吗?为什么?我以为这没有理由要不好意思!”

    “就算说无理由不好意思,又怎么办?”

    “因为这样所以我说我们到他家里去,到了那里就是办法了。你放心,周大哥不是在你面前使脚色的人,他不吃醋,不动火,你是纵然同了她好到在一块,都不至于使他难堪的。”

    “这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我说了那样话不能不哭了。我心想,不知道杨雄也能作“大丈夫”不?若是知道他也有着那年青的女人,对他说这倒像全无关系的平常话,要他许可,他也许便成了第二的窦尔墩。

    男女事,在先我以为越到无教育人中也会越显得不儿戏。一个军人无理妒嫉至少是比一个绅士学者为深切。因嫉妒而来的惨局,也是这些人演得特多。这例子,则看看我所知道的几个人的行为可明了大概。然而如今因为我在各人眼中是一个特殊的地位,几乎像我无论如何不是如他们那么吃饭穿衣的人,因此这些人把人类所有最高的德性发挥尽致,我就居然到各人眼光中也都成了奉旨随意与太太亲嘴的侥幸人了。

    杨雄一面大致因为女人不是他的太太,所以便更不在乎,以为我只要高兴同到这女人玩,也无损害于任何人尊严。我不明白在那另外一种情形下,那些峨冠博带的正人君子之流,把自己或别个妻女送到王上长官身边去,是不是也如此自然如此大方!可是最显然的,是杨雄于此初无所求于我,在他意思倒是像我为“新派”,所以便顺潮流把旧式礼节除掉,特意学时髦,认这样恋爱为合时代,因为诚心来帮忙的。

    在说话方面,杨雄本意是愿意解释他也是“新派”的。不过他说的话总不及他那伸手就拖的行为容易使我充分了解罢了。虽然拖,盛意不可却,似乎非照他办法到尔墩家去不可了,我可仍然不起身,这时我想起的是昨天的事,与今早想到的一切事,这恋爱本来已够见得纠纷,如我凭空又来上这么一个好汉,更不像我所要的恋爱了。而且我从他那行为上看来,他所说的帮忙也不外乎在尔墩夫人面前去为我捧捧场,虽然是相貌英雄不凡,期望他变昆仑奴是不成功,我就更不想去了。

    从他的义形于色神气着想,我又即刻悔我适间默与尔墩夫人相配得上的话了。这类人,我与他讨论大帅少帅推牌九的故事,或者梅兰芳被人绑票故事,倒是顶合式。我实在不该同这样人商量到恋爱的事。天知道,这“新派”人心中的恋爱观,除了找女人睡以外还有什么味道足道。

    久缠也无益,只更增我的难受,为保留我们这友谊莫让它在我心上恶化,独自走回旅馆已是时候了。我只能作伪,说恐怕大哥找我有事作,要先回去看看。

    “当真么!”

    “我这个难道还扯谎吗?……我先走好,省得大哥打发人各处找我。”

    他意思还要同我到旅馆去,讨论我怕讨论到的事,我想再客气就糟,便明白说我一个人要独自赶回去,纵不是大哥有事也还有私事。

    幸而好,出到外面戏场时,那位杨大王把这位杨大王一把拖定,说是要到一个高丽妓女处看病,就把我开释下了。

    我悔我终于把我的事给这样人知道,仍然在忍耐中失败。

    回来后,还是悔。

    大哥是当真找过我了,桌上留下了字条,说是一回便到周家去。我不去周家。心中无所谓,只是总以为不去是好。

    让我来想我自己的事吧。我相信任何人不会像我这样。然而我不能学任何人。我胡涂处有时也似乎是我自己所爱。比六月时江云还容易变化的我的心情,在自己也摸捉不定的中间,也就算是生活的中心吧。

    一百个“假若”不能推我向前,一百个“假若”也不能使我向后,然而我始终是在假若中过活的。我的生活重点便是在我无时无刻不摇动的情绪上,追悔反复似乎成了我生活的必要成分。

    我不能将我自己解释的明白点,便是这摇动。在这时想这样固然像全然合式,到另一时想到那样又觉得不错。其实我不能在一件追悔事上固定了将来的方向,又不能将这追悔心情保留到三天。若说是上三天是想到可怕的,在此时也还仍然害怕,但在这三天中我便已在怕与不怕上反复一百次了。

    所谓不去窦尔墩家中,我终像是找不出下决心的理由的。想一点钟过后,我赌咒说这不是假话,我倒已经在应去一事上找出一百种理由来了。最大理由自然是为半无赖的“且去看看”的听天安命生活观所支配。

    怀了读新书相仿佛的欲望,去看看今日的尔墩夫人,这欲望渐渐将范围扩大,是这样,自然而然就忘了见及尔墩难乎为情的地方了。

    这时又觉得早上的徒然悲观为无意思了。想到别个男子不把这恋爱当成一件危险事来看,那自己的心情也无理由为这个不吃醋的事实变成淡漠消极。我所要的是一个女人,在奇巧的因缘中,作丈夫的既然正用着“奉送”的诚意,作妻的又是那么“请便”的倾心,为我作极远与极近打量,也还是到那家中去蒙恩受福好。

    到了窦尔墩家中,一切全出我意外的平静。仍然是尔墩夫人的笑语,仍然是杰克的打诨,仍然是吃,喝,以及得便的放肆;想象去事实距离是那么远,我只有痛痛快快来在心上嘲弄我自己的一个办法了。我所有的恐惧全是虚惊。一个人在房中想房外的生活,真是一件大危险事,这误会决不是可以用尺去度量的。我到此且重复大悔不该在今早同杰克说要走的话了。

    说要走,这真是更无理由的胡闹啊,我自己不让我离开她,我以为,至少这半年,是可以在幸福中把日子缩短得像一分钟那么容易的混过了。我敢担保我决不至于在明天又说要走的话,为了这个事,我极力的来在尔墩面前大胆同尔墩夫人讲那所不应讲的许多话,好从尔墩方面再重新找出那“奉送”的凭据。凭据是得了,杰克似乎也明白我的用意,我从不见他有今天的欢喜。

    尔墩夫人是爱我,是的,这还是得了丈夫的许可的一件正经事:人是那么年青,艳艳,坦白,热情,来到我跟前,在我真是一个春天的开始,合当微笑轻歌欢迎这爱情的沾润!

    这一夜,世界上发生了若干事情?我们全不曾知道。回到旅馆的我同到大哥,但觉相对怡然,如新病初愈。

    杰克说:“再不必说回北京了!”

    “或者仍然照我定的日子动身吧。”

    “不要这样说了,今天不是把回北京的理由全失了么?”

    “也许有新的理由要我返京。”

    “别这样又来一个人呆想,……”

    他当真恐怕我从呆想中又忧愁苦恼起来,就说打牌。说这话时三尺短命丁同马玉龙等全来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居然答应作一个角色,端然坐在方桌的一面,同到一个不相识的秃头作对,上手是马玉龙。下手是三尺短命丁,用一个小喽啰作军师站在身后,便中呀发呀的胡胡涂涂打起麻雀牌来,一连就是八圈!

    梦到把尔墩夫人,介绍给妈,说这便是朋友的妻,也是自己的妻。妈就笑,同尔墩夫人点头,且让尔墩夫人坐到那木火箱上去——这木火箱仿佛是从湖南沅州府抬到家乡的。所在地方又依稀是关外,因为妈又随即为尔墩夫人引去院子中看金鱼;看金鱼,一个大青缸,浑浑的水中游泳着五尾六尾种类平凡不过的鱼,还得尔墩夫人来在旁边解释这鱼的来源,这是我曾这样欣赏过一次了。

    妈似乎是在讲应酬话,说:“妙极了,从不曾见过这样好东西。”

    妈这样爱鱼是我所料不到的。

    这时她们又像是全在客礼相待,两人把我介绍话已忘了,因为妈的处处称赞尔墩夫人布置得法,简直不是对儿媳说的。

    我说:“妈,到房中去看,真好!”

    我们三人就到了房中。这大小陈列有二十面以上镜子的精致绣房,我已俨然是半主了,因此我在妈称赞这房中陈设时就帮助同尔墩夫人谦虚,说是丑陋之至。

    “我要走了,”妈说,就当真起身。“我回去,好让你们休息。天太晚,不是要走好几千里路么?”

    “……”尔墩夫人望我不语,意思是留不留妈住此。

    “……”我意思是说送妈走了吧。

    我们送妈出门,倒又像是自己家乡老屋的大门,送妈去的地方只是文庙大舅家了。

    重复来到房中的我们,是把妈送走以后似乎是大可以肆无忌惮的来脱衣。

    ……

    为窗下有人喊杰克而醒了。我醒来,大哥还不曾清白,正也在一种梦中纠缠着,说慢点慢点那样无章无理的呓语的。

    我摇他。

    “干什么?”

    外面蒋平听到杰克说话了,就接声:“大先生,大先生,有人找。”

    “有人找,这是什么时候!我要睡。明天来吧。”

    外面蒋平踌蹰了。随即又同另外一个什么人细声商量了两句话。那人的声音轻,使我分不出是谁。但事情像是要紧得很,因为蒋平知道大哥脾气,大哥说的话,要来人明天来,在平时便不敢触恼大哥,如今却不依大哥说法了。

    “二先生,你告你哥,是周家来人,有紧急事。”

    “呀!”杰克一翻身就坐起了。问,“怎么啦?你是阿齐吗?”

    外面答应“是。”

    门是由我开,未开门,听到说是周家来有紧急事,我的心别别的跳起来了。我第一次想到的是什么?我想到这必是尔墩夫人因同尔墩决裂,自杀或者被杀了。我断定杰克这时当亦不出这样想念。看他那一翻而起的情形,他的心,为一句话也绷紧,以为这事无论如何与我们弟兄俩是关系极深了。

    门开了,所谓阿齐者,手执一灯笼,气喘眼直,见了杰克就冲拢来。样子凶,可是从这样子上看来,这人不是来捉我,也就显然了。

    “怎么样,失火了吗?”

    “不。……不失火,……来,我告你。”他把大哥拖起就走,原来要到空地方去说。

    知道是只要杰克到一个幽僻地方说,不是要捉杰克过周家,是因为杰克想穿袜子,他不让。

    “你说吧,公馆有什么事了?”

    阿齐望蒋平,这一望,站在门口本来欲探听一点消息的他,很懂事的退出,且表明是不敢躲在窗外听,滴塔滴塔两片鞋子拖到他的自己柜房去了。

    阿齐又不能即说,似乎在他那茫无头绪的心中找出话端。

    “人病了么?”杰克这样问。

    阿齐便是是非非的答道:“事情坏极了。”

    答语的含混,使善于胡猜的我又回到尔墩夫妇之间决裂的事上去。我愿意阿齐在一秒钟内便把所有事实说清,杰克也像如此,阿齐自己也像想如此。一下便给了我们一切了然,我们当然就可以筹备对付方法了。

    “事情坏极了。”

    这临时傻子,平时并不傻,如今的结结巴巴只是证明这事的糟糕。

    杰克学得旧小说上压惊的办法,于是为他倒一杯茶喝。茶是冷茶,一倒下肚中,当然起了变化。

    “是这样,——天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一着!——忽然来了一个消息,从赤峰来,宋旅长变了。一旅人全变,……”

    “宋旅长被杀了吧。”

    “大概是快了。……他被杀么?是他也变!他带了这一旅人预备攻热河,据说是同冯玉祥商量已好。”

    话只说这样几句,我还想不出杰克失色的理由。可是杰克颜色全变了,他问阿齐,“老爷是不是要走。”

    “眼前还不让其他人知道。或者再迟不走就吃亏。老爷又说不走总也不甚要紧。”

    “不要紧?那不成,我去,我去。”杰克袜子也不穿,只把鞋扯上,就同阿齐走。

    我跟到去。

    一切无头绪,一切恍惚不清,还比适间的梦时情形为更甚。当我跟到杰克,由阿齐掌灯引路,从城根走到窦尔墩家门前打门时,我还不能估定这究竟是作梦还是当真。

    进门了,从院子中上东厅,就打那一小时前梦中同妈同尔墩夫人欣赏金鱼的缸子边过身。缸子边返照着厅中灯光,呈暗红影子。我不能不疑心这还仍然是前一个梦的继续!

    厅子中不见一个人,杰克同我又从厅后转入左院到那寝室。

    杰克在外面喊,“大哥,大哥,”里面尔墩夫人便接声,“嗳,雪六来了,好极了。”一面说一面就已走到了门口。神气是欢喜极了。

    她料不到我也会跟到来的。

    从她那床头上情形看来,显出是事情来得太猛,而且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了。这时的尔墩夫人,是同我同杰克一样的赤脚不袜,衣也只是一件浅红的短袖汗衫,头发蓬松不理使人想到两点钟以前在床上的大概。

    房中只她一个人,不见窦尔墩。看样子,我们未来以前,她是正在清理箱中首饰的,所以桌上一个小小保险箱,正开着,内中全是票据样小册,以及金链钏镯宝石戒指种种东西。

    “他上什么地方去了呢?”杰克找窦尔墩不到手,才问尔墩夫人。

    “到刘团长家去告信,看他们家也知道了不?”

    “那是一定就得走了。”

    “信息是的确的,再不走,恐怕一到明早就有电来了。大哥说,怕也不必太害怕,总不连累到我们两夫妇头上枪毙,这里全是熟人。不过我看这事不好得很。”

    “这时上车也无车可上,走大连还是走天津?”

    “我想到关内去,他又说索性赶上省城好,那里熟人多,说明白这不是自己有计划在内,总好办。”

    杰克这时已不是演小丑的角色了。坐在那床边,看到尔墩夫人检点一切,眉毛皱聚在一块,在想处置这事情。

    事情是极其紧张,我这时所见到的倒是在平时所无从发现的尔墩夫人的美丽。除了为这异样壮观的美给很大惊讶外,我觉不到应帮同她着急的理由。这时没有粉,没有香,没有衣裳与饰物的衬配,丰富的身体在短衣短裤下呈露出特有腴润。上是一个不曾为衣领遮掩的颈脖,与两条素臂,下是一对白足,从膝到趾全然无遮无碍。还有那胸脯左右,那曾经在我手下极其驯伏的一对圆锥形的突起,也比起往日来为出众。还有那在我永远是陌生,是能引出好奇与放荡的所在,我一双眼是在这她只不过一件短裤机会内时不能轻轻放过的。

    因此联想到两点钟以前在这床上的世界,不无生出小小妒嫉。人类的卑劣的向下性若尽其在我心上滋长,则免不了会从目下事上说一句“这是报应”的类乎复仇的话了。

    尔墩夫人在这样匆忙措手不及情形中,是不是还顾念到同杰克来的进房还不知道坐的我不?来此已像很有了好久,她自始至终初初不曾同我说过一句话。她的心,也像只知道在捡拾财宝一事上注意,全不思量在这爱情的财宝上加以处置办法了。可是我能明白我们关系还不到她是她我是我的时候。她的心(也许人是只有一颗心吧),很分明的是在保险箱的一面了,但那眼睛各处瞟,就有得是机会从一瞥中告我一切她想说的话。

    她对我很匆促的一笑,意思是“这噩运无端的来临,也就如幸运来得无端一样,既不能哭就只有一笑处之。”她眼中又露出怜悯我此后无可免除的心痛,且若告我说,“悲痛是谁也有的,无办法!”她在她那稳定模样下,又像告我说,“事情是能帮助我们,也就能阻拦我们,但只要心是热的,虽分开也不必担心这爱情的冷淡。”

    至于我呢,总之不大相信目下的忙乱这是实在情形。我预备扮演的角色,纵不是英雄,也就应当是一个极无能耐的懦夫。既然有了爱,不是我把她的他——至少从心上赶走,就是我被人赶走,因此产生一个小小惨局。我应当在此惨局上经历一种失恋的境界,澈悟像此时所不能澈悟的一点人生意味,才是这合理的结局。如今的我所得到的似乎太平常了。意外的平常,便使我无从深信这是结局的一幕。

    这事怪,我说得是卸台的匆促,而且出我同她两人的意料以外。她样子似乎就也不大相信。至于我,则只要多想想又变更我的思想了,因为想起事情的局面开展来得也怪,所以倒承认非这样匆促变化不成其为浪漫的命运了。

    这时的问题,是:我将怎样来安排自己对付这浪漫的命运,横顺撒野的心全然不为窦尔墩留地步过了,再来一次不算是增加我心上罪孽,于是我就想,我同尔墩夫人说了“你跟我走吧的话。”(当真若我能这样说,还不知这女人是否预备得有话答我不?)我又想,若我这时自己死到这女人面前,也许女人就再不离开此地了,我若向尔墩说“把嫂子索性给我吧,”天知道,他不会答应“好好”么?(只要答应我就不推辞,我赌咒,决不说“负责不下”而谦让!)我想我当作牛作马来养活这女人,使她生活舒服如跟窦尔墩一样。我又打算她以后性格变到了怎样,能原谅我穷的理由,且如何努力同我分担这生活费用的找取。……我一直想到她朴素得像寡妇,随了我进关,为一些亲戚朋友所敬爱,她却说话了。

    “二弟,来。”

    我就毫不迟延走到她身边去。她见我不违命令,且无一句话可说的情形,不禁从迫切中弛出一笑。

    “你干么这样?”她以为我心是为这得来突然的击受伤了。

    “我才不知我为什么这样痴头呆脑!”

    “不要太过分,这很傻,……来,帮我点这个数(她交我的是一束股票样字据),看看是不是十七张,我人是昏了。”

    我就如所吩咐的点数,站在她身边。我才真是昏了!还不数清就又为她抢过去,一起关到那小铁箱中,我也不说话。这个人,在事情紧张万分中,还是很矜持的保留着脸上的媚态,且处处总像不忘记是站在情人面前的情景,才真令人佩服!要她放弃了窦尔墩,放弃了财物,我明白是作不到的事了。但是这个人她并不是为人大方,容易把这无用男子的柔情丢下的。处处见到她的贪心,处处还见到她的小气,证据是我见到无事可作想要走远她身边一点,就被她说“干么这样怕我。”

    我心中说“你才真可怕!”但是口角上我只多一种笑容,解释我怕她不从心上开释我的愉快。

    四处忙乱的她,忽然站在房正中不动了,吁了一口气,像忖度了一番,到后才决然说道:

    “哥,你出去,让我同二弟说一两句话吧。”

    “我就去,就便看大哥来了没有,——可是(他转向我说时声音很惨),二弟,你作你自己的事,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杰克正是也应该归入发昏一流人中了,因为这样话也不想想是不是适于在尔墩夫人跟前说的话。

    听到这话的尔墩夫人,却心上如中了一刀,杰克脚刚一出房门,就把我抱着了。

    我已为杰克一句话眼睛弄湿,再经两条柔软臂膊一缠。俨然看到这是最后的一次,人是几几乎不能再忍要哭出声了。

    是的,这是最后一个机会,给我找寻这出奇的事情,耗费过无量懊恼过了。我在这机会下应怎样作,怎样在别人同自己心上各留下些什么痕迹,我是知道方法的。给我作这事的时间至多是二十分钟,决不会再多。再一迟,再一胆怯或退步,机会一去是从此不再来了。我明白时间的意义,她也明白。我一定要这样作一次蠢事,她是不会有理由拒绝的。我若是认定以为非此不行,她决不因为恐惧尔墩归来扫我的兴。可是我是人:说是人,则在此时无作蠢事的从容,也很明白了。

    这时的我们,只如想找那心上想说的话,却不能说出。她倒是似乎本来已预备得很好,经杰克一说,人也糊涂了。

    我想,这只是梦吧。就不是梦也去梦不会很远了。在这样情形中人不能撒野则永无撒野时间,所以我说要她陪我睡。她苦笑,当成哄小孩子一般把我抱上床,我闭了眼睛让人布置我作丈夫,可是杰克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外面喊了进来,说,事情全坏了,快要走。

    一切更像梦。听杰克申述窦尔墩到刘家情形,说是如何已有人注了意……杰克说到结果,茫然站在房中的尔墩夫人哭了。尔墩原来已就不敢再转家了,如今所藏地方连杰克与尔墩夫人也不分明,来的人只说要太太即过宋家去,除了要紧银钱票据以外一样东西不必拿。尔墩夫人第一次措手不及的迫切模样,便是我最后一次所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还倒在床上不起身,好像我还有嗾使杰克出去,要尔墩夫人与我睡一次的权利。

    “快要走,似乎再慢有人就要来了。”杰克的话却对我说。

    “这是滑稽事情,”我索性当成梦看待。“大哥,我要她跟我到旅馆去,一会儿。”

    “这不是做梦,说不得梦话了。”

    “这不是做梦是干吗?我爱她,要她作我的妻,乘此同我过北京。”

    尔墩夫人先是不注意我说的话,到后却听到我说要她作妻,显然心中也有着冲突了。

    她望那还是稀糟杂乱的小箱子,又望我,眉蹙紧,眼中却是使人难于摸捉的表情。

    杰克为对付我所说的蠢话,说:“二弟你赶快回旅馆去吧,我们恐怕也要到青年会去。”

    尔墩夫人说:“我同你们一起去青年会。”

    杰克听这话,为之吓然一惊。自然是因此想到说这样话的尔墩夫人,以为若果这话成为事实,如此便离开尔墩了。

    我说:“一块儿到青年会是很好的理由。”

    “可是,二弟,你放明白点!”杰克的话是简直在骂我了。这是杰克在最近十年来我所见到顶生气的一次。

    杰克重复说:“岂有此理!”

    尔墩夫人不作声,意思还是住在一起好。

    “我们要走就走,免得麻烦。”

    我说这话催促尔墩夫人,尔墩夫人且不即收拾箱子,倒全无拘束的当到杰克抱了我的腰,很粗糙的吻我的脸同嘴。她不作一声。我知道她心中难受之至。又因为欢喜到我们居然可以把事情弄成“塞翁失马,”所以感动得很。

    “唉,唉,算了吧,算了吧,这痴事,作这一次以后是完了。”杰克摇头叹气,因为我在杰克面前,也放肆的作说部上的骑士与他爱人分别的行为,吻到尔墩夫人的全身,且随即坐到地下了。

    “我哭一次吧,”想到就肆无所忌的哭了。

    因了我的哭,致令正在急急忙忙坐在那床边穿袜子的她又走到我身边来蹲下。我得了抱到她那只脚来流泪的机会,我吻她的脚,她的嘴便贴在我头发上。

    一切是作戏一样,我似胡涂又似清白故意的不放她站起,使作好人的杰克只生气顿脚,他是以为纵是傻话与傻行为,也应当不随便作的。但是我更说出无赖话来了,我竟嘱杰克把我杀死到这房中,且以为杰克最好是代了窦尔墩生着这世界上傻男子的气,把我同尔墩夫人一同杀死。

    凡是我在平时引为悲愤的话我全说了(我相信,若是这时真要我同尔墩夫人死,也是可以把它当成做梦原无大害的作去。)我的冤屈,我的痛苦,我不择方向的一一说与尔墩夫人听,我自己看我简直成了泼妇。我好久不放她起身,她也不忍让我坐在地下一人哭。杰克生气虽然在我心中也觉得这人此时很可怜悯,但我宁不体谅这好人,遂我自己的这一次私心。

    杰克见自己生气无用,又软软的劝我,我不信。到后,只得说:“大嫂我们实在得去了,尽这孩子在此放赖吧。”

    我撒手了,任性的嚷:“好,你去吧,你去吧,我自己死到这里也不要人理我,你们去……去你们的!”

    尔墩夫人站起以后默默不语,像考虑一件事。虽经杰克用手来拖也如不见。

    我不作声了,因为我明白她有话要说。

    我再放横一点,至少我们一同去青年会的计划,便这样一来决定了。

    我明白因为我的行为已使尔墩夫人的心转了方向,若我不顾一切的下去,我终于把这个人作为自己的妻,已经是不难的事了。但因此一来,杰克将急坏,也分明在我眼中。我眼望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命运便只决定到我此时一种态度上。我若负责说,这样办顶好,那杰克所能作的,也只是准备这难于处置的处置,尔墩夫人则不消说决心牺牲窦尔墩从我。我若仍然哭哭啼啼,则这表示终归也将勉强要杰克作主,送我同她到青年会去住。不过我若是想到杰克,想到我自己,想到窦尔墩夫妻关系,我将怎么决定我此时态度呢?

    要女人,那是的,不必隐晦也不能隐晦了。要她爱我,又为我所有。在我看来也不会与别人看法不同。要她舍别人,跟到我,这所谓别人者,便正是那自己哥哥的好友,且别人正因为同情我才把自己的太太奉送,我便不客气的乘人之危来作这使人丧气的事,且把这责任转到杰克头上去,我能办到么?

    看朋友中把别一朋友太太弄来,作为自己的妻,居然生活下来,事情也很多。然而我的心,对这些虽是胜利者的批评怎么样?而且这所谓生活,是我当得下的一种事么?虽然一时决定,贫也罢,无用也罢,下了颇大的决心,愿跟到我一世,这样在类乎冲动的决定下,不会有反悔的某一天,两方来痛苦的么?

    还有,为杰克想想吧。这一面弟弟得了爱人,心是有了着落,不至于再像以前一时处处使作阿哥的担心了,可是这弟妇是从何而来?先是为爱弟在朋友面前激扬,因此得了友人的慷慨,回头在友人的急难中,却将友人拜托的妻转为自己的弟妇,这是良心所许可的一件事么?

    永远是中庸所支配的我,所走的路是怎样一条路,纵不说也很可以了然这结局了。

    当时见到杰克同尔墩夫人全是类乎茫无所主的迫切的希望我一个表示,我摇头,意思是再想。再想也如此,无决然心思。

    “二弟,你明白我的,我也明白你,你说一句话就够数了。”

    杰克促我发言了,我在杰克的神态上决定了我的方向。

    “我说话么?”我的惨处比我嚎啕大哭时节还更甚。“我将一人先走。”我站起身了。“我醒了,我明白这不是作梦,但是这好歹只能当一个噩梦了。”我走近尔墩夫人。“大嫂,再来一次吧,算最后。……”我固执的抱了她亲嘴。她一声不作,不拒绝,也不对我这行为加以反应的激动,只像痴人。

    她望到我作完我所作的事,望到我勉强的笑,且望到我跑出她的房门,一声不作,大的泪沿了脸边流。

    到后我才知道当我离开她家以后,她还是一句话不说的同杰克上车,到宋家,直到同杰克分手时,才哽咽的说,“要二弟莫念到我。”杰克告我的话其实在她的默然无语容色中已告我了。我遵守这嘱咐,当真是不念到这个人。我那里敢认真来想念这个人?

    “我不念到你,我的乖!……我不敢在你温柔,慷爽,以及性情可爱的成分上加以回想,我的心,太脆薄,受不下这个回想的压力!……你是好人,天地间的好人很多,你是我所发见的其中一个,也可以说是唯一的一个!”我这样在我离锦州的前一日(五月初九)写下了一段日记,请你们相信我的诚实,我到如今还是不敢十分认真来想念这个人!

    生命不过是一粒微尘,比微尘还容易被风吹落到一个生地方的是命运。我的遭遇不感谢天也不怨天,悲剧的扮演直到死为止。我分内应得到的灾难,虽不能毅然的承当,也总在逃遁退避中仍然得到了。一卷不精彩的凡庸的生活史,在此时计算来已到了第一卷读完的二十六岁,二十六岁中的一小章生活成了如所重述的此记,其余则因因果果造成了在所记中所说及的忧郁无用徘徊柔弱的我的性格,以及此时依然不适于应付女人,金钱名誉的掠取的潦倒生活。呵,我对我自己,只有永远奇怪下去了。

    十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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