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传:爱是慈悲-永寂·半生为佛慈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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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友聚,作《清凉歌集》

    悲秋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暗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李叔同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然而,岁月催人老,韶光易逝不再来,纵使千金也难买。于是,便有了诸多生命短暂的悲叹。

    古诗言:“百年三万六千日,蝴蝶梦中度一春。”《四十二章经》中讲了这样一段故事:

    佛祖问弟子:“人生究竟有多长?”

    “五十年?”

    “不对。”

    “四十年?”

    “不对。”

    “三十年?”

    “不对,不对!”

    “那人生究竟有多长?”

    “人生只在呼吸间。”

    呼吸间,很短,只是个短促的刹那;同样也很长,长得贯穿了整个生命。万法变迁犹如朝露闪电。生命来到这世界上一遭,是命运的厚待,因此,每一寸生命的光阴里的浪费、懒惰、怨怼……都是对生命的亵渎。所以弘一法师严谨持戒,不差分毫,更是为了弘扬佛法,奔波劳苦。也因此没有愧对生命,了无憾事。

    弘一法师开度世人,弘扬佛法,自己却落下了一身疾病。1932年,弘一法师决定长期留驻闽南,以减轻常年奔走带来的疾患。那里的气候四季如春,亦可以让他避免一些寒疾。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闽南的民风淳朴,那里的佛法刚刚兴起,并且呈现较好势头,因此,他想在那里弘扬佛法。他在闽南弘法,用的是一种边走边讲的形式,就如同闲云野鹤一般,自在轻盈。

    弘一法师曾多次往来于浙江慈溪的金仙寺、五磊寺和伏龙寺之间。

    1930年秋,弘一法师到金仙寺,他与亦幻法师的住所相邻。后来亦幻法师回忆说:“我那时真有些孩子气,好偷偷地在他的门外听他用天津方言发出诵经的声音,字义分明,铿锵有韵节,能够摇撼我的性灵,觉得这样听比自己亲去念诵还有启示的力量。我每站上半天,无疲容。”由此可知,他对弘一法师的崇敬之情。亦幻法师是一个寺主,却偷偷地躲在一位客人的门外聆听其诵经的声音,他对他,犹如朝圣般的崇敬,这足以见得弘一法师的魅力了。

    春节,弘一法师来到了泉州承天寺。承天寺始建于南唐时代,号称“闽南甲刹”。性愿法师正在承天寺创办月台佛学研究社。弘一法师鼎力相助。这个研究社里人才济济,因此发展很快。

    弘一法师在承天寺里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给学人上写字课,讲授写字的方法;二是整理古版佛经,而且还编成了目录。忙碌的生活,虽然使他身体上会有一些疲劳,但是,弘一法师却始终积极参与,并认真地做好这两件事。

    到了暮春时节,霏霏细雨浸润着整个泉州,给人以空明幽静之感。这时的弘一法师准备回浙江。临行前,他手书一书赠给闽南名宿会泉长老,联曰:“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清凉。”

    然而,会心当处,却终不是弘一法师的归处。生命尚有一息,他便要继续脚步。

    辗转,弘一法师又到了白马湖畔的“晚晴山房”。在这里,他将要进行一些研究考证的工作。早年间,弘一法师曾有机缘得到了日本古版《行事钞记》,但在当时,弘一法师还没有主攻南山律宗,所以没有详细研究,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将此事忘记。

    《行事钞记》是唐代道宣律师所撰《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记》的简称。与《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四分律删补随机羯磨疏》并为南山三大部,皆律学之要义,是一部十分有价值的佛学经典著作。后来弘一法师又得到一部天津新版,而他自己也已经研究南山律宗,于是,他在“晚晴山房”里对新版做起详细圈点,改正讹误的工作。他尊重佛典,所以是不会容许这样的著作有错误的。

    得知弘一法师又来到了白马湖,多年好友夏丏尊便又匆匆赶来。正巧,此时经亨颐先生也在白马湖,他们三位老友又可以再度叙旧了。

    农历五月十四,这一天正好是夏丏尊四十五岁的生日。这天,夏丏尊约了经亨颐和弘一法师到自己家的平屋——亦称“小梅花屋”来聚会。他准备了简单的素菜,同时也为经亨颐备好了酒。如今三人,都已是经历过半世沧桑的人了。再聚首时,心中自然是无限感慨。当年,三位老友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时都是韶华正好之时,曾经海阔天空地梦想,曾经意气风发地拼搏,曾经的故事,历历在目,他们心中始终难以忘怀。

    亨颐先生给夏丏尊带去了一幅画,以示对夏丏尊的生日祝贺,画上题曰:“清风长寿,淡泊神仙。”

    “淡泊”二字虽然说得容易,但是却很难做到。他不停地喝酒来消解这累世的愁。

    人生沧桑易变,弘一法师不禁也感慨泪流。但是,转而,他稳了稳情绪,又去安慰两位老友。

    他在经亨颐赠给夏丏尊的画上也题了画记,用的就是《仁王般若经》的两个偈子。前面有小序:

    “庚午五月十四日,丐尊居世四十五生辰,约石禅及余至小梅花屋共饭蔬食,石禅以酒浇愁。酒既酣,为述昔年三人同居钱塘时,良辰美景,赏心悦事,今已不可复得。余乃潸然泪下,写《仁王般若经》苦空二偈贻之。”

    偈曰: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空,国有何赖?有本自无,因缘成诸。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幻居。声响俱空,国土亦如。

    在这之后,弘一法师要到宁波白衣寺去。夏丏尊也要到宁波办事,因此二人又相约在宁波见面。

    时光倏然划过,转眼间,弘一法师已经行至宁波的白衣寺,而夏丏尊住雨江旅社。不过,在这旅社里,夏丏尊意外地遇见了当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的同事钱均夫。钱均夫是吴越钱肃王的后代,早年在日本留学,回国之后曾在教育部供职,后来又任教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此时的钱均夫,已经皈依了佛教,师从谛闲法师,修行佛法,他的法名显念,人称显念居士。

    多年不见,两位老友在此巧遇,这当然是一种人生难得的缘分。当夏丏尊在和钱均夫提及弘一法师正住在白衣寺的时候,钱均夫非常激动,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同夏丏尊一起去了白衣寺。

    一见面,弘一法师一眼就认出了钱均夫,并亲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可钱均夫见了弘一法师,却是一愣,十余载未见,岁月却将当年风度翩翩的李叔同雕琢成了一位高僧。弘一法师一身袈裟,光脚穿着草鞋,笔直地站在那里。

    听说钱均夫皈依三宝,弘一法师非常高兴,并指出,这是明智之举。他又给了钱均夫一些指导:“现在你来这里,正好赶上两件事:一是谛闲法师正在观宗寺讲经,你是谛老的弟子,应该抽时间去听听;二是应该到天宁寺参谒由滇省来游的虚云老法师。虚云老法师入定可以到二十一天之久,这是目前海内所不易遇见到的。”

    对于弘一法师给出的建议,钱均夫都一一照办了。同时,他考虑到白衣寺主安心头陀以及虚云、弘一两位法师,同时在宁波的机会难得,于是便趁此良机在寺中设斋供养,可以向几位法师请教佛法。虚云大师来寺中指导,并安排了钱均夫和弘一法师合影纪念。参加合影的人除二位大师外,尚有文质、安心头陀、黄寄慈等。照片上的题记曰:“宁波白衣寺欢迎虚云老和尚暨弘一法师摄影,以志纪念,时在庚午仲夏。”

    这一张照片,成了历史珍贵的回忆。

    弘一法师在宁波暂住了几天之后,又同夏丏尊一起回到了白马湖。这时他在俗时的学生刘质平再次来到“晚晴山房”。师徒二人又叙念。

    一天晚饭后,夏丏尊和刘质平都叹息当今作歌者难得,俗曲盛行。“大师出家太早了,要是再晚几年,还可以多作一些学堂乐歌。”然而,令刘质平出乎意料的是,弘一法师却说:“为了下一代着想,我愿再作!”

    夏丏尊和刘质平听后都欣喜万分,情不自禁地就请求他尽早作起来。于是,弘一法师便在心中开始酝酿后来的“清凉歌”。

    弘一法师在作“清凉歌”的时候,身体状况很差。他对蔡冠洛居士说过:“一子今春病症,热如火焚,虔诵《行愿品渴赞》,略无间断,遂觉清凉。一心生西,境界廓然,正不知有山河大地,有物我也。”

    但是大师即是在这种境况下完成了“清凉歌”,写成之后,感到歌词文义略显深奥,非常人所能解,遂又请芝峰法师代撰歌词的注释。

    时隔一年,弘一法师在浙江慈溪白湖金仙寺写成了“清凉歌”五首,这便是:

    清凉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山色

    近观山色苍然青,其色如蓝。远观山色郁然翠,如蓝成靛。山色非变,山色如故,目力有长短。自近渐远,易青为翠;自远渐近,易翠为青。时常更换,是由缘会。幻相现前,非唯翠幻,而青亦幻。是幻,是幻,万法皆然。

    花香

    庭中百合花开。昼有香,香淡如;入夜来,香乃烈。鼻观是一,何以昼夜浓淡有殊别?白昼众喧动,纷纷俗务萦。目视色,耳听声,鼻观之力,分于耳目丧其灵。心清闻妙香,“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训好参详。

    世梦

    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人生自少而壮,自壮而老,自老而死。俄入胞胎,俄出胞胎,又入又出无穷已。生不知来,死不知去,蒙蒙然,冥冥然,千生万劫不自知,非真梦欤?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今贪名利,梯山航海,岂必枕上尔!庄生梦蝴蝶,孔子梦周公,梦时固是梦,醒时何非梦?!扩大劫来,一时一刻皆梦中。破尽无明,大觉能仁,如是乃为梦醒汉,如是乃名无上尊。

    观心

    世间学问,义理浅,头绪多,似易而反难。出世学问,义理深,线索一,虽难而似易。线索为何?现前一念心性应寻觅。试观心性:在内欤,在外欤,在中间欤?过去欤,现在欤,或未来欤?长短方圆欤?赤白、青黄欤?觅心了不可得,便悟自性真常。是应直下信入,未可错下承当。试观心性:内外、中间,过去、现在、未来,长短、方圆,赤白、青黄。

    弘一法师词作一出,众人皆为叹服。于是众人便积极地准备后续工作,期待这一作品能够早日面世。刘质平等人为歌曲推敲、试奏。弘一法师也非常关心曲谱的动态,经常写信询问。这一来二去,歌曲就渐渐丰满起来。那美丽的音韵与歌词,如清澈的水流一般,潺潺流淌。

    在后来,此曲又在出版上遇到了资金问题,众人都十分苦恼,一部心血之作眼看着就要面世,又遇到了如此阻碍。众人苦恼惆怅之际,弘一法师又写信提示:“开明、世界(现蔡丏因任编辑事)乃佛学书局,皆可印行,不需助印费。仁者仅任编订校对之事,即可成就也。”

    经过几番周折,《清凉歌集》终于在1936年10月首印出版。

    《清凉歌集》,全书分为三部分,歌谱,歌词,还有歌词大意。封面上“清凉歌集”四个字,是用小篆写成的。

    翻开封面,首页上夏丏尊在《清凉歌集》的序言中也有介绍:“作曲者五人:质平为和尚之弟子,学咏、希一、伯英,为质平之弟子,绂棠为质平之再传弟子,皆音乐教育界之铮铮者。歌曲仅五首,乃经音乐界师弟累叶之合作,费七年光阴之试练,亦中国音乐史上之佳话矣。歌名‘清凉’,和尚之所命也。”

    歌词部分的字迹,结构清疏,线条纯净,有一种远离尘世缥缈的味道,那正是弘一法师的真迹。很多人都称弘一法师的字是“佛字”,给人以沉静、辽远的感受。此后,1943年大雄书局出版过“清凉歌”,影响深远。弘一法师用他的宏大佛心给世人留下了满心清凉与舒畅。

    第二节 风雨飘摇到惠安

    遇风愁不成寐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

    ——李叔同

    烛火尽了,梦已难寻,纵然青春逝了,但幸好岁月还在。不管是怎样的生命状态,总是值得去珍惜。这一年,过了春节,弘一法师已经五十四岁了,他意识到这正是他弘法的大好时光。

    1934年2月,应南普陀住持常惺、退居会泉二法师之请,弘一法师来到厦门整顿闽南佛学院教育。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观察,弘一法师发现,此时闽南佛学院的问题非常棘手。这里学僧不听约束已成风气,整顿起来不易入手。

    百般思虑之后,弘一法师主张另办学院,并且,在心里已经开始筹划。弘一法师以为,佛学院的教育宗旨应该是深信佛菩萨灵感之事,深信善恶报应不爽,并认为学校的名称“佛教养正院”是取《易经》“蒙以养正”之义。

    在教学方面,除训话、读书、讲书、国语、习字之外,还要加一个习劳。教员要每日训话两小时,僧中威仪、行坐进退、言语饮食礼拜等,都要随宜授之,以助学僧严谨持戒。对于佛教养正院的开办,弘一法师已经盘算好了,只等机缘。

    次年夏天,弘一法师又开始编撰见月法师的年谱、眉注《一梦漫言》等。《一梦漫言》是明代宝华山见月法师自述行脚的书。反复研读之后,弘一法师非常喜欢,并深受感动。为了便于之后的读者阅读,所以弘一法师将此著作予以眉注,并考其图,另寻行脚图表一纸。弘法是事业,是弘一法师一直坚持的,弘一法师乐此不疲地投身于弘法的事业中。“余将尽其绵力,誓舍身命而启导之”。

    1934年冬,弘一法师在万寿岩开讲《阿弥陀经》。《阿弥陀经》是《佛说阿弥陀经》的简称,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是净土三部经之一,各家注述颇多,计隋代有《阿弥陀经义记》,唐代有《阿弥陀经义述》,宋代有《阿弥陀经义疏持闻记》,明代则有《阿弥陀经要解》。这次弘一法师在宣讲时,又编了《佛说阿弥陀经义疏撷录》。

    1935年,弘一法师决定要到惠安去弘法。然而此时弘一法师的身体状况极差,到惠安去又要渡海,这样舟车劳顿,恐怕弘一法师身体会吃不消。许多的法侣都劝说弘一法师为自己的身体考虑,劝他不要去。

    弘一法师只是笑笑,但他没有改变行程,他的主意已定,便不会再动摇,此缘分不了,他心中便不会安宁。并且,弘法是他此生的宏愿,他愿为其舍弃生命。所以,身体的劳苦又算得了什么。

    面对众人的关心,他唯以频频致谢,遂率传贯、广洽二人于5月13日傍晚在泉州南门外乘帆船出海,继续弘法之路。这一夜,海风呼啸,海浪滔滔,弘一法师始终难以入眠,遂通宵达旦,念诵佛号,在摇晃的船舱里,平稳心绪。天气持续恶劣,他们第二日抵达崇武时,风雨依旧。

    于是,三人又换上小舟,逆风顶浪,冒着阴雨,于午前到达了净峰寺。净峰寺位于净峰山上。此处也正是传说中李铁拐的成仙之处。沾了仙人的传说,这山看起来更显得灵秀。

    传说李铁拐是惠安人,某年冬日,他替母亲烧饭,柴烧完了,一时着急,举足入灶。此举恰好被云游至此的吕洞宾发现。吕洞宾知道此人此举是性情之体现,遂度他仙去。

    弘一法师一到这里,就被此地的景致给迷住了,走过风雨阴霾,又见到这绝美的风景,着实令人欣喜。弘一法师遂生出一种终了于此的愿望。他后来给友人写信:“今岁来净峰,见其峰苍古,颇适幽居,遂于四月二日入山,将终老于是矣。”然而,弘一法师一直为弘法而奔忙,断然不会就此幽居终老。但是顶着风浪和阴雨来到了净峰便知足了,纵使不能终老此处,今生也无遗憾。

    在惠安,弘一法师不知疲倦地弘法,直到病倒,他才停歇。

    净峰山下有一所钱山小学,校长庄连福是一位基督徒。他十分仰慕弘一法师,听说山上有大师的讲演,就跟传道士陈连枝一起上山,想一睹弘一法师的风采。他俩到了山上,未及进山门,正碰上传贯法师。

    庄连福便问是否可以一见弘一法师,传贯法师见这二人打扮有些疑惑。二人坦诚相告是基督徒。

    庄连福赶紧解释:“我们之间是异教的关系,这一点不假。但我们基督教的自由、平等、博爱,甚至舍身流身的教义,跟佛教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宗旨其实是一样的呀!”

    固执的传贯法师,之前并没有听过这样的理论,于是阻止了二人去见弘一法师。二位基督徒无奈下山。

    当晚,传贯向弘一法师讲述了白天所做的“大义凛然”之举,本以为会得到弘一法师的赞誉,但是,弘一法师在听过事情之后,又急又气,将传贯严厉批评,并责令他第二天下山向庄连福校长赔罪。

    隔日,传贯来到了小学校。庄连福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忽然,他发现教室门口跪着一个和尚,这让他十分惊讶,于是急忙上前将其扶起,仔细一看,便认出这就是昨天遇上的那个和尚。传贯说明,自己是因弘一法师训责,为昨日的冒昧来赔罪。庄连福又一把将传贯扶起,并暂时下了课,表示带传贯到宿舍里去喝茶。可是,传贯表示不敢受茶。他说:“万万不可受你们的招待,我只是前来谢罪,此外,大师要我把这个转给您。”传贯又取出弘一法师手书的单条四幅及一本《华严经》送给庄校长。

    弘一法师宽广的胸怀感动了庄校长。此后,庄校长和传贯法师有了来往,当他得知弘一法师规定每日下午一时半准时向信徒讲经,便又约了六个教友上山听讲。

    一时半快要到了,只见传贯法师用一根小巧的木棍在门框沿轻轻地敲了三下,弘一法师随即就从卧室开门而出。庄校长发现,弘一法师身材清瘦,穿着简朴整洁。他的鞋子上打了很多补丁,却洗得很干净。

    弘一法师始终给人以宁静超远的感觉。弘一法师讲经前,缓缓而沉着地走到佛像前,怀着十分虔诚的心情点上三炷香,并且整整齐齐地插在香炉里。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满堂听众微微一笑。他接着坐在一块方形的禅椅上,面向听众,神情肃穆又和蔼。一开讲,大师目不转睛,聚精会神。

    弘一法师讲经时吐字清晰,论点鲜明,论证有序,说服力和感召力都极强。全场总是鸦雀无声,任何人都不忍心打破这庄严的宁静。

    弘一法师讲了四十五分钟后,就略做休息。休息完后又回来端坐在禅椅上。这时,听众开始提问:“请问大师三餐饭吃什么?”

    “吃稀饭,炒盐佐膳,亦可谓山珍海味俱备了!”弘一法师简明作答。

    “请问大师,礼佛时应该备些什么?”

    “善信者进寺礼佛时,清花果烛,就算有礼了,不必其他;不必放鞭炮、烧金箔;更不必演戏、喧喧扰扰,这才是释教徒的真正心境。”

    这殷殷的教诲让庄连福等基督徒十分受教,对弘一法师的敬仰之情也更加深厚。此后,听弘一法师讲经的人中,便多了这支基督教的新队伍,弘一法师每一次讲经,他们都会赶来,每次都又增加了许多基督徒。

    佛门的高僧,吸引了基督教众,足以看出弘一法师的魅力及威望,有一种“平等观诸法,慈光照十方”的磅礴气象。

    随同弘一法师一起到惠安来的还有广洽法师。广洽法师乳名老禅,父亲是清代贡生,早在广洽五岁那年就离开了人间。广洽在1921年10月正式在南普陀寺拜瑞等和尚为师,出家为僧人。1929年与第二次到闽南的弘一法师相识,从此结下了缘分。

    在1931年9月,广洽写信给弘一法师,邀其赴闽。弘一法师在1932年11月开始在闽南定居后,便与广洽法师间建立起了十分融洽的关系,心中有了感触便会写字送给广洽,并为他取了一个号“普润”。

    弘一法师的厚爱,自然使广洽心中充满了温暖,广洽从心里非常感激。后来广洽成为了弘一法师的十一位学法弟子之一。师徒情深,始终相依为伴。

    岁月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让弱小的孩童长成壮年,它又将一个健壮的身体催得衰残。每当弘一法师感受到自己生命衰危之时,也总是想到交代后事。生命的每一天里,他都是认真的,对待死亡,亦是如此。

    净峰是个山幽水美的佳处,弘一法师想在净峰长住,但是,各处的邀请使他又不得不离开。他的生命一息尚存,他的弘法之路便要继续下去。

    第三节 生死顿悟

    示津中同人

    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外身。

    自分聪明原有限,羞从事后论旁人。

    ——李叔同

    每一棵草木,终将走向荒芜;每一段人生,都将走向末路。生命,只有经历了生死才算完整。那么,最后的路途,你将会迈出怎样的脚步?

    弘一法师,始终行走在弘法的路上,走向佛的归途。

    他来到应泉州承天寺传戒法会礼请。在此之后,他又移居温陵养老院。在那里,广洽法师割指沥血,大师用其血书《戒经》,又用余血补书诗偈。到了十一月十九(1935年),弘一法师又赴惠安科山寺讲演,期间,法师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至十二月初三返回泉州后,终于卧病草庵。

    病痛一次次地侵袭,他却一次次地顺从,任由病痛的摆布。他的心,始终端坐着一尊佛,任何病痛,都无法入侵。

    广洽法师在大师卧病期间总是前往问候,并多次陪他到厦门就医。病重之时,广洽法师时来问候,弟子的关心,弘一法师自然是感激在心,但是弘一法师对广洽法师说:“你不要问我病好了没有,你要问我有没有念佛。这是南山法师的警策,以后当拒绝一切,闭户编述南山法书,以至成功。”

    弘一法师病情严重,草庵寺中为此支付了不少费用。他自出家以来,坚持不受供养,只有他的老友夏丏尊是例外。他给夏丏尊写了信:“一个月前,因往乡间讲经,居于黑暗室中,感受污浊的空气,遂发大热,神智昏迷,复起皮肤外症。此次大病,为生平所未经过,虽极痛苦,幸以佛法自慰,精神上尚能安顿。其中有数日病势凶险,已濒于危,有诸善友为之诵经忏悔,乃转危为安,近十日来,饮食如常,热已退尽,惟外症不能愈……此次大病,居乡寺内,承寺中种种优待,一切费用皆寺中出,其数甚巨,又能热心看病,诚可感也。乞另汇下四十圆,以二十圆赠寺中(以他种名义),其余二十圆自用,屡荷厚施,感谢无尽。以后通信,乞寄‘厦门南普陀寺养正院广洽法师转’,我约于病愈春暖后,移居厦门……”

    病中的弘一法师又为自己留了遗嘱。他把遗嘱交给了传贯。遗嘱写道:“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乙衣,外裹破夹被,卷好,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演音启。”

    然而,弘一法师承蒙佛祖庇佑,身体还是逐渐康复了。

    1935年春,他先后在开元寺、净峰寺、科峰寺、承天寺等地宣讲。他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宣讲,用佛法沐浴更多苦难的人们。他曾在离开净峰寺的时候写下这样一首诗: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他就这样行行止止,竭尽全力弘扬佛法,他所到之处,都如春风般拂过,在人们心中撒下了慈悲的佛的种子。

    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写下了大量的佛学著述,如《人生之最后》《行事钞记》《净宗问辨》《悲智颂》……每一部作品,都是他人生的凝华和灵魂的感悟。他的每一个脚步,每一分顿悟,都将无限地靠近佛陀。

    弘一法师不仅仅是在佛界非常有威望,并且,尘世中人也深深爱戴弘一法师。

    著名的文学家郁达夫也对弘一法师敬仰已久,阴差阳错,使得郁达夫一直以来都未能见大师一面。这一次,郁达夫刚刚从台湾到厦门,就在1936年12月30日下午由《星光日报》记者赵家欣陪同游览南普陀寺。

    宁静的古刹,幽静的山林,郁达夫深深地沉浸在禅境之中。于是,他提出了要拜见弘一法师的想法。刚好记者赵家欣认识广洽法师,这就请广洽法师向弘一法师通报。终于赵家欣和广洽法师、郁达夫三人一同渡海到鼓浪屿日光岩访问弘一法师。

    这一日,郁达夫终于见到了弘一法师。郁达夫成名于文坛,但是弘一法师对于他的了解并不多,因为当他蜚声文坛之时,弘一法师已经遁入空门,放下了红尘事,全身心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修法弘法之中。弘一法师同郁达夫进行了一番交谈,在临别时弘一法师取出《佛法导论》《寒茄集》《印光大师文钞》等佛书送给郁达夫。不久,郁达夫就有了一首抒怀诗: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来有意访高僧。

    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

    学士清平弹别调,道宗宏议薄飞升。

    中年亦具逃禅意,两道何周割未能。

    此后,郁达夫跟弘一法师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也就有了不少渊源。郁达夫委托弘一法师代订《佛教公论》等。1937年1月18日,高胜进居士编《弘一法师特刊》刊于《星光日报》,题字者也是郁达夫。

    1937年,这是弘一法师自初到闽南算起在这里居住的第十个年头。人生短暂,弘一法师不知道自己能否到达下一个十年,然而,对于过去这十年闽南生活,他非常满足,因为这十年间,他为了弘法,付出了许多,当然也得到了很好的收效。

    为了对这十年做一个回顾小结,大师遂利用3月28日在南普陀寺讲演之机作了一篇《南闽十年之梦影》。这一次演讲,由高胜进居士记录。这篇演讲极为精彩,可以说是弘一法师这十年人生精华的提炼,其中诸多精彩片段,引人入胜,精彩绝伦。

    1937年5月14日,弘一法师带着弟子传贯、开仁、圆拙等乘太原轮出发了,又开始走向了新的路途。弘一法师只带了些简单的行李,还有几本厚厚的经书。

    旅途奔波,自然是难免的,弘一法师乘太原轮到上海后,要换船再至青岛。在上海停留的时候,他的朋友叶恭绰先生和范成法师在法宝馆请大师午餐。当时叶恭绰怕大师在青岛人地生疏,就向大师了解去青岛的船只和时间,以便致电湛山寺前来迎接。但是,当弘一法师知道后,便改乘其他船,来躲避这种不必要的喧哗。

    极高的威望,也给弘一法师带来了烦恼。他希望世人信佛,而不是信他。当弘一法师一行到达青岛的时候,湛山寺还是知道了他的行踪。湛山寺住持谈虚法师带着道俗二众,预先赶到码头迎接。而寺中剩下的全体僧众,全部披衣持具肃立恭候着。

    当众人期待已久的弘一法师出现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了他的身上。弘一法师穿着一身半旧的夏布衣褂,外罩夏布海青,脚却是光着的,鞋是草制的,他的面容苍白而清瘦,却始终是一副清秀的神情和慈悲的姿态。

    当弘一法师步入客堂时,全体僧众和闻讯赶来一睹大师风采的男女居士便蜂拥般地集中在客堂的阶下,向弘一法师行欢迎之礼。弘一法师对僧众始终是亲和慈悲。

    弘一法师在湛山寺期间,正巧朱子桥将军因公务来到青岛。将军一直信奉佛法,多年来仰慕弘一法师,却没有机会相见。当他听说了弘一法师正在湛山寺弘法之后,便想要去拜访。对于乐善好施的朱将军,弘一法师也早有耳闻,因为朱将军一直敬重三宝,又为佛法做出了不少贡献,并且,他在多年前曾资助弘一法师在五磊寺办律学院。弘一法师欣然接见了朱将军。

    当青岛市长沈鸿烈准备在湛山寺请朱将军吃饭时,朱将军说:“可以请弘老一块儿来。不过应该让他坐首席,我做陪客。”

    然而弘一法师这一次并没有赴约,只是让监院师带去纸条:“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仗又思维。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大师虽然未来,但这纸条上的偈句,已让将军、市长钦佩不已。

    弘一法师不赴“国士筵”,而对谈虚法师对他的厚待也坚持不受。他一向持戒严谨,将自己与僧众一视,所以,第一天,谈虚法师让寺里替大师准备了四个菜送到寮房里去,弘一法师没有动。第二天菜的数量少了一点,弘一法师还是没有动。到了第三天,只备了两样菜,弘一法师依旧不食。最后只好盛去一碗大众菜,弘一法师问:“这菜是不是跟别人的一样?”直到寺里替他端来跟别人一样的菜,他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弘一法师在青岛湛山寺住了几个月,季节很快就由春末而到了初秋。这里的季节分明,美丽的秋阳高照,天空湛蓝,和无比阔大的大海相互掩映。然而,再美丽的风景,也留不住弘一法师,他是一个行僧,他的心中不仅仅有一处风景,而是装满了天地万物。

    寺里的僧众都希望弘一法师能够在这里待久一点,甚至,最好弘一法师能永远留在这里。僧众盛情难却,弘一法师便应允不会立即离开,并将行期定在中秋节过后。他给泉州的性常法师也写了信:“……中秋节后,如有轮船开行,即在上海小住,再返厦门。”

    可就在弘一法师逗留之际,发生了大事。两名日军官兵乘着军用车向上海虹桥机场猛冲,被中国守军击毙。一个星期后,即1937年8月13日,日军以此事为借口,向上海发动大规模军事进攻,这也是继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侵华战争的又一次升级。至此,中国也就进入了全面的抗日战争。

    战事迫在眉睫,政治局势极为紧迫。许多友人都纷纷写信劝弘一法师早日离开青岛,然而,面对国乱象,弘一法师却镇定自若,他给友人回信:“……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乃他往,今若困难离去,将受极大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他一如既往在青岛弘法,紧迫的局势丝毫没有扰乱他的心境,一直到了同年10月份,他才决定离去。就在大师临行前的几天,湛山寺众僧又请他做最后的开示。弘一法师深情地对大家说:

    “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几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

    弘一法师沉默了片刻,忽然大声说道:“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这几个月里,他与这寺中的僧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彼此之间的感情相当融洽。但是,此时他却不得不走了,他不愿意大家为他操劳,也要继续到他处去弘法。临行之前,弘一法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郑重地交给谈虚法师。谈虚法师展开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条件:

    第一,不许预备盘川钱;

    第二,不许备斋饯行;

    第三,不许派人去送;

    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

    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

    经过了一段时间相处,谈虚法师对弘一法师的为人已有许多的了解,对于弘一法师提出的要求,前四条他都并未感到惊讶,只是他并不理解第五条究竟为何。但是他相信弘一法师的要求自然是有其道理的,也就全部依从。

    对于弘一法师,来去,皆是缘。他跟着缘分来了,缘尽了,也便要走了。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如同花开花落。过多的执念和情感,只是徒劳的挂碍。

    第四节 战火中最后的奔走

    忆儿时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李叔同

    烽烟滚滚,迷了人们恐惧的眼,世间苦难,在战争中一一上演。从此,岁月里,所有美丽风光,都被硝烟遮盖,所有美好的声音,都淹没在嘶喊和悲声里……

    此时的上海已处于大战之中,战火硝烟弥漫在上海的天空中,这个原本风情万种的城市在战火中叹息。在上海,唯有租界尚能暂时避难。弘一法师此前已给在上海的夏丏尊写了信,表示要在上海停留:“拟暂寓泰安栈。(新北门外马路旁,面南,其地属法租界之边也。某银楼对门,与新北门旧址斜对门,在其西也。)即以电话通知仁者,当获晤谈也。”

    半生的好友,情分已经深深根植在心里。夏丏尊接到信后,十分担心,上海正值战火危难之际,而青岛相对平静,于是写信劝说弘一法师暂留青岛。然而,弘一法师依旧是没有改变自己的计划,还是毅然地离开了青岛。

    畏惧,是因为恐惧死亡,弘一法师心中澄净,生死皆是缘分,所以面对战争,他便无所怖畏。

    上海相见时两位旧友并未多言,岁月催人老,几年的光景,彼此都成了老人。弘一法师见夏丐尊的脸上有愁苦的神情,就笑着对他说:“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世间诸事,弘一法师已经看淡了,一切如梦幻,也就不必过多执念。

    依照计划,弘一法师将在上海停留三天,然后再回到厦门。在第三天弘一法师即将离开时,夏丏尊又到弘一法师所住的旅馆看望。

    此时,日本人的飞机就在外滩附近狂轰滥炸,而弘一法师的住处就在此。在这里住的人,一直都是神经紧绷,时刻都受到弹火的惊扰,眼神中都烙刻着深深的恐慌。然而,当夏丏尊见到弘一法师之时,便惊住了。弘一法师端坐着,捻着佛珠,嘴唇微动,念诵着佛经,宛如一尊佛,在这战火硝烟之中,散发着纯净慈悲的佛光。夏丏尊看得出神,深受震撼。

    这天中午,夏丏尊与几位朋友请弘一法师到觉林蔬食馆午餐,然后又要弘一法师到附近的照相馆去拍了一张照片。

    第二年春天,夏丏尊把这照片寄给丰子恺一张,附信则言:“弘一师过沪时,曾留一影,检寄一张,藉资供养(师最近通讯处:泉州承天寺),斯影摄于大场陷落前后,当时上海四效空爆最哑,师面上犹留笑影,然须发已较前白矣。”

    弘一法师回到厦门住在万石岩。然而,厦门的形势也不乐观,战事一触即发,许多友人都十分担心弘一法师的安危,劝法师保自身安危。众人的关心和好意,弘一法师感怀于心,但却坚定并不会为战事而逃离。

    弘一法师开始了弘法之路,这一次,弘一法师到泉州弘法,与以往有所不同,广结法缘,就算是孩子,他也要开导。在开元寺里,弘一法师住在寺的后院,这里有晚二堂课诵,他经常会早晚听到慈儿院的学生念佛念经得法,那整齐的诵经声,让他感到一种纯净和浓浓的暖意。这次他再次来到开元寺,专门为慈儿院讲了《释迦牟尼佛为法舍身》的故事,学生们很喜欢听。

    1938年5月中旬,厦门沦陷,整座城都陷入一种颓败和冗长的悲伤中。那时,弘一法师正在漳州弘法。

    同年7月,弘一法师却越发衰微,逐渐走向了生命的迟暮。丰子恺写了一封信给弘一法师,希望他能够来内地与自己一同生活,并供养大师的余生。信中言辞诚恳,弘一法师收到此信后,心中十分感动,但是他仍旧决定留在闽南,便给丰子恺回了信:“朽人年来,已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弘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纪念耳……缘是不克他往,仅谢厚谊。”

    弘一法师给其他友人的回信也一样,类似“近在泉州讲经,法缘甚盛”“于厦门变乱前四天,已至漳州弘法”“朽人近来漳州,弘扬佛法,十分顺利”等言语出现得十分频繁,多少表明了他对弘法的信心和决心。

    弘一法师的宗教观非常明确,他虽是出世的僧人,却感念着俗世红尘,他用出世的慈悲和觉悟,在做着俗世的事业。

    佛不是孤远的幻影和清寂的梵音,佛是宏大而广博的仁爱。

    为拯救中国颓微的佛教,弘一法师竭力提倡整治戒律,拂去佛教所蒙的尘埃,让佛光重新普照。他更是以自己“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的苦行经历,开导众生。

    这一年,弘一法师六十岁了。六十而耳顺,他将人生都看尽了,身体也在岁月中苍老了,再遇到艰苦的环境,已经是大不如从前了。他的体质极速衰弱,许多人都为此感到吃惊。

    1939年的农历二月初五,是他亡母谢世的三十四周年,弘一法师在一册《前尘影事》上做了这样的题记:“二月五日为亡母谢世三十四周年,敬书金刚经偈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回向菩提,时年六十岁。”

    想起母亲,就不免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又想起了曾经那首婉转的诗《忆儿时》:“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在生命尾声之际,他深深地陷入了生命之初的回忆。他经常梦见这种童年时的情景。那些欢乐,那些苦难,那些惆怅……都格外清晰。梦境过处,即是一生。弘一法师有一个别署,叫“善梦”,这段时间也经常用到。

    虽然身体日渐衰弱,这病弱的皮囊并没有阻碍弘一法师云游。弘一法师六十岁后,仍不辞辛劳地奔走于各方。他先后去过清源山、永春、普济山、南安、晋江、灵瑞山等地。这位誓舍身命、勇猛精进的高僧,依然为了救护国家,抱着“救国必须念佛”的信念。对于祖国,这位晚晴老人的心,始终是热忱的。

    第五节 悲欣交集,浮生尽

    废墟

    看一片平芜,家家衰草迷残砾。玉砌雕栏溯往昔,影事难寻觅。千古繁华,歌休舞歇,剩有寒螀泣。

    ——李叔同

    都说人生如戏,戏又如人生。舞榭歌台,转换着一场又一场的人生剧目,辗转飘零,各色人生都看尽了,再繁华的故事也要谢幕,当一切尘埃落定,面对生命的归去,你的心中又是怎样的感受……

    曾有人说:这世间除了生死,没有大事。的确,生命是承载人生的根本,生命的始末,具有重大意义。对于生死,弘一法师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

    对于死亡,弘一法师非常郑重地讲了《人生之最后》这一课题。讲述共分了六章。他将死亡分成了病重时、临终时、命终后一日、荐亡等事。这一课,是讲给众人听的,亦是弘一法师对自己生命的交代。

    弘一法师曾说:“当病重时,应将一切家事及自己身体悉皆放下。专心念佛,一心希冀往生西方。”他是这样说的,也这样做的。放下了自己,放下了一切,唯有佛,端坐在心中。

    弘一法师在第二次去往惠安弘法时,因为居住条件差患上了风湿性溃疡,可他并未服药,之后又连续高烧,甚至四肢已经发生了溃烂,一周后,高烧渐退。病痛让他体会到了皮肉的苦痛,却让他更加坚信佛法。繁华和颓唐他今生已经看尽了,他已经在沧桑世事里浮浮沉沉经历了整个生命。人生,佛生,他曾完满地活过两度生命,今世生死,便看淡了。死亡,只是一个静默的句点,无喜无悲。

    当弘一法师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将逝,遂写了一封书信,致李芳远:“朽人近来病态日甚,不久当即往生极乐。犹如西山落日,殷红灿烂,瞬即西沉。故凡未圆满诸事,皆深盼仁者继成,则吾虽调,复奚憾哉!”

    弘一法师又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了妙莲法师,他特地叮嘱妙莲法师两件事,一是圆寂前后,看到他眼里流泪,并不是表示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他一生的憾事,为一种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二是当护膝停顿、热度散尽时,送去火葬,身上只穿这身破旧的短衣。遗体停龛时,要用小碗四只,填龛四角,以免损害了蚂蚁的生命。

    生死,是世间的大事,然而,在面对死亡之时,弘一法师淡然视之,却悲悯蚂蚁的生命,是一种超然的大境界。

    《梵冈经》亦云:“勿轻小罪,以为无殃;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刹那造罪,殃堕无间;一失人身,万劫不复!”也是提醒世人要处世老实,行善造恶自有因缘果报,不可不慎!

    《佛经》中也有记载,一名高僧知道他的小沙弥徒弟只剩七日的寿命,于是慈悲地让他回家探亲。途中,正好遇到一场大雨,小沙弥发现一群蚂蚁正努力地从积水的地方爬出,但却不断地被雨水冲回去。于是小沙弥心生怜悯,先将它们一一救出,确定安全无虞后,才继续他的旅程。七日后,小沙弥又回到寺院,师父感到非常惊讶,于是入定观察,发现原来是小沙弥的一念慈悲心,不但救了蚂蚁,也增加了自己的寿命。

    佛是一种无量的智慧境界。每一个佛家释子的顿悟各有不同,弘一法师对佛的觉悟,是积极的、热忱的。他没有逃避世事纷扰,反而是体恤众生苦难。救济众生成了弘一法师此生鸿愿。大悲众生之苦,愿以自己的肩膀担负众生的苦难。

    1942年农历八月三十,这一整天,弘一法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地念着佛号,他的人生已经功德圆满,今生往事,终于在经历了六十余载的奔走后,尘埃落定。他的心中,只剩无限平静,还有无限宏大的佛法。

    1942年农历九月初一上午,阳光明艳地倾泻,他为黄福海居士写了一副座右铭。又在下午的时候写下了“悲欣交集”四个字。这也成为了弘一法师的绝笔墨宝。

    “悲欣交集”因为弘一法师而广为人知,这也成为弘一法师从此生走向往生的概括。不念佛的人不会知道念佛也会起悲心,弘一法师的一悲一喜,是一种念佛见佛的境界。

    1942年九月初三,妙莲法师再次恳请弘一法师吃药,然而弘一法师还是轻轻地挥了挥手,拒绝了。他让妙莲法师为他书写遗嘱,把自己放心不下的事情都一一交代嘱咐给养老院董事会,他向董事会做四点请求:“一、请董事会修台(就是将过化亭部分破损的地方修复)。二、请董事会对老人开示净土法门。三、请董事会议定:住院老人至八十岁,应举为名誉董事,不负责任。四、请董事会审定湘籍老人,因已衰老,自己虽乐为助理治圃责任,应改为庶务,以减轻其负担。”这些都是原本无关乎他的养老院的一些细微事。慈悲的弘一法师,在自己生命路尽时还在为其他的老人们忧虑着。

    之后,弘一法师将那几封早就准备好的给几位友人的信,让妙莲法师帮着填上日期,分别邮寄给夏丏尊、刘质平、丰子恺等几位友人。

    诀别信的内容大致相同,信云:“朽人已于某月某日谢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谨达,不宜。”

    1942年九月初四,弘一法师的呼吸渐弱,妙莲法师在一旁助念诵经。不知何时,妙莲法师见弘一法师的眼角流出一滴晶莹的泪,一滴悲欣交集的泪。在泪滴落下之时,弘一法师也终于了无牵挂地上路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静静的微笑,那佛的笑靥,是他生命最完满的句点。

    弘一法师德高众望,同年九月初六,上千人念诵着“南无阿弥陀佛”跟随在弘一法师的灵龛后为弘一法师送行,一种悲壮的气氛笼罩在天空之上,整齐的经声旷远而宏大。

    第二年,妙莲法师在《晚晴老人生西之后种种》一文里向世人述说了大师火化时的情景:“老人于去年九月初四晚八时为灭,延至初六上午入龛去承天寺安座,至十一晚七时大众集会,诵普贤行愿品完,起赞佛偈念佛,至八时焚化(遵老人过七日后焚化遗命),至十时即化毕。四众皆见有多色猛烈之火光。十二日晨拾灵骸,装满两坛。当时拾得舍利数颗,其余碎骨炭灰等,弟均将包起收藏。事后即将灵骸遵遗命送开元承天二寺自己房内,于百日内常念地藏菩萨,随于碎骨炭灰内拣选舍利,至百日拣去碎骨炭灰三分之一,得舍利一千八百余颗,舍利块五六百颗……”

    他的一生,是说不尽的传奇故事,其生其死,都充满了诗意和神秘色彩,仿佛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又仿佛是演完了一场人生大戏,在人们还没有品评出韵味的时候,便卸妆收场了。

    “世间无不散的筵席,无不凋谢的花朵。”

    在喃喃的经声中,弘一法师将与世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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