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故事365天-子卷 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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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台古镇寄怀

    陈建功

    我的酒量是年轻时当矿工的岁月练就的。因为那时候日子苦,又枯燥乏味,喝酒便成为一种娱乐。不过那时喝的酒,最高档次的,也就是“西凤”,而且还是沾了当矿工的光,每个月才可以分到一张“西凤酒”的酒票。如果不下井挖煤,就连这酒票也没有。那年月,酒和鱼、肉、蛋一样匮乏,只有触目惊心的标语和惊天动地的口号取之不尽。那时候我知道“茅台”吗?当然知道!不仅知道茅台,而且知道“酒冠黔人国”的茅台村。不过,茅台酒离我过于遥远,茅台村则更是仿佛在天涯之外了。

    后来我喝到了茅台,而且,自从那次喝过茅台酒后,我改了拼酒的陋习。过去喝酒,真有水泊梁山“大碗筛酒,大块吃肉”的豪气——举杯一仰,便“浮一大白”,把那满满一杯纵情灌下。然而当我面对茅台时,我忽然心生敬畏了,不是因为它的名气,也不是当时的宴会气氛使我不得不故作斯文。我真的是被那小小的酒杯里升起的芳香震慑了——你难道还舍得一如旧例,俯仰之间把它干下倾到喉中吗?我端起酒杯,先用鼻子捕捉着它的浓郁香气,然后把酒杯凑到唇边一抿,只觉一缕醇厚的香浸入齿颊舌尖,久久回旋于其中……那是二十年前,在人民大会堂,在欢迎日本三千青年访华的宴会上。有趣的是,席上的日本友人大约也被这酒香震慑了,一边喊着“干杯”“干杯”却几乎没有人真的干杯。大家都和我一样,品味着、回味着,意味深长地相视,微笑……更为有趣的是,那次宴会上我认识了几位日本青年作家,大家相约散场后回饭店畅叙。等我回到饭店,到他们下榻的房间时,他们已经解了领带,穿着衬衣,在喝“二次酒”了。见我来了,递上一杯洋酒,说:“对不起,我们没有茅台”,“我们真的很想带一瓶回来,可是不好意思”引得大家会心地大笑。

    此后,喝茅台的机会逐渐多了起来。不过每次喝茅台。不管劝酒者如何盛情,我都拒绝一饮而尽。我的理由是,如此美酒,不“细吹细打地受用”,岂不是暴殄天物?让我开心的是,这次到了茅台酒厂,主人拿出了上好的茅台酒招待。观主人的喝酒之道,和我竟十分投缘:他们热情地劝客人多喝一点,却从不逼我们“干杯”。他们自己也是很斯文地慢慢品味着。看得出,他们珍惜着茅台酒的每一缕醇香。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茅台酒厂待客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强喝,不划拳,不劝酒,不醉酒。我想,除了礼貌方面的考虑,更多的,或许是对这汇聚了天地精华的神品的敬畏,对一丝一缕地领略极品的意境格外珍爱吧。

    我是应《人民文学》之邀,到茅台酒厂造访的。此行的任务,是代表中国作协,感谢茅台酒厂对《人民文学》办刊的大力支持。来到久已仰慕的国酒之乡,作为客人,品尝了至尊至醇的陈年佳酿,已是平生一大快事。然而,入住茅台酒厂第二天,一个雨后的清晨,当我独自漫步于汩汩流淌的赤水河畔,酣畅地呼吸着空气中飘散的酒香时,几天来时断时续地听到的有关茅台酒茅台镇的风物史实,忽然间都像飘荡的酒香,涌入心扉。我忽然觉得,到仁怀,到茅台镇,具体而真切地感受一下茅台酒所深藏的文化意蕴,其愉悦和把酒细酌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那条从祟山峻岭间婉蜒而来,缓缓地从茅台镇上流过的赤水河,就是大自然给茅台古镇的第一个伟大赐予。侏罗纪的红色砂砾岩和白垩纪的茅台砾岩,层层滤透着滔滔而过的河水和潺潺而出的泉水,给茅台人送来了酿酒的甘露。这条名闻神州的美酒河。的确是上天专为酿造美酒而送来的神水,且不说它一路流淌,养育出多少闻名国内外的名酒,就连它的清浊之道,都那么富于戏剧性——据说,每年阳春三月,赤水河变成了棕红色,而到了九月重阳,恰是酿酒投料的日子,这时的河水,会变得清澈透明。大自然的赐予,又何止于此!茅台古镇,恰处于狭长的河谷地带。河谷两侧,山势绵延峙立。故而使茅台镇的上空,形成了层次众多的生态环境,为不同层次、不同品种的微生物群提供了适宜的生存空间,把整个茅台镇变成了一个兼容并包,熔铸百家的酒窖。就连河谷山岗上的高粱、小麦,都似乎专为茅台酒而生长:端阳踩曲前,新麦熟了。九月重阳,茅台酒第一次投料前,河谷高粱熟了。一个月后,第二次投料时,山岗上的高粱熟了。

    而且,无论是麦子还是高梁,在当地土质气候条件下生长起来,都和茅台酒的酿造工艺要求丝丝入扣。难怪茅台人感叹:“这简直是天造地设啊!”两千多年来,一代又一代茅台人顺应天地的赐予,贡献着智慧与求索,筚路蓝缕,终于营造了这民族的珍品。无须悉数茅台酒“起于秦汉,熟于唐宋,精于元明,成名于清,兴盛于新中国”的历史,只须稍稍了解一下其酿造过程,就不能不被茅台人为酿制国酒所做的积累而惊叹。茅台人告诉我,茅台高温堆积,开放式发酵,以最大限度地摄取微生物的品种、数量和活力。茅台人告诉我,茅台陈酿时,紧封坛口,让酒“于寂寞中孕育醇厚和大度,在沉默中得到积蓄和升华”。茅台人告诉我,茅台勾兑时,以不同轮次、不同香型、不同年份的酒反复勾兑而成。一般来说,要勾兑出一杯色香味俱佳的茅台酒,至少要用三四十种单型酒调配,多则用七八十种,有的甚至要达二百多种,以求丰富、细腻而韵味绵长的口感。可以想见,这样周密的酿造工艺,需要多少代人付出求索和努力,需要经过多少岁月的淘洗和扬弃。

    天、地、人,就是如此奇妙地在祖国大西南的一隅相谐相生,铸造了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一件珍品。真的,行走于这河谷间的古镇,感受一番之后,再“开君一壶酒,细酌对春风”,个中滋味,是否又醇厚了几许?!

    走近经典—读《走近国酒茅台》

    蒋子龙

    毋庸讳言,这是一个过剩的、速成也速朽的时代。一切都显得过于短促、多变和难以把握。因此,人们就格外渴望长久,渴望经典。于是争相恢复老字号,挂出老招牌,挖掘老古董,或者既然短命就干脆短个轰轰烈烈,急剧膨胀,贪大求全,称王称霸……

    然而离经典却越来越远,经典也越来越少。

    就在人们经历了几番沉浮,看惯了旗帜变幻,都以为自己已经处变不惊了,却还是惊奇地发现,经典就在身边:茅台——酒中的经典。

    经典的茅台!

    我为自己的这个认识兴奋而感动,回味在我心目中一直沉稳厚重的茅台酒,是怎样气定神闲又无可争议地就成了经典……既有意义,又有兴味。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经典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历史或曰命运,作用于天地人,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世界上恐怕少有一生从未喝过酒的人,我远不是酒仙、酒鬼一类的人物,却也记不得自己这大半生究竟喝过多少种酒,第一次喝某一种酒是在什么时候,有着什么样的感觉等等。奇怪的是能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喝茅台的情形。

    那不是个特别有意义的日子,也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件,一九六五年初夏一个极其普通的傍晚,我下班后到食堂买饭,看到小黑板上写着“茅台——四角(或两个保健菜条)一两”。我犹豫了,开始在食堂门口转圈儿,实际是在心里寻找喝茅台的理由……

    在这之前我已经喝过无数次的白酒,大灌、小喝、猛饮、细酌的感觉也都体验过,但都不是茅台。那个时候我脑子里未必有什么关于名酒的概念,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喝茅台似乎是一件比较隆重的事——这或许就是茅台的神秘所在,你对它几乎还一无所知,却觉得它不同一般。

    但凡能成为经典的东西,有些因素是骨子里就有的,是先天带来的一种优势和魅力。

    我思想斗争的结果是决定花这四角钱。有了决定再找理由也很现成,从部队回到工厂已经安定下来,生活上了轨道,特别是和地方上的文学刊物与报纸的编辑部都联系上了,前天在日报上发表了复员后的第一篇散文,值得给自己庆贺一下。但,一两茅台放在饭盒里太少了,接到手里倒有一股香气扑鼻,情不自禁先啜了一小口。嘿,一通到底,上下全顺。赶紧端着它回宿舍,一路上酒香诱人,又自觉不见外地抿上一小口,等回到自己的房间,饭盒里已经没有酒了。但茅台的香味还在,就着它我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真正有机会大喝特喝茅台,是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一九八二年的秋天赴美参加第一次中美作家会议,每餐必有茅台,甚至在会议中间休息时,有饮料,有洋酒,也有茅台,可随意喝。一开始我以为这是特为中国作家准备的,美国新闻署筹办这次会议的人,可能把我们都当成是“斗酒诗百篇”的人物了。很快我就发现,一些美国作家甚至比我们更喜欢茅台,每饭必要茅台,几杯茅台下肚,就变得轻松活跃起来,又唱又跳。比如被誉为美国“颓废派领袖”的艾伦·金斯伯格,到哪里都带着他的风琴,当茅台喝到一定的火候,就开始自拉自唱,红光满面,抖擞着大胡子,表情生动,异常可爱。

    有一次他用手指敲着茅台酒的瓶子考我:“蒋先生我给你出个谜语,这个谜语三十年来没有人能猜得破。”我一看他又喝出境界来了,其实我喝得也不少,就仗着酒劲跟他对着吹:“我从两岁就开始跟老人学猜谜语,还很少有猜不中的,你出题吧。”他说:“我把一只五斤重的鸡装进了这个只能盛一斤酒的茅台瓶子,你猜是用什么工具装进去的?你又怎样把它取出来?”我一听这就是酒话,答道:“你是借着茅台酒的酒劲,茅台酒让你无所不能了,再利用语言这个工具,上下嘴唇一碰,用一句话就把鸡装了进去。我现在也是飘飘欲仙,同样也借用语言这个工具,你可看好了,我说一个‘出’字,你那只五斤重鸡就从瓶子里被我取出来了……”

    这不过是小孩子斗嘴的把戏,却哄得大家哈哈一笑,其实全是茅台酒的作用,它融合了气氛,软化了神经,人们变得亲近、自然、随和,很容易被逗笑,或者无缘无故地傻笑。我至今也没有打问过,美国筹办那次会议为什么要买那么多茅台酒,是不是在他们眼里茅台代表中国?通过那次的经历,让我对茅台不能不高看一眼,七天的会议,然后是一个多月的旅行,就这么顿顿茅台,竟没有一个人喝得失态过。这就是说茅台确有“国酒”的品质,不辱使命,不负众望,对得起自己的国家。

    喝酒的人家里一般都会存几瓶酒,我的酒柜里始终放着一瓶茅台,当做“镇柜之宝”。这几十年里,我亲眼见证了酿酒界的春秋战国,忽而“孔府宴酒销量第一”,忽而“酒鬼酒售价最高”,忽而“秦池酒夺得标王”……但茅台酒一直占据着我的酒柜的中心位置。

    我真正全面地认识和理解茅台,是在二○○五年十月——重阳节前后正是茅台酒一年一度下料的日子,我随同几位作家走进茅台镇。终于明白,为什么茅台酒会成为经典,或许还是唯一的经典。

    我们都知道,一部经典著作,必须具备一些能够使其成为经典的因素,比如思想、故事、人物、细节、叙述方式等等。茅台又何尝不是如此。先说“茅台的思想”——在我读过的关于酒的文字中,茅台酒的酿造者们对酒的阐释最为精到和别致。

    他们首先给自己的酒定义为:“流淌着思想的液体。”

    酒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它不是一般的商品,而是情感的消费品,丰富并融合人的情感,作用于人的精神,激发人的想象与思维能力,增进人和人的交流。酒公平地给予每个人以快乐,酒和所有人的生活都或多或少地发生联系。

    同时,酒的发展历程又总是与人文历史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在那些历史或人生的重大时刻,无论是个体的喜怒哀乐,还是国家的政治、军事、外交,酒都是悲欢离合的现场见证,为人类的文明史平添了许多戏剧性因素。诸如“煮酒论英雄”、“杯酒释兵权”、“周总理与茅台酒”……

    因此,酒厂如何改变市场,酒就将如何改变人们的生活。一家有理想有责任的制酒企业,必须同时也是有眼光的文化创造者和推动者,以个人的生活品质和国家文化精神的重塑为己任,精心维护好自己的品牌,这是给人带来欢乐和有意义的事情。

    时至今日,酒确实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象征。茅台酒得益于茅台人这般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也正是茅台酒里所蕴涵的深厚强韧的文化因素,成全了这个经典的品牌。

    说到“茅台酒的故事”,可以说有一个经典的开篇,气势不凡,堪称“凤头”:一九一五年二月,在美国旧金山举办“庆祝巴拿马运河通航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当时中国正内忧外患,虽有产品参展却不被重视,不能获得平等竞争的权利。到博览会接近尾声的时候,中国参展团的一名成员,愤怒而又智慧地将一瓶茅台酒掉在地上摔碎,霎时,酒香满堂,引得人们啧啧称奇,原来世间还有这么好的酒。博览会的酒评委们这才开始对茅台进行反复的品尝、鉴定和比较,最后一致评定它为世界白酒中的顶级好酒,发给“万国博览会金奖”。

    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红军攻占贵州仁怀县的茅台镇,在这里要进行改变了中国现代史的“四渡赤水”中的第三渡。茅台镇上酒香扑鼻,熏人欲醉,军委副主席周恩来立即给部队下达指示,要保护茅台酒厂不得受到损失,责令政治部分别在茅台镇三家酿造量最大的成义、荣和、恒兴酒厂门口张贴告示,明令保护。自“遵义会议”后,近两个月来红军将士马不停蹄,脚不停步,两渡赤水,连续作战,极端疲惫,先用茅台酒洗伤消炎,搓脸揉脚,竟有奇效,疲劳顿消,又能消毒镇痛、舒筋活血。喝上几口还能治疗腹泻,全身轻松。红军工兵连长王跃南,则用竹筒装酒,和毛主席、周副主席、朱老总一同畅饮……

    有此一笔,茅台酒的分量有多重已无须多说,它与革命的机缘、与共和国以及共和国的缔造者们的特殊感情,更是不言自明,为以后被尊为“国酒”埋下伏笔。

    果然,到一九四九年秋,新中国成立在即,已经被选为国家总理的周恩来,亲自指定茅台为开国大典的“庆典酒”。并明确茅台酒今后要作为“国宴用酒”、“国礼用酒”。

    至此,茅台的“国酒”地位确立下来,以后就看茅台怎样演绎“酒”和“国”这篇大文章了。“国酒”必然关乎着国运,应该能够滋润国情、激壮国魂;当然,国家的命运也必然会影响到茅台酒的兴衰荣辱。

    于是,茅台的故事便进入了高潮,堪称“猪肚”……

    一九五○年六月,爆发朝鲜战争,中朝两国军队与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十六国军队,整整打了三年多,最终迫使对方在停战协议上签字。一九五四年四月,为解决停战后的朝鲜统一及印度支那的问题,国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周恩来率中国代表团赴瑞士参加联合国召开的日内瓦会议。这是新中国第一次以五大国之一的地位参加国际会议,使一直不肯承认新中国的西方国家,在事实上不得不认可中国的国际地位。

    周总理表现出惊人的智慧和政治才能,以积极灵活的外交风度和魅力,引起世界瞩目,影响巨大。在中国代表团举行的招待会上,以茅台酒招待各国代表、新闻记者和国际友人,其优秀的品质一下子成了宴会上的话题。“回国后,周恩来总理向党中央汇报时说,在日内瓦会议上帮助我们成功的有‘两台’,一是茅台,二是戏剧片《梁山伯与祝英台》”。

    一九七二年中国和美国打破坚冰,从此改变了世界格局,是当代世界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笔。尼克松在他的《领导者》一书中,描述了两国领导人签署“中美联合公报”后喝茅台的情景:“我们绕着宴会厅与五十多位高级官员碰杯,我注意到周恩来向每个客人祝酒时,只用嘴唇轻轻碰碰杯沿。当我和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时,都拿着原来的那杯酒。坐下休息时谈到酒量,周恩来对我说,在长征途中,他曾一天喝过二十五杯茅台……流露出对往昔的眷恋,并以烈性酒推销员的眼神和口吻对我说,‘长征中,茅台酒被看作是包治百病的万能良药。’”

    尼克松描述的是当年二月二十一日发生的事情。在前一天,周恩来先以储存三十年的茅台酒招待尼克松和基辛格。席间尼克松请教周总理,听说白酒喝多了吸烟能点着火,可是真的?周总理开怀大笑,当场划着火柴点燃了自己杯中的茅台,冒出一缕细细的蓝色火苗。不想尼克松回国后,向他的妻子女儿显摆,一边大讲在中国经历的趣事,一边将一瓶茅台酒倒进碗里,向家人进行点酒表演。但他忘记了周总理点燃的只是一杯,他要点燃的是一大碗,蓝色的火苗越烧越旺,很快将碗烧破,冒着火焰的茅台酒流满了桌面,燃起大火。

    “美国第一家庭”大为惊骇,手忙脚乱地奋力扑救,幸好烧着的只是一张桌子,经过一番忙活控制住了局面。事后,美国国务卿基辛格调侃说:“扑灭这场火是防止了一场国家的悲剧,否则的话,尼克松政府会提前收场。”

    一九七四年,基辛格与邓小平会谈时重提这件事:“你知道吗……你们差点烧掉白宫。”凡发生重大事件,在重要的历史时刻,都有茅台助兴。近半个多世纪来,世界政坛上的许多活跃人物,都成了“茅台故事”里的人物。有了这样一群人物,茅台又怎么可能不成为经典?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日“双十协定”签字后,毛泽东和蒋介石举杯共饮茅台。

    一九四九年二月十六日,毛泽东带着茅台等贺礼,亲赴莫斯科为斯大林祝寿。

    一九五七年,毛泽东、刘少奇等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以茅台宴请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

    一九七三年三月,毛泽东让人打电话到茅台酒厂,送三箱一九五二年的茅台进京,一箱送金日成,两箱留中央(毛主席会要,一九五二年的茅台第一次被评为“四大名酒”之冠)。

    名将许世友一生好酒,尤其喜欢茅台,常自吹:“喝酒我从来没遇到过对手。”有时难免会逼人强喝,或让酒量不如他的人难堪。有一次和周总理赌酒,声称:“我要是喝不过总理,就给总理磕三个响头。”总理说这不行,我不会磕头。许世友好像已经赢定了,笑着说:“我哪能让总理磕头,您只要说一句话就行,许世友喝酒无敌手,一点不吹牛。”然后,两个人就开始一瓶对一瓶地喝,喝着喝着可就有点时间了,竟是许世友从椅子上出溜到了桌子底下。周总理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起身说:“许司令,站起来。当兵的,活着干,死了算,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疤,英雄喝酒,狗熊喝水,我请你喝酒连面子也不给,太不仗义了吧……”这些话都是许世友平时劝酒的常用语,今天被总理搬来教训自己,他无地自容,倒身就想磕头,被总理一把拉住……

    王震评价许世友用了四个“特殊”:“是一位具有特殊性格、特殊经历、特殊贡献的特殊人物。”他去世后土葬,是毛主席生前就同意的,运送棺椁的特殊通行证则由国家军委主席邓小平签发,而且用茅台陪葬——这瓶陪葬的茅台酒,又留下了一个长久的悬念,过数百年或数千年,如果有一种机缘许司令的棺椁被发掘,那时的人们会怎样研究和评价这瓶茅台呢?

    茅台的故事精彩,故事的人物精彩,许多细节也精彩,这才构成了经典的茅台。

    “茅台人物”名单上的外国人还有: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日本天皇裕仁、德国总理科尔、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美国总统里根和克林顿、越南国家主席胡志明等。在这些巨头们乍一相对而坐时,气氛还有些拘谨,关系尚未流畅的时刻,茅台酒往往就起到了“话引子”的作用。

    比如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叶利钦访华,在欢迎宴会上,江泽民以试探的口吻说,“想不想品尝一下茅台?”全世界都知道,叶利钦一向喜欢喝烈性酒。他愉快地回答:“当然可以呀!”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下午的“胡连会”,意犹未尽。晚上胡锦涛在中南海瀛台宴请连战,拿出茅台酒待客。“胡锦涛以贵州茅台的故事开场,从茅台产地的独特环境,到酿酒过程的精挑细选,向宾客娓娓道来:‘这种茅台酒非常特别,只能在贵州仁怀市茅台镇才能酿造出来,有人曾以同样的酒糟,拿到其他地方用同样的技术、工艺、水质制造,无论如何都无法造出与茅台相同的优异品质。因此茅台的产量非常有限,也格外珍贵……’”

    ——这就是茅台酒的文化。

    它的历史、它的故事生动有趣,有太多可以说的。当人们还不能立即进入正题、一时找不到得体而有趣的话好说的时候,就可以先说茅台,头杯见了底,话似长流水。当人们感情投合,气氛融洽的时候,为了表示亲切也可以大讲茅台……文化不是一句空话,不是你看到文化吃香,打出文化牌就有了文化,文化是长期的积淀,常常要靠历史际遇的凝塑。

    所以,当前些年文化像垃圾一样遍地都是,人们张口就是文化,似乎没有一样产品不是文化的时候,中国的“酒天下”也被文化搞乱了。但茅台厂的阵脚,却一直没乱,始终坚持着“一方水土养一方酒”的信念,清者自清。

    因此,茅台“总是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这就是茅台之所以能够成为经典的重要原因。别说是眼下这种市场上的乱象,就是当年在大跃进时期,毛泽东在中央“成都会议”上发出指示:“茅台酒要搞到一万吨,要保证质量。”那个年代,伟大领袖为一个酒厂下了具体指标,这是何等的压力!当时全国各行各业都在发疯似的“放卫星”,茅台酒竟然没有跟风,仍旧实事求是地照样生产原品质的茅台。此后经过了三十多年漫长的努力和改善条件,才达到了毛泽东所要求的万吨产量。

    成为经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文化本来也不是以多取胜。

    ——而这正是茅台的文化品格。它的文化含量达到了这个境界,有资格、有自信坚持自己的品格。

    酒厂我看过不少,没想到茅台一行,变成了取经之旅。“取经”这个词已经多年不用了,现在该恢复它的本义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经典的魅力,为酒庆幸。

    有珍重才有珍贵

    陈世旭

    我一直觉得,酒是有神秘性的。人因为酒,可以燃烧,可以冷酷;可以缠绵,可以毒辣;可以柔若丝绸,可以锐若利刀;可以放歌,可以恸哭;可以多情,可以杀戮;可以旷达放荡,可以舍生取义;可以翱翔于长空,可以沉沦于深渊;可以弃利禄、忘荣辱,合天人,齐生死。所谓“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有了酒,你便可以褪下一切伪装,使身心毕露,“乘物而游”,“游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庄子),获得一个绝对自由的时空。

    酒尤有惠于艺术。一部中国艺文史,就是一部酒神舞蹈的历史。酒神在艺术殿堂的出没,使艺术之神心旌动摇,如痴如狂。醉酒使中国的艺术家解脱束缚获得最佳创造力。魏晋第一醉鬼刘伶在《酒德颂》中自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有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山岳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以至于“以宇宙为狭”。“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杜甫)“俯仰各有志,得酒诗自成。”(苏轼)“一杯未尽诗已成,涌诗向天天亦惊。”(杨万里)酒醉而成传世诗作的例子在中国诗史中俯首可拾。

    对于浪漫的文人,酒的诱惑无可拒绝。郑板桥的字画不易求得,一旦令其酒醉即可如愿以偿:“看月不妨人去尽,对月只恨酒来迟。笑他缣素求书辈,又要先生烂醉时。”吴道子画前必酣饮大醉方可动笔,挥毫立就,“吴带当风”。王羲之醉作《兰亭序》,“遒媚劲健,绝代所无”,而酒醒时“更书数十本,终不能及之”。“吾师醉后依胡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飞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怀素酒醉泼墨的《自叙帖》令神鬼皆惊。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于是有了“挥毫落纸如云烟”的《古诗四帖》。

    艺术上几乎所有登峰造极之作的产生都与酒有缘。

    追究酒的来源,依旧不无神秘。作为世界三大酒王国之一,中国的甲骨文和金文都有“酒”字。先秦古籍完全与酒无涉的甚少。从《春秋》起,历朝历代皆有正史,记载了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的变化沿革,天文地理、礼乐制度、科学技术的重大事件,也记载了无数关于酒的故事,而对酒的发明及酒的发明人却语焉不详,众说纷纭。秦汉辑录帝王公卿谱系的《世本》说“仪狄始作酒醪,变五味;少康作秫酒”,记录的不过是传说。西汉人刘向编订的《战国策》尽管言之凿凿:“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旨酒”,后人却认作是衍生的。依旧有说是神农的,甚至干脆就说是“天有酒星,酒之作也”的。盖因为酒的历史实在过于古老。人类的祖先巢栖穴居就不仅嗜酒,且会“造酒”。“粤西平乐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清稗类钞·粤西偶记》)。“黄山多猿猱,春夏采杂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紫桃轩杂缀·蓬栊夜话》)。而谷物酿酒,早在五千年前就已开始。

    酒和人类似乎与生俱来。

    关于酒的神秘,我不久前在茅台酒厂有一次亲历的见闻。

    茅台酒负盛名久矣。三十年前我在一个小县城做文员,有一个新年,刚开完全县四级干部大会,一直领着我们一帮工作人员熬了好些夜的县委副书记自己掏钱买了一瓶茅台酒来“犒劳”大家。他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捏着一个极小的酒盅,斟酒时两只手都微微颤抖,缓缓绕着食堂的一张张饭桌走动。桌上的各人也都起身肃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酒盅细细饮尽。无论是犒劳的还是接受犒劳的,对那一小盅酒都恭敬如仪,差不多是诚惶诚恐。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那是茅台酒!

    我那是头一次喝茅台酒,当时的感觉刻骨铭心。多年后,中国的各类名酒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此消彼长,此起彼伏,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但那一小盅茅台酒和喝它时的那种仪式般的神圣却始终清晰如初。宴席上一遇茅台酒,无论是真是假,那种仪式般的神圣便会立刻漫泛出来。

    自然,酒首先作用的是感官,不是心理。茅台酒在铺天盖地、潮起潮落的市场冲击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起决定作用的是它固有的品质。

    这品质是如此珍贵。

    茅台酒厂在黔北的深山中,赤水河狭长的河谷使之局促逼仄,难于伸展,但它不可迁址。一旦易地,同样的工艺,如法炮制,出来的便不再有茅台酒的高贵品质;茅台酒必须用当地高粱酿造,而当地高粱产量十分有限,价位也远高于进口。但换了进口高粱,则酿不出真正的茅台酒。

    可以说,是茅台限制了茅台酒。

    但正因为这种自身的限制,保有了茅台酒的神秘,保有了它天下唯我独尊的地位。

    打破这种限制其实很容易:留茅台酒之名而去茅台酒之实,但也就最终毁灭了茅台酒。

    在经济生活、政治生活、社会生活、文化生活中,这样的自我毁灭,我们实在看得太多。茅台酒厂对茅台酒品质的珍重,是我从这次茅台之行中得到的最大收获:有珍重才有珍贵。

    造酒如此,做人亦如此。

    国酒的尊严

    邓刚

    我去过国内外许多风景名胜之地,有过许多的惊讶、惊奇和惊叹。然而到了贵州,这种惊讶惊奇和惊叹却能组合在一起出现,你几乎就像掉进五光十色的万花筒里,觉得美丽的景致多得就要“爆炸”——江河清澈得让你有一种美妙的心疼,山峰峻峭得令你有一种欢快的心慌。更奇妙的是,贵州任何一处景色,都会让你产生神奇的恍惚:那奇特形状的山峰,会使你想到奇峰幽谷张家界;那蓝中透绿的河流,会使你想到九寨五彩的湖泊;山转水绕的整体景观还令你想到甲天下的桂林……但你细细再看,却又是独特的贵州。

    二○○五年的金秋佳季,受到《人民文学》的邀请,我有幸又一次去贵州采风。然而这次采风,我的惊讶惊奇和惊叹来了个成倍的更新,因为我更有幸的是访问了国酒的发源地,大名鼎鼎的茅台酒厂。从贵阳机场到遵义到仁怀,一路奇丽的景致本来不断,但接近茅台镇之际,更为灵秀的山水却猛然使你的眼球一亮,随之一阵扑鼻而来的酒香沁入肺腑。你会立即悟到,地杰人灵才能造出天下名酒,真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酒”。所以人们常说,国酒茅台犹如天地日月的精华一样,绝对是世界之醉。

    谁能将中国与黄河分得开?谁能将中国与陶瓷分得开?谁能将中国与茅台分得开?国酒茅台,名震中外,千秋万代。

    茅台之高,之贵,之冠,是有着极其辉煌的历史。从第一滴茅台酒飘香之时,就创造出无数人间奇迹和美丽的神话传说——荣获巴拿马国际金奖,使中国二字骄傲于世界;红军畅饮茅台酒,四渡赤水神勇无敌;招待世界各国元首的国宴上,茅台酒缕缕飘香;历史的长河七绕八弯,国际舞台风云变幻,国酒茅台真可谓战功累累,它以香醇的品质,融合着纯洁的友谊,融化着历史的坚冰。

    还在孩童时代,我就知道茅台的权威茅台的力度和茅台的厉害,父辈们谈起茅台酒,那种敬仰口气和感觉几乎就深入骨髓。倘若大家参加什么活动,吃完酒席回来,只要说喝了茅台,人们立即就无比倾慕,好像是刚刚参加国宴回来似的。否则你无论是吃什么高级的山珍海味,只要缺茅台,绝对就没了面子。如果办事送礼,亲友之间要是谁能拿出一瓶茅台来,登天的难事也会迎刃而解。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乃至我个人,都经受了惊心动魄的天翻地覆,都经受了难以忍受的荒唐荒谬。一塌糊涂的经济使所有传统的名牌产品都黯然失色,甚至从此消亡。可是茅台却在这漫长而扭曲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自己高贵的品格。特别是在近些年来,经济大潮猛烈冲击之时,它依然闪烁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凭什么法力会在一夜之间打造出文化酒品?利令智昏的商家不能自持,惊惶失措的消费者随波逐流,名震天下的国酒茅台,在铺天盖地的利益浪涛中时隐时现,大有被浊浪盖顶之艰难。然而,云飞月走天不动,涛起浪落,国酒的尊严灯塔般耸立,坚如磐石,独立寒秋。

    茅台之所以在汹涌的经济大潮中能稳操舵轮,之所以在滔滔的酒海中能稳如泰山,之所以在五花八门中能五彩缤纷,是有着天然的优势——人们说,大自然造就了茅台镇独特的山水,能在高原上生产出优质的高粱和小麦;人们说,毫无污染的赤水河酸碱适度,含多种有益的微量元素,这是茅台酒纯净的生命本质;人们说,茅台镇空气中活跃着大量的微生物群,在茅台酒开放式的发酵过程中被充分网罗到曲醅里,经自然调拌,最终成纯天然发酵饮品……是的,人们说得有道理,正因为如此,茅台酒是绝对不可复制的艺术。然而,当你踏上国酒之乡,当你来到茅台酒厂,尽管四周是大自然纯净的青山绿水,尽管空气中飘溢着奇异的酒香,尽管有高超和高级的造酒工艺,你却渐渐悟出,比这些还重要的却是人,正是勤劳智慧的茅台人,才创有名震天下的茅台酒。面对茅台酒厂的领导班子,你绝对地觉得你是在面对智慧,从他们谈笑风生的话语,从他们从容不迫的神态,从他们不卑不亢的气度中,你看到的是人格,是文化,是定力,是现代企业家的风范。正是他们具有卧薪尝胆的坚毅,高瞻远瞩的战略,才使国酒茅台在商海的风浪中保持着灯塔般的光辉和尊严。

    当你看到年岁已近高龄,却动作干练、沉稳老到的董事长季克良,看到精力充沛、神采飞扬的总经理袁仁国,看到其他温文尔雅,却又精神抖擞的各位领导成员,你简直就无法分别年龄的差别,只感到眼前一片明亮的年轻。当听到他们深思熟虑,语重心长的述说后,你更为感触深刻,你听到的不仅是对酒厂的生产,不仅是对经济的发展,而且还是对人生真谛的领悟和学习。为了国酒的尊严,为了事业持续向前,为了造福于消费者,面对浮躁,面对诱惑,面对竞争的不公平,面对五彩缤纷、五光十色和五花八门的世界,茅台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过历史,而且还要更加踏踏实实地走向未来。茅台人具有这种所向无敌的力量,是他们心中充满国酒的骄傲,充满国酒的尊严,为此充满顶天立地的责任感。在这些优秀的茅台人面前,我们这些自以为深刻的作家们完全是小学生,不仅为之感动和激动,而且还从内心产生无比的钦佩。我们甚至从国酒的尊严联想到文化的尊严,联想到文坛的尊严,联想到面对丰富多彩却又复杂多变的世界,我们作家该怎样保持人格和创作的尊严。

    茅台酒的产生是经过长久的历练与文化积累,是绝对不可随意复制的艺术,是流淌着思想的液体。与茅台人交谈,我第一次有这样高超的认识。茅台人酿造茅台酒,完全像在创作精湛的艺术品,他们说茅台酒必须具备六个特征:一有着悠久的历史;二有着厚重的文化;三有着特殊的工艺;四有着特殊的环境;五对国家社会政治、经济生活曾经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六必须是健康酒、生态酒。我佩服之时却不能不汗颜,我在创作时有过如此的认真吗?

    国酒之乡的空气太纯净了,茅台酒的香味太诱人了,这使我惊异地发现,所有我见到的茅台人,无论是领导或员工,他们个个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而且思路机敏,谈吐不俗。我被茅台人的优秀所折服,令我这个从来滴酒不沾的人也深感国酒确是灵丹妙药。于是我也频频举杯,同去的作家们也放弃了往日酒桌前的谨慎,全都开怀畅饮,最后竟然喝得兴高采烈,妙语连珠,倘若此时挥毫写作,绝对会写出精彩来。

    现在,我回到离茅台镇千里之遥的北国,但茅台酒却余香犹存。我终于明白,茅台酒为什么能香遍天下,因为茅台人每时每刻都在用心血,用智慧,用力量,用整个生命,在酿造国酒的芬芳,在维护国酒的尊严。香哉,美哉,壮哉,伟哉,国酒茅台!

    闻香而至

    刘庆邦

    我们人类的目光是有限的,许多事物本来活生生地存在着,我们的肉眼却看不到。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徒,我早就听说过,茅台酒之所以风味独特,尊贵典雅,不可模仿,不可复制,盖因为茅台镇的上空麇集、活跃着大量的微生物群。数以千万亿的微生物们在默默地参与着酿酒过程,酱香深厚的琼浆里有着无数生命的投入。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微生物,一方微生物养一方酒,离开茅台镇就造不出茅台酒。知道了这个奥秘,在深秋一个微雨的日子,和朋友们一到向往已久的茅台镇,我就禁不住仰脸往空中瞅,想看看微生物是什么样子,想欣赏一下集结起来的微生物群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可空中空空的,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把眼睛张大再眯起来,眯起来再张大,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空气的透明度是不太高,灰暗中还有那么一点濡。那是缭绕的云雾和丝丝细雨造成的,与传说中的微生物似乎没什么关系。然而酒香袭来了,酒香一袭来就如风如雨,如云如雾,就是包围性的,笼罩性的。我们不必特意去闻,只要置身于茅台镇,只要有呼吸的功能,酒香自然而然就进入到我们的肺腑里去了。这种香是饱满的,又是滋润的;是醇厚的,又是悠长的,还没喝到茅台酒,空气中弥漫的酒分子好像已先让我们有了几分醉意。我还是不甘心,既然微生物是形成茅台酒的重要因素,甚至可以说是产生茅台美酒不可替代的功臣,到了茅台古镇,怎么可以不一睹微生物的芳容呢!怎么可以不与微生物们共同干一杯呢!可爱的微生物们,你们在哪里?

    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微生物,好在我有一颗心,有一双心目,还不乏想象的能力,可以尽情地把微生物想象一下。在我的想象中,微生物是有翅膀的,它们的翅膀是透明的,透明得好像没有翅膀一样。它们可以像鱼一样在水中游,也可以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因它们的体形微乎其微,仿佛地球的引力对它们是无效的,它们游的和飞的速度非常快,几近超音的速度。微风吹来,它们闻到了曲香和酒香,它们张圆了鼻翼,振起翅膀,纷纷朝着香气飘来的方向蜂拥而去。它们先是发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高粱,加起来有七八十万亩,简直一望无际。正值中秋,高粱红透,称得上万亩红遍,坡坡尽染。红土地与红高粱相映,仿佛连高粱的叶子也变成了红的。

    从高处往下看,它们如同飞行在红色的海洋上。它们知道,这些高粱是专为茅台酒厂种的。这种生长在本地高原的红高粱,韧性强,耐蒸煮,有着异乎寻常的优良品质,被称为糯高粱。而外地的高粱虽然价格便宜,但结构松散,一煮就糟了。茅台酒厂宁可多花高于外地高粱四倍到五倍的价钱,也只买本地的高粱作酿酒原料。微生物还知道,这么好的高粱,平均需要五斤高粱才能酿出一斤酒。如此说来,高粱就是美酒的前身,酒的美好味道就蕴藏在火红的高粱穗子里头。一时间,它们产生了一些错觉,分不清酒香是从茅台镇传过来的,还是从高粱地里蒸发出来的。它们变成超低空飞行,在美丽如画的高粱地上方盘桓了好一阵儿,才恋恋不舍地继续向茅台镇进发。

    它们必须飞越一条河,这条河是著名的赤水河。赤水河发源于云南,一路穿峡越谷,蜿蜒流过连绵青山,途经贵州仁怀市的茅台镇,最后汇入长江。春夏频雨季节,雨水裹着两岸紫红的泥土流入奔腾不息的河里,使河水的波浪呈现出赤红的颜色,赤水河由此而得名。将近九月九重阳节,河水渐趋平缓,直至浮华落尽,变得澄清起来。这时的赤水河,倒映着两岸的青山,变得碧蓝碧蓝。有小小渔船泊在岸边,渔夫的女人在船侧探着身子洗一把青菜。水面的船上有一个女人,水底的船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女人。船上的女人举着一把青菜,水底的女人也是举着一把青菜。女人大概把饭做好了,须把船撑走,给丈夫送饭。

    当船篙触动岸边的浅底时,水面便泛起一朵粉红,如一朵桃花飘然而降。粉底的泛起,不但不影响河水的清澈,有一朵红做点缀,反衬得河水更清更明,颇有些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思。这时国酒厂的人开始下河取水了,所有酿酒之水都是取自此时的赤水河。水质清凉微甜,酸碱适度,并含有钙镁等多种有益的微量元素。此水应是天上有,最适合造就茅台酒。微生物们在河边停下了,望着对岸的茅台镇,它们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要把自己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它们洗了头,洗了脸,洗了脖子,全身上下无处不洗到。洗过一遍,它们以水面作镜子检查一番,还要再洗一遍。待洗得一尘不染,它们才整起队伍向茅台镇飞去。

    进入茅台镇,微生物们才知道,茅台镇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谷内,冬暖夏热,最适合微生物繁衍、生活和居住,此地已经生存着大量的微生物。青山依次升上去,山顶立着几棵高树。山坡上的一层层绿不是梯田和庄稼,而是茅草和灌木。有风吹过来,微生物群不会被吹走,也不会被驱散,因为屏障一样的青山把风给挡住了,风变得很微弱。这样的风只会使微生物感到更舒服。换句话说,这个山谷是微生物的温床,也是微生物的圣地和天堂。当地的微生物对闻香而至的外来的微生物并不排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它们捧出十五年、五十年的陈酿欢迎外面来的客人。它们像是举行盛大的招待宴会,又像是进行旷世的狂欢,干杯之声不绝于耳,每个微生物都很亢奋,都喝得红头涨脸。有的开始跳舞,有的开始唱歌,还有的一再高呼好酒!好酒!

    当然,微生物中有男有女,有雌有雄,有公有母。美酒的力量使它们浑身的血行加快,性别意识得到加强,加强到空前放浪,空前自由,空前生机勃发,所向披靡。它们省略了铺垫,省略了许多程式化的东西,甚至省略了牵手、拥抱和接吻,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它们和一个微生物奔了主题还不够,还要和另外一个微生物再奔主题。它们和十个微生物奔了主题不尽欢,还要和一百个微生物轮番进行车轮大战。要知道,微生物的生命力是相当旺盛的,并以繁殖速度奇快而著称。

    于是它们的后代一生百,百生万,以百万倍的速度快速增长,一夜之间,一对男女微生物便可以生产出数以万亿计的子女。周边地区微生物的大量涌入,不仅使生殖资源不断得到扩大和更新,还便于资源的合理和优化配置,避免了近亲结婚造成的种族衰退。同时,微生物的杂交,还实现了种群的优胜劣汰,为微生物带来新的遗传基因,注入了新的活力。是不是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在我们这个星球上,茅台镇的微生物是最多的,从单位面积所容纳的微生物数量来看,茅台镇的微生物密度是最高的。倘把一个个微生物扩大成一只只蜜蜂,茅台镇的蜂鸣当压倒一切;倘把微生物群扩大成鸽群,茅台镇的上空当遮天蔽日。倘把微生物想象成凤凰呢?我的天,那简直不敢想象!

    说到凤凰,茅台镇微生物们的精神其实就是凤凰涅槃的精神。它们是上天派来的精灵,当它们循着香气来到开放式发酵的曲醅堆上方,就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曲醅里去了,并将自己的身躯溶进了曲醅。茅台美酒在全世界飘香之时,它们也因此获得新生。

    茅台,酒神的宠儿

    叶廷芳

    酒,这里指的是中国传统的酒,它由固体变成液体,是五谷食粮的“精气神”,一旦进入人的体内,就使人变成另一种精神状态:或者神采飞扬,或者壮怀激烈,或者诗性大发……故它与人的生活,首先是精神生活关系太大了!尤其对于上面提及的后一点,我们中国人更是得天独厚,中国漫长的农耕社会酿造并沉淀出无数质地上好的名酒,滋养了无数杰出的豪侠名士和骚人墨客,故古来多少流传千古的名诗佳句都跟酒有关。君不见,中国魏晋时代的大军事家、大政治家和大文豪曹操那首最有名的诗的第一句即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借酒来冲淡“人生苦短”的惆怅。“斗酒诗百篇”的诗仙李白则是叫人“将进酒,杯莫停,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激发人们胸怀豁达、进取未来。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用酒来表达友情的珍贵。至于苏轼那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绝唱,更是借酒道尽人生的况味……可以说,一部中国诗歌史,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诗酒史。

    从世界范围看,酒与诗甚而整个文学艺术也是关系十分密切的。古希腊神话的众神中,就有专门司酒的女神,叫狄奥尼索斯。德国现代哲学家尼采在研究古希腊悲剧的基础上,写出了美学名著《悲剧的诞生》,其中提出文艺创作分别由日神(阿波罗)和酒神主宰的二元论,认为日神管理造型艺术和文学创作领域,而酒神则管理音乐、舞蹈等这一类热情的艺术。诗歌与音乐关系难分,因此诗很大程度上是属于酒神管辖范畴的。对于一般人来说,酒能使人兴奋,浮想联翩,凡能喝点酒的人,都有体验的。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酒是灵感的激发剂,没有人会否认。

    当然,酒也会使人糊涂,使人疯狂,甚而导致犯罪,这也是酒的品性的一部分。但如果有一种酒,它具有酒的一切优质,却唯独缺乏这种劣性,那就是“仙酒”了!幸哉!世界上确有这种仙酒,它就产在亚洲,产在中国境内,即贵州赤水河畔的茅台镇,名曰“茅台酒”。笔者自中学起就久闻此酒之芳名,却憾于久无品尝之口福。直至八十年代初,才获友人一瓶之赠,却不愿一人独酌,欲待来客共享。不久,只闻得室中一股浓浓醇香,知是茅台所发,察之,果见瓶盖一裂缝!好吧,干脆成全嗅觉的满足,任其继续挥发芳香!不久又得一瓶,便将第一瓶与人干了。但我难抵那嗅觉的渴求,便将那瓶新的茅台的瓶盖稍稍松开,以享其香,谁料却闻不到那股香味!赝品也。从此,茅台在我心目中的“仙酒”地位就岿然不动了。

    后来又听人说,茅台之所以名满天下,不仅由于它醉人的殊香,还由于它另一独特的质地:醉而不躁,喝多了也不会说胡话,发酒疯。据说专家们比较过,其他任何烈性酒都不具有这种特性。本人不嗜酒,全国各种名酒虽多半品尝过,但从来一次不超过二两,否则,即使不醉倒,胃部也会感到疼痛(因有轻度胃炎)。这次来到国酒之乡茅台镇,进了茅台酿造厂,在酒神狂舞的宴会上,我被馥郁的酒香诱惑着,合着宾主频频举杯的节奏,不顾“您老随意”的谅辞与敬告,试探着吞下一杯又一杯。最后我相信,肯定超过二两了!我准备着胃的折磨,但奇怪,离开餐厅后,虽然头有点晕眩,胃痛却迟迟没有发生。这真是奇了!早就听说,茅台是防暴克躁的,一直半信半疑,这下我服了!

    茅台的这种神奇性,至今没有人能讲得清楚。据厂方介绍,曾有专家进行过化学分析,茅台酒包含一千二百余种成分和微量元素,其中只有四百来种叫得出名称,其余三分之二均不知所名!辽阔的东亚大地上有多少制酒行家,他们或者为事业心所鞭策,或者为商业利益所驱使,为模仿甚至超越茅台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却无不以失败告终!茅台酒的这种独特性——也就是原创性,始终跟它的持久性和神秘性相伴。有朋友在谈到文化的时候,说文化总是跟“故事”相联系的。说得很对。千百年来,围绕茅台的持久性和神秘性问题,留下多少生动、有趣而且富有深意的故事啊。

    茅台酒的这种不可模仿的独特性与艺术创作中那种具有鲜明原创性的作品是相似的。这类作品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是不可模仿的。凡富有原创性的作品乃是灵气的产物,它本身蕴涵着某种天才的神秘性,因而是不可重复的。另一种作品是匠人的作为,它透露的信息是呆板的匠气,这种作品是可以模仿和重复的。世界上由于这类制造物的大量存在,才衬托出那少数灵气产物的珍贵价值。而茅台在它的同类物品中可不是属于“少数”,而是“独一无二”。要是宇宙间真有“酒神”的话,那么茅台无疑是她的宠儿了!

    正因为茅台是灵气的产物,所以它的酿造过程是不能完全用没有灵气的器械来替代的。除了个别的环节,如装瓶,为了减少挥发而使用机械操作外,其他工序多采用人工操作。“灵气”这东西光靠培养是不一定能获得的,它是经验与悟性的奇妙结合。在一个作业集体里,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总有个别悟性较高的人渐渐领悟到操作的个中奥秘,准确地把握住了某些关键程序的“火候”,因而使酒质中的“精魂”不致“逃逸”。他(们)于是成了作业集体的“主轴”,整个集体随着这根主轴而转动了起来,成为酿造“灵气”的不绝源泉。这样的人工作业方式代代传承下来,又代代继续下去,我想,这就是“茅台文化”。文化,它总是跟特定的理念、特定的行为方式相联系的。

    自然,光有人的因素还构不成茅台文化的全部,这里还有“地”的因素。俗话说,人杰地灵,一个地方能产生杰出的人才,跟那里的“地”肯定是有关系的,“一方土养一方人”嘛!事实上,茅台酒中那大量不知名的微量元素正是上天“赐”给赤水河畔的大地的。土质中有了那么丰富的宝物,经过从天而降的水的溶解与传递,才成就了茅台酒的特质。但在当今的时代,要使一条蜿蜒五百多公里的大河保持一百二十多公里的河段的水质不受污染和变质,谈何容易!然而,赤水河两岸的老百姓识大体,顾大局,他们保护国酒茅台的崇高地位和国际声誉,像保卫江山那样保护赤水河两岸的自然和生态环境,使这条天赐的圣河长流常清,始终保持着一级水质的国家标准,从而保证了国酒的品质安全。为此,赤水河两岸群众以牺牲作奉献,不愧是这一方特殊水土养育出来的、堪与茅台品质媲美的人民,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构成茅台文化的又一道壮丽景观。

    茅台作为国酒如今已走遍全球。在无数联谊、喜庆、文化交流和外交往来的场合都创造着愉快、友好与和谐的氛围。在这方面又不知留下多少美谈和故事。

    纵观历史两千年,横看世界五大洲,围绕茅台酒人们积累了无数这样的美谈和故事。茅台人无比珍惜这笔无价的珍藏,斥巨资建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茅台文化纪念公园,通过实物、文字、图片、雕塑等展品,相当详细地向观众展示了这方面的内容,看了后,我不禁从内心喊出:茅台,不愧是酒神的宠儿!

    诗酒话茅台

    红柯

    乘飞机到重庆,再坐长途汽车奔贵州,沿途全是隧道和桥,真正见识了贵州的群山。大西南多山,但四川与云南还有相当的盆地,贵州全是山,而且都状如利剑直指苍天。毛泽东最好的诗词全写在长征路上,仅在贵州就有《娄山关》、《十六字令》三首。十六字令在古代也很少,全文三句仅十六个字。后来读到日本的俳句,更精悍,也是三行。我讲授写作学,我认为写作也有一个经济学原则,投入最少赢利最多,把这个原则运用到写作学就是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意思。俳句是从唐人绝句中发展过来的,用的文字比绝句更少。十六字令大概是最短小的词了,有民歌色彩,属于竹枝词。

    毛泽东用最少的文字来描写连绵起伏的群山,大概也是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因为当时的红军从三十万变成了二万,到了临界点。其中的句子如“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柱其间。”毛泽东青年时的《沁园春·长沙》的结尾也这样写过:“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那是他的宏愿,“粪土当年万户侯”,要做“中流砥柱”。长征时毛泽东正当壮年,来到云贵高原也就是地理学上所谓的中国地形的第一个台阶到第二个台阶之间,“刺破青天”,“赖以柱其间”,成为了天地之柱。六七个小时的漫长山道上,我把早年读过的毛泽东的诗句与诗中所写的群山一一对应,就不仅仅是身临其境了。

    在遵义待了一天,赵剑平带来了茅台酒,我也只是象征性地抿一下。我已经五六年不喝酒了。参观了遵义会议纪念馆,是一个军阀的宅子,我跟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叶廷芳先生找毛泽东住过的房子,小楼上有周恩来的、彭德怀的、朱老总的,就是找不到毛泽东的,我去找工作人员打听,小姑娘说:毛主席没有在这里住。我和叶先生就猜测毛泽东当时刚刚获得发言权,大概跟战士住在一起,不是篝火旁就是露宿在哪块石板上。

    这次活动的终点是赤水河边的茅台镇,红色之旅与中国最好的酒厂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我生长在关中农村,后来又在技工学校工作十年,经常带学生下工厂实习,新疆的烟厂、酒厂、锅炉厂、机械厂都有我的学生,农村、工厂、学校我都比较熟悉。参观酒厂时我就格外注意茅台酒的生产工艺,其中两个环节很重要,即开放式发酵与封闭式发酵。我脑子里马上闪出《易经》的太极图式,即阴阳两极,一阴一阳谓之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宇宙天地全都包含在八八六十四个变化无穷神秘莫测的符号里。封闭式发酵把酒醅深埋于窖中,吸大地之阴灵,开放式发酵把酒醅堆放在地面,采纳天的阳气,通过蒸馏,化天地的精气神韵、五谷的精华营养为玉液,万物又归于一,合乎道家的“道”。茅台酒不可易地生产,因为不能带走茅台镇的阳光空气,风土万物,不能在大地上克隆一个“茅台镇”。茅台酒含有的有机化合物不仅仅是一百七十种,还有许许多多科学仪器无法测定的复杂成分,这又合乎《易经》对天地宇宙形象而又抽象的演绎。茅台酒完全是一种东方哲学、东方智慧。

    地中海文明有希腊神话,其中有大量的有关葡萄与葡萄酒的描写,《荷马史诗》中用葡萄酒的颜色形容落日染红的蓝色的地中海波涛。《易经》就是中国的创世纪,是中国的原始史诗。先秦思想的源头就在《易经》中,由《易经》过渡到《老子》,《老子》可以说是诸子百家的大纲,由《老子》分化出孔子的儒与《孙子兵法》,即阴性的文与阳性的武,再分化出百家思想,这些带“子”的先贤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众神。欧洲文明有古希腊,有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工业革命、地理大发现,贯穿其中的就是人的大自由大解放,同样也是葡萄酒和啤酒的历史。

    中国有所谓周秦汉唐的辉煌,有所谓的先秦思想、魏晋风度、五四精神,贯穿其中的也是人的大自由、大解放,同样也是一部酒的历史。酒几乎与中国的农业文明同步,酒的始祖杜康一点不亚于老子、孔子。魏晋风度与酒的关系更密切了,竹林七贤,酒徒刘伶以及唐诗的顶峰诗人李白历来是酒家的活广告。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是鲁迅先生心仪的人物,鲁迅的艺术格调直接魏晋。魏晋是中国人文学意识自觉的时代,直接的结果就是为盛唐作了准备。鲁迅在五四这个大时代,把他的艺术之根扎在魏晋是很有意思的。鲁迅给我们留下了校勘完美的《嵇康集》,给我们留下了妙趣横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

    五四与先秦与魏晋的最大区别是文明的挑战。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上的危机基本上是政治经济军事层面,华夷互动,但中华的文化优势岿然不动。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历史最要命的是我们遇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优势文化,军事经济政治一系列改良一一失败,大清王朝也玩完了,民国完全是历史过渡,中国需要一种文化革新。二十世纪初的几个事件是有其内在联系与象征意味的。殷墟的发现,西域以及敦煌的发现,茅台酒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获金奖,而且摔瓶子的举动,我理解不错的话应该是打烂以至碎为粉末,才能显露出我们的本性,显示出我们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从鸦片战争以来就是从外到里的粉碎过程,现在我们自己粉碎,我们自己显示我们自己,当酒香冲天而起的时候,五四运动很快就开始了,显示我们的思想风度精神的大时代来临了。中共的领袖人物基本都是些文化人,五四产生的文化人与草根民间的农民、工人、士兵的有机结合发酵,从封闭的底层到阳光下多次发酵就是一场伟大的革命。

    近代史很有意思,挑战来自海洋,广东得风气之先,康梁孙中山就属于开一代风气之伟人。必须深入腹地,就到了湖南。湖南从明末清初国破家亡之际就出现了王船山,王船山的直接传人就是曾胡李左,就是黄兴宋教仁、蔡锷,就是与之紧密相连的毛泽东。所以,湘江惨败后的红军来到贵州也是上天有眼。中共的拜师学艺阶段在贵州结束后,开始本土化了,开始独立自主了。据说国民党军队的飞机在这里炸坏了红军的电台,中共与莫斯科与共产国际的联系中断了。长征历时一年,也是中共与红军独立发展的一年,到了延安、有电台了,又联系了,中共与红军已完成熟了、长大了。王明也回来了,毛泽东去机场接王明时很有意思:“欢迎啊,天上来的客人。

    ”王明以及二十八个半海归派,基本上是天外之物,是空中飞人,与大地不沾连,没接上地气,没有发酵,是夹生饭。贵州在中共历史上的意义太大了。敌我双方的各种记载都证明,红军把茅台镇上的酒喝光了,周恩来后来对尼克松回亿长征,红军把茅台酒当药用。湘江一战,几十万红军仅存二万多,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了,茅台酒可谓良药,恢复元气,医治伤口。在国际上得过金奖的最好的美酒,把古老民族的自由精神与创造精神全都贯注到这支正义之师身上。毛泽东的诗歌艺术在这里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毛泽东的诗词大致可以分三个阶段,长征前、长征途中、长征后。长征前的代表作就是《沁园春·长沙》,是抒发宏愿的。最好的作品写在长征途中,也应了传统文论所说的诗穷而后工。

    中国诗歌几乎与酒共存。李白诗歌的核心意象就是酒与月亮。杜甫以至唐代诗人全是伟大的酒徒。唐诗的主要特征就是自由与创造,就是《易经》中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创造精神。

    我的家乡岐山是周王朝的龙兴之地,但周人并不是岐山土著,而是从武功迁北方,转战到岐山。周原一下子兴盛起来了,即所谓凤鸣岐山。周文王演《周易》是有原因的,《易经》夏商就有了,即连山、归藏,到周文王更系统更完整地固定下来了。周人在与戎狄的战争中,屡战屡败,在一次次惨败中反复迁徙。根据岑仲勉先生的观点,周人的祖先最早在西域塔里木盆地,很早就有了绿洲农业,周人东迁、北征,基本上是易经的太极图式。《诗经》里的《公刘》基本上是周人的民族史诗,是周人的《伊里亚特》,《七月流火》就是周人的《奥德赛》,前者是转战,后者是寻找并建设家园。周人的一个分支封于毛,就是毛氏的远祖,岐山现在尚有毛公寺,后来南渡就是湖南毛泽东的一支。

    秦腔的某些声调与西域木卡姆相同,也与湖南的地方戏曲与方言相同,陕西古周原吃辣椒,一点也不亚于湖南人。毛泽东可以说是周人的后裔,长征到达陕北,算是“寻根”来了。周人灭商后,殷商的一个分支从东夷北上西迁至渭河源头,与西戎融合,成为周王朝的牧马人,西周灭亡,东迁洛阳,这支殷商的遗民在西周的废墟上迅速崛起,这就是秦人。五百年耕战,一统天下,秦始皇显示了秦人的力量,也暴露他的远祖殷商的缺点,殷纣王的影子几乎与秦始皇合二为一。秦王朝完成了政治军事的建设,却没有文化。楚亡于秦,但楚有屈原,《楚辞》在战国中后期超过了北方的《诗经》,楚国在政治军事上败了,但在文化上处于领先的地位,就有复兴的可能。秦失其鹿,其他几国都不行,楚人却再次兴起建立强大的汉朝。陕西人司马迁骨子里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李长之先生有专论,整个先秦文化归于《史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把秦皇汉武归为略输文采是有道理的。

    我觉得没有必要把茅台酒的历史说得那么久远,但茅台酒绝对是后来居上,是在中原衰落以后成为龙头老大成为国酒的。欧洲的历史也是如此,文艺复兴于意大利,政治革命于法国,殖民扩张地理大发现于西班牙荷兰,工业革命于英国,科技革命于德国,整个欧洲也衰落于德国,所以施本格勒早早预言了《西方的没落》。中国的文明也是如此,周秦汉唐兴于关陇,后来就转向东南了,宋元明清东南也衰落了,大西南这块沉睡的土地保持了中华文明的创造力,在二十世纪初以美酒的形态出现在全世界面前……

    我在西域十年,不止一次醉卧草原,最长的一次三天后才清醒。草原的空气、羊肉、气氛,让人的酒量大增。回到内地基本上不喝酒了,没有了草原的气氛,喝酒就是受罪。现在,我来到云贵高原,首先感受到的是清新的空气,加上一帮好朋友,我开戒了,喝了八杯,还喝了茅台啤酒,我又回到西域草原的自由豪迈的气氛中了。

    茅台三品

    梁平

    茅台肯定是酒中极品。我这里说的三品,指的是我对茅台的三个感觉,而且,这样的感觉好像是刚刚得到的体验,不说出来有点对不起此次茅台镇之行。

    从遵义的老街出发以后,一路飘飞的细雨,梳洗着公路两旁的青山绿树,被过滤了的空气让人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还没有进入茅台镇,就有一股浓烈的酒香灌进了车厢,只要深呼吸两口,那没有酒量的人恐怕就得迷迷糊糊的了。我倒是猛地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潜意识里冒出两个字:好酒。

    当晚觥筹交错,算有一品。可称作“品”,自然要有能够与这“品”字相匹配的氛围和格调。不在这茅台镇,这种感觉就会大打折扣。我是喜欢喝酱香型烈酒的,这赤水河两岸的酒都没有少喝。但当晚喝的茅台,和以前在别的地方喝的茅台就不一样,这不是有什么心理暗示,而是很真实的感受。所以我一直想“品”出个名堂来。如果谁要是把这个“品”和儒雅联系起来,那就又错了。这个“品”讲究的不是外在造型,这里浅尝是品,豪饮也是品;微醺是品,酩酊也是品;大凡能品的人,无论什么状态总会品出自己的感觉,这就是茅台。

    几杯酒下去以后,便开始有了点意思,满桌子都是茅台的故事,等装满了一肚子酒,居然没有醉。后来发现,装进肚子里的都是故事,有领袖的、有名人的、有国外的、有国内的,所有的故事都在高端上蔓延……然后,自己也飘飘然,觉得自己“高端”了,还会把这些故事拿去讲给别人听,这其中,没准还编出几个段子,放在桌上、斟进酒杯。这茅台的酒就是故事酿成的了。我觉得此刻才“品”出了茅台的第一味。因为我发现,以前喝茅台都是别人给你斟的酒,一杯两杯,喝的是酒;而这次不一样了,自己心甘情愿地掉进这茅台的酒缸里,喝了一肚子酒,喝了一肚子故事,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喝茅台把自己喝成了故事。

    这第二品品的是缘分,茅台可以制造人与人的亲近。要说这天南地北的文化人聚集在茅台镇,这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前大家不少又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次茅台镇第一次相见,彼此都彬彬有礼,节制有余。我已认识的人不说,叶廷芳先生与“卡夫卡”的名字联在一起应该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王光明在文学批评界的影响恐怕也不止于半个中国,那个叫红柯的小说家把草原写得如此厚重、凄美,也是“粉丝”不少吧?一个翻译家、一个批评家、一个小说家,三个人都是和我第一次见面。茅台酒喝到第二天,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陌生。那酒,端起杯子就说一家话,没有了高低,没有了屏障,等喝进肚子里,就全是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了。

    长相憨厚的红柯时常弄出些经典,包括他的红氏健身法还引诱了李敬泽好长一段时间。这兄弟两杯酒下去满脸通红,很容易让人想起生蛋的鸡,却偏说自己曾经在新疆的酒量无人能敌,大家也无需去考证,就真的从心里相信得一塌糊涂。我与王光明教授算是神交已久,不久前还有一场不大的笔墨相见,光明兄师道在肩,言行举止张弛有致,桌上自然也多是儒雅。待他把茅台喝出味道的时候,就不仅不会护着酒杯推辞,而是主动出击,频频举杯,谁说教授没有豪放?叶老先生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晚上我们去镇上小店夜宵,不忍心惊动他,第二天先生责备我们说:“我不喝酒可以陪你们坐坐呀!”是啊,整个镇子都弥漫着茅台的芬芳,有谁能不醉在这缘分里。

    两天三夜的茅台镇落脚,我一直觉得我们浸泡在一个偌大的酒缸里。开始我没弄明白,整片坐落的厂区和小小茅台镇居然有那么多的和谐,那里的人与人和谐、那里的自然和谐。像茅台集团这么大一个企业,要把自己的企业弄得富丽堂皇实在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就像我们随处可见的那些大企业的形象,但是茅台没有。我记住了茅台一位老人说的话,他说“茅台是天赐的”,既然是“天赐”,就不能复制、不能克隆、不能随便装饰和移植。曾经为了扩大茅台酒生产的规模,茅台一度在遵义设立了分厂,尽管有同样的技术、同样的原料、同样的工序,那酒就不是茅台。

    这是茅台带给我最初的神秘。更让我感到神秘的是茅台酒厂的大门,这个门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大门所笼罩的神秘足以让人震撼。大门外只有十米长的单车行道,十米以外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回头弯,也只有一条单行道通向镇上。凡是进厂大门的车辆不能直接进入,高轿、豪巴、大卡一律在十米处停下,后退几米,再左转弯掉头进门。这是我看见过的唯一不能直接进入厂区的大门,这样进门的方式几乎成了一种仪式,一种神秘莫测的仪式。改造一个门何等容易,而茅台居然这么些年就一直没有改。临走的时候,我真想去问一问茅台的人,但是我没有去问,席间我端着一杯酒慢慢地品,品出了茅台深藏的神秘。

    茅台镇因为茅台酒而远近闻名,从属地上管理茅台镇的仁怀市,却很容易被人忽略,或者时常被错叫为怀仁市。其实被忽略的何止仁怀。我想,这不能怪人们记忆的偏移,而是茅台名声实在太大,大得可以遮蔽身边的很多物事。至于那些被遮蔽了的物事,遮蔽就遮蔽了吧,一切都源于自然,一切都归于法则,我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故事里的茅台

    王光明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们对传言总是半信半疑,认为道听途说,不足为信。这自然是对的。但无中生有的谣言无法传之久远,而有些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故事却像没有脚的行走、没有翅膀的飞翔,一代一代地在人们口里活着,产生亲近和探究的冲动。譬如茅台酒,我们最初的认识,并不是见到或喝过它,而是听到过巴拿马博览会“失手”瓶碎,香惊万国的故事;听到过几渡赤水的红军借酒疗伤,一支疲惫之师变为胜利之师的故事;听到过周恩来、许世友许多情有独钟、排斥异酒的故事。

    这些口耳相传、绘声绘色的故事,在细节上真实性如何,能否经得起推敲考证?不好说。但对巴拿马博览会的金奖,人们还是愿意省略评委的味觉而相信碎瓶的故事;而周恩来推翻评委的意见也许是虚构,但这种虚构与周恩来“不是不让超,而是超不了”的话相比较,不仅显得在情在理,而且符合说话者的个性和智慧。但凡能够流传的故事,不一定全是事实,但都有几分神似。而这个神似中的“神”,恰好是公众所自然认同的意义与魅力。

    我们千万别忽视了这些酒余饭后、瞎侃神聊的故事。虽然它是主流文化以外的闲言碎语,不承担文治武功的社会使命,无历史、无权力,也不管你的经济指数和业绩评价,但许多留芳后世的功业就鲜活地长存在这些故事中。我不知道茅台酒的故事曾为这个酒业集团带来过多少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但我相信,没有茅台酒的故事,许多人不会知道贵州有个茅台镇和仁怀县,不会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去品尝和购买茅台酒。

    我也是因为茅台酒的故事去喝这种酒的,也因为这种酒好,才有去茅台镇一睹虚实和神秘的冲动。虽然为了茅台镇之行耽误了自己承诺完成的一项工作,不得不失信于人;虽然多年来不再醉酒的我,在茅台镇又一次喝醉,失信于己。但这回失信于人、失信于己都是值得的:第一,它让我意识到了大历史与小故事的关系。许多写在纸上,刻在碑上却没有坊间故事的历史,其实不是深入人心的历史。第二,茅台酒是现代社会的一个边缘小镇的神话,它是许多传奇故事的本事,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催生过许多故事和年产值上百亿元的企业,并不像诸多现代产业的发展,必须以环境污染和资源的损失为代价。相反,因为它的存在与发展,绵延五百多里的赤水河及周边生态得到了保护,成了现代世界的一片净地。发展与保护、现代与传统,是可以兼容的。就像喝这种酒,“不良嗜好”与健康可以兼容一样。

    茅台酒的商标以长袖飞舞的飞天为图案,美丽动人。但面对这个背靠仁怀马鞍山、满镇飘着酒香的小镇,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匹马鞍上挂着酒瓶的骏马。

    茅台镇上一片云

    陆健

    这茅台镇,便是出产茅台酒的那个城镇,位于贵州省遵义市仁怀县境内。茅台酒,被称为国酒,大名鼎鼎。国人皆以享之用之为荣,一九一五年荣获巴拿马博览会金奖之后声名远播,在一百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大受欢迎。古人云,“天下谁人不识君”,本是一句恭维、宽慰朋友的话,却把茅台酒说中了。茅台入口绵软,酱香突出,回味悠长。只要别不慎喝到假的,总能感到甘饴醇厚,唇齿留香。多饮几杯,飘飘然好像整个世界被温柔化了不少,天人合一,还是中国哲人的理论既高妙又朴素。茅台不伤人,休息一阵子,体力和神志就恢复正常,恢复为一个谦谦君子,起码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这些话不是凭空讲的,是在三十二年饮酒经验的基础上提炼出来的。因此,在接到《人民文学》杂志社邀请,准备到贵州参加“首届茅台文化酒论坛”时,我心里特别高兴。因为一,品味过茅台的人固然不少,但绝大多数人对它的产地却无缘一睹尊容,一亲芳泽;二来,以《人民文学》和茅台酒厂的大手笔,所约之人,必是一群酒量大、酒德好的先生雅士。以酒会友,契阔谈谚,其乐融融。事后证明果不其然。

    当微雨叩窗的面包车前,一个巨大的酒瓶形状的建筑物遥遥在望的当口,茅台镇就到了。我想起十多年前参观河南汝阳杜康酒厂时曾有过的发现,“这里的麻雀都有二两酒量”;我想“风来隔壁三家醉,雨后开瓶十里香”大约是对酒乡人自豪感的最好描摹。一次随意交谈中,我曾听诗歌评论家朱先树说起茅台的空气都和别处的不一样,这也是茅台出好酒的重要原因。理性的思维尚未运转,一股股浓郁的酒香早已如水如潮地弥漫过来。出于对茅台的兴趣和工作需要,临来时我还真是翻阅了资料,曰:茅台镇地处仁怀城西十三公里的赤水河东岸,面积约八平方公里,坐落在寒婆岭下,马鞍山斜坡上。这里丛山环抱,一水中流,状若盆地。环镇山峰的矿物质放射出的微量元素与数百年上千年酿酒发散的气体相融,在茅台镇形成了独特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菌群,这些肉眼不能看到,更无法用技术手段进行量化分析的菌群的积淀厚重,对茅台酒味、色、质的独一无二特性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决定的作用。要不怎么说,换了任何地方都酿不出与茅台一样质量口感的酒来呢!茅台镇温度湿度适宜,我们在那里的两天天气氤氲,细雨霏霏,让人感叹,感叹香醇佳酿出自茅台,应该是一种天意。

    是一种天意使茅台选择了这块土地。研究表明,茅台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对茅台酒独特品质的形成同样不可或缺。它的土壤酸碱适度,土质松散具有良好的渗透性,地下水清纯无毒,还有发源于云南镇雄县乌蒙山区,途经四川叙永、古蔺与贵州毕节、金沙奔腾四百多公里轻绕茅台镇西侧然后折身向北进入长江的赤水,恰恰于春夏两季的棕红色浪潮过后在秋天酿酒需要洁净水时恢复她清澈透明的颜色。这种种迹象,似乎无不在悄悄暗暗证实着琼浆玉液茅台酒确乎是一种“天赐之物”,是上天过于宠爱茅台人的慷慨体现。在茅台镇的两个晚上,同行的中国社科院叶廷芳先生,首都师范大学王光明,陕西师大红柯,《星星》诗刊梁平,昆明作家协会雷平阳及主办单位之一的李敬泽、商震和我,每晚都要步出茅园宾馆,沿着街道的起伏寻到两三百米以外的一家小饭店,要上当地的香肠腊肉和几个简单小菜,把“茅台”细细品尝。我们说,口感真好,真舒服。也许舀一瓢赤水河的水同样能过瘾。静静的夜空,无云无边的辽阔,山峰的影子只是比天庭的颜色稍稍黑暗。只是不知那些聚集散布在空中逐渐繁衍飞飘,云层般丰富的菌群如何在进行它们卓有成效的工作。

    同时谁又能说不是历史选择了这个地方?当年一支刚刚完成了重大转折的军队在这儿三渡赤水,这支有着顽强意志卓绝精神的军队在茅台饮酒,用酒清洗伤口,重新绽开了一个主义的笑容。十几年之后,茅台当仁不让地成为国酒,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辉煌。“国酒文化城”里矗立的一位伟人塑像,象征着纯朴的乡民对一场艰辛的革命的怀念。茅台人对历史对传统的选择同样表现出坚定的信心和持久的耐力。他们坚持自己天下无双的工艺,两次投料,八次下曲发酵,八次蒸馏烤酒,细心勾兑,窖储五年。

    他们与时俱进,走出去请进来,科学考察,专家座谈,提倡创新,不断强化酒文化的建设。他们所有的智慧都奉献给这里,他们明天的太阳升起在这里。无论是“首届茅台文化酒论坛”上,或者推杯换盏的席间闲谈,总有一些话语,甚至一些细小的事情让人感动。茅台人常常是微笑的。他们的工作给很多人带来过快乐。也许可以朝大的方面多讲一句:很多人的快乐和幸福,多多少少与他们的工作与祝福有些关联。两天的参观,座谈结束了,车子来时缓慢走得太急。回望茅台,巨大的酒瓶形状的建筑物又一次映入眼帘,这时想起徐志摩“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诗句,是不是有些矫情?

    流芳百代是茅台

    崔道怡

    车在峡谷里穿行,蜿蜒起伏,向上攀登。车窗外,夕阳中,延展着,旋转着,一座座苍茫的山,一丛丛葱茏的树,一片片碧绿的田,间杂着一幢幢青瓦白墙的村庄。犹如连绵画屏,使人应接不暇。这是只有在贵州西部才能观赏到的风景,这是只有在通往那神秘地方的旅途中才能感受到的风情。

    那地方,是茅台。下午从重庆出发,到茅台已是夜晚。再从茅园宾馆出来,独自踯躅小镇,夜更深沉。我走这条街,真个路无三尺平,一直是在上下坡中。路旁一串串街灯和一家家店铺流泻出的灯光,组合成为悬挂在山峦的闪光项链。撒在周围山坡的灯光,便如巍峨墨玉镶嵌的一颗颗珍珠。

    这情景,似幻境,既熟悉,又陌生。我的思绪,回到二十二年前,那时候我曾经沉醉于和今夜同样的境界:街巷幽深,屋舍古朴,润润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像一幅水墨画,像一首旧体诗,它长存于我的记忆,不时进入我的梦中。我来过这里的,而我之来,起源于二十七年前的一段佳话。

    一九八○年春,我在编辑部看稿,茅台酒厂的工程师季克良找上门来。他对《人民文学》一月号所发徐怀中的小说《西线轶事》提出意见,指出其中人物对话说到某酒更好,“气死茅台”,有损茅台声誉,应予“更正”。这使我们很为惊奇,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著名企业早已明确了维权的意识。

    当然知道,建国之初,茅台便被定为国酒,岂敢怠慢,我们赶紧跟作家沟通。徐怀中也被茅台的维权意识和行为感动,表示再版时改那句话,并另写一篇小说,对话间要说到茅台是国酒。事情圆满地解决,国酒与“国刊”从而结下了情谊。茅台酒曾责怪《人民文学》,遂成为流传于文学界的趣闻。

    五年后,为举办茅台杯文学奖,经贵州作家何士光引见,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小镇。第二年,《人民文学》邀请了由文学名家组成的评奖委员会成员和获奖作家访问茅台,第二次领略小镇风光。而对老作家汪曾祺、陆文夫、周克芹、叶楠说来,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观赏。此后,他们相继作古。

    记得他们,记得诸多作家品尝茅台的神情,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纯真质朴,憨态可掬,仿佛都已回复青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许多人把到茅台当作此生难得的机遇。我不善饮,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酒库喝储存了几十年的茅台。那是我有生以来未曾品尝的滋味,清冽绵软,温润醇香……

    二十二年了,其间多次喝过茅台,那种感觉不再回来。二十二年了,小镇幽雅的韵味,今夜回到我胸怀。其实,小镇独有的诗意韵味,早就氤氲上千年了,那是天之时、地之利、日之精、月之华、山之魂、水之魄,堆金积玉,钟灵毓秀,汇聚形成一方气场,从而造就只在这里才酿得成的茅台酒。

    那方气场,古往今来,百代流芳。然而,次日清晨出门,眼前景物则发生了巨大变化。那高低错落在山间的楼群,那横跨赤水的桥梁,昨晚笼罩在夜色里,今天才显露出此前我未见过的容颜。及至来到酒博物馆,更是叹为观止。这是迄今为止国内第一也是唯一专门陈列酒历史与文化的博物馆。

    当年访茅台,曾有所感慨,觉得这座小镇,可谓酒博物馆,演绎着酒的流程。而今看到新建历代酒的殿堂,系列展示千百年来酒在人们生活和心目中的地位作用,大开眼界,大扩胸襟。这不仅是知识,而且是感情。生动的画面,鲜活的雕塑,再现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情景:杯酒释兵权,煮酒论英雄……

    我们此行,是来参加“文化酒论坛”。这已是第二届,每届由《人民文学》邀请几位著名作家、评论家和酒业专家与会。会前,有位评论家对我说,应该是研讨酒文化。我告诉他,“文化酒”这理念,是茅台集团董事长袁仁国提出来的,意在表示今后要按“文化酒”路数发展。

    茅台是酒中极品,它的产量有限,这就有必要以其出类拔萃的文化含量作为酒的品性。

    为传播“文化酒”,《人民文学》逐年组织作家、评论家发表观感,促使茅台流向文学界,也流向艺术界。诸多美术家、书法家、音乐家、戏剧家都曾经翻山越岭来到小镇,留下了各自的创造成果。何止文艺界,还有社会各界,乃至旅游界,也浪涛般涌向小镇,前来观赏茅台镇独有的景致风光。

    到茅台来,又何止于品酒,还会就近拜谒仁怀、习水、遵义、土城和娄山关等一系列革命圣地。遥想当年,长征路上,转战迂回,四渡赤水,遵义会议确立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中的领导地位……凡此攸关历史转折的“而今迈步从头越”,就虎跃龙腾在这一片红色的土地上。

    为丰富“文化酒”,我在会上建议茅台还应编辑一套所有涉及酒的诗文丛书。应涵盖诗经楚辞李白杜甫《三国》《西游》《水浒》《红楼》等凡写到酒的篇章,让读者能了解酒与人生何等相近相亲难解难分。酒是神圣的,最初只作为祭品;酒是密切的,生活中紧贴灵魂。酒是思绪的喷泉、情感的泪腺……

    这次喝上了储存几十年的茅台酒,二十二年前的感受得以更新。茅台酒香,绵延不尽。我期盼着有朝一日重访茅台,便用现场诌的顺口溜抒发感慨:“一路风光烂漫开,廿载春秋我又来。日精月华凝佳酿,山魂水魄铸名牌。天有灵光照遵义,地存宝气聚仁怀。品味三杯天下醉,流芳百代是茅台。”

    茅台镇夜饮

    熊召政

    我的心中有很多圣地,譬如丰镐、郢都、灵鹫山、延安、卢浮宫等等,与它们相关联的是国家、民族、故乡、宗教、理想与艺术。作为酒徒,如果有人问我:你的圣地在哪儿?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茅台镇。

    正因为如此,我才产生了往茅台镇朝圣一次的想法。近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得到邀请,但总因各种缘故而未能成行。二○○七年十月末,《人民文学》组织几位作家前往茅台镇采风,执事者邀我参加。其时我正带领一个摄制组在三峡工作。经仔细调整拍摄方案,这才挤出两天时间,由宜昌飞重庆,会合诸位文友,乘上茅台酒厂派来接机的中巴,于下午三时,驶上崇山峻岭中的黔渝高速。

    暮秋的天气,在黔北山中,是绵延的雨与卷舒的雾,是让花无精打采、让人怔忡迷盹的轻寒。行车七个小时,才在万山尽墨的仲夜,来到灯火阑珊的茅台镇。

    因为摄制组的时间安排,第二天我必须赶回。但这么远的路程是我始料所不及。原以为黄昏时到达,可以推杯把盏品尝茅台夜宴,第二天上午还可以参观酒厂,看来这愿望要落空了。与我同来的敬泽兄知道我的心情,便让此行的组织者朱零老弟敲开我的房门。行装甫卸,我们文友数人,在交了子时之后,一起上街寻找小酒馆了。

    茅台酒虽然声名远播,但茅台镇毕竟嵌在川黔交界的乱山之中,离它最近的城市遵义,也有一百二十公里。因此它不可能像重庆、成都那样把夜晚交给灯的河流、光的瀑布。它仍然固守小镇的传统,几盏睡意惺忪的路灯,偶尔的步履悠闲的行人,三两爿虽开着门但生意清淡的商铺。置身其中,我立刻感到亲切而温馨,因为我的青少年便是在这样的江南山中小镇度过,我有了回到故乡的感觉。

    唯一遗憾的是,所有开着的店铺都没有茅台酒出售。询其因,得知茅台酒厂的年产量供不应求。所以,当地人并不能因地利之便,而尽兴地品尝茅台。

    “不能品尝茅台酒,我们可以品茅台镇嘛。”我如此说,并非完全自嘲。潮润的空气中飘荡着的酒糟的酱香味,已是让人惬意。此时,本地作家赵剑平说:“我建议你们喝一喝镇上小酒厂酿造的散酒。其品质虽然不及茅台,但仍不失为酱香的佳酿。”敬泽兄立即应允,并立即跟着剑平兄前往打酒。我和朱零则找了一处大排档,点了几样烧烤。一会儿,敬泽拎了一只装散酒的矿泉水瓶回来。一看瓶中微黄的液体——这茅台酱香型酒特有的颜色,心中立刻升起了酒兴。

    在中国众多的白酒中,若给茅台定位,应允为酒中的贵族。

    说它是贵族,不仅仅是它特殊的工艺、严格的酿造,更因为它酒中的品质。培养这贵族的,是茅台镇周围山中的高粱与小麦,是绕镇而流的赤水河。离开茅台镇,哪怕用同样的工艺、同样的原料,也无法酿造出茅台酒来。今天,所有的白酒,唯有茅台敢理直气壮地说:喝出健康来。

    是夜,我们这几位文人,想到的倒不是喝出健康来,而是喝出情调来。店家送来五只一次性塑料水杯,敬泽兄全都斟满,明知道和他比酒量是以卵击石,但架不住这夜饮的诱惑,竟也暂时做起了比酒胆不比酒量的英雄。

    这散酒味道委实不差,毕竟,它亦出自酒之圣地,古人曾言:“宁要大户的丫环,不娶贫家的小姐。”窃以为指的是教养。转比于酒,则茅台镇中的散酒,放之别处,亦可称为大家闺秀了。

    烧烤的味道不敢恭维,故我们几个人吃得少、饮得多、说得多。由酒谈到文,由文谈到人,谈到文人中的超级酒徒,从杜康、陶渊明、李白等谈到眼下这位敬泽兄的酒量无敌,不觉夜深、不觉行人更稀、不觉灯光睡意更浓、不觉朱零老弟又跑去偷偷地打回一瓶……

    凌晨一点,非常酣畅地回到宾馆,兴奋之余,诌了八句:

    天下茅台酒,人间味道长。

    含香怜赤水,入窖酿秋光。

    招饮惊陶令,飞觞悔杜康。

    谪仙若到此,一醉射天狼。

    品茅台,知中国

    张生

    很难想象,像茅台这样的酒产自上海或江浙会带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当然,我知道,提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很难让人想象。可如果你曾去过贵州,尤其是去过茅台,你就不会对我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或惊讶,或许,你不仅会赞同我的想法,还会加上一句,这怎么可能?

    是的,这怎么可能?

    二○○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我和一些朋友应《人民文学》之请,赴茅台参加由《人民文学》杂志和茅台酒厂联合举办的第二届文化酒论坛。我与同行的郜元宝由上海出发,先乘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到重庆,在江北机场和其他人聚齐后,下午三点,按计划一起乘茅台酒厂派来的一辆中巴驱车前往茅台镇。

    在离沪之前,我曾在地图上看了一下重庆到茅台之间的距离,虽然也感到不算近,但毕竟抽象很多。在地图上,崇山峻岭化作一片绿色的阴影,长长的公路细若游丝,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城镇稀稀落落地点缀其间,几乎让人无所适从。而之前的飞行又让人对距离失去了应有的体验,在空中,除了能偶尔透过云雾依稀看到山川的皱褶外,同样不会让人对机翼下的大地有什么具体的感受。所以,当汽车离开重庆这座迷人的山城,开始在渝黔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奔驰时,我才觉得此行刚刚开始。

    实际上,这段漫长的旅程的确也是刚刚开始。尽管司机一路上驾车飞驰,路途的遥远以及所消耗的时间还是远远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这一行整整花了七个多小时,直到晚上十点,我们才闻到空气中飘着的那一股浓浓的酒香,在深沉的黑暗中抵达面向赤水依山而建的茅台镇。

    可是,在剩下的夜晚,在梦中,我仿佛依然在继续着这段旅行,汽车在快速行驶时所发出的震颤声和呼啸声,连绵不绝的高山和大川,在我的脑海中都统统混杂在一起,犹如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无边无际,还有那像藤蔓一般在山腹中蔓延的一节节隧道里的灿烂的灯火,也像一串珍珠一样在我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犹在途中。

    我生平似乎第一次突然感受到了这个昔日曾为东方巨龙的帝国的国家的浩大,它的壮阔,磅礴,厚重与庄严。而帝国这个词对我来说,好像也头一次变得如此具体,形象而实在。我想,作为一个帝国,不仅仅因为它有奢华的外表,炫目的衣饰,更重要的,也是更为根本的,还在于它有深远的腹地,坚实的肌腱和粗大的血脉。

    其实我并不是头一回闻知有这一片土地存在,我父亲年轻时作为一名铁道兵,曾参与建设过川黔之间的铁路,他过去也曾与我无数次地谈论绵延其间的这一片壮丽而森严的国土,但遗憾的是,以前我只把它当成是一个老人可有可无的回忆中的小小的摆设,而从未像今天一样深深地体味到它的那种存在的分量以及它的意义。

    黑格尔曾言,事物在空间形式上的量的叠加和无限,如体积的巨大,面积的广博,常让人产生崇高之感。我猜,当初我父亲在这片山川之间所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就是这种崇高的意识,尽管天长地久之后,这种震撼业已在他心中化为温馨的记忆。但是今天,这相同的感觉却把对我来说模糊的记忆还原为那种崇高的意识。

    而又有谁能想象,酿造了如此醇厚的美酒的茅台小镇,竟会潜隐在这万千深山和川谷之中。这或许正是帝国之所以为帝国的一个原因,因为,在我看来,作为帝国的一眼甘泉,茅台就应该深藏于这群峰与丘壑之间。

    如果茅台酒产于上海或者江浙,我们从中能感觉到,最多不过是上海的现代、俊俏,或者是江南的明媚、婉约,但我们却感觉不到中国曾作为帝国的那种厚重和博大,而厚重和博大,这当然和酒的品质有关,但却又不完全相关。我相信,即使这产于江南的茅台让它拥有和茅台本地的产品一样的口感和实质,它也无法让我们领会到我们这样一个国家的厚重与博大。因为那通往帝国腹地的漫长的旅程,所经过的博大的原野,厚重的山脉,同样必不可少。

    这或许就是无论哪个国家,都把酿酒和饮酒当成一种文化,而反过来,又把自己的文化浓缩为酒的原因。

    而茅台的醇厚、温润又绵长的风格,无疑让人时时想起我们中国,或者中国文化的特点。

    实际上,文化从来就是具体的东西,它是有形的,可感的,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只是因为是日用,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

    这就像我们通过豪饮伏特加来认识俄罗斯,轻嗅葡萄酒来揣摩法兰西一样,我觉得,要真正了解中国,也一样要从品味茅台开始。

    茅台归来

    郜元宝

    跟着一群文坛先生、同年以及后生去茅台跑了一圈,回到上海,转瞬二十多天了。印象如新,但拿来作文,材料仍嫌不足。毕竟只是跑了一圈而已,所以尽管玉成好事的《人民文学》再三催逼,仍旧白卷一张。

    中间上了趟北京,本拟一晤在茅台结识的二三酒友,彼此交流“酒后感”,抛砖引玉,或能醉中偷得佳句。不料碰到教育部大肆进行“教学评估”,只好赶紧回来。这次东西南北教书匠们皆栗栗自危,生怕被“抽查”,仿佛真有什么过错,又仿佛教了十几年书,一旦“评估”起来,就都不会教了。这种心态,用“杯弓蛇影”、“瓜田李下”之类的成语恐怕尚不足以解释其中奥妙。

    这才后悔在贵州时,拿腔作调,没大灌特灌。否则,纵无李后主“酒恶时拈花蕊嗅”的风雅,俪生所谓“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的豪壮总能沾点边,区区“评估”,其奈我何?

    其实不然。尽管拿腔作调,还是喝了不少。若单论茅台,有生以来加起来也没那几天喝得多。何况绝对正宗,又何况在茅台而饮茅台?但不济就是不济。

    使阿Q饮酒,无论绍兴花雕还是贵州茅台,见了赵太爷,也都白搭。“酒能壮胆”?一句需要大打折扣的中国式的“豪语”罢了。

    据说复旦某狂生有次喝酒,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接二连三摸出人民币,叫大家听那撕锦裂帛的好音。及至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却突然缩手,改打醉拳了。酒后丑态多多,这一例可进《无双谱》了。至于刚在茅台潇洒,很快就遇“评估”而狼狈,还不够格罢。

    到茅台的第一次晚宴,董事长、自称喝了两吨半茅台而身强体壮、鹤发童颜的季克良先生正欲致辞,刚从上海交大转会到同济大学的小说家张生就冲上去向他敬酒,激动地说:“季总,我来茅台,最大的收获就是见了您。您是我的崇拜者!”

    这种颠倒主语宾语的“酒话”,其实大家并不在意,但被遵义作协赵主席及时纠正后,还是让张生大感受挫,为之不欢者累日。隔天,季总又出现了,大家一致建议再给张生一次拨乱反正的机会,上去敬酒,把颠倒的再颠倒过来。张生也很珍惜这机会,但显然太珍惜了,又紧张起来:“季总,我前天激动过度,本来想说‘您是我的崇拜者’,结果说成‘我是您的崇拜者’了”。

    张生是我既爱又厌的朋友兼邻居。爱他滑稽多智,言辞便给,往往能口吐狂言,打破平庸时代的寂寞;厌他老是自以为滑稽多智,言辞便给,所以并非经常能够口吐狂言。而且因为他在口才上确有异禀,一旦唠叨起废话来,就尤其令人不堪忍受,愈感平庸的寂寞的可怕。从重庆到茅台,一路上我们照例没少打口水战。不料到了茅台,我们这一行还是以他为代表,接连两次在言语上闹了笑话。

    茅台的神奇,首先竟然是因为张生的舌头所犯的美丽的错误而领教到,也算是一段佳话。其实那时候他还只是端着酒杯,没开始正式喝呢。

    众所周知,茅台之所以成为国酒,与中央红军有关。对当年的红军来说,茅台确实具有一种伟大而庄严的神效——“四渡赤水”用兵如神,据说就与茅台有关。这也是茅台人特别引以为骄傲的事。

    茅台的另一大德,是“养肝”。这是以其个人魅力直接导致张生言语障碍的季总亲自撰文,大力宣传的。果如此,“国酒”可真要改写传统的酒文化了。古往今来,酒之为恶者多矣,而伤害肝脏,最是令人遗憾的美中不足。饮酒(茅台)而能养肝,岂非鱼与熊掌兼得?

    实际上,如何饮酒而不失态,而能养身,而能提升精神境界,也是我们一行在茅台最后一天的上午与酒厂领导畅谈“酒文化”和“文化酒”时的重要主题之一。

    起初,酒是为了敬天礼地、献祭神祗而设。人民取而自享,无可厚非。但楚国的穆生,因为“醴酒不设”,就猜想“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说明至少到了那个险恶的时代,祭神之物已被偷换成人人互敬之物。或者正因为这种对于酒的用途的偷换,才造成险恶历史的开始?不管怎么样,反正以后所谓“酒文化”,就总是双重的了,即既能娱乐神人,也能败德乱性,得罪神人。

    刘伶荷锸载酒,“死便埋我”,多少无奈与愤懑,而后人却单以豪壮视之,真不知道心肝何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固是曹孟德的好诗,但杜康真能解忧否?他可并无确然的答案。倒是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还有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的“举杯消愁愁更愁”,更能道出其中三昧。“人生七十古来稀,酒债寻常行处有”,杜甫说这话,好像是夸耀自己无钱而尚能饮酒的“通透”,其实照我看来,是已经到了快要和酒说拜拜的地步了。他年轻时就曾劝过李白不要耍酒疯,“纵酒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自己怎么会借酒佯狂呢?所以,我总疑心那些相信老杜死于“牛酒”的论者有些不通人情。

    “绍兴会馆”中“往往取酒还独倾”的鲁迅,在纪念溺水而亡的故友范爱农的诗中,也说过这样的话:“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天下以酒闻名的君子真的愿意整天醉酒吗?我看未必。

    “古来圣贤皆寂寞”是真,“唯有饮者留其名”,却是酒后伤心之论。正面理解太白这句诗,还要在酒旗上大书“太白遗风”,恐怕就有点接近贾天祥正照风月宝鉴的智商了。

    幸亏无量数的“饮者”,也就是“酒囊饭袋”,都没有“留其名”,历史这才稍微干净点。倘若有人不满于史家的埋没“饮者”,硬要打捞那些酒中圣贤,《抱朴子》外篇的《酒戒》,或许可以代劳,那实在算是对自以为是的“饮者”的一幅全景扫描:

    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筹之觞,诵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于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载号载奴,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蹶良倡,或冠脱带解。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盼,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口呐于寒署者皆垂掌而谐声,谦卑而不竞者悉裨瞻而高交,廉耻之仪毁而荒错之疾发,遢茸之性露而傲狠之态出。精浊神乱,臧否颠倒,或奔车走马,赴坑谷而不惮,以九折之坂为蚁封;或登危踏颓,虽堕坠而不觉,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

    一般做酒广告,总喜欢用道家哲学来说明某种酒的特质,但遇到《抱朴子》这部极写饮酒失德的货真价实的道家著作,该如何对付呢?

    佛法戒酒,毫无宽假。《大智度论》说“酒有三十五失”,细列出来,怕要令人头晕。《梵网经·饮酒戒第二》甚至说“若自身手过酒器与饮酒者,五百世无手,何况自饮”。“无手”者,皆脚也,即落入畜生道,还绵延“五百世”,这在凡人看来未免过于严苛,激而生变,造成“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来,也是有的。但菩萨慈悲,岂容质疑。

    以上《抱朴子》和佛典戒酒的话,我都是从周作人一九四四年出版的《秉烛后谈》抄来。这书很薄,便于携带,在茅台的几天,无事随手翻看,正好见到这几段。

    “知堂老人”自称儒家正宗,喜欢中庸之道,对于饮酒,他主张“我们凡人不能‘全或无’,还只好自认不中用,觉得酒也应戒,却也可以喝,反正不要烂醉如泥就是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说到做到,但如果真是“凡人”,孔子的饮酒有度不及于乱的理想,还是很难实现的,因为“圣人中庸而小人反中庸”,不也正是圣人自己的一声叹息吗?

    反中庸即走极端,这确实是“小人”、“凡人”的专利。希腊神话中的狄奥尼索斯(Dionysus),或罗马神话中的巴克库斯(Bacchus),即便实有其人,充其量也就是酿酒师。但希腊的“小人”们要替自己酗酒狂欢寻找合法性,一厢情愿把他推为“酒神”,再经十九世纪末不饮自疯的德国人尼采竭力颂扬,抬到希腊精神的巅峰,惹得中土尼采们羡慕不已,纷纷考据作文,将“吾家杜康”升格,封圣。究竟能否成功,还要看我们这里有没有从“杜康精神”产生的希腊式悲剧——或许很渺茫吧。

    《圣经》涉及酒的地方不少,其中《提摩太前书》五章二十三节,保罗吩咐提摩太,“因你胃口不清,屡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点酒”,我每次读到,未尝不深思而戒惧。若说耶稣第一次显神迹,在婚宴上变水为酒,预示他将赋予罪人生活以新意,若说在最后的晚餐,他吩咐门徒以后每逢喝这杯,就是纪念他的死,这些都是寓言和教训的话,那么保罗为爱徒提摩太着想的具体指导,是否就是他所规定的饮酒之“度”呢?

    据说佛典中也有额外开恩,准许病人稍微进酒的话,具体在哪一卷经上,我还没有查过。

    在专供参观的老茅台酒车间,见女工们往瓶颈上拴红绸带,完成国酒出厂的最后一道工序,觉得有趣,就用刚买的相机拍了几张。可惜技术太差,又隔一层玻璃,而且离得不近,只拍到模糊一片,所以虽有“归去凤城夸”的热心,到底拿不出手。就是这篇文章,也是生凑的。茅台归来,应该写一些和茅台关系更紧密的话,但我对茅台所知太少,只好作一篇严重不切题的文章了,真是抱歉。

    然而毕竟去那里走了一遭,了却一桩心事。就是现在看“新闻联播”,一见“国酒茅台”的广告,或路上同样的广告撞入眼中,或看见拴着红绸带的白地红框的瓷瓶,不知怎么,就很自然地想起远在贵州千山万壑间的小小茅台镇,仿佛它的存在,也跟自己有关似的。

    遭遇茅台

    梁晓明

    对于酒,我以前从来都是作陪时才喝,无特别恶感但也无特别的好感,但是“茅台”这个词还是一下子打动了我。茅台,这可是传说中的好酒啊。

    我踏上了去茅台的道路,先飞重庆,再上茅台酒厂派来的车子,一路颠簸七个小时,坐汽车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久没有了,但是一路的崇山峻岭,飞云散雾,悠然的瀑布,雄伟的娄山关,以及像列队出发似的一条紧跟着一条的公路隧道把所有的疲劳都化作了惊奇和感慨,想象着世界闻名的红军当年正是在这里穿山越岭,饥寒交迫,最后终于踏出了长征之路,要是那时就有这些高速公路,那中国的现在又会如何?就这样一路胡乱想着,窗外望去,眼神不免就有些痴呆。

    晚上十点终于到达,这以后的几天,几乎天天泡在茅台酒里,三十年、五十年的茅台,哪怕抿上一口也足够陶醉了。而就是这小小的一酒盅,据说就要上百元钱,五十年的茅台如果上市,一瓶要上万元,问题是还买不到,就算买到你还要担心它到底是否被人掉包。

    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情,我老岳父久在新疆,好酒,每餐必喝上那么两小盅。不知何时也忘了因果,总之我忽然就有了一瓶茅台,于是就藏着,等着孝敬和想象着老人喝酒时高兴的神情。小儿出生,老人来了,终于有机会展示,我拿出茅台以及精美的小杯,倒酒后坐在桌边,暗暗观察老人的表情,只见他一杯过后,就几乎不动了。忍耐许久我终于忍不住问:怎样?口味不合?他点点头。我抿上一口,果然滋味奇怪,那是第一次接触茅台,落下很多遗憾。现在想来这酒原来并非茅台。

    又有一事,我有一友,弄散文杂文,性烈,却偏偏又是某党校校长,其专好茅台,爱好深了便干脆取名为:酱香老范。某次酒桌上谈起酱香的好处,言“酱”香形成必要一年,必纳四季气脉,不仅深含自然奥妙,其意味还直达终极的圆满。谈着谈着境界就越来越高,满桌听了皆欣欣然,唯我心中冷然,语言便极为寡淡,结果弄得欢乐不够圆满,实在也是第一次接触时留下的印记所致,此刻想起,不由满怀歉然。

    好山乃有好水,好水乃有好酒。生产好酒的赤水河实在是一条天赐的酒河,它穿越云南、贵州、四川数省,全程四百多千米,一路海拔都在一千米以上,奇怪的是,到了茅台镇一带,大河谷却陡然陷落,海拔落到了四百米左右,四面环山的低凹地势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就是这个独特的小环境孕育了高低不同的温差、湿差和风力,并为上空不同的微生物群提供了生存和繁衍的空间。据一直陪同的诗人,也是茅台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姚辉兄介绍,赤水河由于雨季中两岸的红色土壤,使得它在一年中的半数时间里,水色呈红,这也是赤水河名称的由来。但神奇的是,每过重阳,河水便立马清晰,而这时也就是茅台酒取水的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政府也曾决定将这种美酒进行大规模生产。相同的技术、设备、工艺,甚至茅台镇的土壤,也都被迁到异地,十年下来,终于也还是未能生产出相同品质的茅台。

    云南有好烟,四川有好酒,而贵州是既有好烟又有好酒。神奇的是所有的好酒都一概酝酿诞生在赤水河边。因为这种神奇,赤水河又被人们誉为“美酒河”。说起这美酒河,又不能不说起周恩来,作为热爱茅台酒的总理,他不仅亲自下令在赤水河两边不能建造工厂,以保证赤水河的纯洁纯正,同时还在各种场合,不论是家里还是国宴,他都极力提倡喝茅台酒,茅台成为中国国酒的称号,与周总理有着极大的关系。所以,茅台人最为尊敬的就是周恩来。在国酒茅台博物馆里,我看见周总理的夫人邓颖超给总理秘书的一张小条,条子说:总理开会回来要是还不晚,就叫他先喝上一两小杯茅台。

    就这样,几天下来,我已彻底完蛋,完全成了茅台酒迷,而且终于明白,原来我以前喝的都不能算酒!这样一来,我甚至担心以后的日子,一是生活指数可能会直线上升。二是担心就算上升了,还是喝不到真正的茅台。三是,如果不喝,坚持着,忍耐着,又到底能忍耐到几时呢?

    真正是一筹莫展。离开茅台时,我看着邀我来茅台酒厂的朱零兄,我说,完了,你把我的下半生彻底毁了。

    往事一瞥(节选)——偶访赤水、茅台

    邓友梅

    赤水河离遵义不算很远,相当于北京市到怀柔。但不通汽车,要步行和骑马。贵州吃的盐巴是由四川顺赤水河运进来,在中枢一带卸上岸由马帮驮运到遵义、贵阳,再分运本省各地。马帮卸下盐还要再转回河岸去。趁着汽车检修,我们几个年轻人就抓机会去看了一下赤水河。来去匆匆,疲劳往返,既无向导,又不大听懂当地方言,无法问路,只跟着驮盐马帮走,印象远没有娄山关清晰。只记得深山谷底的赤水河,看起来并不太宽,水流虽湍急,但不像有些山涧那样清澈,有些赭红色。河对面是一溜荒山,这边沿着山坡有些梯形的小村小镇,街道房窄屋旧。镇上店铺不多,摆着些火柴、蜡烛、盐巴。小酒作坊却不少,空气中飘浮着一缕缕酒香。小巷中少见人影,有的家门口石头上,坐着个老人吸烟杆,穿着很破烂。这才感受点“人无三分银”实况。

    刘格平团长等比我们晚了一星期到贵阳,当地政府领导请访问团吃饭,桌上摆了几瓶陶罐装的白酒。在敬酒时主人端起酒瓶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本省出名的茅台,是酒厂经理专程送来为大家接风的。当年红军长征时曾在茅台住过,这是毛主席当年喝过的酒。今天请大家也喝一杯。”

    我们没喝过这酒,但这酒味似乎闻到过。问了一下茅台在什么地方,在座的当地干部笑着说:“你们不是看过赤水河吗?那不就是茅台?”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去过的那个小镇就是茅台,怪不得在这么穷的地方却到处闻到酒香。于是认真地喝了几杯,一边喝一边打听有关于茅台酒的情况。当地同志介绍说,产这酒烧房有好多家,较大的有王茅华茅和赖茅三家。请我们喝的是其中一家,这家厂主是位开明的爱国民族资本家。果然,不久就感受到了他爱国爱党的诚意。

    当时从贵阳回北京,要坐车穿过黔湘公路到达长沙才能换上火车。正在我们整理行李装车时,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茅台酒东家请求我们带几箱茅台酒到北京送给毛主席,以表他对毛主席党中央的敬爱。这样的光荣任务哪能推托,于是又把装好的行李重新调整。把几箱茅台一路搬上搬下,从贵州搬到湖南,从汽车转上火车,一直带到北京由刘格平团长转呈给了毛主席。

    访问团作完总结汇报之后,李维汉等领导在北京饭店为访问团举行慰问宴会,桌上摆的就是我们带来的茅台。在宴会上刘格子团长向大家敬酒时宣布说,毛主席感谢我们从千里之外带来茅台酒,决定分给每人一瓶,表示慰劳。大家听后振臂欢呼,感谢毛主席关心,觉得这一路辛苦很值得。

    访问团解散前夕,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天茅台,据有品酒功夫的同志议论,虽然都是茅台,可毛主席送给我们的这瓶好像比我们在贵阳喝到的好,窖藏的年头可能比那种长。当时我还不会喝酒,不知此话是真是假。但建国后毛主席最早喝到的茅台酒是中央西南民族访问团带回的这件事确实无误。

    大概又过了两三年,茅台酒在北京商店里出现了,三万块旧币一瓶,那时的北京人还不认茅台,卖得不算红火。有天汪曾棋弄来一瓶,把我和林斤澜叫去共饮。我问茅台比二锅头贵许多倍,它好在哪里?汪曾棋讲解白酒有酱香、麴香、浓香的区别。酱香的代表就是茅台,是别处仿也仿不出来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我细品一下,果然有酱的香味。我说:“香味我品出来了。可你说只此一家我有所怀疑。我到过那地方,一路走去看见的酒作坊就不只一家两家。”汪说:“只此一家指的是茅台这地方,只有这地方的水、土和气温才能酿出这味道的酒,换个地方就做不出来了。”

    在汪、林二位精心培养下我渐渐养成饮酒习惯,不久却失去了饮酒的条件。别说茅台,连二锅头也喝不起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翻在地踏上许多只脚后,发往东北一地方劳动改造。数年改造中。监督我的工人同志没有发现有新的罪行,由于对我同情,跟领导建议,允许我春节回北京探亲。这时我已有几年没回过家了,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回来后除了和家人团聚,别人不敢联系,惟有汪曾棋和林斤澜两位老友处总要报个信。斤澜当时被分配到电影院给人领座,因心脏病发作在家休息,处境比我好点有限,境况较好的是汪曾祺。曾祺听说我回到北京,马上和斤澜联系,约我俩在一个晚上到他家聚会。他说:“咱们别的不讲,久别重逢,饮酒祝贺!”

    那晚上曾棋郑重其事做了几个菜,有鸭子,有鱼,有扒肘子,都是我几年没吃过的东西。可他最得意的是一盘炒鸡蛋。他说:“这里边最显手艺的是炒鸡蛋。你们知道吗,考厨师技术水平,就是要他炒鸡蛋。这玩艺火大了不行,火小了也不行,老了嫩了都不及格。”可那时我别的都吃不起,偶尔吃个鸡蛋还买得起,所以我仍埋头吃扒肘子。就在那天,我又喝到了多年没喝过的茅台,第一次感到茅台的酱香如此沁人肺腑,从此留下深刻印象。

    因此,二十多年后,正当我又一次要去香港与家人团聚时。有朋友约我到茅台参加茅台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时,我没太犹豫就跟着上路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托我们给毛主席带酒的那个华茅或王茅,在我们离开不久后就经过各种方式合并改组成了国营茅台酒厂。如今已是获得过金马奖的特大企业,并已成了上市公司。甚至是世界知名的名牌企业了。而这次看到的红军强渡赤水的渡口,也不是当年那个荒芜的河谷,而是建立起纪念碑,庄严雄伟、整洁肃穆的革命历史教育基地了。公路四通八达,我们顺着赤水河峡谷一直进到了与四川交界的赤水镇,并深入山区参观了几十处形态各异的瀑布。当年小小茅台镇,尽管还是像挂在山坡的建筑群,但已变为热闹繁华的现代市镇了。说不清到底是镇以酒名还是酒以镇名,反正茅台这个“品牌”已经闻名世界,发生了根本变化。惟一保持不变的,就是茅台酒的滋味。

    在茅台喝酒之后,曾有朋友要我谈谈“饮后感”,其实这感觉是谈不清楚的,何况我饮酒还没达到段位。我只能说茅台酒的天然资源和制造绝技,品质声望,是大自然和我们祖宗留下来的珍贵遗产。后辈人能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同时使其与时俱进发扬光大,是做了上不辜负前辈,下对得起子孙的大好事,这远非全国各地,各行各业都能做到的。茅台人敬业自重,爱国爱乡精神,值得珍视。

    茅酒之魂

    韩作荣

    汉代曾称茅台的先祖枸酱酒为神水,并深得汉武帝青睐。看来,茅酒味重的酱香型在汉时就以“枸酱”命名了,可见其历史之悠久。而神水之说,让我相信这酒是有灵魂的,是凝聚了无数生物的精华而再造的生命,活的生命,正如艾青的吟酒诗所言,它有水的外形,却有火的性格。称茅香为酱香,可见其香味之稠、之重。据称,茅台被命名为酱香型酒,是因其香气以酱香为主体,同时又熔酱香、窑底香、醇甜香等多种香味于一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有主体滋味的浓重,又兼有繁复、微妙的味中之味,沁人心脾,令人荡气回肠,不愧为酒中极品。如果说,那清冽的浆汁是茅酒主体,其浓烈的酱香则是茅酒之魂。那是何等浓郁、浓得化不开、具有黏附力的茅香啊。如果说,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破瓶的酒香,那也是茅酒之魂摄取了人的魂魄,使其赢得一九一五年的金奖。而远古的黔人祭祀神灵与先祖,将酒洒成三点一个半圆形的弧线,用酒浆书写一个“心”字,那也是借酒之魂与神灵及先祖的灵魂沟通。我甚至想,人之醉酒,摇摆如风中的高梁,那也该是酒中的植物之魂附着人体,使其木然的吧。

    或许,是酒使得人与自然深度相融,自然之物已渗入人的血液,那是名副其实的“天人合一”。可茅台何以能以其高绝的品质与独特的酱香独占蒸馏酒的鳌头?这似乎是个谜。到了茅台镇我才知道,那是无与伦比的自然条件及精良的酿酒工艺所致。茅台的奇香多赖小麦的功力。用小麦做大曲不加任何药物和香料,俗称“白水曲”。一切均来自天然,没有任何异质的介入、浸染和装饰,自然的糖化、发酵,自然的多种微生物混合酶的生成,内在、素朴、真纯,有如美学中“白贲”的境界,所谓“得自然之曲者乃称第一品”。仁怀的小麦腹沟深而多粉,当新麦粉碎被制成砖形,继而堆积、封盖,在六十二度的高温中发酵,那些只有茅台小镇得天独厚而衍存的诸多微生物,在麦砖中繁殖,并由此生成了大量的香气物质和香气前驱物质。据验证,其香气化学成分达一百一十多种以上,其中大多数还是不易挥发的高沸点物质,所以茅台酒方、能芳香馥郁又持久不散,饮之不上头,暖胃御寒,活血通络。

    如果说,白酒的生成是一种“细菌战”,茅台镇以世界独有的地理环境所形成的天然温箱,聚集着大量有利于茅台酒生产的微生物种群,加之赤水河水清甜爽口,水的硬度适宜酿造,其酸碱度亦适合微生物生长。再则茅台镇的海拔高度、气压、风速、日照、温度都适合茅台酒酿造中所需的众多微生物的繁殖,致使这些我们看不见的无数小的精灵,异常活跃,游移于两山夹一河的空间,由于地域的狭小和郁闭所形成的特殊的温室效应而不易消散、死亡和变异。于是在新麦成曲的过程中,各种真菌的代谢物则决定了茅台酒的特殊香型和风味。茅台酒的独领风骚,还在于其原料是仁怀土生土长的高梁。仁怀高梁粒小、皮厚、扁圆、结实、干燥,据专家鉴定,其有利于酿酒的支链淀粉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其他高梁所无法比拟的,且更适宜酱香型茅台的多次取酒。茅酒的品质精绝、香味悠长,亦取决于其独特的酿造工艺。在茅台厂的酒库,我看到一排排多得无法计数的大陶瓮,每个瓮中藏酒上千斤,一瓮酒即价值人民币二十万元。且此库分八层,仅此一库,资金积压便不知有多少个亿了。

    而这些酒需存放四年以上,加之整个生产周期约需一年,因此,我们所喝到的茅台,都是五年前生产的酒了。如此陈化的酒,其强调的是一个“慢”字。这和现代生活的快节奏、追求瞬间感觉、急功近利是背道而驰的。就食用而言,野味优于家畜,所谓笨鸡、河鱼,要比那些速生喂养的禽鱼好吃得多。茅台酒的生产亦然,其特殊的传统工艺,如高温制曲,高温堆积,高温接酒,两次投料,七次烤酒,八次发酵,九次蒸煮,轻水分入池长期存酿,竟如此繁复。而酿出的酒还需按香型不同分坛密封在大陶瓮内陈化。一切皆顺其自然,酒曲不加母药,采天然之气长期发酵而成。且曲料各半,与那些只放少许曲药生产的普通烧酒可谓有天壤之别。茅台酒酿成,由于地窖、气候、土壤等原因,其香型各自不同,多有变化,而茅香便是由这些不同香型的酒勾兑而成。据说要勾兑出色香味俱佳的茅台酒,至少需用三四十种单型酒调配,多则用七八十种,有的甚至需达两百多种,其中还要兑入更长年限的老酒。由此,茅酒便有了交错繁复、出神入化的天然异香,且长期窖存,越陈越香,那些靠添加香精造出的酒,只有外在、虚浮,容易挥发和消散,经不起时间检验的假香,与茅酒不可同日而语。

    在茅台厂酒库的办公室内,我们一行数人有幸品尝了五十年陈酿茅台酒。面对微微发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酒浆,才知道什么叫酒体丰满醇厚,香而不艳。那是一种透彻的异香,浓重且幽雅,奔放且细腻,持久不衰。在陈酒面前,由于体质原因不便饮酒的我再也禁不住这香气的诱惑,竟一点一点品饮了三杯。

    或许由于吸烟的缘故,味蕾也遭破坏,也许是那感觉过于微妙,语言在奇异的香气面前已无能为力,我只感到自己是个傻傻的酒香痴迷者,想那多年直至五十年前的河水、高梁和小麦,如何竟成为香透肺腑的玉液琼浆?叹自然之造化,慕酿造之精美,竟将自己喝成了躯体留香的酒杯了。作为极品国酒,其品质得以保证,其高粮耗也是必要条件之一,即五公斤高粱和小麦,才能酿出一公斤的酒。另外,贮存酒的陶瓮、瓷瓶,也有醇化茅台酒的作用。还应说些什么呢?在茅台小镇短短的几天,对茅台酒的理解令我茅塞顿开。我感知,酿酒也是艺术,而艺术,贵在微妙处的把握和适度的分寸感,是顺其自然的天成,也需有高超卓绝的手艺,是弃之糟粕而取其精化的过程,也是不同的因素相互渗透的新质的生成;对于创造者而言,茅台酒便是一个象征。那萦绕、弥漫在时间与空间中的久久不散的香气,这茅酒的魂魄,引人沉醉。而沉醉,恰恰是审美的最高境界。

    英雄气·茅台酒

    蒋巍

    飞机猛烈倾斜,呼啸着向云海下方,向巍巍群山中的一道狭窄缝隙冲下去——不过不是栽下去,而是俯冲,向伸展在茫茫群山中的一线狭长跑道俯冲。感觉飞机的两翼是擦着两侧山壁飞下来的。这就是素有“天无天日晴,地无三尺平”之称的贵州给我的第一感。果然,所到之地所望之处,都一样地蛮横着、耸立着、激荡着无数巨浪般的崇山峻岭。徜徉数日,也一直云深如海,雾岚缭绕,不见天日。尽管尚在九月的秋初,尽管这里是大西南,但由于地处云贵高原,又整日整月整年整世纪地云遮雾绕,气温要比时下还热浪逼人的北京凉爽许多。到了贵州我才有点儿读懂了贵州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他们内心是怎样的阳光,面子上一律一脸深沉、一脸镇静、一脸执着、一脸历史、一脸沧桑、一脸成熟、一脸胸有成竹,甚至一脸的锦囊妙计或阴谋诡计。你想,从小到大他们晾在阴影里,躲在阴影里,冷静在阴影里,思考在阴影里,好像一直穿行在历史与时代的风云深处,而且泡得那么久,就像一缸子日久生香的辣泡菜,能不劲道十足、生猛老辣吗?这样的贵州人,谁有闲心整天假装天真烂漫逗你玩,跟你过没心没肺又没出息的“小家家”式的日子。

    因此,相比全国,我以为贵州人早熟,贵州人能咬牙,贵州人有城府,贵州人话语少但能干事肯玩命,贵州人在极困难的处境中也能像凶猛顽强的穿山甲样,生生钻出一条道来。贵州山高林密,峰回路转,因此这地方出历史出人物更出故事。像我等这类俗碌之辈和性情中人,阳光底下热闹惯了,无论怎样的年岁都是一肚子的天真烂漫甚至一肚子花花肠子。隔在云影后面久了,就有些不惯,就有些仰起脸沐浴阳光和亲吻阳光的渴望。离开贵阳的前一天,好圆润好丰美的太阳仿佛“回头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突然从云帘后面很热烈、很妖冶、很光艳地走出来,照得我脸上和心头都分外灵秀灿烂起来,仿佛重回了浪漫的花样年华,举止言谈自然不免又生出些许的稚嫩。此行一伙作家,是受《人民文学》之邀来贵州的,目的极直观极追星极单纯又极火辣,那就是看茅台、品茅台、说茅台。你想想,茅台啊,全国知名全球驰名的中华名酒,国宴上各国元首政要必喝的国酒,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沙场上走过来的大革命家情有独钟的好酒,我等俗众在等闲年月里一直当家底儿珍藏的美酒,挚爱亲朋、狐朋狗党遇有大喜事大好事必上桌的开心酒。

    慕名多年,闻香多年,品味多年,醉倒多年,借古诗一句可谓“问酒何得香如许,为有源头神水来!”既然有此机会,何不来探探茅台的源头和内秀啊。这里好有一比,尚且酝酿在、清亮在、灵秀在、飘香在老家老窖里的茅台,一定犹如“藏在深闺无人识”、“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秀女,远道而来,像西方的追星狗仔队一样,能够偷窥一下她纤尘不染的“天生丽质”、绝色芳容,也会是一种美妙的享受!待到出贵阳、赴遵义、到仁怀、看赤水、见茅台,我才蓦然感到自己上面那些想法不免过于本性和世俗。茅台镇其实是很庄严很历史很壮烈很别有洞天的地方。小小的、醉人的、迷人的、水灵灵的茅台,竟引我步入一个烽烟滚滚、群雄并起、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大时代。红领巾时代就知道遵义。如今第一次看到北倚娄山、南临乌江的遵义,看到遵义会场原貌,看到那些风云人物曾经住过、谈过、叫过、笑过、争论过、吞云吐雾过、现已空空荡荡的房间,还有那些曾经摇摇晃晃、吱嘎作响,现已沉默无言的桌子和椅子。天苍苍野茫茫,云贵高原之上,万千大山之间,秋风秋雨之中,当年这里的僻远,闭塞和穷困是可以想见的。

    但是,中国现代历史的车轮,就在这里突然来了个急转弯,于是出了个惊天动地又改天换地的大奇迹。毛泽东在这里重新崛起,革命在这里发生大转折。红军在这里开始纵横驰骋,玩数十万国军于股掌之间。此后现当代中国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譬如从国共之间的血拼到抗战中的联手,从毛泽东主席登上天安门到蒋介石远避台湾岛,从二十世纪奋发图强的中国到二十一世纪和平崛起的中国……依靠一代接一代革命家和仁人志士雄心勃勃、大智大勇、与时俱进的坚持与奋斗,毛泽东的精神魂魄,毛泽东的思想旗帜,始终在中国大地上熠熠生辉并发挥着深远的影响。这些话不过是我等后来人的点滴心得点滴感受点滴思绪,今天说起来,无论怎样表达我总觉得免不了轻飘。要知道,当时的革命是踏在无数战死红军的尸骨上悲啸猛进的,当时的赤水河是无数红军将士的鲜血染红的。即便如此,那时候局势之危急,事态之严峻,争论之激烈,抉择之艰难,今天想起来依然会让历史胆战心惊!中央红军突围出发时尚有八万六千多人,在李德之流的瞎指挥下,打到贵州已折损大半,只剩下三万多人。

    譬如,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四年整整三年时间,毛泽东受到临时中央主要领导成员博古等人的无情排斥和打击,在中央任何重大决策上都毫无发言权。一九六五年八月五日,毛泽东曾对来访外宾回忆这段历史说:“我们有一些马克思主义,可是我们被孤立。我这个菩萨,过去还灵,后头就不灵了。他们把我这个木菩萨浸到粪坑里,再拿出来,搞得臭得很。那时候,不但一个人也不上门,连一个鬼也不上门。还好,我的脑袋没有被砍掉。”那时候周恩来对李德的瞎指挥已经十分不满,一次大吵起来,两人横眉立目,讲的都是英语,周恩来把桌子拍得山响。警卫员后来回忆说:“搁在桌子上的马灯都跳起来,熄灭了,我们又马上把灯点上。”为争取战友支持,为争夺事关革命前途和命运的军事指挥权,分歧双方都不断找人谈话,大做争取人心的工作。后来革命之命运、红军之命运、中国之命运,就取决于一九三五年一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这三天,取决于遵义会议与会者那么一种简单多数。如果当时毛泽东得不到多数的拥护,如果红军还由那个顽固的自以为是的德国人李德指挥,如果大家选了另外什么人来当军事首脑,二十世纪以及今天的中国历史就可能完全改写了。

    历史让人走错房间是常有的事情。毛泽东在经历了长时间被孤立的痛苦之后,深切领悟了民主、团结以及争取多数的极端重要性。会后,他对贺子珍感慨万千地说:“办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大多数啊!”从展馆的照片上可以看出,时年四十二岁的毛泽东重新出山之后,依然是清癯的面容,长长的黑发,一身单薄而破旧的军衣,手指间夹着的纸烟有轻烟袅袅升起。那时候没有电,他看地图时,一定是一手提了马灯,一手拿了笔,默默俯身去研究敌我双方的态势和可能的变阵。他吸烟思考的时候,则一定是由警卫员提了马灯在一旁照耀他和他的地图。那高高的黝黑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一定很高大,遮蔽了半间屋子。就是这个瘦瘦的吸烟很猛的毛泽东,一出手便导演了他一生中军事指挥的“得意之笔”——“四渡赤水”。随着毛泽东在地图上画出的红色箭头,数万红军在贵州大山里时而突进,时而迂回,纵横出没,声东击西,把蒋介石数路围剿大军玩得晕头转向,等到得报红军已经挥师南下,横渡乌江,跳出国军的合围圈时,国民党众多高级将领只能面面相觑、一脸苦笑、望洋兴叹了。苏东坡有词唱“赤壁之战”,遥想当年周公瑾“英姿勃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那么我们再想想中国现代革命史上的“赤水之战”,这几句词用在当年毛泽东的身上,不是同样的精彩么!朝阳之初,夕阳之下,漫步在遵义城那些苍凉的回廊和回忆之间,我蓦地意识到,我是来朝圣的,我是来向埋葬着无数红军尸骨的贵州大地敬礼的,我是来向历史问我们民族的来路和去路的,我是来向哲学探寻本质、本色和规律的。我蓦地从心底生发出一种崇高感。当我的心魂与身影和苍茫深厚的贵州山水、遵义大地凝为一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生命迸发出崇高的光辉。不过,说了当年杀出一条血路的毛泽东和红军,说了许多沉重而悲壮的历史,这难道和茅台酒有什么关系吗?是的。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自古以来人们都说天养地、地养人,但我以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也养天养地。遵义这地方历史悠久,天高地厚,群山巍峨,天然有一种顶天立地、怀珠抱玉的伟岸气度,二十世纪众多的中国大英雄都曾在这里纵横捭阖,吒咤风云,令日月生辉,令山河增色。我想,他们的大智大勇、浩荡魂魄和精彩人生,能不给这里的山山水水贯注一种深厚的神韵、非凡的魅惑和绵长的回味吗?是了,这就是茅台的气质,茅台的本色。不信你仔细品品,只有喝出了这气质这本色,才算喝懂了茅台。

    当然,自汉唐时候,茅台这地方就出酒了。历史之母怀抱着茅台这壶酒,温温润润地酝酿了两千多年,所以茅台酒远赴巴黎国际展会时,出展人聪明地假装不小心,就地摔碎了一瓶,从此茅台酒驰名中外,香飘万里。迄今,茅台依然坚持着它的古老传统,每瓶酒都在“深闺”中经历过起码五年以上的净化和修炼。不过,茅台酒真正地有了神韵,我以为还是在风云际会、群雄并起的革命时代。慰问红军的时候,酒坊里的人送的肯定是茅台。红军疗伤的时候,没有酒精,只能用茅台。祭奠牺牲战友的时候,将士们洒在坟前的当然是茅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和时任中央秘书长的邓小平等等这些伟人、巨人,同时也是英气逼人的男人,在彻夜开会之后,在取得多数之后,在打了胜仗之后,总是要举起缺了口的黑陶碗或粗瓷碗,豪迈地喝几口烈酒的,那自然是茅台。君不见,在中国革命最艰难的岁月,茅台就这样亲近了革命,温暖了革命,支持了革命,加入了革命。于是,自诞生之日就内存了日精月华的茅台酒,从此又灌满了英雄气。因为茅台穿越千载的悠久历史,也因为茅台荡气回肠的英雄本色,共和国之初,周恩来那浓浓的两道剑眉巍然一耸,拍板定案,茅台就是国酒了!他的这份珍爱,就是对历史的珍爱啊。

    赤水河畔塔巍巍

    蒋元明

    第一次到贵州,第一次到遵义,也是第一次见到赤水河。赤水河流经茅台镇,河西岸的朱砂堡山上,矗立着一座高二十五米的塔,通体褚红,底座像木船,塔身是四根巨大的浪形柱依次错位重叠构成,上书“红军四渡赤水纪念塔”九个大字,熠熠生辉。站在山顶,遥望对岸,是依山而建的茅台镇。一条河水在山谷里奔流,蜿蜓向北,这就是那条不同凡响的赤水河了!红军第三次渡赤水就在这里,河东渡口漂着一条小木船。当地人介绍,毛主席就是从这儿过河的。赤水,全长不到一千里,凭实力在中国的江河中排不上名次,但它的名气却很响亮。“四渡赤水”,是毛泽东的大手笔,是中国革命最精彩的篇章!七十年前,由于排斥毛泽东的指挥,中央红军未能打破敌人的第五次围剿,被迫战略大转移,但转到哪儿不知道,转到湘江,三四万红军将士的血染红了一江寒流。红军损失过半的惨重教训换来了毛泽东的发言权,他躺在担架上指出一条路:奇兵入贵州。

    打下遵义,在国民党二十五军第二师师长柏辉章的小洋楼里举行的会议改变了航向。当我站在小楼二层的过道上,目睹那个只有二三十平米、一圈椅子围着一张长方桌的小客厅时,第一感觉是:历史在这里转弯!在这个小小客厅里曾进行过激烈的争论,最后作出的决定,其最核心内容就是把红军重新交给毛泽东指挥。从此,毛泽东走下担架,开始导演“四渡赤水”……红军二渡赤水,杀了一个回马枪,攻克娄山关、重占遵义,消灭敌人两个师又八个团,一扫晦气,大长雄风。红军来不及庆祝,就兵分三路进入仁怀,在茅台三渡赤水。当时红军为什么要奔茅台而来,我们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最高统帅部成员、毛泽东的搭挡周恩来,留过洋,博学多才,又有海量,他知道中国茅台酒曾获过一九一五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所以当他听说有战士用茅台酒擦伤泡脚时不禁失声叫起来:糟蹋“圣人”啦!把酒喻为“圣人”,是东汉尚书侍郎徐邈的发明。

    据说曹操派人请他朝中议事,哪知他正喝得酩酊大醉,就对来人说,请回曹丞相,我正和圣人议事。一到茅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各派警卫员共花四块银元向酒厂老板买来两竹筒散装茅台酒,与红军将领开怀畅饮,也算是补了庆功酒吧,然后甩开大步,牵着敌人又转了两圈,最后跳出几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扬长而去。也许是在茅台喝了庆功酒,加深了周恩来的印象,当要隆重庆祝共和国成立第一周年,身为总理的周恩来要举行国庆招待会时,他想到了茅台,确定作为宴会酒。从此“国酒”就非茅台莫属。毛泽东更是酒后别有一番滋味,过了二十二年他还想探个究竟。一次政治局会议休息时,他问两位仁怀籍的省部级领导,说你们都是共产党的大官,茅台酒就出产在你们仁怀茅台。是不是喝了茅台才能做大官啊?逗得二位和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毛主席接着又问,茅台酒究竟是用什么神水做的呀?那么美,那么香!回答出乎领袖的意外:主席,哪是什么神水,就是长征四渡赤水你走过的那条赤水河的水酿的。毛泽东哪能不记得那条改变他和红军命运的赤水河啊!他突然涌起诗人的浪漫情怀,说赤水河有那么多水,茅台酒何不搞它个一万吨?可以想象,当毛泽东再度端起茅台酒的时候,品出的滋味又当别样了。赤水,就这么一条不起眼的河,它从云南的高山而来,经贵州、四川,汇入长江。然而,它特殊的红色印记和特别的神功,使其独立于群江众河。见到赤水河,我有一种满足感。当围着纪念塔走一圈,最后要告别的时候,我们得知,毛主席当年一句类似“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样浪漫的“搞它一万吨”的戏言,竟然被茅台人经过四十多年的努力实现了。毛主席说这话时,茅台酒年产只有几百吨,年产一万吨,那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可今天却变成了现实。美酒多了,人民小康了,共和国五十五年了,可我们还记得当年的“四渡赤水”吗?当国庆;中秋、春节的时候,拜托茅台人,别忘了来这里祭奠红军英烈,而且一定要用最好的酒,五十年的,八十年的……

    品酒茅台镇

    陈先义

    出了遵义城,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西行,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过了一段险路之后,忽闻一股酒香飘进车,我们从北京来的一行人顿时雀跃起来——茅台镇到了。其实,当这第一缕酒香飘进车窗的时候,我们只不过到了茅台镇所在的仁怀县,要到茅台镇,大约还有十数公里的路呢。不过,从这醇香的空气里,我们已经感受到了“酒乡”两个字的内涵。到茅台镇,已是华灯初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悬半空的“中国贵州茅台酒厂有限责任公司”的霓虹灯厂标。茅台镇所在的马鞍山并不太高,最多不过二百多米。山脚下,是浪花翻涌的赤水河滚滚北流。小镇依山而建,街道盘旋而上直到山顶。因山不大,且相对独立,小镇鳞次栉比的建筑几乎覆盖了整座小山。小镇上既有典雅美观的欧式建筑,又有黔北风格的传统民居,从对岸的红军四渡赤水纪念塔前眺望,白墙红瓦,绿树蓝天,颇为壮观。当小镇人家灯火点亮时,整个镇子像镶嵌在夜幕中一颗五彩缤纷的巨大彩球,把这片黔北高原的夜景点缀得煞是好看。如此美景,此前我们不过是在遵义城的图片展览中欣赏过,如今身临其境品味这灿烂的夜色,觉得真情实景比那尺幅图片要绚丽壮观得多。

    当然,茅台酒名扬天下,决不是因为这黔北小镇的山色景观有什么独到之处,它的名气之大,概源于茅台酒。名酒为镇播名,名镇以酒为荣。关于茅台酒的诸多知识,此前我从书本上、从街谈巷议中,已知道不少。比如,茅台酒与英国的威士忌、法国的白兰地并称世界三大名酒。八十年前曾在美国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一举摘冠,比如建国以来到中国访问的外国元首无不饮这茅台酒,如此等等。这些故事,在赞颂茅台酒历史文化的同时,也激起人们更多的向往。贵州人把茅台酒称作是贵州的名片,其实,在十数亿国人的心目中,茅台酒又何尝不是“中国名片”呢?茅台为中国酒业扬名,中国人以茅台引为自豪。宾客盛宴必以饮茅台为最高规格,国内诸多酒厂皆以能与茅台沾边为荣。比如,我们河南濮阳出一种名为“九鼎酒”的白酒,名气甚大,品质上佳,于是中原人便誉之为“中州茅台”。内蒙古宁城也出一种白酒叫“宁城老窖”,本来名副其实,品位也属上乘,且已叫响四方,但内蒙人却习惯把它叫做“塞外茅台”。

    辽宁锦州的凌川酒本来也是誉满东北的上好白酒,特别是在北方寒区倍受宠爱,但辽宁人却习惯称“凌川酒”为“北国茅台”……各地人以茅台评价自己家乡的佳酿,足见茅台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之高。这很有点像西方人把上海称作“东方巴黎”,把苏州称作“东方威尼斯”,多半是缘于“乡土情结”。人们赞颂茅台酒,因为它已是一种标杆,已是一种文化,已是一种光荣和品位的象征。当我走近茅台之后,特别是当了解了它的革命历史时,有种更深刻的感受,那就是茅台更是一种精神。一种酒,与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支军队的历史相融合,且有许多美妙的故事为史书记载,在民间流传,恐怕世界诸多名酒中,没有哪种酒能比得上茅台的。我最初关于茅台酒的“红色历史”常识,是在读了红一方面军军史之后获得的。这部由党和国家领导人带头修订的史书,在论及红军四渡赤水作战时,曾有记述红军驻军茅台镇的专页。军史中,红一方面军每道作战命令,甚至每张作战地图都有准确的记录。与此同为史料并列书中的,还有一份由红军总政治部主任王稼祥、副主任李富春签署的以总政治部名义下发的“关于保护茅台酒的通令”。

    通令内容是:“民族工商业应该鼓励发展,属于我军保护范围。私营企业酿制的茅台老酒,酒好质佳,一举夺得国际巴拿马大赛金奖,为国人争光。我军只能在酒厂公买公卖,对酒灶、酒窖、酒坛、酒瓶等一切设备,均应加以保护,不得损坏。望我军全体将士切切遵照。”这是一份具有特殊意义的通令,记述的是一九三五年三月,红军再度离开遵义,分三路向仁怀县的茅台镇进军的事。当时一军团为一路,走文昌阁、乌龟石、中华嘴到达茅台,三军团、五军团和中央纵队为一路,走盐津河到茅台,九军团走仁怀县城到茅台。弹丸小镇,一下子住进了数万红军,茅台镇又是历史名酒茅台的出产地,因此,如何严明纪律,便是红军领袖们首先要考虑的事情。先头部队刚进茅台,便接到周恩来副主席的命令,要求在三家茅台酒产量最大的成义、荣和、恒兴厂房门口张贴由政治部颁发的保护茅台酒的通令,在通令的旁边,还贴有标语:“红军到茅台,开仓分浮财。土豪把头埋,干人笑开怀。”为了带头严守红军颁布的通令,红军领袖亲自派人向酒厂老板购买茅台酒:毛泽东派了警卫员陈昌奉,朱德派了工兵连长王耀南,周恩来派了警卫员魏国禄,三人用四块银洋购买了两竹筒散装的茅台酒。

    时为春寒季节,红军官兵以酒驱寒,消除长途跋涉的疲劳,庆祝遵义作战的胜利。乘着酒兴,毛泽东、周恩来、朱德来到茅台下场口黄桷树下,走过浮桥过了赤水河。六十多年过去,当我们来到下场口时,那棵历经沧桑的黄桷树还在,树旁一块标示牌写道:“毛泽东由此渡河。”望着滔滔北去的赤水河,眼前仿佛忽然浮现出一支战旗飘飘的队伍,正向对岸走去。刚刚渡过河的红军,发现蒋介石派来的几架飞机紧迫不舍,对红军部队不是扔炸弹就是机炮扫射。刚刚饮过茅台酒的警卫营战士斗志很高,便用肩膀做枪托,叭叭朝天放枪,敌机飞得很低、很慢,连飞行员都看得清楚。当战士们朝天放了八十五发子弹后,奇迹出现了,一架敌机冒着黑烟落了地。步枪子弹打下了敌机,这简直是奇迹。这则新闻,登载于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八日由邓小平任主编的《红星报》上。这张报纸,至今仍存放在遵义会议纪念馆的柜橱里。关于这则往事,今天仍在茅台镇流传,说那是天助神威,是茅台酒助红军创造了步枪打飞机的奇迹。共产国际派来的顾问李德刚刚被清除了瞎指挥的错误,数日来一直处于郁闷之中,到了茅台镇,他称有三件事使他十分高兴。第一,红军战士用步枪打下了蒋介石的飞机。

    第二,他连饮了两瓢半的茅台酒,过了把酒瘾。第三,离开遵义之后供应了他许多雪茄烟,满足了他的烟瘾。这位共产国际的顾问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还以特别的感情回忆长征路上的这段往事。一九三五年,当中国革命史正逢重大转折时,是茅台酒为北上长征的红军队伍壮行。数十年后的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共产党在建立人民共和国时,又是茅台酒为红色江山奠基庆典。此后,诸如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凯旋、庆祝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等重大活动,茅台酒是不可替代的宴会佳品。茅台酒已与中国革命结下了不解之缘。作为国酒,茅台的品牌已积淀成一种文化,对亿万中国人民来说,茅台不仅是一种酒,它融入了许多与新中国成长相关的文化因子。茅台之贵,贵在其工艺流程的复杂和选料的讲究。在酒厂访问时,总经理袁仁国告诉我们,做茅台所用的高梁必须用纯正的仁怀高梁,从高梁收打入仓到酿制成酒,要经过七蒸八酵五个工序,而完成这些工序,整整需要五年时间。所以,每当我们在宴会上打开茅台酒瓶时,那已经溶进了酿酒工人五年前辛勤劳作的汗水了。如此繁杂的工艺流程,自然产量不会很高,这也正是茅台酒贵重价高的另一个理由。

    据说,当年红军过茅台时,茅台镇的所有作坊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吨的产量。那时国人只听说茅台,可极少有人品尝过。这件事毛泽东同志一直记挂在心上。一九五八年,中央政治局在北京召开扩大会议。会上,毛泽东同志找来贵州的同志,他说:茅台酒是世界名酒,赤水河水源那么丰富,为什么就不能造它个一万吨?”这是率意而言,但又包含着领袖对发展民族工商业的鼓励和希望。此后,周恩来总理在四届全国人大会议上,把生产万吨茅台酒作为一项提案提出来供大会讨论。于是,生产万吨优质茅台酒,成为茅台人为之奋斗的目标。

    然而,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由于“左”的思想的影响,生产万吨茅台酒始终是一个遥远的梦想。真正实现这个梦想,还是近两年的事情。改革开放大大解放了生产力,二○○年,茅台人抓住了国酒发展的契机,终于实现了年产万吨酒的目标。茅台人善酿,也善饮,在茅台镇采访的日子里,我们一行人几乎每天两顿喝茅台,大家多不善饮,即使如此,在主人的热情劝饮下,大家还是超过寻常几倍的酒量。奇怪的是,即使像我这样平时不饮酒的人,此行最多时一次可饮半斤,竟也不过是稍有飘然之态。此时,我更感到茅台是一种神酒。飘然之间,我更深深地体味了这溶入革命文化的美酒的神奇。也祝愿茅台人酿造更多的神奇佳酿,为茅台,更为国人争光。

    玉液梦万

    王乾荣

    茅台,真正的琼浆玉液。国人大概没有不知道茅台的吧,但是有多少人饮过,或者仅仅品尝过它的醇香呢?恐怕不多。如果有一万吨茅台,会怎么样?你我能不能有幸沾一点它的余香?就在去年,茅台实现了年产一万吨。一万吨对一种佳酒来说,是一个什么概念?十三亿人,每人合零点一两;刨去娃娃和不嗜酒者,剩六亿人吧,年人均零点三两多一点儿。多乎哉?不多也。所以,芳名远播的茅台酒,首先是一个概念,一种大众尚嫌陌生的生活方式。据传贵州籍己故著名诗人蹇先艾当年诗日:“欲买茅台图一醉,悚闻酒价又飞腾。”您说您趁钱,那也不一定买得到真茅台。好在如今还不是人人暴富时期。如果大家的钱包全鼓了,又都想茅台,那就要抢购啦。您说,为什么不多多生产呢?多,是一个梦;多多,乃是一个梦中之梦。一万吨,对年产几十万吨的寻常酒厂,当然不是个大数目,可在生产金贵国酒的茅台人来说,就是一个梦。梦,是五彩缤纷和美妙的。尤其,当这个梦是领袖毛泽东亲自编织给茅台人去“做”的时候,它无疑更加灿烂而令人神往。

    一九五八年,毛主席是在听贵州头号领导人周林介绍茅台酒由赤水河之水酿造而成之时,发出了如此感叹的:“嗬,原来那么多水,何不搞个一万吨呢!”老人家不是不知道,名噪中外的茅台的年产量,当时仅仅为六百吨。茅台人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水多酒便多,也就是天才诗人毛泽东的奇特联想吧。诗人的浪漫语言,从此便成了茅台人心中一个华丽、沉重而引人入胜的梦。水变酒,焉能一蹴而就;梦境,便显得缥缈而悠远。一九七八年,即毛主席织出“万吨梦”之后二十年,茅台年产量才达到区区一千吨。可“万吨梦”并非虚幻啊,它那么强烈地鼓舞着茅台人。公元二○○三年,距毛泽东发话近半个世纪之后,茅台人终于骄傲地圆了“万吨梦”。这一天,成了茅台人的狂欢节。他们用欣喜的泪水庆贺辉煌,也倾诉着圆梦途径的艰辛和奋斗。一万吨,是一串不寻常的数字,也是一幅美丽的画图;是一个高大台阶,也是一个鲜明的象征;是一个目标,也是一个新的起点。诗人毛泽东当年似乎在不经意间,用了汉语中极言事物之多、之甚、之至的一个“万”字;这个“万”,便成了茅台人的一个“宿命”。

    他们攀万仞大山,雄视万物,寻觅万方,使出万般气力,取万斛河水,投万石高梁小麦,发誓酿出香飘万里的万吨美酒,而扬名立万。万吨梦回,那么,还能造出更多的酒吗?设若,毛泽东当年讲了“何不搞个十万吨”,又当如何呢?那仍然会是茅台人一个伟大的绮梦,而他们也终有圆梦之日——只是绝对不可能在今天。在这个浮躁病流行的时代,茅台人如果像人们从未听说的什么“名牌”酒那样,争“标王”,赶场子,出风头,努着劲儿,变着法子,一年“生产”数十万吨,也并非没有可能;然而与此同时,它也注定会像那样突然冒出的“名牌”一样,于无限风光之后,迅疾堕入一个虚幻的深“池”,而彻底完蛋了。茅台的需求不断增加,茅台的高贵,却决定了它不可能成为摊上的大路货,不管在火热的“跃进”之年,还是神舟五号邀游大空的当今时代。茅台酒是如何酿出来的,我这回在茅台采风,可大开了眼啦。“万吨梦”主要带头圆梦者之一,酿酒大师季克良说:“外界也许不知道,今天端到人们桌上的茅台,至少是五年以前开酿的。”我惊奇地瞪大了眼晴,因为常识告诉我,白酒的酿造时间多则一年,少则几十天即可。

    这即是说,在同等付出的条件下,茅台的产量,最多也只有其他酒的五分之一。将六百吨提高至一万吨,茅台人比人家多花五倍时间——人家九年的路,他们足足要走四十五年啊!茅台的成酒,怎能不路漫漫其修远呢。而这,正是茅台的不同凡响之处。君不见,茅台的酿造,端午踩曲,重阳投料,其间加曲复加曲,蒸煮还蒸煮,一番番发酵,一回回汲酒……行行重行行,往返循环,最后将第七次取下的“准熟酒”封坛入窖,则一年光阴如白驹之过隙,而匆匆逝矣。入窖便到“陈酿期”。我在茅台陈酿窖参观之时,一进门,便被一团幽香包围了。茅台人说,那是酒坛吐醉呢,其实坛子是绝对严密封闭的。此时的酒液,犹如一个待嫁女儿,在深闺里期盼着,躁动着,内里风云激荡而表面不动声色。她须耐得住寂寞,不断地抛却幼稚而趋于成熟,尽去杂质而凝炼精华,直至酒液圆融,升华,醇化,变得像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少女。这,才够得上“陈酿”。此陈非陈旧之陈,而是一个吐故纳新、趋向完美的过程。如是者三年,大坛酒却还算不上成酒——我说的是完成之成。

    这些“毛酒”被身怀绝技的兑酒师拿来,按量配以历来储存的年份不同、轮次各异、香型有别的老酒——老酒犹如“药引子”,经酒师与大坛酒相融,勾兑,品咂,再勾兑,再品评……一年之内,如此反复无数,方可浑然而成真正不同度数的新酒,施以盛装包裹,她就像一位丰姿绰约的新娘了。窖中方一日,世上已经年。至此总而计之,则漫漫五岁去矣。年轻的茅台老总袁仁国说,这里的每一个时段,每一道工序,每一个细节,都蕴涵着茅台独特醇香的奥秘。可以偷点工,减点料,取点巧吗?妄想!哪怕有丝毫走样儿,那液体或许尚可称之为酒,却绝对不能叫茅台了。

    馨香的茅台,点点滴滴凝聚着酿造匠师的智慧心血,浑然大醇而了无瑕疵,“慢工”出细活,要汇成万吨,是一句话轻轻说得出来的吗?您说,扩大生产哪!但这只是一个“原则正确”。茅台镇坐落于赤水河畔一峡谷,弹丸之地也。那一万吨,正是靠新思维武装的茅台人百计千方逐年加码,才得以实观的。如今的茅台镇,已被见缝插针得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厂房和酒窖了。去异地生产呢?却也是先天地办不到。茅台人曾在风轻雨润的遵义远郊建了个试验厂,原料、设备、工艺、技术、人员,一如老厂而胜似老厂,酒也酿出来了,但就是没有茅台味儿。茅台酒如此地“认生”,缘由乃是异地全没有茅台镇得天独厚的水土和空气。即便能像修建输油管道那样,使赤水河流到他乡去,但是能把这里的泥土和小气候搬走吗?风景这边独好,此鬼神使之而非人所能也。出镇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那新厂距离茅台镇,才区区百公里啊。

    更远之地,又怎能“克隆”茅台呢?当今之世,连原子弹,很多地方都可以制造了,而茅台酒,却只能出产在茅台镇。一提茅台,人们脑子里为什么会闪现出稀有、尊贵这些字眼呢?就因为它的天生丽质,是独一无二、唯我独尊和不可替代的。而涵养这品质的小环境,乃是上天给予茅台人的一份天大的爱。只是,上天在赐厚爱予茅台人的同时,又把他们轻轻地而又严酷地局限了一下:你尽可以演出威武雄壮的活剧来,而你的用武之地,却只能在这个蕞尔小舞台!可万吨梦圆之后,茅台人还向往着更加绚丽的新梦呢。他们雄心勃勃又遮遮掩掩,个中密秘,焉能为外人道哉!物以稀为贵,曲高必和寡,如果茅台像麦当劳那样铺天盖地,它也就不值钱了。有人说“麦当劳化”代表了美国的一种世俗文化,那么,“茅台独秀”便代表着中国的一种高雅文化。不过即使茅台一时还不能摆上更多人家的餐桌,它也永远是人们心中的圣品,人们将饮到更多茅台,却是无疑的。

    酒香茅台镇

    肖复兴

    车子开出遵义市一百二十公里,到了仁怀市,再走十几公里,就是世界闻名的茅台镇了。还没到茅台镇,迎风先闻到一阵阵浓郁的酒香。这大概就是茅台镇的特点了。正是夏季三伏最热的时候,茅台镇又处于比仁怀市低四百米的低谷地,便是热中加热,犹如桑拿一般,那股酒香更是香得能淋出汗来一样,有一种发酵后的醉人味道。心里想,这真是一个酿酒的好地方,整个茅台镇就是一个天然的酿酒厂。

    进入茅台镇,茅台人告诉我们,茅台镇这地方实在是一块宝地,赤水河在镇前蜿蜒而过,清亮透底,没有一点污染,是酿酒的最佳水源。镇子四周环山而抱,山都是由一种紫砂页岩构成,土都是由紫色土质铺就,它们中的沙质和砾石含量最高,还具有良好的渗水性,溶解其中许多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是别处不具备的,又由于这里地处低谷,气温比别处都高,特别是夏季,炎热无比,形成了一个小的特殊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将特殊的微生物群体笼络在谷地之中,难以风流云散,在这样天然的大酒缸里往复循坏,自然就成为了茅台酒独一无二的酵母。据研究分析出来的准确数据显示,确实有一百八十七种微生物参与了茅台酒的酿造过程。当然,酿造茅台酒还需要二次投料、八次下窖、九次蒸馏、再有八次摊晾和七次取酒以及至少五年的存放等多种精致而独到的程序。但是,酒同一般器物制造不同的神奇之外,就在于它不仅是人工的力量,更在于自然的造化。那茅台酒中所蕴涵的一百八十七种微生物,正是茅台镇如此一派天籁般的赐予,犹如神助,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没有了它们,茅台酒断然成不了茅台酒,茅台镇也就成不了多少年来如此独步天下的茅台镇。

    所以,有人这样说:造茅台酒比造原子弹还神秘,原子弹在什么地方都能够造出来,可茅台酒就是不行,必须得在茅台镇才能造出来。

    还真有人不甘心,做过这样的实验,将制作茅台酒所有的原料,连同酿酒的大缸,统统从茅台镇搬到遵义城,造酒的工人和技术人员也全是茅台酒厂的原班人马。怪了,造出的酒就是没有了原来茅台酒的味儿。没有办法,只好又搬回了茅台镇。

    也许,这就是茅台镇的神奇,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那样星罗棋布的小镇之中,还能够找到和茅台镇一样神奇无比的地方吗?哪里能够将一个地方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露、山川河流乃至气温变化,如此鬼斧神工天然造化成为了茅台酒的精魂,或者融化为其中的一分子?

    这样的小镇实在值得一看。

    我们下榻在茅台镇的茅园宾馆,是茅台镇的最低处了,连茅台酒厂的车间和办公大楼都在它的上面,要抬头才能够望见。真是如醍醐灌顶一般,茅台镇所有的酒香都流泻在这里了。即使夜里关上门睡觉,一股股馥郁的酒香还是能够破窗而入,冲进屋里来,像是无数醉人而温情的手臂将你紧紧地环绕,以一种微醺的状态进入梦乡,梦里也全是酒的味道。一墙之隔,就是赤水河,在身边缓缓淌过,仿佛枕下那一河流淌的也都是芬芳四溢的酒水了。

    其实,那一夜下了一夜的大雨。清晨醒来,空气格外清新,地上湿淋淋的。但大雨并没有让酒香随雨水冲刷而流去。茅台镇的酒香,就如同电影里的定格,如同岸石上的雕刻,如同煤或树一样的固体,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季节,都会在这里萦绕,有款有形一般,任你在这里的哪个地方都会和你拥抱。难怪清代这里的县太爷陈熙晋留有这样的诗:“茅台村酒合江柑(茅台镇的赤水河对岸就是四川的合江),一冬风味舌头甜。”

    说实在的,茅台镇现在还显得有些杂乱,堵车的现象一点不比北京差,车水马龙的熙熙攘攘,告诉我们一切还在建设之中,但蓬勃的生气是遮挡不住的。已经拥有四十五万平方米的茅台酒厂的厂区,全国规划最宏伟的酒文化博物馆,曾经将宋祖英等名歌手一勺烩了的声势浩大演出的体育馆,还有横跨赤水河上的茅台大桥,无疑是茅台镇最大的亮点。想想,上百年前,上千年前,这里只是从四川自贡运盐到此的古代盐码头,一个一会儿唤做四方井、半边桥,一会儿唤做马桑湾、杨柳湾,像是一个乡下的丫头被叫来叫去的地方,一直到了宋代才有了茅草台这样和今天茅台镇相接近的名字。但那也不过是因为当地的土著人每年在茅草春发时用茅草搭台祭祀而形成的地名。如今,人们把茅草台中间的草字去掉,成为了茅台。茅台没有了祖先祭祀的意思了,却成了国酒的代名词,成为了同北京、长城、天安门、故宫一样中国的象征。谁会想到漫长岁月里如此世事沧桑的变化呢?

    漫步在茅台小镇上,你会感到这种历史的沧桑感和厚重感,你会感到这样的感觉其实都是由茅台酒带给你的。如果没有茅台酒,这样类似盆地一样的小镇,这样依山傍水的小镇,这样穷乡僻壤的小镇,这样拥挤喧嚣的小镇,在中国随处可见,并不新奇,不会引人注目而停车坐爱一街景色。是茅台酒让这样一个平凡得如同随风到处在飘的茅草一样的小镇不同凡响,小镇虽小,却秤砣压千斤一般,在世界的地图名册上醒目而瞩目。别看道路还不宽,而且上下起起伏伏,斗曲蛇弯,但不知有多少来自中国和世界各地的人们,足迹曾经踏在它的上面。

    红军四渡赤水中三渡赤水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强渡过河的,受伤的红军战士用茅台酒洗伤,至今传为佳话,增添了茅台酒的传奇色彩。

    年头再往前数,石达开败走途中也曾经到过这里,豪饮茅台而留下这样的诗句:“万顷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都快要亡命了,还如此豪饮并豪情万丈呢,不用说,是茅台酒顶住了他的最后丹田之气。

    年头再后数,美国著名作家年过八十的索尔兹伯里一九八四年重返长征路,也来到了茅台,早闻茅台酒的大名,希望参观一下酒厂,一见茅台酒的真传和奥妙。阴差阳错,却未能如愿,只好踏在小镇的小街,过赤水河而去厂。茅台酒留给他无限的怅惘和无穷的想像。

    眼前的茅台小镇,早已经不是石达开和红军时代的小镇了,也不是索尔兹伯里来时的小镇了。飞速的发展,小镇变化得让历史逝去得如烟一样的缥缈而遥远,风化成了只可以迎风遐想的回忆。惟一没有变化的,大概就是满镇飘散的酒香了,上百年来积淀下来的那醇厚的香味,像是一叠叠累积起来的苍山上的岩石,像是一圈圈刻进古树里的年轮,矗立在小镇的处处地方,在每一个街角的拐弯处,或每一棵黄桷树每一棵枸皮树下,和你不期而遇,让你芬芳满怀,醉倒在它的怀中。

    茅台情话

    丛维熙

    A.金秋十月,去贵州省茅台酒乡,让我忘记了头上如霜的银发,义无反顾地与敬泽和王刚,登上了转道重庆的飞机。何以如此地狂放无忌?答曰:自古至今文人与美酒形同一体。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以及他醉酒后在燕子矶畔捞月而死之传说,虽皆无实据可考,但是自古至今文人与美酒结缘,则是写进文史中的史实。

    当我们飞抵重庆机场后,天河突然决堤,哗哗啦啦的雨声,似在为难我们几个为觅一醉而来茅台的文友;致使两位与我们在重庆机场会合、并与我们同去茅台的四川作家麦家和诗人元胜,脸上都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之神情。之所以如此,因为贵州省的酒都茅台,离这儿不仅有几百公里之遥,车子还要辗过九曲十八弯的崎岖山路,雨后的山路汽车十分难行,天色又接近了黄昏——当汽车开过革命圣地遵义时,天地之间便黑如墨染了。

    车窗外只有零星的山间灯火,在旋转而颠簸的山路上,我的思绪本能地打开了上次来茅台时的记忆:二十年前的一九八八年,在贵州本土作家何士光的统领下,我和友人李国文、陆文夫、叶楠、崔道怡、周明、女作家谌容以及她的女儿梁欢,第一次光临茅台酒厂。在酒宴大厅,被文坛誉为“东方酒仙”的美食家陆文夫,第一个痴醉在天下第一美酒之中。他先是飘飘欲仙地向酒厂主人敬酒,以谢邀请之情;后便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

    他说:“在报纸上看见你被日本誉为‘东方酒魔’,文夫今天以茅台美酒会友,看看‘东方酒仙’和‘东方酒魔’,哪个更货真价实!”美酒真是助燃之薪,谁也没有想到平日温文尔雅充满书生气质的文夫,三杯入腹之后,竟然一反常态地演绎出的霸王气势。面对此情此景,我忙摆出刀枪入库的投降的架式说:“酒仙是神,酒魔是鬼。‘神’和‘鬼’是天堂和地狱两个层次的不同酒人,我怎么敢与文夫兄对杯?”文夫兄见我举手投降,倒是不再继续与我叫板,转身走向了善饮的叶楠。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的时刻,周明把矛头重新指向了我。他说叶楠肝脏不好,维熙劳改期间练就了钢肠铁胃,文夫兄你不能欺弱怕硬,专找软柿子捏。叶楠也跟着见缝下蛆,高声喊道:“酒仙遇酒魔,看看谁先醉。你还是瞄准维熙,向他下战书吧!”这时,贵州的何士光以及茅台酒厂的老总们,也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俩身上。此时,我虽知不是文夫的对手,但已处在无路可逃的绝境,唯一出路就是举起手中的酒杯“背水一战”了。

    酒战的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文夫居然先停杯了——不但文夫露出醉态,连叶楠、何士光也喝得像红脸关公,说话语无伦次起来。其中只有从不贪杯的国文和道怡兄,笑眯眯地看我们这场酒戏的落幕。说实话,当时我有点窃喜,觉得豪饮琼浆能胜过文夫兄,当写进我的人生经历;但就在我忘乎所以之时,女作家谌容伏耳低声对我说:“你知道谁帮了你的忙吗,坐在你身旁的梁欢,怕你醉倒在茅台大厅,不断偷偷向你的酒杯中勾兑白水,才让你保住了‘酒雄’的结局。”

    对此,我浑然不知。酒战到了忘我时,我只顾向嘴中倒酒就是了,不知旁边小小的梁欢干了偷梁换柱的绝活。妙!绝妙!简直就像是一篇构思奇妙的小说那般,让我久久难忘这场酒嬉之乐。兴奋过后,不禁悲从心起,因为文夫和叶楠都先后告别人世,去天国醉饮天酿去了,他们在天国酒宫,如果看见我在这崎岖的山路夜奔,一定笑我这个秉性难移的酒痴。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绪中睡去的,直到司机高喊一声:“丛老师,你老该醒醒了——”

    我睁开双眼,浓烈呛鼻的酒香,透过车窗飘进了我的鼻孔——我知道茅台到了。低头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凌晨一点。

    B.早晨,我撩开窗帘,立刻忘记了昨夜行车的疲劳:雨停了,丝丝白云不知是恋栈酒乡,还是在酒乡已然沉醉,一动不动地悬挂于山峦之间。它们有的仰卧而睡,像是宫妃醉酒后飘逸的衣裙;有的云朵则垂直而立,像是“天方夜谭”中的白衣卫士。上次来茅台,是个清朗的天,没能看见酒乡的云景,雨后的酒乡,当真是一派别样的风景。弯弯的赤水河从小镇中间流过,有几只银色水鸟绕云而飞,一会儿消失在云中,一会儿又从白云中露出它头上的红冠,我臆想它们是用婉转动听的声声啼叫,催促那些“宫妃”和“卫士”醒酒的。不然的话,它们何以绕云而飞,不知疲惫地叫来叫去呢?!

    茅台镇实在是个神奇的地方。尽管国酒茅台名扬世界,富裕了仁怀市和周围的十里八乡,但是举目四望,山峦中没有多少高耸的楼宇。就连我们下榻的宾馆,都带有乡野的朴素和淡雅,这是茅台多年来形成的个性。全国任何地方都没有的气息,他却永恒地飘逸——那就是浓浓的酒香。我去过的酒乡不少,宜宾的五粮液,湘西的酒鬼厂,山西的杏花村……虽然各有各的特色,但是在泥土和空气中,一年四季弥漫着醉人酒香的地方,只有酒乡茅台。二十年前,我沉醉这种酒香之中;今天我看着一朵朵睡云,一只只从赤水河起飞的白鹭,更觉得这儿是个人间难觅的仙境。如果真像古人说的,天有酒神地有酒池的话,天下最最美味的酒酿,就埋在这块神奇的地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地的日月精华,共同酿造了国酒茅台奇美的魂魄。

    除此之外,便是茅台人勤奋和拼搏了。当茅台集团老总带着我们一行参观酒厂时,我发现茅台酒厂的容颜巨变:二十年前,这儿只有两三个酿酒车间,现在已然有十几个酿造车间了;我们走在封闭的玻璃长廊里,就能目睹组装车间的工艺流程。茅台的酒工们,身穿洁白的工作服,有的在给瓶口贴封,有的在装箱,井然有序地像是一个行军的团队。让我们开怀大笑的,是我们走进茅台酒库的瞬间,一排排细脖大肚的储酒大缸,上面贴着一些单位储存成品酒浆于此,以防酒浆变质。文友们纷纷在这大肚弥勒佛状的酒坛前留影,之所以如此,因为文人与酒亲密无间,酒能诱发文人最大的想象空间。

    细想起来,茅台酒的力度早已跨越了文学艺术的界河,政治军事领域之中,也留下了它的超凡纪录。历史记载: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夜宿茅台镇时,周恩来曾开怀地畅饮茅台;随军医护还曾用茅台酒为伤员擦洗过伤口;抗日战争初期国共和谈时,毛泽东和蒋介石杯中之物,皆为当时的美酒茅台——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尼克松秘密访华时,在中南海双方杯中之琼浆,也是美酒茅台。可以这么说,始自元、明时期的茅台酒一经出炉,便不再仅仅是酒浆,在中国现代史上,不断上演了一曲曲壮歌之余,还铸造了世界酒业史中的绝无仅有。它不仅演绎了中国美酒之王的传奇故事,从经济上去管窥它的今天,茅台被国内经济界学者称之为“液体银行”。这只云中之鹤,在当前中国动荡不安的股票市场中,是唯一的一只百元以上的股票,可谓创造了中国当代经济中新的“天方夜谭”。

    将这么多童话般的神奇凝聚于一身的茅台,其内在张力可谓无与伦比。难怪敬泽、麦家、王刚、元胜一伙,不顾白天参观酒厂的疲劳,夜晚还要去镇上夜饮呢!我因身体疲劳之故,虽没与他们同去寻觅酒乡野趣,但是在茅台博物馆,我还是抒发了对酒乡的情怀——在白纸上留下“茅台化诗雨,国酒铸文魂”的心灵独白。

    离开茅台那天,一反来时的阴雨天气,是个呜呼响晴的天。隔着车窗,我又发现茅台人的一个奇思妙想:在巍峨群山之巅,我看见一个硕大的茅台酒瓶,轰然直立在蓝天之下,直指碧蓝的青天。白白的酒瓶和红红的茅台标记,气势阳刚,颇有一览天下小的架势。在我的意象中,它就像定位在天宇下的一个航天发射器,茅台人似在梦想能像“神七”飞天那般,冲上天宇。我想:这不是梦,而是茅台人更为绮丽的明天。

    茅台镇之行札记

    李元胜

    1.你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液体啊。

    它透明、冰冷,不动声色,却能让你的血管变成燃烧的街道,让沉默寡言者变得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美酒既是身体的解放者,也是心智的解放者——我们的身体中都囚禁着狂想家和诗人,平时他们隐藏在暗处,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酒牵动了血管里的滔天巨浪,冲垮了囚禁他们的围墙。狂想家或者诗人笑嘻嘻地走了出来,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我们成了另外的人,哈哈,有时,连我们自己也感到陌生。

    这真是一种有意思的液体。究竟是哪一位祖先发明了酿酒术?在我看来,我们祖先创造的多数智慧,是叫我们规矩,叫我们谨慎,叫我们自控再自控的。叫我们把身体中的野兽关起来,也顺便把狂想家和诗人关起来了。

    幸好还有酒。幸好我们文化中,也有类似酒的东西得以传承。

    2.我认识很多可爱的老头。老头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像陈年佳酿,时光把他们酿造得既单纯,又丰富。

    老头一般都有着孩子似的天真。人生的复杂,他们经过了,也不屑于这些复杂了。

    这次去贵州茅台镇是一次幸运的旅行,因为又认识了一个可爱的老头:丛维熙!我看到的是景仰已久的大家的可爱一面。

    去茅台镇的时候是雨夜,车窗就像一块时明时暗的黑板,没什么可看的。回程却艳阳高照,开阔的田野和峡谷交替出现。

    “哈,你们看!”老头指着窗外,乐了。巨大的酒坛不讲规矩地摆放在旷野中,路边,屋前,甚至田野中——这一带特有的景象。当然,这也是资深酒鬼都喜欢的景象。可惜,在北京郊区看不到。

    老头扳着指头,在我们面前历数文坛仅存的老头级的酒鬼,谁谁还能喝,谁谁谁不能喝了,谁谁老是偷着喝。杂夹着他的惋惜或赞叹,从酒的角度看过去,文坛呈现出别样的景致。

    他又说起那些离去的酒鬼,种种趣事,听得我们感叹不已——还是从酒的角度看过去,人生精彩又简洁,像一幅幅速写。

    我喜欢听老头喝酒的声音,“滋——”的一下,绝不拖泥带水,简洁,柔和,仿佛是小小的赞叹。

    3.到茅台镇一趟,可不容易。山道弯曲,深涧、悬崖是车窗边常有的风景。雨夜,我们经过了几个小时旅程。我觉得这既是正常的,也是必须的。

    因为我们要去的是一个传说中的山谷,那里有传说中的阳光、传说中的水。要接近这个神秘的地方,怎么能不经受考验和折磨呢。

    我很难想象高速公路修通了的茅台镇的情景。还会有安静的小镇之夜,还会有星斗和熟睡的山谷吗?还会有那样一种特有的神秘吗?

    哈,我这样推敲,是不是有点反动啊。我是太担心这片山谷了,或许已到了过敏的地步。其他因素的变化,会不会影响到它的气质啊。

    美酒源于这得天独厚的山谷,更源于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山谷中的庞大的精灵家族——那些看不见的此间独有的微生物,在决定着酒的品质。

    它们在空气中往来穿梭,在车间里、在酒窖里辛勤地工作。因为美酒不仅是由我们的工人们创造,也由这些精灵创造。

    如果给我一种神奇的眼睛,能看到更细微的事物。那么,我会看到星星点点的发着光的微生物,像萤火虫,飞舞在酿酒的所有过程中。那该是多么有趣的场景啊——我想着都很兴奋。

    4.我的遗憾是没有看到酒的勾兑过程。

    只能想象。

    介绍的人说,勾兑就是把几种不同香型的酒,由勾兑师依据某种经验或悟性,而不是公式,把它们组合在一起。

    我的眼前出现了不同颜色的毛线,它们从不同的地方飞过来,又旋转着混到一起。只不过,这毛线是要融化的,它们一边旋转,一边编织,一边融化。勾兑是不是这样的过程?

    最后,它们成了一个整体。各种芳香层层叠叠,重合一起,形成了既柔和又有着无限的穿透力的醇香。

    这个过程我觉得不是机械的组合,而更像是一种诞生,在液体的编织过程中,全新的事物出现了。

    就像是前面谈到的老头的独有的气质,那是由时间来完成的,人生的多种况味的最成功的又是漫长的勾兑。他喜欢过的事物,都在巧妙地编织在一起,编织进他们的个性。

    因而他们的微笑里,有岁月的深度。

    5.我的幸运还在于和同伴们,能置身于那传说中的酒窖中,参观被将军或名士们封坛的酒坛之林。

    这里的酒坛,可不像旷野里看到的酒坛。那些是散步的酒坛,流浪的酒坛,甚至被放逐的酒坛。那些是在光阴中倾倒出了毕生最宝贵的东西之后,既空洞又自由的酒坛。

    这里的酒坛,表情严肃,整齐如阵,仿佛每一只都进入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候。

    的确也是最关键的时候,那些刚刚诞生的美酒在坛里闭关修炼。

    究竟有什么,值得这样一年,十年地沉思默想?

    我离开同伴,悄悄去坛林深处走了一遭。坛林像是极静之境,只听得见远处人们的话语声。又像是每一只坛里都铿锵作声,酒坛中有看不见的运动,看不见的摩擦,像有无数军士披甲扬戈,在里面来去冲锋。

    思考的过程哪里会是热闹的,安全的,没有痛苦的?

    喧哗啊喧哗,我总是在经过喧哗的人群。在想起要整理这些札记的时候,我想起了远在数百里外的酒坛之林。满腹美玉却沉默地忍受煎熬的人,大地上还有几位?

    三十二年的茅台多少钱一瓶

    王刚

    大多喝酒的人都有过与茅台亲密的经历。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九七六年左右,一批被打倒的人回来了。父亲也是其中之一,给他补发了工资,八千块钱。全家欣喜若狂,我们有钱了,我们终于有钱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把这些年没有吃的东西补回来,有钱可以让我们家在院里重新获得尊重,有钱也能让我青春期的委屈变得博大起来,不那么小家子气。

    我跟哥哥王军那些天的全部热情就是躺在床上计划着那八千块钱该如何花。

    跟爸爸一起回来并补发工资的还有他另外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孔信,父亲管他叫老孔信,一个叫刘大官,父亲管他就叫刘大官。他们也都补发了八千块钱。

    的确,整个院子里都轰动了,一夜之间,竟然有三个暴富的人,以及三个暴富的家庭。在我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青年路十二号的,那个长满了老榆树的,有着王国康、老孔信、刘大官的院子里处处都充满着像歌剧女高音那样的回声:这八千块钱怎么花得完呀?

    父亲曾经是个会计,所以,他把自己的钱跟国家的钱一样,总是存在银行里,他把这八千块钱也存起来。我跟哥哥甚至于都没有看到那些钱,也没有看到存折,父亲让我和哥哥失落无比。比我们更失落的人是老孔信的后代们,他们家孩子多,三个女儿、三个儿子,他们穿的衣服上比我们的补丁多多了,他们家的餐桌上永远像是春季的草原,所有的动物都在亢奋地争夺。可是,老孔信把那钱全部交了党费。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天山南北,说有一个人,他是陕北红军,会唱秦腔和碗碗腔,他把八千块钱全都交了党费。

    我见到他儿子时是一个晚上,我说:我爸在家跟我妈说,老孔信是一个好同志。

    只有刘大官把那钱真的花了,而且,是一下子就花光了。刘大官是广东人,喜欢喝酒,吃猫。他有一段时间老是去别人家,问那猫还想不想养了,不养了就给他,让他吃。父亲也总是在家里跟妈妈说他的坏话,那么好的朋友之间也说坏话:这个刘大官,不像话,一个领导干部,找人要东西吃,再说了,那猫有什么好吃的?

    刘大官喜欢喝酒。而且,大家都知道“文革”前他有个习惯,跟周总理一样爱喝茅台酒。他们家的孩子也多,可是,他不太管那些孩子的死活,他家的四女儿刘素素是我的同班,瘦成那样,完全不像是刘大官的女儿。

    刘大官把那八千块钱全部买了茅台酒。

    那时乌鲁木齐的茅台酒是四块钱一瓶,他最少买了一千多瓶。因为,我母亲当时还年轻,在供应处工作,她到处为刘大官找这种叫茅台酒的酒。我们的合作社、军区服务社、兵团供销社,好像还有达坂城那边的二级站……母亲都去了。

    刘大官家住在我家旁边,那茅台酒是陆陆续续来的。所以,没有看到过特别壮观的场面。只是记得他们家床底下,五个孩子的床底下、还有刘大官与妻子的床底下都是茅台。

    父亲在家里很得意地说刘大官傻,而且是个神经病。

    记得每年春节他们家炖羊肉都会叫我们家去吃,那时桌上总是摆着茅台酒,父亲跟他一起喝,两人碰杯,刘素素也会让我喝。

    她对我说:王刚,你知道什么是酒鬼吗?

    我想了半天,说:不知道。

    她说:我爸爸就是酒鬼。

    我说:人死了变成鬼,那酒鬼死了,变成啥?

    她笑了,说:你希望你爸爸死吗?

    我摇头,拼命笑。

    她说:我就希望我爸爸早死,太丢人了,家里总是猫味。

    我说:还有酒味,茅台酒味。

    她就更是羞愧无比。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哥哥结婚的时候,母亲取了一千块钱。刘大官来吃饭,带了两瓶茅台酒。我结婚的时候,母亲取了两千块钱,刘大官来吃饭时,也带了两瓶茅台酒。

    父亲问他:你家里还有多少瓶茅台酒?

    刘大官说:到死都喝不完。

    以后,每次我回乌鲁木齐父亲都说:刘大官没出息,离休以后新加坡香港也不去,老是盯着那些茅台酒。我倒要看看他死了以后,那些茅台酒怎么办?

    我也总是去他们家,趁着吃饭的时候,找他要酒喝。刘大官变得小气了,他总是自己喝两小杯,让我喝一小杯,还说:你从北京回来,才给喝,要是你爸爸要,还不给他喝呢。

    父亲终于没有看到刘大官死后,那些茅台酒的结果,父亲死在刘大官之前。他们的先后顺序是:老孔信先死,父亲第二,刘大官第三。

    父亲死的时候,刘大官一直在场,他哭得很厉害,是一个老人的那种哭。

    我去了他家,仍然想喝他的茅台酒,他那天当着我的面,开了一瓶,然后倒了两杯,对我说:你爸爸走得太早了。说完,又哭了。我当时心里很讨厌他用“走”这个词汇,死就是死嘛,为什么非要说走呢?我当时还希望他也赶快死,那样他可以去阴间陪陪父亲。那时,刘素素回来了,她心疼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也跟她爸爸一样,认为我爸爸走得太早,她也跟她爸爸一样,很胖,她已经很像刘大官的女儿了。

    去年春节我回去,问刘大官:你那茅台还有多少瓶?

    他说:我不告诉别人,你要为我保密,还有四十七瓶。

    上个星期母亲来电话说:刘大官死了,你现在给刘素素打个电话。我当时就打了电话,我说:素素,你爸爸死了,我很难过。她当时哭得更加响亮。

    王国康、老孔信、刘大官生前说好了,死了之后要埋在一起,都去乌鲁木齐的烈士陵园。然后,他们的儿女都照办了。

    下次回乌鲁木齐肯定喝不上三十二年前的茅台了。我要去燕儿窝的烈士陵园看父亲,也要看看刘大官。先告诉他我去了茅台酒厂,整个那个镇的味道跟他们家一样,然后再告诉他三十二年的茅台现在大概多少钱一瓶,然后,就要看看酒鬼死了以后,究竟变成啥了?

    茅台酒,运气酒

    麦家

    朝发夕至,历尽考验。平生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长途又闹腾的汽车:从成都到重庆,四小时;从重庆到遵义,五小时;从遵义到茅台,又四个小时。就这般,破晓开拔,顶风冒雨,辗转几地,颠簸十几个小时,终于在子夜抵达终点:茅台镇。途中,肌肉劳损的腰背苦不堪言,多次抗议,却欲哭无泪,以一种几近信念的面子精神,强硬撑着。难道这就是为了喝一杯窖存五十年的老茅台酒?

    老酒是喝到了,确凿是五十年的陈酿。证据之一是:那酒的色泽居然是淡淡的黄,不是清澈透明的无色。证据之二是:酒在杯中,满而不溢,甚至杯口还拱起一个小鼓包,看似摇摇欲坠,却纹丝不动,如同是透明塑料浇上去的。证据之三是有奇香,几杯酒端进屋,屋子里便生发出一种作怪似的香,像混进来了几个肉香生生的小妖精,人心都被搅了,空气都被洗涤了。证据之四:据说口感极佳,酒入口中即绕舌而散,化为乌有,是一种无为而为又沁人心脾的仙境。唯独我,也许是因为恐惧,舌头僵硬,喉管收紧,酒在口中彷徨一会儿又回到了杯中。

    毫无疑问,我在吞吞吐吐中感到了酒精辛辣的刺激。

    就是说,证据之四于我不成立。但我要客观地说,这不是酒的问题,而是我的。我一向把白酒视为毒药,立誓断喝。破例喝过屈指可数的几次,都像上战场,带武器,有预谋,有暗算。说白了,每次喝白酒,我事先都是服了解药的。不这样不行,因为有过前科的:脸红如关公,浑身起红斑,像只被拔毛的鸡,每个汗毛孔都痛。疼痛消耗了走路的体力,于是平地如崖,每一次抬足都可能轰然坍塌。有过一次,直挺挺地四仰八叉地放倒在地板上。幸亏是木地板,否则至少要脑震荡。这就是我的“白酒史”,一部丢人的耻辱史兼恐怖史。于是,以生命和尊严的名义拒绝白酒,包括茅台,包括五十年陈酿的老茅台。

    显然,我去茅台的目的不是为酒。

    为什么?一个人。此人男性,名字叫陈卫华。不过,名字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多余数,因为他是个藉藉无名的人。曾经是因为职业的特殊,需要他埋名隐姓;后来被人雪藏、尘封。尘封的不仅是他的名字,还有他的荣光和垢污。我足有理由相信,你不可能在任何记载中捕捉到他的踪迹。他本身就是个风做的人,听风者,捕风者,来无踪,去无影,何况他犯下了令人不齿的错——奇耻大辱,更是要把他的踪影抹灭彻底了。关于他的事情,我是过去在部队时听一位老领导说的。老领导也不是亲身经历,而是听他的老领导说的。口说无凭,人云亦云,我们也许有理由怀疑,这是以讹传讹。但我有一种期待,也许会在茅台镇,在红色神奇的赤水河边,在民间多姿的记忆中,有他留下的闪烁的光芒。因为曾经就是在这里,在茅台酒的芬芳中,他从天际盗得了火,把他的血肉之躯烧得神奇通亮。

    现在的军事史家们已经不避讳一个史实,就是:红军长征时我们破译了白军的通信密码。兵书有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密码就是为了不让你知,让你当瞎子,做聋子,追笼子,跳崖子。在现代战争中,密码是克敌制胜的重要法器之一。法器既破,天书变成大白话,阴谋变成无谋,绝密的军事行动形同儿戏,在聚光灯下蹦啊跳啊,跳来跳去都是在如来的佛掌里跳,跳不出名堂的。

    那么是谁破译了当时白军的通信密码?我的老领导说,就是陈卫华。据说,他不到三十岁就头顶光亮得一毛不剩,似乎暗示他是个天才,所谓“异人有异相”。但破译密码光有天才不行的,还需要一定的运气,要灵魂出窍;要人的灵气,还要鬼的精气。他临危受命,担负起破译敌军通信密码的重任,一路上绞尽脑汁,殚精竭虑,苦思冥想,把一头黑发都弄掉完了,结果还没有破译一份白军的密电码。为此,他心灰意冷,精神极其萎靡。部队进驻茅台镇时,萎靡的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酒鬼,整天钻在屋里抱酒痛饮,却不是想借酒消愁,而是想让酒精把他杀死。他被该死的密码折磨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到了“酒国”,只想在一醉方休中永远告别该死的密码。殊不知,茅台酒的酿造工艺超凡,怎么喝都死不了人的。他喝下了以为足以令自己永远醉死的酒量,可就是醉而不死,一直处在一种飘飘然,半梦半醒。或许这就是半人半鬼的状态,既有人的灵气,又具鬼的精气,命若游丝,运若宏钟……没有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人们只知道,当他满身酒气地走出屋子时,他已经破译了白军的密码。

    这件事我总觉得有点半真半假,所以一直想来茅台镇走一走,探听一下虚实。然而,我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人们纷纷告诉我各种有关茅台酒和红军的趣闻轶事,但说起陈卫华的事情,人们脸上堆的都是茫然,好像我问的是一部艰深的密码,人们都无话可说。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陈卫华做的是一件悄悄的事,虽然惊天动地,却只能落地无声。几个月后,陈又干了一件悄悄的事,但不再是光彩的破译敌军密码,而是耻辱地变节了。这注定他要被历史遗忘!

    从茅台镇回来,我去看了老领导,带的是一瓶十五年的特制茅台酒。这是几年前我获巴金文学院茅台文学奖的奖品,我想用它作敲门砖,对老领导求证一下,他曾经对我说的关于陈卫华与茅台酒的故事的确实性。老领导说,这绝对是真的,但是酒他软硬不肯收。他还警告我道,这瓶酒你不能送人,留着它,会给你带来运气的。老领导说,他已经老了,不需要运气了,而我还年轻,还要拼搏,还要运气相伴。于是,我更加相信他说的关于陈卫华和茅台酒的故事是真的,他对我的爱也并没有因为我们日常的疏离而减弱。

    酒魂

    杜卫东

    一

    酒,或许是有魂魄的吧?

    不然,你如何解释:一杯看似白水一样的液体喝进腹中,竟能使人真性坦露、飘飘欲仙?李白斗酒诗百篇,如果没有了酒的润泽,他雄奇豪放的诗句怕也会滞涩;面对皇帝老儿宣他入宫的诏书,这位立志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青莲居士“仰天大笑出门去”,高歌“我辈岂是蓬蒿人”,不也是狂饮大醺之后的率性而为吗?

    汉高祖刘邦本泗水小吏,斩白蛇起义,据说也是借了酒劲儿;功成名就后他衣锦还乡,召故人、父老、子弟痛饮。酒酣时边歌边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亲自敲打一种叫“筑”的乐器,唱出了被后人称为汉乐府诗的开端之作《大风歌》。如果不是酒助英雄胆,刘邦没有醉斩蛇,他的登高一呼岂不是少了些许威武?同样,倘若他未曾喝得酩酊兴起,那里会有“大风起兮云飞扬……”这样的千古名句流传至今?

    曹操曾下禁酒令。他本是爱酒的,却托辞酒乱人之性情而不许喝酒。一时,人们连“酒”字都不敢明说,而以“贤者”、“圣人”暗喻之。为此,个性倔强的孔融专门写了“难魏武帝禁酒书”表示反对:“尧非千盅,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接着,他历数了许多酒助人事的例证,包括汉高祖醉斩白蛇,樊哙解厄鸿门,于定国非酣饮数斗不能决断法令,郦食其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等等,以图说明“酒之为德久矣”,尔后反诘曹操:“酒何负于治者哉!”

    孔融的观点偏颇与否姑且不论,诵其宏文确实能令人感叹酒之造化神奇。

    倘以酒精作用解释这一切,我总觉得过于抽像而少了些灵动,我宁愿相信佛家的说法,万物皆有灵性,能不能惮悟全要随缘了。

    那么,被称为“酒林至尊”的茅台呢?启开它被风月尘封已久的瓶盖,又会有多少神奇的传说流淌出来?

    中国是诗的国度,也是酒的国度。一卷诗文一壶酒,文因酒而恣意奇绝,酒因文而千古流香。茅台被尊为国酒,更是有着极丰厚的历史与文化积淀。《史记》中已有关于茅台的记载:称“汉武帝甘美之”。只不过,那时称为“枸酱酒”。

    茅台人说,刘彻不是汉朝饮枸酱酒的第一个皇帝:刘邦醉斩白蛇,豪饮唱大风,喝的都应当是此酒。因为,楚汉相争时,赤水河沿岸的濮人多从军于刘邦麾下。他们攻城拔寨,神勇异常;从南方转战到北方后,许多将土水土不服,惟独这些濮人很快适应了环境,为刘邦屡立战功。究其因由,原来他们常喝从家乡带来的一种能提神壮胆、祛病强身的“神水”,这“神水”就是枸酱酒。试想,如此美酒,将士们能不献与刘邦?嗜酒豪饮的刘邦自然也不会错失美酒,捧空樽对月了。

    二

    初次造访茅台,是枫叶飘红的初秋。

    人活世间,总有许多心仪的所在,终了而不得一瞻也是常有的事。从这个意义说我是一个幸运者,我嗜酒且爱茅台,年轻时囊中羞涩,茅台于我奢侈的不敢想。1980年代初,我用得到的第一笔稿酬托人千辛万苦买来一瓶茅台孝敬父亲,老人浑沌的目光突然一亮,仿佛短路的电源重又接通,那惊诧欣喜的神情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

    出产茅台酒的茅台镇,令人玄想。于我,神秘而又高贵。

    贵州多山。贵州的作家把川黔的山路形容为奇绝鸟道,极是传神。因为一入贵州,触目皆是奇异高耸的山峰,鸟儿也只能从山的低缺处飞过。由遵义至茅台,虽说都是上了等级的盘山路,但也曲折得过于繁复。从这山望那山,相隔不过一箭之地,但中间每每被百丈宽的峡谷深壑相隔,如果想凭两条腿走过去,即便“神行太保”戴宗,只怕也要日出即行,月落方至。汽车在盘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进,仿佛颠簸在波峰浪谷中的小船儿,倘若以一家隐匿在大山皱纹里的农舍为坐标,盘上盘下几圈儿,离开它的直线距离也不过数百米。

    茅台镇就深藏在大山的腹地。它背倚驼峰山,面临赤水河,依山顺势而建,房屋也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草顶青瓦、土墙木房的农舍间耸立着一座座风格各异的高楼洋房,加上拾级而上的青石板街,婆娑葱绿的各种热带树木,使古镇既有清纯秀美的古朴,又涌动着现代的时尚与张扬。方寸之地,占尽八百里赤水风情。

    夜幕落下时,这一切便模糊了,依稀只见轮廓,仿佛夜色是一潭清水,能将过去与现实搅拌得不留痕迹。这时,你找一块青石坐下,让湿漉漉的空气在心头随意弥漫,任凭思绪在沉沉的夜色中巡行,隐约间,仿佛那运酒的牛车正吱吱嘎嘎地从远古走来,洒下一路奇香,不知醉倒了多少英雄豪杰,文人墨客?“风来隔壁三家醉,雨过开瓶十里香”,便是人们对她的真实写照。1915年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送评的茅台酒因包装简陋,临近尾声都未被人正视一眼。中国代表心中不服,一气之下拿起一瓶茅台怒掷于地,一时天香四溢,众人皆惊,一举夺得金奖,和白兰地、威士忌并列为世界三大名酒,从此扬名天下。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上,周恩来以他娴熟的政治智慧和外交技巧赢得了国际社会的普遍尊重。后来,周恩来曾兴奋地说,日内瓦会议期间帮助我成功的有“两台”,一是贵州的茅台,一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你有感于茅台酒的神奇,便忍不住要认真凝视被夜色笼罩的这一片红褐色的土地,惊叹它怎么酿造出了如此倾国倾城的佳酿;那镶嵌在千年古镇每一寸角落的夜色自然不会作答,只是把夜一样的谜团留给你思忖。

    茅台确是神奇。

    且不说它独特的酿造工艺,要严格在端午制曲、重阳下沙,两次投料、九次蒸馏、八次发酵、五年陈贮;且不说他的选料,高粱、小麦只用仁怀本地所产,由于气候和地理条件与外地大有不同;只说它的勾兑,就称得上是一次工艺与艺术的完美结合。一般说来,要勾兑出一杯茅台酒,少说要用三四十种单型酒调配,多则用两百多种,凭得全是勾兑师敏感的感觉器官,可感可悟而不可言,一切决定于勾兑师的匠心独运,对酒的心灵感应。这岂不是已臻化境?

    仅是工艺的独特,还不足已酿造出色香味俱佳的茅台,同行的贵州作家赵剑平告诉我,同样的酿造工艺,同样的原料,同样经验丰富的酿酒工,离开茅台就酿制不出味道纯正的茅台酒。管理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的五行之帝,好像特别眷顾这一方土地,赤水河周围的山海拔都在千米以上,但到茅台镇河谷却徒然陷落,只有400米,形成了一个凹地,炎热无风,使茅台上空飘浮着一个充满各种有益微生物的群体,对茅台酒的酒质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这微生物群是远古已有还是后来形成的,为什么千年聚而不散,这是茅台酒留给人们的又一个谜团,至今仍众说纷纭,难以破解……

    三

    再来茅台,正值酷暑,是随《人民文学》作家采风团。我们在茅台酒厂只做了一短暂停留,就沿赤水河北上。热情的主人说,赤水河是一条英雄的河,也是一条美酒的河。沿赤水河走上一段,或许对茅台酒会有更感性的认识。

    为我们开车的司机小朱年仅28岁,可在茅台酒厂干了已近10年,算是老茅台了。他身量不高,留一平头,两只眼睛不大,目光中却有着山地人的明澈与敦厚。开始时或是有些生分,不大爱讲话,一旦熟悉了颇为健谈。他说,他本是遵义人,已在茅台安了家。父母在遵义为他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让他举家回去,他不肯。他就死心塌地在茅台酒厂干了!人家老外不都说了吗,到中国三件事:登长城、吃烤鸭、喝茅台,茅台已经成了中国的一个标志了!言语之中充满了做为一个茅台人的自豪感。

    怎么能不自豪呢?小朱告诉我们,茅台酒厂这些年的发展很快,用“日新月异”比喻并不为过。仅举两个数字便可窥一斑:产量从解放初的年生产750吨到现在的5000多吨,还不包括茅台集团生产的其他系列酒,资产总值由当年的10万元已增加到23.4亿元。

    数字是枯躁的。可是这两组数字,在我的脑海中分明已演化成了一群灵动的蝌蚪。我知道,追寻着它们,眼前必定会豁然洞开一处奇绝壮丽的所在:飞流湍急、蛙声如鼓。只不过山路险峻,我不敢再打搅小朱师傅,只好让思绪飞出车窗,在赤水河衅的奇山秀水间飞扬。

    赤水河古称赤虺河。河岸峰峦叠嶂,溪壑纵横,自古以险要著称。1935年,毛泽东在这一带屡出奇兵,四次飞渡,写下了古今中外军事史上以弱胜强的大家之笔——“四渡赤水”,由此奠定了中国革命的胜局。红军三渡赤水的渡口,便是今日茅台酒厂所在地。当年,红军战士曾用茅台酒祛病疗伤。后来,茅台酒成了国酒、外交酒、政治酒,除了它醇厚细腻、空杯留香的酒质外,恐怕和这一段历史不无关联。

    汽车出茅台镇沿赤水河北上,行不数里便如同置身于一幅绿色的长卷:公路两旁山势奇险,翠竹丛生,均丈余高,密密匝匝,沿公路伸展蔓延,一眼望不到边。恰逢细雨绵绵,数不清的翠竹自由自在地在细雨中摇曳,雨打竹叶,发出一阵哗哗地声浪,如同唱响了生命的赞歌。远处的山间,缠绕着一条条白练似的瘴雾,被风袅袅地吹散开来,更给这赤水河增加了几许妩媚。难怪赤水河是一条美酒的河,这万顷竹海再加上沿途上百处藏身于深山中的温泉、奇水、瀑布,为她保留和提供了丰富的优质水源。更令人称奇的是,随着季节的更迭,赤水河水也在变化,眼下一河褐红,但到茅台酒取水时节,又变得清澈透明了。发端于云贵高原的赤水河一路喧嚣而来,两岸剔透如玛瑙的古丹霞地貌更使这条古老的河变得深邃而幽远。犹如一位览尽人世沧桑的长者,给人以无尽的遐思和神秘的追索。茅台酒神韵天香,说它聚山川之灵气,蕴日月之精华,沿赤水河走上一遭便诚信此言不谬了。

    四

    我们是在贵阳飞回北京前见到茅台酒厂的掌门人袁仁国总经理的。他早上7点从广州直飞贵阳,一下飞机顾不上旅途劳顿,就匆匆赶到饭店为我们饯行。

    酒桌上的袁仁国豪气勃发,显不出在外奔波数日的疲惫。他告诉我们,这次亲赴南方是为了规范市场。我说,这类小事何劳总经理亲自出马?袁仁国微微一笑,可不能这样说,做为一个企业,市场应该是它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不敢有丝毫懈怠哟!望着他庄重的神色,我忽然想起比尔·盖茨对员工常说的一句话:记住,也许微软3个月以后就会倒闭!我想,一个现代化的企业所以能持续发展,决策者这种无时不存的危机意识不正是它的助推器吗?

    和袁仁国已有过几次接触。印像中的袁总讷于言而敏于行,有着成功企业家的果敢与沉稳。几杯茅台酒干过,袁仁国像换了一个人,他从转换经营思想讲到理顺经营机制,从调整营销结构讲到制定市场规则,从清理市场渠道讲到丰富产品系列,思想清晰,谈锋甚健。特别是讲到茅台酒的过去与未来时,更是神采飞扬,言语之中流淌着对茅台酒极深的情感。贵州作家赵剑平侧身对我耳语:茅台情结!我想起去年2月份,袁仁国赴京参加第x届全国人大,《人民文学》自然应该一尽地主之谊。为了表示对客人的敬重,我买了市场上价格最昂贵的一种白酒。不想他看也未看,只说了一句:如果喝白酒,就喝茅台!当时在座的遵义市副市长、小说家石邦定也笑着说了一句,袁总有典型的茅台情结。我当时并未领悟,现在想来,所谓“茅台情结”,就是对茅台酒的痴迷、热爱与珍重吧?它发自心底,融人血液,炽热得像火山喷发出的岩浆,任岁月流失、时光变迁也无法化解。

    “你们参观了我们的酒库吗?”

    茅台酒厂的一道景观,就是占全厂建筑面积近三分之一的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酒库。数万个大陶瓷酒坛整齐地排列在各库房的不同楼层上,它要经过五年以上的贮存期才可出厂,这期间还要经过多道工序。去除平淡、暴烈、粗俗、浮躁,孕育了清新、醇和与幽香。

    袁仁国未等我们作答,就清了清喉咙,一脸虔诚地说,我给各位老师读一首诗吧,题目叫《坛口》:

    坛里装着沉默的酒,

    不许半丝春色外漏,

    封闭岂是禁锢。

    寂寞蕴育醇厚,

    一旦坛口打开,

    喷射的茅香把人肺腑浸透。

    它告诉那耐不住寂寞的诗人,

    请千万封严你感情的坛口。

    在商海中叱咤风云、指挥若定的袁仁国此时倒更像一位诗人,一位把生活酿造成诗的智者。听着他充满感情的朗读,我不禁联想起了为我们开车的小朱师傅,想起了参观制曲车间时那一个个挥汗如雨的制曲工,想起了国酒文化馆中一尊尊茅台先人的塑像,想起了厂区里那一组名为“酒魂”的石雕……

    我忽然觉得,我先前的疑问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如果说,酒是有魂魄的,那么酒的魂魄不就是一代代酿酒人的心智、痴情与血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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