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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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刚死的时候,陈多宝不时听到邻家的老人们看着他或他的姐妹们唠叨:“这么多小孩,却怎样长大啊?”

    几年下来,他们家靠生产队分来粮食,靠妈妈和大姐参加生产队劳动,靠妈妈织网和两位姐姐结盘,生活是很贫苦的,但并没有到要饿死的境地。担猪烂、粪肥等重活,会有他爷爷和小叔帮忙。他外婆也会照顾他们,把织网、念经赚来的钱都熬省下来给他们,把粮食熬省下来给他们。

    但多宝妈妈还是感觉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命苦,特别是自己担粪肥、挑柴的时候,常偷偷流泪。另外,欠信用社的粮食债的数字也越来越大。从父亲生病开始到死后那几年,多宝家几乎没有参与生产队的劳动,妈妈和姐姐会参与割稻、收谷,也没多少工分,但生产队还是照样将粮食分给他们家,最后都折算为钱。生产队又将这笔债务转到信用社,变成他们家欠信用社。欠信用社是要付利息的,所以,这笔债务变得越来越大,从几百块逐渐积累到五六百块。这笔粮食债是压在多宝家中的一笔重担,让他们家成为全村唯一欠债的人家。

    多宝的几位舅舅也在帮他妈妈张罗,是否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

    一个暑假的晚上,多宝陪妈妈去上茅坑。妈妈问他:“多宝,妈妈担脚水那么辛苦,找个男人来帮我们家担脚水好不好?”他马上回答:“好啊!”

    第二天是农历六月六,算是个吃馒头的节日,妈妈让他将几个自己家做的馒头送给外婆。并且叫他在外婆家玩几天,她会来接的。

    果然,过了几天,他妈妈也到外婆家。他依稀听娘舅在给她说一个男人的情况,比如老婆死了,有几个小人,做什么的。

    他和母亲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男人,戴着手表,推着一辆脚踏车,嘴里镶着一只银牙齿。到了岭头,他妈妈和那男人并排坐下来休息,微笑着聊着什么。下了岭头,他就骑车先走了,从此后再没音讯。

    大人做这些事情都是很隐秘的,多宝到长大了才知道,在继父来之前,妈妈已经说过好几个男人,但都被爷爷和奶奶拒绝,他们总是说:“需要什么人啊?人来那么容易啊,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重活都由我们帮着做,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一眨眼,几个女儿都可以出嫁了,你还愁什么呢?”

    多宝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的继父突然来了。

    来之前那天,他母亲告诉他奶奶。他奶奶还是反对,但似乎也没有办法阻拦。听奶奶他们在说,那个人是仙岩街上人,有名的游手好闲,镬灶打在腿肚子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吃,自己家从来不烧饭的。爷爷、奶奶、小叔叔召集多宝四位兄弟姐妹到奶奶家说话。奶奶说:“我也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她把我们都瞒住了,明天晚上办酒。仙岩人到山根陈村来,等到几个小人长大成家再离开,如果她还会生出小人,那么就生,生不出的话,小妹就当他女儿。我劝过她,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小人一眨眼都大了,还招人干什么?古老世人讲过,请神容易赶神难,他如果会做生活、待小人好还好,要是不好,你想赶是赶不走的。亲生就是亲生,继爷就是继爷啊,各点就各点啊,他待你们到底好不好也不知道啊。”

    多宝就想起以前听过的关于“老继娘”的传说和戏文,老继娘总归没有好的,只有坏和更坏的区别,她总把好吃的给亲生的,总逼不是亲生的干重活、吃糠粉,经常打骂非亲生的,而把亲生的当宝贝。

    多宝的大姐也表示反对。其他几位不置可否。最后,多宝的小叔做了安排,他说:“毛主席讲过,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你们也没办法,等那个仙岩人来的时候,你们四个兄弟姊妹都一起哭起来。其他到时候由我们来安排。”

    黄昏的时候,一辆中型拖拉机载来一群人和一些酒菜。多宝妈妈还请了村里几位女人一起烧菜。

    多宝看到了这位仙岩人,妈妈让他叫“叔”。仙岩人朝他笑笑,给他两毛钱,他摇摇头,没有接,转身走开。他跑过去把这个事情告诉奶奶,奶奶表扬他做得对。

    多宝一家,还有几位帮忙的邻舍,还有几位仙岩人,大家一起吃了顿饭,有好几桌。

    饭后,很多人坐下来聊一下,多宝的奶奶一家在,多宝的四舅舅也在,仙岩村的干部和山根陈村的干部也在。在大姐的带领下,多宝的四位兄弟姐妹突然一起哭起来。大姐表态:“不欢迎仙岩人到我家来。”多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早已在竹撑椅上睡着了。

    他想去奶奶家睡觉,大姐拉住他,让他晚上在家里睡,就睡在妈妈和继父睡的那张床上,并且要横在床中央。

    过了一些时候,快半夜了,多宝突然惊醒。他继父突然大喊大叫,不断撕自己的衬衫,不断喊叫他自己父亲的名字,不断用拳头打自己,不断骂自己。多宝吓得跑到他姐姐的床上。

    多宝姐姐问继父:“大便要吃吗?”

    他说:“要吃,拿来。”

    多宝妈妈拿糖给他吃,他说:“呸呸呸,这是石头。”

    多宝感觉他是疯了,妈妈怎么找来一个这样的人啊?

    妈妈去找来爷爷和奶奶。小叔到里村去看了日脚书后回来说:“日脚书上说,他在进村的时候撞白虎了。”

    妈妈到院子里烧了点东西,他才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

    第二天,他就和生产队的人一起参加割稻了。他负责扔稻秆,将稻秆一一扔过溪坑,扔到对岸的路上,动作快得很。他像一个新媳妇来到村里,又是仙岩街上来的,大家都看他的热闹,他也很乐意配合。

    继父来了以后,多宝的家似乎又变得完整了,但这个家像是一件补过的裤子,补丁和老裤总有点不协调。

    继父来村里的第一个市日,他牵着多宝的妹妹去仙岩赶集,并且答应给她拍照片。多宝也想拍照片,就远远地跟着他们。

    到了仙岩照相馆,妹妹坐在天安门图画前拍了一张照片。多宝说也要拍,继父不同意。多宝在心里有点委屈,在他家里,从来都是他最优先的,现在小妹妹竟然可以拍照片,他却不能拍。但他又不想独自回去,既然来了,就跟着他们去玩玩吧。

    多宝和妹妹跟继父到了仙岩的很多人家,他们都拿出馒头或者糖给他们兄妹,他们都开玩笑说:“某人啊,你哪里来的这一对儿女都那么大了啊!”他就笑笑。他在仙岩的朋友可真多,一下子转了五六家,其中有几家还是干部或采购人员,连多宝都听过名字的。

    中午在一户人家里吃饭,还打了老酒,多宝对那户人家放在桌子上的一条养在玻璃瓶里的鱼很感兴趣,看着它游来游去心里就非常舒服,回家后也依样养了一条。那户人家就在供销社的新华书店对面,他向继父讨曾经给过他而又被他拒绝的两角钞票,继父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他了,他就去买了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后来,他写作文老模仿里面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朗读。

    为没给他拍照片的事,他还窝火着,从此后,他再也不跟继父去赶市了。白天他去上学,继父去生产队,晚上一吃了晚饭,他就往奶奶家跑,除了星期日和吃饭的时候,他不大看得到继父。

    继父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分田地,那是1981年的冬天。之后,村庄的生活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

    继父来的时候,生产队正好在收晚稻和番薯。晚稻和番薯收结束就分田地。晚稻和番薯还是生产队分的,那一年冬季的麦子就每户人家自己种了。

    根据远近和肥廋,田和地都分为几等,根据每户人家的人口数量,抓阄决定挑选顺序。其中秧田和番薯地又另外分。这样,多宝家就有了自己的几丘田,几块地,远近都有,最近的就在村口,最远的在大名山。他继父那边分得更早一些,也有一块稻田。

    同时也分了山和竹园,分了牛和农具等,还要算清每户人家和生产队之间的账目。

    分了山和竹园,就没有大队安排的望山人了。

    多宝家因为欠生产队钱,就没有分到牛和农具。幸亏有了继父,他会想办法。他向仙桥街上的老板借了钱,和里村一户人家一起买了一头牛,牛由里村人负责饲养,他们家的稻秆也都给养牛人。牛的价格是会变化的,他和里村的人说好,到时候如果把牛卖掉,赚了的钱归里村人,亏了的钱各负责一半。

    到第二年夏天,第一批早稻成熟了,就要用打稻机。他又和同村另外三户人家一起买了一台打稻机。

    田地分到户,仙岩公社又改回叫仙岩乡。仙岩依旧设区,下辖仙岩乡等五个乡镇。名称变了,大家也没感到太多实质性的变化。

    田地分到户以后,每户的生产劳动都自己安排,大家都有了自由,劳动效率大大提高,这么点田地并不需要每天都去干活的。原来生产队的橡胶厂也承包给原来的采购人员。有手艺的可自由出门做手艺,根据个人的人脉,全国各地都去做,远的有东北、云南,近的有上海、舟山。仙岩镇的几位采购人员也办了几家乡镇企业,向全镇招收工人,成为企业的工人是要有条件的,那就是交几千元的钱作为资本投入,村里也有好几个人去当工人。也有不需要资本的工厂,那是棉纺厂,大多招女工。

    多宝的小叔叔也开始做小生意。夏天卖冰棍,冬天打爆米花。大桥和他弟弟一起买了一台机器,放在一辆手拉车上,拉到每个村庄去打泡筒——米倒进去,出来的是膨化了的食品,为中空的圆柱状。

    村里人不再动不动说毛主席、周总理,华主席也没人说了,而是说邓小平、胡耀邦。村口被多宝父亲他们“破四旧”拆掉的庙也重新造起来,墙壁刷得雪白,再请二桥画上老爷的神像,有坐着的,也有骑马的,拿笔的。不久,邻村的寺庙又有和尚了。

    有了继父,首先是家里又有了正劳力。自然,担脚水、担猪烂、砍柴、种麦、收麦、种番薯、洇番薯、挖番薯、担番薯以及插秧、割稻都由他来完成,不再需要母亲亲自干重活、脏活了。

    继父来了后,多宝家里不但有了正劳力,还有一些另外的好处。

    比如,继父的姐姐全家住在县城,姐夫去过朝鲜参加抗美援朝,转业后在县城当局长,四五个孩子都是工作人员。据说,很多外甥、外甥女都是他一起带大的,所以对他特别好。他经常去县城,回来总从他们那里拿回来一些东西,比如表姐、表哥不穿了的衣服,一只煤饼炉和煤饼,一台旧电风扇等。过年的时候,他还从县城带回来一本黄山的挂历,每一张照片都很漂亮,多宝就第一次看到了迎客松和云海,第一次看到了“层峦叠嶂”这个成语。

    那时候办橡胶厂很赚钱,凡是办厂的人都让人觉得是老板。第二年春天,继父竟然在家里办起了橡胶厂,他从街上拿来很多橡胶板和螺丝、螺帽,将杀猪凳变成作台,做起橡胶三角带来。多宝妈妈和姐姐都成了工人,另外从村里请了一位切橡皮师傅。这是以前只有村里的大能人才能做的事情,多宝一家因此感觉有点扬眉吐气了。

    做三角带的时候,大家总要说说笑笑,说起了村里谁和谁好的事情。偷情这种事在村里蛮常见,并且总是半公开的,往往全村都知道,但谁都没法证实的。聊了这个事情不久的一个晚上,一户人家纠集很多亲戚追到多宝家,要打他继父,说他嘴巴乱说影响别人名誉。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门早已关上,多宝妈妈不时在楼上接应几声。最后,还是多宝奶奶来了,她跟来打架的人说:“你们算什么,追到别人户里,其到我户里了,就是一只狗也轮不到你们打。”这样,大家就慢慢散掉。之后,那户人家也不再纠缠。

    之后,厂也停办,继父还是种稻麦,多宝妈妈还是织渔网。继父擅长戳梭,给自己家戳了很多竹梭,还送给奶奶好几根。

    慢慢地,多宝爷爷对他很不满,嫌他农活做得不好,麦行划得不直,蔬菜服侍得不好,地里壁没削干净等。

    继父还有一个毛病,每次到街上去都要在朋友家里喝多,喝多了就要发酒疯。

    多宝是和爷爷一起睡的,也似乎受到爷爷和奶奶一家的保护,和继父总还保留着一些距离。

    第二年割麦的时候,这是田地分到户以后的第一次收获,多宝和继父到很远的山上割麦。割了一会儿,继父坐下来抽烟。多宝突然向他讨烟,说自己和同学早就抽过烟了。他问多宝要什么香烟,他有新安江,还有大红鹰。多宝想了下,还是抽便宜点的大红鹰吧。然后继续割麦,多宝竟然一镰刀割在自己的小腿上,血流如注。继父见状就说:“真是菩萨啊。”他立即撕开一支香烟,用烟丝按在多宝的伤口上,又撕碎自己的衬衫把多宝包扎好,让他先回家。

    山根陈村的小学没有五年级,读了四年级都要升到外村西胡村小学,有路数的开后门到区中心小学——仙岩区中心小学。多宝当然希望能入读仙小,这样每天都可以去从小神往的仙岩街,读全区最好的小学感觉很有面子,或许未来也更有前途。

    1982年9月1日,开学的时候,继父带多宝去仙小报名。他也没找关系开后门,直接牵着多宝到校长室,跟校长说:“我是仙岩村的,住在公社对面,这是我儿子,以前在山根陈小学读书,现在要转到这里读五年级。”校长问仙岩村来的一位老师,情况是否属实。那老师说:“是的是的,他是仙岩人,就住在我家对门。”这样,多宝就顺利地进了仙岩小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算是碰上了一位有点本事的继父。

    到了仙岩小学,多宝有一种游击队员加入正规部队的感觉。原来的小学是两个年级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由一个老师负责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不一样。这里有崭新的教学楼和大操场,五六门课程都有各自的老师,这里有图书馆、国旗旗杆,这里有专门的体育器材室,每天放学后有课外活动,可以玩飞盘、打乒乓、爬竿,这里还有高音喇叭,每天指挥大家做课间操和眼保健操。同学也比原来多,比原来的很多同学漂亮、聪明、有来头。在这样的学校读书可比原来的乡村小学开心多了,这样的读书是很让人感到享受的。学校是亮堂堂的,心里也亮堂堂的。

    每天早晨,他吃了妈妈烧的炒冷饭或冷粥去上学。有时候在奶奶家吃香喷喷油光光的炒年糕——小叔在轮窑厂(做土砖的工厂)上班,每天一大早自己烧早饭的。他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只盛着米的饭盒和咸菜瓶,走出村庄,沿着溪坑走过几个村庄,走到仙岩小学。

    每天上学步行三四十分钟,多宝也不觉得累。沿着河岸走出村庄,转过几个山湾就到了外村,再穿过几个彼此看得见的村庄就到了仙岩街。

    天天见到仙岩街,仙岩街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神秘和令人向往,好像原先的磁性一下子消失了。

    到仙岩小学读书后,多宝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告一段落,所谓的童年也结束了。从小爱玩的打不死鸭、打纸拍等各种游戏渐渐和自己无关了,连村里做戏、放电影也不屑一顾了。

    尾声

    几十年后,陈多宝成为诗人陈二,生活在省城杭州,从事房地产广告工作。

    某年元旦前一天,陈二妈妈给他打电话说:“多宝,要造水库了,整个村庄要迁到仙岩街,坟地也要迁,你爸的坟要迁的话必须在明年清明前完成,你怎么想?另外,很多人都把户口迁回村里了,据说每个户口可以分两三万块钱,你们的户口能否迁回来?”

    之后,陈二在深夜喝多酒回家的出租车上,脑子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梦境:

    故乡的山峰之间是黑色的水面,失去了坟墓的鬼魂们站满了山岗,他们绿色的眼睛朝城市无助地眺望。

    然后他感觉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很不真实,感觉酒吧里的美女,送他回家的出租车司机都可能是来自乡下的鬼魂,他们也要进城打工了。他感觉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过去和现在都如此不真实。他的脑子里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首童谣:

    姐、姐、走路嘚嘚响,

    丝线买一两,

    做双花鞋望子丈。

    子丈没在家,

    上山摘毛楂。

    毛楂刺,戳脚丫,

    脚丫痒,换白鲞,

    白鲞咸,换菜篮,

    菜篮无篮掼,换扁担,

    扁担无担箾,换猪腰,

    猪腰咬咬滑摔摔,换大麦,

    大麦磨磨磨不细,歇你姨的大麦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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