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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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酒席上,先上来豆腐,一个人就猛吃豆腐,他说:“豆腐就是我的命。”后来肉上来了,他就专吃肉。有人问他:“你不是说豆腐是你的命吗?”他说:“是啊,但见到肉,我命也不要了。”

    这是癞头阿钟讲的一个故事。其实阿钟头发很正常,并不是癞子,但他说话老不正经,人们都叫他癞头阿钟。

    故事里的肉指的是猪肉,村里吃的肉主要是猪肉,所以就称猪肉为肉,其他肉则要具体叫鸡肉、狗肉、羊肉或牛肉、兔肉、蛇肉,甚至是猫肉、蛙肉、老鼠肉、穿山甲肉。

    猪肉那么好吃,但猪又脏又臭,是被村里人用来骂人的。如果哪个人很邋遢,很馋嘴,很懒惰,或者很愚蠢,就被人骂为猪、笨猪、瘟猪、猪头、猪脑、猪胚、猪生的或者猪八戒,甚至是挨千刀的。陈多宝的生肖是猪,这让他有点尴尬。

    村里家家户户都至少养一头猪,多宝爷爷家每年养两头猪。养一头猪的自留一半,卖给政府一半,有两头的,一般自留一头,卖给政府一头,每户根据人口多少都有具体的数量规定。卖来的钱可以置办年货,买把新锄头、新镰刀或者添件新衣服,子女读书的,学费也在这里面。当然还要买小猪,否则明年就没有猪肉吃了。还有多余的钱存到信用社去,将来可以造房子、娶媳妇。

    老百晓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只养狗而不养猪的,他把每餐吃剩下的饭菜都送到聪明人的猪槽里,平时上山回来如果带回来草也送到聪明人的猪圈里。每年冬至前,聪明人的杀猪酒也有他的一个位置,也会分给他几斤肉,小年夜吃猪头的时候,也会叫上他。他相当于在聪明人的猪身上搭了点股份。

    每年冬至前,家家户户要杀猪。杀猪前,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买小猪。大猪要欺负小猪,要抢食,要咬,所以,有两头猪的时候得要把它们分开来养,没有两个猪圈的人就在中间树一个木栅栏或者石板。

    冬至快到的时候,从一大早到黄昏,村里总是充满猪的嚎叫,村里那些此起彼伏的嚎叫是过年开始的一个标志。村里上百只猪都是长脚杀的,所以冬至前,长脚就不再上山干活,从早到晚忙着杀猪。要杀猪的都提前找长脚预定下日子。

    为了猪杀好后大肠里少点猪粪,头天晚上就不给猪喂干食了,要喂也是喂些平时只有人才能吃的面条、稀饭之类。

    杀猪前,要到河边的水井里挑来水,把家里的缸都挑满。把早就准备好的干燥而硬朗的上好柴火放进灶孔里,烧满满一大木桶热水。

    猪从猪圈里放出来后,一看见套着黑色皮围兜的长脚,就拼命往角落里退,嘴巴呜呜似哭似嚎,有时甚至张开大嘴想咬人的样子。大伙儿一起用竹棒赶过来,一到长脚身边就被长脚手里的杀猪钩一掏就掏进了耳根。长脚拖着它往杀猪长凳上靠,众人上前捏住猪脚将猪整个提悬空,抬上凳子,再将四只脚相向或拉或推按到它没力气动弹为止。这个时候,猪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嚎叫声充满整个庭院,冲上云霄。长脚拿起尖刀轻轻地在猪脖子上一推又拔出来,只见鲜红的血跟着刀直涌出来,像喷泉一样地涌到接在下面的木桶上。开始时猪还会嚎叫,渐渐地叫声越来越轻,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少,鲜血越涌越少。几只狗旋在边上看热闹,跑来跑去,好像也要分到点什么,雄鸡母鸡却害怕得咯咯大叫,边叫边跑得满天飞。

    猪终于杀倒了,长脚这个时候笑眯眯的,俨然成为一个将军,而这头已经没有声息但仍旧尸骨未寒的猪是他的战利品,他抽着香烟,笑眯眯地看着猪。癞头阿钟不会捏猪脚,但喜欢赶热闹,无论谁家杀猪他都尽量赶过去看,他抽着杆老烟筒,总是笑眯眯的,把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人们都看不见他的眼珠。

    一支烟还没结束,又是众人协助长脚把猪抬进倒满沸水的圆木桶里,给猪洗澡。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后,长脚拿起他的铁耙在猪身上耙,耙到哪里,猪毛就掉到哪里,露出雪白的皮肤。猪毛放在一个畚箕里,晒干了还可以换粽叶糖吃。猪一辈子就洗一次澡,在断气之后,剖肚之前,洗澡后,就不是一条命,而是可以吃的珍贵的肉。转眼之间,一只会走会叫、知冷知暖、怕痛怕饿的猪就成了没有感觉的肉。

    洗干净后,众人又把猪抬到凳子上,长脚先把猪头给割下来,挂到旁边的毛竹撑上。然后众人把猪四脚朝天摆好,长脚把猪从脖子到尾巴剖开,露出胸腔和腹腔,他把胸腔里的连着黄黄猪苦胆的暗红色猪肝、像烂伤疤的猪肺和小拳头一样的猪心一一挖悬割断,挂到毛竹撑上。多宝的妈妈马上割一块新鲜猪肝去炒了。越好看的就是越好吃的,猪肝比猪肺好看,所以猪肝比猪肺好吃。

    长脚再把腹腔里的猪肚、大肠、小肠挖出来,把猪的板油和腰挖出来。然后,他用小板斧就猪的脊梁骨把猪砍成两半,把尾巴单独割出来塞到猪嘴巴里。主人这个时候可以抬来杆秤称一下猪肉的重量,长脚则忙于把大肠里的猪粪倒出来。猪粪也不随便扔掉,而是全部倒在刚才给猪洗澡的桶子里,等会儿倒进粪坑,猪洗澡后的汤是很好的肥料,所以,杀猪前还得把粪坑挑干净。

    只有一只猪的人家,除了卖给食品公司的那一边,自己吃的那一边则由长脚割成一刀一刀的,割到猪脚的时候,主人要送丈母娘的,或者送师傅的,或者送老继爷(干爹)的,或者谢媒人的,则会跟长脚说大概要留多少肉。不打算派用场自己吃的话,猪脚则被割得只剩一个脚棒。在边上观看的孩子们都等着长脚敲下猪脚蹄,当然这猪是谁家的,这有点像塑料的脚蹄也归谁家的小孩,孩子们还要攀比着谁家的猪脚蹄更大,当然到第二天就觉得没劲,随手扔掉。

    杀好猪,杀猪酒往往也烧好了,一盆鲜炒精肉,一盆鲜炒猪肝,再凑盆鲜肉丝炒青菜面干,一壶老酒温得滚烫,多宝的爸爸、长脚、捏猪脚的叔叔、伯伯还有爷爷、奶奶一满桌,有说有笑地吃一顿杀猪酒。

    按惯例,要给长脚几块钱或者一副小肠,但长脚很少接人钱,也很少拿人小肠,他就这样免费为村里人杀猪。大家觉得难为情,过几天就给他买去两包香烟。过年的时候,长脚家香烟很多,村里小店的那几包好香烟全部到了长脚家,长脚吃不完,又放到小店去卖。

    吃了饭,为防止被狗偷吃,放在门外的肝肠肚肺搬进家。为防止风干脱水,明天要送到镇里食品公司的那边猪肉要盖上点什么。家里一下子多了一大板猪肉和一箩筐猪肉,显得拥挤了点,也显得新鲜了点。

    猪是一个神奇的转换机器,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猪吃的是草,是残羹冷炙,是下水料,拉的是肥料,杀出来的是白花花的肉,还有比肉更高级的猪肝、猪心、猪肠、猪腰。猪头有猪头的味道,猪脚有猪脚的味道,嘴巴有嘴巴的味道,尾巴有尾巴的味道。另外,鲜肉有鲜肉的味道,咸肉有咸肉的味道。

    第二天一大早,多宝爸爸就用手拉车把猪肉拉到镇里卖给食品公司。

    接下来的四五天,主菜就是猪血炒咸菜,很香很香。碰见邻居有迟一点杀猪的,多宝妈妈就会送过去一块猪血。不过,鲜猪肉只能吃三五天,每个菜也只是放一点点肉。卖给国家后,自己只剩下六七十斤肉,腌在一口缸里,要吃上大半年。

    卖给国家后,自己还剩两只猪脚,一只是冬至那天吃,另一只是大年夜吃。

    冬至大吃一顿后就只有等到过年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多宝妈妈不时地拿出腌大肠给大家吃几顿、腌猪肺给大家吃几顿。腌猪头留到小年夜吃,腌猪尾巴、猪耳朵要留到元宵节吃。

    大年夜前一个晚上,村里家家户户要煮猪头。上午,先把猪头从猪肉缸里拿出来放在水里泡着,下午,把猪头擦干,点燃一根苎麻骨,烧掉猪头上面的毛,带把菜刀到河边去冲洗,把毛刮干净。

    过年少不了祭祀。挑着嘴里衔着猪尾巴的猪头,从头到尾都在,让神灵以为是全猪。先到神庙里请一下,再放在庭院里请一下,再到猪圈里请一下,再在灶司爷那里请一下。方方面面神爷都要感谢一下,感谢他们一年来对家里的人、猪、鸡和各种农作物的保佑,并希望明年继续保佑。每次祭拜前,都要先洗一下手,表情总是很严肃。

    吃了晚饭后,猪头就放在锅里煮,煮到八九点钟,猪头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已经在边上等得打瞌睡的孩子又充满了精神,已经入睡的孩子也会被这香气从梦中惊醒,起床来到灶前。锅盖一揭开,用一根筷子在猪头上东戳戳、西戳戳,感觉很烂了就退了火,把猪头捞起来。孩子们都喜欢吃猪嘴唇,妈妈就先割一块猪嘴唇下来,切成片,兄弟姐妹都抢着吃,不沾酱油不沾醋,与猪脚一样,猪头肉也是油而不腻的,但猪头肉更香。

    第二天就是过年了,用煮猪头的汤用来烧卷麦焦的菜。大人规定,平时每张麦焦皮只能卷一小块肉,多卷些毛芋、海带、豆腐、豆芽、萝卜丝和豆面,但过年你要卷几块都不来管你。

    到了大年夜,肚子里其实已经油够了,对肉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但大家还要吃猪脚。多宝多次提出来提前先吃或者留到明年再吃,但妈妈说:“小孩子不要多嘴,什么烧熟就吃什么,没有猪脚哪像过年呢,哪家过年可以没有猪脚呢?”

    不是节日的普通日子里,多宝家很少有油水。冬天和春天时吃了猪肉如果有骨头也不扔掉,重新放到咸肉缸里,到了夏秋季,没有猪肉时,再将骨头拿出来煮骨头粥吃,或者将骨头放着煮菜,菜的味道就不一样了。孩子们用竹筷在里面捅捅,搞一个麦茎棍来吸出骨髓,骨头里面的骨髓特别美。煮了骨头粥,熬了骨头菜,还是不扔,骨头放到墙外窗台上晒晒干,还可以换粽叶糖吃。

    猪是家里重要的一个活口,它像老爷一样的,要给它一日三餐送饭,送迟了,或者量不够就哇哇大叫,自己听着心疼,邻人听了丢脸,一户人家连猪都照顾不好是很不光彩的。到了过年,谁家猪大,主人脸上就有光。有猪和鸡的人家,女主人就离不开家,实在必须外出的,也要拜托邻家喂好每一顿。聪明人对猪更好,夏日里怕猪被蚊子咬,就在猪圈里点上能够驱蚊的蒿草。

    除了每餐的剩饭,猪一年到头吃得最多的是谷糠和番薯藤。有一年,村里流行让猪吃酒糟汤,全村都到三十里外的县城酒厂拉酒糟汤。往往半夜出发,第二天中午拉回家时还是热乎乎的,放到猪水缸里还是香喷喷的。

    猪不吃草,但是需要草来给它睡觉。冬季和春季是用稻秆来垫,夏季和秋季,则是孩子们到山上去割草。暑假里,多宝和小伙伴们都要上山割草。早晨和下午各一担。青草一垫,猪圈就像草坪,猪开心地在上面跑来跑去,臭味好像也少了很多,猪圈里充满青草的香味。但过几天,草枯黄了,被猪踩得又黑又湿又臭。

    草踩烂了就成为猪烂,是最能让田地变得肥沃、让庄稼长得茂盛的肥料。猪烂满了,就要挑到山上去。多宝和妹妹则拿着一根竹枝看猪,别让猪偷吃或者踩坏了别人家的东西。挑到山上后,再用双手均匀地分摊到地上。满手是猪粪,又脏又臭。

    癞头阿钟讲过一个关于猪肉的故事,这是他讲的最好听的故事了——

    有一个男子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刀肉,放在家里就上山干活去了。傍晚回家,他老婆已经烧好了面条。他吃了一口,觉得太油了,筷子在桌子上一拍,问他老婆:“怎么这么油,你用什么东西烧的?”他老婆说:“我没有用肉烧,我只是用缚肉的那根棕榈绳煮的面条。”他冲过去打了他老婆一巴掌,责骂道:“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吗?怎么可以这么不节俭?如果把这根棕榈绳放在水缸里起码可以油一市(五天)啊。”他老婆觉得很委屈,饭也不吃跑回娘家。她娘听了她的诉说后,很是生气,也给了她一巴掌,她娘对她说:“他打了我女儿,我把他老婆也打了,算是扯平。你回去跟你老公说,他也错了,这根缚肉的棕榈绳放在水缸里只能自己家油一市,让他放在溪坑里,邻近三村都可以油上一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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