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老百晓本来也有个儿子。有一天,他儿子跟他一起割麦。他儿子问他,麦割了种什么东西?他说,麦割了种番薯。他儿子又问他,番薯挖了种什么?他说,又种麦。他儿子说,就这样反复劳碌,做人还有屁意思?过了会儿,老百晓没看见他儿子,一转身,看见儿子已经用自己的裤腰带吊死在麦地边的一株乌桕树上了。”
爷爷说这番话是教育多宝,既然生在番薯村,是条番薯命,就不要做白米梦。
爷爷说:“水要往低处流,人要往高处走,即使是番薯命,日子也要过下去,也要不落后别人。如果像宁波表叔一样考上大学在城里做大官,那就可以一年到头穿洋袜着皮鞋,不管晴天落雨都坐在办公室里,不管荒年好年都有饭吃,不用落海,能吃到最好的鱼,不用上山,能吃到最好的菜,不用养猪,天天吃鲜猪肉。”
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百分百的番薯命,一辈子种番薯,吃番薯。番薯是最不值钱的粮食,番薯丝是村里最让人生厌的贱食,但伺候番薯却是一年到头最重的活。夏日,一担一担肥料挑上山,秋天,一担一担番薯挑回家。爷爷说:“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东西,就是天上落下白面,也得你自己起早去捡,没有人现成送到你手里的。”
做种的番薯都是藏在村后竹林的黄泥洞里越冬。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一个小洞穴,只够一个小孩进去,还站不直,而生产队的洞穴则很大,大人都可以轻松进去,读小学之后,陈多宝曾经和几个同学躲到里面抽烟,有时会有蜘蛛网,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夏天则可以躲到里面乘凉。
正月十四一过,挑个晴好日子打开地窖的木门,由孩子弯腰进去,将番薯一块块递出来。
然后老爸像母鸡码鸡蛋一样的,带着孵育小生命的心情将番薯一块块整齐地码到菜园里。
菜园事先经过仔细整理,把泥块敲得细碎如粉,铺上厚厚的一层猪烂(猪圈里被猪反复践踏的稻秆或杂草,糅合了猪粪、猪尿),猪烂上再均匀地摊上一层事先准备好的细细的泥土。
番薯码好后再盖上一层细细的泥土,泥土上面再盖一层塑料薄膜,四周压上小石块。
整个过程老爸都干得非常认真,带着神秘的微笑,像个接生婆。在孵番薯种时是不允许小孩子乱说话的,谁如果说这番薯种不好,那就要被打嘴巴,至少也要吃五瓣栗,据说,小孩子说不好,就会真的不好。
总是有多余的番薯种,带回家来,将番薯削掉皮切成块,煮一碗番薯粥。好几个月没吃到番薯了,等番薯成熟又要等到八月,这几口番薯吃起来就特别香。
不要几天,平整的地上就冒出一粒粒番薯芽来。到了农历三月初,番薯藤剪下来插到地上,新长出来的藤剪下来可作为番薯苗。小麦将黄时,把一尺长的番薯藤剪下来,趁着早晨或黄昏扦插到麦地里。插番薯最好是下雨天,番薯插下去就百分之一百活了。如果碰到大热天,那么还要割些柴草盖住幼嫩的番薯苗。
不到一个月时间,番薯藤就蔓延开了,你盖住我,我缠住你,整块地都绿了。
这个时候要给番薯施肥。施肥前要把粘在地上已经生了新根的番薯藤轻轻拔起,把它们朝同一个方向放好,顺便将各种杂草拔掉。这个过程叫反番薯,这是小孩子做的活。大人再在每一棵番薯边挖一个小洞,在每个小洞上浇一点肥料,这叫洇番薯。然后再把小洞盖上,同时将行间的泥土抱到行上,让番薯有足够的泥土,这叫抱番薯。
洇番薯的日子往往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天气,村里一些男人喜欢赤膊干活,背脊晒得黑黝黝的。锄禾还真需要日当午,草见锄就死,而阴雨天锄草,草的生命力可强了,你这边拔起,草掉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抢走了番薯的地盘和营养,真叫人愤怒和心痛。
多宝感觉最痛苦的农活就是跟爷爷一起到自留地里伺候番薯。烈日当头照,肚子咕咕叫,两眼冒火花,可是爷爷非得要把某块地做好才回家吃中饭。那个时候他感受到做人真苦啊。
一般番薯要隔一个月就反一次,翻来覆去反三遍,洇两次,最后一遍不需要施肥了。经过整个漫长的夏季,到了农历八月十六,就开始挖番薯了。
主粮也好,蔬菜也好,头茬总是特别香,村里称其为“早头食”。
县城里和镇上的工作人员、不种番薯的有钱人也喜欢这些早头食,价格就有点贵,比大旺时节贵好几倍。但村里大部分人也没这个生意头脑,只有大桥的父亲会把第一批番薯挑到镇里去卖,难怪他的绰号就叫“聪明人”,但大家都是带着讽刺的味道叫他的,所以,谁在大桥面前说“聪明人”就等于骂他爸爸的名字了。
收番薯是很辛苦的,番薯藤要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妇女们再用大铡刀把番薯藤铡到猪水缸里,明年上半年的猪食就靠这些番薯藤。
一株株番薯像是小石头,是很有斤两的,担番薯是一年到头最大规模的挑重了。一部分鲜番薯蒸着吃,大部分都要晒成番薯干。番薯有些就在山上削掉皮,刨成丝或者片,晒在地上。更多的是挑回家里后再削皮刨丝,有专门晒番薯丝的竹帘,白天晒在院子里,晚上要移到屋底下或者在上面盖一层尼龙布。
整个冬天的早饭都是吃番薯。头一天下午,妈妈就提着一竹篮番薯到河边洗干净,一大早,就起来将番薯一段一段斩好靠在锅边。蒸熟以后,靠在锅边的番薯都有锅巴,很香的。番薯皮也舍不得扔掉,可以喂猪。有时候也会用番薯煮粥,白白的番薯在粥里煮得黄黄的,味道更好。
新鲜番薯吃光了,每天早餐就煮番薯干,红红的,甜甜的,偶尔吃几次其实味道还不错,但每一个早餐吃,每一年都这样吃,就着独盆咸菜吃,确实是令人痛苦的。
到第二年割早稻时,连番薯干也不多了,那时候就煮番薯干粥吃。不够甜的话,用箸头沾几粒糖精放进去。
村里人看不起番薯,但又离不开番薯,还用番薯做了很多味道很好、看起来离番薯很远的东西。
过年每家都有几酒坛子番薯糕。番薯糕分两种。一种是挑选个儿大、表皮光滑、品种甘甜的番薯去皮后,刨成丝,煮熟后晒干。还有一种番薯糕是番薯去皮煮熟后,搅拌成泥,在一个模子里压实,切成小薄片。到了过年炒一下就可以了。金黄金黄的,又甜又脆。炒是放在黑色的砂子里炒,有点石头的香味。与番薯糕搭配的是爆米花,当地叫六谷胖,“吃番薯糕,生儿没卵泡,吃六谷胖,生儿滚腾壮”,好像有鼓励吃爆米花的味道。
番薯可以做成番薯粉。村里约好某一两天磨番薯粉。洗干净的番薯,削了皮,担到碾米厂。这个时候碾粉的机器换成了碾番薯的,一块块石头一样的番薯出来后就成了番薯浆,放到不漏水的袋子里挑到河边。河边都是嘻嘻哈哈的人,河里结了冰,风是冷的,妇女们的双手都冻得通红通红的,但是大家心情很好,互相开着玩笑。跟做豆腐差不多的,将番薯浆在一个袋子里挤压,挤出来的是番薯汁,留下的是番薯渣。番薯渣喂猪,番薯汁沉淀为番薯粉,叫生粉,可以做豆面,可以烧甜糟羹,可以和着花生米做成番薯粉皮。
这个时候,晚稻已经收割好,山野好像矮下了很多,轻了很多,看上去特别质朴。田地累了一年,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就是种麦,也不像种水稻那样赶日子,小麦是长得不慌不忙的。河边码满了一桶一桶的番薯粉,在溪坑里的倒影似乎一动不动,村庄显得静谧而富足。
过几天,将番薯淀粉拿出来晒干,捣成粉,就可以做豆面了。豆面都是晚上做,为了第二天早上给豆面冻成冰锤,再在阳光中拆开,这样冻过的豆面显得坚韧。番薯粉加上水搅拌成熟后放入豆面机,请年轻力壮的邻舍来帮忙搅动机器上的柄,豆面就一丝丝地落入沸水里,捞出来后挂到门外用两个三脚竹撑架起来的长竹竿上。晒干后的豆面要吃一年的,可以煮菜汤、煮猪肉、卷麦焦、做包子、做麦饼、炒年糕。
有些人家还用番薯酿成番薯烧酒。有的用番薯熬成糖浆,过年的时候用来打米胖糖。烧酒是男人们最爱,而米胖糖是过年的好东西之一。酒和糖,大概就是番薯的灵魂了。
与番薯有关还有一个故事,是番薯做的豆面的故事,是聪明人讲的:
“以前村里女人都嫁到附近山村,从没有人嫁到县城,但某一年出了个县城里的子丈。正月初二,县城子丈要来拜岁。正月初一晚上,全家开会,明天怎样接待。大家都没有接待城里子丈的经验,都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叫来贩牛公,就是现在村里贩牛人的上代,他说,我也没经验,这样吧,他怎样我们也怎样,按他的样子学总没错的。大家觉得还是贩牛公厉害,就这么决定了。第二天,县城子丈的轿子到了晒场停下,全村人都排在村口迎接。子丈下轿时不小心扭了一下脚,迎接的人也都故意扭了一下脚。后来吃饭,城里子丈夹肉圆时,肉圆圆溜溜的,滚到地上。他又伸手去夹豆面,他看陪他吃饭的人都把肉圆夹起来扔到地上,觉得很好笑,吃在嘴里的一根豆面笑得冲出了鼻孔。这下,大家模仿不来了,贩牛公对县城来的新子丈说,新子丈啊,你第一次拜岁就捉弄我们乡下亲眷,这个豆面我们怎样才能穿过鼻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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