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传-水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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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多宝小的时候,他的村庄还是一个生产粮食的地方,所以,村庄首先是农作物的天下。农作物也有贵贱,水稻就比其他娇贵。因为稻田总占据山野上最好的位置,既要平整,又要能经常放进水,不能造田的地方才当地。种水稻前,田要精耕,种水稻后,活要细作。水稻春天育秧,初夏插秧,几番耘田,几番施肥,几番除虫。割稻后,还用专门的打稻机脱粒。水稻占据一年中最好的生长季节,占据最好的劳力,需要花费最大的心机。还要施肥田粉,喷农药,种水稻最花钱。村里交公粮也是交稻谷,没听说过交麦子的,国家发给居民户口粮票,主要也是买米的。所以,与小麦相比,水稻有点像城里人,大家对它有敬意,服侍得特别认真。

    每年二月二一过,几阵春雨过后,春耕立即开始,田都有点蠢蠢欲动,农民们也蠢蠢欲动,农具们也似乎蠢蠢欲动。任何植物都从大地上冒出来,谷种也在坛子里做着发芽的梦吧。

    把休息了一个冬天的牛赶到田里,犁田、耙田,首先把秧田里的土翻起来,弄细、弄平,直到没有一颗小石子,没有一点疙瘩。将事先发好小白芽的谷种撒下去,然后盖好塑料薄膜,塑料薄膜四周自然要捺好小石块。

    清明一过,燕子来了。先是某家的燕子来了,没几天,所有人家的屋檐下或者楼板下面都住上了燕子。燕子来了,春天才算真正像个样子了。

    燕子来了,就可以插秧,燕子好像整个冬天都躲在稻田里的泥土里似的,在爷爷、叔叔们犁田之后突然开心地翻飞在湖面一样的稻田上。

    青蛙也是从地里被惊醒的,这边田刚犁好,水刚放满,那边青蛙已经咕呱咕呱地叫开了,听起来就像是在吹着水泡,水越满,叫得也越响。

    这个时候秧苗也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不再像刚抽出叶子时候那样嫩黄的,有点像多宝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有点老三老四了。

    稻田没有秧田那么讲究,但同样是要犁田、耙田,把田岸重新做好,把田里壁的草拔得精光。经过收拾以后的田就像过年前男人们理了发一样,显得干净和精神得多。那些天,就是所谓忙月的日子,牛是一点没得空闲,人也一点没得空闲。

    村里的人们一大早起床,坐在独脚木凳上拔秧。双脚泡在水里还是冷冰冰的,还有蚂蟥叮咬,把蚂蟥拿开伤疤上就是一摊血。大人们让孩子们去拿点盐,放在蚂蟥身上,蚂蟥就把血吐光,只剩下一张皮,算是死了。如果把蚂蟥弄断,它就会变成两根,三根,它是不会死的。

    聪明人说:“那是罗隐的缘故。罗隐是圣旨口,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一次,罗隐帮一个地主种田,地主的点心是面条,和他一起的人不相信他的法术,他就顺手把一根面条扔到田里,它就爬起来,爬去咬那个人,那就是蚂蟥。那个人把蚂蟥扯下来,摘成两段,就变成两根蚂蟥,摘成三段,就变成三根蚂蟥。”

    聪明人就住在多宝奶奶隔壁,最初引起多宝注意的是,聪明人一家特别干净。他家的地扫得一尘不染,他家的餐桌上有一只精致的竹罩,他老婆的头髻总是梳得一丝不乱,他家孩子的衣服都穿得特别洁净。他家的猪圈也很干净,他的劈柴都叠得整整齐齐。连他家自留地的菜看上去也特别干净,篱笆做得很讲究。他们全家讲话速度都很慢,总要把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清楚。而聪明人又是他们家讲话最慢、动作最慢的,连吃麦饼都一口、一口慢慢来,在麦饼上留下完整的牙痕。

    聪明人就是到田里干活也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好像去做客一样,尽管他特地穿上打补丁的衣服,但他老婆打的补丁也要比村里别人老婆打的补丁漂亮,一圈圈棉线从里到外很匀称,就像一个漩涡。

    当孩子们的好奇心被吊起后,聪明人就开始讲古了。

    他说:“罗隐是皇帝命,但偏偏碰到讨饭运。罗隐老爸早早死掉,没饭吃就讨饭。一次,他仰天睡着,一根讨饭棒横在头上,就像一个‘天’字。他转了个身,讨饭棒横在腰上,就像个‘子’字,加起来就是‘天子’,天子就是皇帝的意思。每次他走过神庙,神佛都要起身致意的。他老娘不相信,就在一个神佛身上放了一把剪刀,当罗隐走过时,剪刀真的掉到地上。他老娘很高兴,在烧饭的时候念叨,一朝我罗隐做皇封相的,欠别人的债都可以还干净,借东家盐一遭,欠西家米一遭。她讲话大口舌,讲不清楚,而灶山上的灶司菩萨是聋子,听不清楚,把一遭一遭听成一刀一刀,以为她等罗隐做大官后要杀人。于是他上天报告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就派雷神去找罗隐,把他身上的龙骨换掉。雷神来了,罗隐就躲到石头下面,嘴里咬着茅坑踏板,结果龙骨换成了凡骨,但嘴还是圣旨口,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天中午,罗隐来到一块田头,肚皮饿死了,向那种田人讨饭吃。种田人在耘田,中午送来的饭还没有吃,便说,你把我的中午饭吃掉好了,我自己回去吃。罗隐吃好饭,就在水田里拉了一堆大便。那耘田人埋怨说,你这人真勿识相,给你饭吃了还把大便拉在我田里,勿管人家臭死。罗隐只得用手把粪便从田里捧到旁边的黄豆地里,他一边捧,一边说,这一来,黄豆再不用施肥,而稻田里却缺肥料了。因罗隐是圣旨口,从此,黄豆不用施肥,而稻田总是嫌肥料不足。罗隐法力实在太大了,后来还是老天把他收回去了,捺在大山脚下,所以你现在朝山喊一声,山就应你一声。”

    这样一个故事讲下来,田里壁也快捉拾好了,日头也半天高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归家填肚皮去了。

    有些孩子还是不甘,让聪明公再讲一个呆卵子丈的故事。

    他摇摇头说:“不讲了,不讲了,天晏了,故事不能当饭吃。”

    虽然他的动作慢,但他拔的田里壁比有些人眠床里壁还干净,一根草毛都没留下。

    这边稻田收拾好,那边秧田里的秧也拔好了。后生们用专门的秧担把秧挑到田边,一只只秧抛到田里。一丘田大概要多少担秧,大家都是有数的,最后种完总是正好。

    种田前先用一根塑料线拉好,沿塑料线先插上一行,接下来以这一行为标准,两边一人七八行插上,一边插秧一边屁股往后退。

    同样是后生,赚一样的工分,但插秧的速度有快慢,秧插好后的样子也有弯有直。插得慢的人就要被人嘲笑,或者几个人打赌比快,输了的买一包香烟。

    他们越插越快,右手一上一下就像妇女织渔网,手一沾到水就插好了,边上的人都看得屏住了气。

    不一会儿工夫,收割了紫云英后灰色的稻田就好像重新穿上了绿色的衣服,然后,一丘田一丘田穿过去,一个山湾一个山湾穿过去,没几日,早稻都种好了。

    就好像村里有人结婚后,或者过了一个节日之后,种好了早稻的田野安静得让人觉得有点无聊。好在山上的乌饭成熟了,地岸头和路里壁到处都是,甜甜的,孩子们可以放开肚皮吃个饱,那几天,全村的小孩都吃得舌头发紫。

    这个时候,总有一个老实的外乡人来到村庄。他是一个小后生,几乎不说话,背着一个帆布袋,手里拿着一支粉笔。他走到每户门口,说一句“利沙剑”,意思是把牙齿像头梳一样的镰刀弄锋利。家里就把沙剑交给他,他就用粉笔在你的门口做一个记号,又用另一把沙剑在这把沙剑柄上做个记号,这样一个月后送回来的还是你家的沙剑,绝对不会搞错。

    天一天热一天,水稻一天长高一点。原来行与行之间还有很大的缝隙,慢慢地整块田都长满了稻谷。最热的天气、也是早稻发黄可以收割的日子到了。

    割早稻犹如节日,村里总是很热闹。一大早,能落田的男女老少都去割稻,把一丘丘稻放倒。总有小孩子割破手指的,除了特别严重的回村里赤脚医生老猫那里包一下,伤了一点点的就用火柴壳上的磷纸捺一下,再深一点的剥一个蛤蟆皮包上。

    年强力壮的男人负责打稻,脚不断踩打稻机,手捧着一捧稻,让稻谷脱落在打稻机铁桶里。割好了稻的小孩则负责将地上的稻送到打稻者的手上,老头子则将脱粒后的稻秆缚起来,与孩子们一起从水汪汪的田里拖到田边的路上或者山坡上。

    另一部分人则又负责将脱落下来的稻谷拨到箩筐里,挑回到村里的晒场上。妇女们则在晒场上将稻谷先用风车将稻秆毛吹掉,再晒到竹簟上。

    像多宝这样的小孩不是在田里捉稻头拿回家喂鸡,就是在操场上拿着一束竹枝防止鸡啊鸭啊鹅啊麻雀啊吃稻谷并且把粪便拉在稻谷上。

    到黄昏,晒好了的稻谷堆成山,乌炭的老爸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桌子上放着一本账簿,乌黑的木算盘打得嘚嘚响,给大家分稻谷了。稻谷是根据每户人家的人口多少和工分多少相结合计算的,两个人抬着生产队里的大杆秤,称好了就是个人的了,可以挑回家放进自己的谷仓里。

    夏天老是要下雷雨,大人们根据云的颜色和距离,根据风的方向和力度,再结合广播里的气象预报,能把雷雨来临的时间准确预测。总是只被雷雨淋到两三点就都已经把稻谷收到家里。有时候暴雨来得实在太快,那么就快速地提起竹簟,让稻谷集中到中央,再将竹簟拉起来盖到稻谷上,再在上面盖一块尼龙薄膜,再用捺簟的石头捺住四角。

    早稻一割好,牛又要把稻田犁一遍、耙一遍,准备种晚稻。聪明公又要将田里壁的草拔一遍,罗隐的故事又会讲一遍。

    越忙的时候,小孩子总会忙里偷闲,而聪明公总像个先生,总有心情讲古。他说:“十二生肖是猫排的,但猫把自己排落了。本来是牛最大,老鼠最小,但老鼠很聪明,跳到牛背上,在旁边的人都说,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老鼠,结果老鼠就坐了第一把交椅,牛只能排第二。玉皇大帝也是个糊涂官,猫排好了也就算了,文件颁布落来就是圣旨了,将错就错不能改了的。排好后,人家又说猫排得不对,猫很生气,跟子孙说,我们世世代代见到老鼠就抓。”

    早稻割了,晚稻马上种下,这个时候往往是旱季,水很宝贝。

    水库里的那点水给每个生产队轮流放几个钟头,满满的水库没几天就见底了。孩子们玩水洗澡的地方没有了,但可以每户人家分到水库里抓来的一两根大头鲢鱼,也算是一种补偿。

    大人们就辛苦了,每天要拗水。拗水像跷跷板一样的,将一根大木头架在架子上,一头吊着一只水桶,将下丘田里的水拗到上丘。一部分人则戽水,将溪坑里的水戽到一条水沟里,让它流向稻田。这个生活很吃力,但很吃香,围观的人也很多,因为溪坑水戽光后,石头缝里的鱼、虾、鳗、鳖都跑出来,并且谁戽归谁,不再集体分了。

    这个活一般都是归队里最活跃的年轻后生,这个时候聪明公往往站在边上发表评论,一边手里拿着比别人大一点、白一点的洋帽垫扇着凉风。

    晚上还要派人看牢田水,不要被外村人或别的生产队偷偷放去。外村是个大村庄,人也就凶多了,你不在他们就要偷水,但人在他们也不会抢水,毕竟村上面还有公社。

    眼看着稻叶都晒焦了,稻田都晒枯裂了,最后还是老天厉害,聪明公说那是白龙回乡望娘了,好像传说中的白龙一直还是小后生,并且仍旧在象山做长工一样的。每一个夏天,村庄里都能感受到一次解放,都喜悦地看着暴雨将整个山野浇得超过你的需要,每个人的心里也像填满了稻谷的谷仓,沉实得很。

    过了八月十六又是收晚稻的季节,因为和收番薯、种小麦同期,所以也是很忙的,只是没有收早稻时那样水汪汪的。

    晚稻比早稻香,早稻一般就是烧饭煮粥,而晚稻,尤其晚稻中的糯稻可以过年捣麻糍,可以炒糯米圆,可以做冬至圆,可以包粽子。

    米有那么多用场,难怪村里人对水稻那么尊敬和喜欢了。叫饭为大米饭,吃饭时碗里不能剩一粒,掉到桌上必须吃掉,否则就是罪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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