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太太倦了,就隐几而卧。式欧也困倦起来,便倚着墙打盹儿。大家正在睡梦之中,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门。敲得很急。祁姨太太第一个醒了,只听外面又有人喊查店,正要开言询问,不想门儿未锁,已被人从外面推开,看那推门的却是旅馆伙计,口里还叫道:“快起快起。副爷查店。”祁太太朦胧中站起,式欧也自醒来。只见门首又立着一个军官,此人却不似方才那人的野蛮。正倒背着手,向屋里草草一看,见屋中女眷很多,那意思似乎就要走开。不想这时床上的龙珍,也被闹得醒来,睁开眼就见门己大开。门前又有穿灰衣服的人,吓得带着睡意就要坐起。不想裙角被式莲的身儿压住,坐不起身。急忙去推丽莲,丽莲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龙珍才跟着起来。这一男一女,相扶持着从床上起来,是多么扎眼的景致啊!那军官方才要走,猛见了这般景况,不由又凝望了一下。这一望竟自生了波折,似乎屋中有他所认识的人,怔了一怔,哦了一声,又犹疑了一下,忽然转头便走。伙计也把门从外拉紧,随着那军官去了。这时屋中的人,全都不解其故。
龙珍两眼一直,斗然立起,自语道;“是他呀,一定是他。”说着就跑出门外,见那军官已转到楼角,将下楼梯,龙珍赶上前去,叫道:“你是白萍么。来来,我和你说话。”那军官闻唤,很沉着的站住,略把头儿一点。龙珍近前一看,可不是白萍是谁?只见他的面目较前稍黑,身体却健壮了许多。龙珍赶去拉住他道:“你怎入了军队了?那时怎不告诉我一声就走。现在怎来到这里?”白萍声色不动,只指着楼下道:“你不要这样,楼下有我带着的弟兄,看着不像。”龙珍松了手道:“你到这屋里来说话。”白萍微笑道:“你们那房里方便么?”龙珍见他神色不对,猛然想起来,方才在房中和男装的丽莲拥抱而寝,一定被他看见,起了疑心。本来一屋中一男三女,已自不像,再加我和丽莲那种情形。他看了还不定疑惑我什么呢?便想拉白萍到房中,细细表明原委。但猛又一作转想,心中一动,自觉这是一个机会,可以乘此了却自己的夙愿。当下便改了宗旨,向白萍道:“果然房里不大方便,现在你可以另寻个地方,同我谈谈么?”白萍摇头道:“那就不必了,我奉了上边命令,出来查店,不能耽误工夫。”龙珍见他推脱,忙道:“我要和你说的,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有个人转托我说的。”白萍一怔道:“谁?”龙珍道:“就是你的太太芷华。”白萍听了通身一动,道:“真的么?”龙珍看他这种情形,分明是和芷华恩义未绝,心里更把主意拿稳,便又道:“我只说几句要紧的话,不过在这里不便,请你寻个清静些的地方。”白萍略一犹疑,便向旅馆伙计道:“还有空房间么?伙计忙答道;“有有。不过太不干净,请您多包涵。”白萍道;“没关系,我只要个清静地方说几句话。”伙计连忙领着白萍,走到对面,推开一间空房的门,白萍和龙珍走入。伙计道:“您要茶水么?”白萍摇头挥手,伙计便自退去。
白萍立在房子当中,扬营脸儿,只等龙珍说话。不想半晌毫无声息,低头看时,只见龙珍坐在床沿,眼圈儿都红了,态度非常忸怩,似有无限难言之隐。白萍自想她怎会认得芷华,而且她绝不知道芷华的事,有什么可以对我说?想必是她和那房中的少年的样子,被我看见。又见我作了军官,怕放不过她,所以来和我解释。不过这种话真不好出日,所以这样忸怩。我不如直截教她放心好了。想着才要开口,不想龙珍已赧然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气。我因为你不辞而别,又寻你不着,已和旁人结了婚,那房中的男子就是我的丈夫啊。”说完这话,两下都低下头去对怔起来。半晌白萍似从梦中初醒,茫然问道:“那房里的少年,是尊夫么?”龙珍略一点头。白萍忽然鞠了个躬道:“现在我在这里怕不方便,再见吧。”说完便要转身出去。龙珍叫住道:“林先生,请您稍停。我要把您的太太的消息报告给你。”自萍倚着门儿站住。龙珍道:“我今天才从天津来,和你的太太分手不久。可怜她现在已苦得要死了,正切盼着你立刻回去。”白萍竦然一惊,又略一迟疑道:“我不明白,你怎么认得芷华?。龙珍道:“说起来话长了。只为当初你给我个不辞而别,我一个人在北京如何住得下去?以为你是回天津家里去了,因为听你说过天津家里的住址,才赶了去。哪知你家里并无主人,只剩一个仆妇看守门户。我因无家可归,万分无法,只得借着你的名义,在那里勉强住下去。觉着你早晚有归去之日,必等得着你。哪知没等着你,过了不多日子,你的太太芷华倒回去了。见面时都忸怩得很。我没脸再住便要走出,芷华姐问知情由,倒对我很好,竭力挽留。我推不过情面,便仍旧暂住。预备得便再走。谁想日子长了,我们两个倒变成很知心的朋友,都同病相怜,倒不忍相离了。并且大家倾心吐胆,把个人的事全互相告诉。我才明白你们当初决裂的原故。此后芷华姐白天便在一个人家里教书,夜晚便回家和我一处盘桓。我和她又学到不少的学问和见识。她不特待我太好,而且她的性情学问品貌心地,简直没一样儿不教人佩服,我自觉给她当老妈子也不配。”说着又叹口气道:“至于她思想你的情形,你是没瞧见罢咧,铁石人见了也得落泪。据我所知道的,当初从你出走以后,第二天便跟着跑出来,立志要寻到你,求你重收覆水。便是你不能回心转意。她死在你面前也自甘心。先到了北京,一场吐血的病,几乎死了。病好后又受了一回激刺,觉得一个独身女子。在外面漂流,危险更大,只可又回到家里。洗尽铅笔,替你守志。她曾和我说过。你是五月十三日那一天离家的。她决意等你到明年五月十三日,若你再没有影响,她便决意自杀了。”说着见白萍闭了闭眼,眼角略见湿润,面色也惨淡起来。知道他是想起芷华的旧情,衷心已动。忙又接着说下去道:“至于我每天看见的,更叫人难过了。她怎样消瘦可怜,且不必说。只说一件你听,就可知道一切。我和她同住在一间房,分做两床睡。有一天早晨,我醒得太早,张开眼就见她跪在床边不动,叫她也不应,才知她是睡着。就过去想把她推醒,哪知走到她的身后,才见你的一张半身照片,放在床心,她还用手抚着,才知道她的心思。再看床帏都被泪浸湿了一片,那时还道她偶然如此。以后留心观察,竟没有一天不这样啊。
自萍听到此际,眼中立刻涌起水珠,忙向后把头一一仰,希望把眼泪忍住。哪知再也不能,竟似断线珍珠般瞧着刀扎肺腑一般的难受。因为她受如此苦楚,虽然是怨当初自己做错了事。然而在我良心上,却觉简直是我害的她。”白萍好似十分惊愕,抬起泪眼,望着龙珍微微哦了一声。龙珍道:“就在钱畏先和你起冲突的那一天的早晨我接到送来的报纸,就看见上面有芷华寻你的广告。那时我心里十分嫉妒,怕你瞧见了,和她破镜重圆,抛下我没有着落。所以就藏起来,以后见了芷华姐的苦况,只恨那时不立刻把广告给你瞧见。你若瞧见寻了她去。岂不……”白萍忽然插口道:“那广告我在旅馆里已无意中瞧到了。”龙珍夷然道:“后来我已想到这一节,当时你抛开我走去,就是因为瞧了那件东西,对我生了恶感。可是为什么不寻芷华姐去呢?彼时芷华姐还住在广告上所说的住处呀。”自萍长吁道:“我因为……咳。现在你的地位业已改变,和早先环境不同,我也不必说了。反正我有自己的意思。”龙珍道:“这一次是咱们最末的见面,以后恐怕没有遇着的机会。请你都说明白了。省得叫我永远闷下去。”白萍道:“说也没有什么。那时我见了那广告,未尝没有和她重归于好的心,只是想到你这一边,又觉难以两全。我对你的行为,绝没什么恶感。你为自己终身打算,当然怕我与芷华见面,从中阻格,也是应该的事。不过我只要与芷华复合,便得抛了你。要顾全你,便没有再见芷华的必要。既然不能两全,只有自己解脱。完全斩断缘,拼着受良心责备,飘然置身事外。把你两个全抛了,自己去另寻归宿。起初想去自尽,却没有达到目的。后来因山东正在打仗,便跑去从军,希望在枪炮下寻个坟墓。谁知编入队伍以后,一仗也没有打过。糊里糊涂地升作宪兵排长,前月竟又随着司令全到了北京。今天奉令出来查店,在意外遇见了你。现在话说得太多了,你又是已经结婚的人。大家要避些嫌疑。我要走了。”龙珍道:“这倒没有妨碍,我们先生人很明白,我的旧事他也知道,绝无关系。不过现在我恳求你,立刻回家去吧。须知芷华要为你憔悴死了。如今我已经嫁人,自觉十分对不住你。然而你和芷华中间,却已没有第三个人作梗。你总可以回家去与芷华重度光阴,不要再在外飘荡。”说着见白萍又怔着不语,便又郑重说道:“我希望你快去,越快越好。芷华姐在家真度日如年。现在天快亮了,这时候她正在家中跪在床前,抱着你的照片祷告。这时你若能立刻飞到天津家中去,一定能看见那凄惨的情景。你快去呀,早去一时,她早……”
白萍听道这里,不知怎的,忽然身体一歪;几乎跌倒,接着望了望龙珍,用手抱着头,象酒醉似的,恍荡荡地转身便走。龙珍再不开口,听着他的履声一直下楼去远。立刻惨然一笑。眼泪直挂下来。正是:情移事故,缘底事变易初衷,貌寝心良,为他人牺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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