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长说,瞎子没眼睛有耳朵,聋子哑巴有眼睛,又不缺胳臂腿,能取长补短,互相照顾,倒是蛮般配的一对。
这一天,说唱组下乡要回来,聋子就来相亲。文化馆的职工都挤在馆长门口,看馆长和聋子谈话。这聋子是上过小学的,半路上得了一场病,就把耳朵和喉咙都坏了。聋子挽了一圈边的新劳动布裤,大红背心上的“福利厂”三个金色大字,都让文化馆的女职工眼前一亮。再往下看,草绿色球鞋里辨不出袜子的颜色,说灰不灰,似白不白,仔细看去,却是一双光脚,那不灰不白的竟是脚脖子。女图书管理员嚷道,咋不知道把裤腿放下来遮住,脚脖子上的垢甲有半寸厚。戏剧组的王梅花接嘴道,反正桃花也看不见,又不是你相亲,操的哪门子闲心。聋子听不见人们的议论,他坐在馆长的桌子前,只专心与馆长写话。
馆长在纸上写道,赛桃花是文化馆职工,你要欺负她,文化馆不答应。
聋子写,她下乡说书我不管,礼拜天得回家,我不能娶了老婆还当光棍。
馆长写,那是自然,桃花眼瞎心眼不瞎,你放心。
聋子又写,彩礼是两床织贡呢被子,一条太平洋单子,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就算了,买了她也用不上。
馆长写,三大件不买罢了,买个收音机,桃花闷了能听听戏。
聋子又写,收音机我又听不见,她有啥闷的,浪费。
馆长写,那不行,我就这一个条件,你不答应今天就甭想见。
聋子瞪着馆长,半天,低头又写道,算你厉害,把收音机换成手表,两人都能戴,但结婚衣服减到一身,行了吧?
馆长也瞪着那几个字,半天,心想这个聋子不敢小看,是个过日子的把式,一身就一身,成了他媳妇,总不能叫伏天穿棉袄吧?就爽快地签了字:同意。
一位女职工多嘴,馆长你也不问问桃花就签下同意,她回来要不愿意咋办?
馆长斥了声,悄悄擦你的玻璃去,没这金刚钻,就不揽这瓷器活,桃花不是马武那个王八蛋,好心当成驴肝肺。
馆长果然顺顺利利把桃花嫁了。
这天晚上,文化馆的人吃喜酒回来,觉得有点异常,忍不住互相串开了门。男的说,哎,这后院里宁宁的,瞎子们也不拉不唱了,平时吵翻天,今儿个咋回事?女的说,咋回事?赛桃花嫁了呗,你要是有妹子,就明白他们这会子是啥心情了。瞎子比你们这些明眼人都有情意,平时把桃花当妹子看,今儿个突然成了别人家媳妇,这心里能好受?可这桃花也不能一辈子不嫁,跟着他们说书吧?只是这聋子又是哑巴,有点屈了她。老天爷咋就叫这么漂亮的女子没有眼睛?咋?老天爷就该叫我们这些长的丑的女人也瞎了眼睛?知道你心里害毛病,桃花要是有眼睛,你们这些男人还不打得你死我活?这文化馆能安宁?老天爷公平着哩,啥叫个红颜薄命,懂得么?不懂不懂,饶了我吧,我这一句话惹出你一堆牢骚,嫌你丑咋还老来你这儿串门?
后院里马武站在茅房门口,觉得桃花姐那间小坡厦格外黑,黑得像那没垴窗的窑洞。马武摸摸靠竹棍的门框边,似乎摸到一丝暖意,就觉得竹棍那温润的一端握在了自己手心里,一遍一遍,浑身就躁热起来,就觉得自己与桃花姐又走在刺梨沟的羊肠子路上,两只手把竹棍当了耍猴儿,一节一节地往前移,移到两只手碰住了,倏地又分开,又一节一节往后移。有一次,后移的手慢了一步,就挨住了桃花姐的手,浑身就激灵一下,像是过电。后来一次次回味,又觉得像是桃花姐故意的,还把手指握住他的手指,那手指像个啥,马武动用了自己肚子里所有的戏词,都找不到合适的一句来形容。时间长了,又觉得那竹棍不是耍猴儿,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精灵,会把两个人的心思告给对方。于是就格外急切,心里巴望着刺梨沟那样的羊肠子路多一些。急切之外又多了一份郑重,郑重就寄托在竹棍上。马武从竹棍上能摸出桃花姐的郑重,洗手使了香胰子,滑腻腻地,香气扑鼻;桃花姐知道马武洗手用了碱面,那是从文化馆灶房窗台上拈来的,有一点涩,却清爽得很。竹棍常常心照不宣地颠来倒去,日子长了,就分不出哪头是你的,哪头是他的,香胰子的气息就和碱面的感觉混到一起,不分你我了。一次小六子拿错了棍,让马武好一顿吼,你是瞎子吗?咋就连自己的棍都找不着?小六子委屈地说,你说我不是瞎子是啥?马组长咋就这么凶?不就一根竹棍么!胡贵说,说你不懂事你就真不懂事,那是竹棍吗?那是马组长的魂!一句话倒把马武说红了脸,偷眼看去,桃花姐脸上也像染了胭脂,艳丽无比。
大宿舍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粗的细的,轻的重的,马武能辨别出哪一声是刘新生的,哪一声是胡贵的。最熟悉的当然是来自小偏厦的,匀匀的,细细的,香香的,若有若无的一缕,从窗户缝里门隙里,一点一点透出来,飘荡在后院里,整个后院就温馨无比,连那茅房的臭味儿也似乎淡了许多。可今夜少了那一缕呼吸,连大宿舍里的呼吸也乱了套,刘新生开始吭吭咯咯,骂胡贵的枕头压住他的胳膊;胡贵在吐痰,抱怨旁边的人挪了他的烟袋;有人使劲擤着鼻子,骂谁王八羔子踢了他的鞋,害他摸一手臭痰。马武知道他们都没有睡,他们肯定也在想桃花姐,想她在陌生人的家里,陌生人的炕上,怎样度过这一夜。那做了桃花姐丈夫的人,被说唱组的人认为是陌生人,是大家的心照不宣,似乎都在隐隐担着一份心,希望那个做丈夫的能有瞎子们这份心。
马武突然想起胡贵当年那句话:酸酸吃着。心里顿时难受起来,真的像咬了一口没熟的酸杏,又仿佛啃了一口没泡透的涩柿子,连舌根都僵了。酸酸吃着,就是将就着,像说唱组这样,每天走街串村说书,吃百家饭,穿民政局送来的衣服,说将就其实并不差,比那些山窝窝里两个月吃不上盐的光景要强得多。可有些东西却将就不得,比如结婚,自己结了一次离了一次,就知道结婚是啥滋味。桃花姐知道么?她今夜里睡在聋子的炕上,想说话聋子听不见,聋子识字,可写话她又无法看,这日子咋个“酸酸吃着”?
马武突然想到,自己咋就这么傻,为啥到这一刻才想到呢?
马武擂鼓般敲开馆长的门,把文化馆的窗户都敲亮了。
馆长喝成猪肝般的脸红晕未消,扶着门框大骂,王八羔子!忘恩负义的贼!我是馆长你是馆长?桃花跟聋子咋样说话咋样过日子,是你管的么?我这媒人管了娶媳妇管不了要娃,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你以为桃花是你亲姐?是你亲姐也轮不上你管。滚回去挺尸去,小心我撤了你的组长!馆长的骂声把一扇扇窗户又骂黑了。
瞎子们全站在台阶上,像是一组群雕,默默地迎回马武。马武摸黑上床,习惯性地顺手摸去,那根竹棍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枕边,温温的,润润的,似乎还带着桃花姐的一丝体温,乖顺地依着他的枕头。他猛地搂在怀里,把脸贴上去,那泪就顺着竹竿吧嗒吧嗒滴在枕头上,那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说的什么,只觉得桃花姐又回来了,去上茅房,把竹竿给了他。盯着茅房门半天,起风了,深秋的风来得有点猛,连月亮也被刮跑了。马武眼睛盯酸了,搂着棍,突然就想到一个问题:桃花姐没有了这根竹棍,怎么办?他翻身起来又跑出去,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潮了水的鞭炮,闷闷地响在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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