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早安,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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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原在面临重大选择之时经常不会决断,尤其是不会说“不”字,应承下来好多他不愿意做的甚至是讨厌之事。他的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有时害了他,在某种时刻对他也有过小小成全。但总的说来,还是给自己添烦扰的时候多。这种性格,也直接影响到他在单位里的升迁,年过四十,仍然还只是机关里的一名处长。眼看着后分配来的学弟学妹们“呼呼呼”地往上走,有的在三十七八岁时就破格升为副局,泽原也只有暗自慨叹。据说他不能快速升上去的原因,重要一点是“工作缺少魄力”。泽原对这一说法也只有苦笑着认可。

    像这次母亲让他去火车站接人、周末招待即将来京的二舅一家的事,他本该拒绝。一则他没有时间,每天朝九晚五的办公室生涯,脑子里灌满一大堆繁缛之事,加之从单位到家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精力已经耗尽,就盼着有个周末能大睡一场。再则也是不方便,家里尽管买的复式房,有一百八十多平方米,但毕竟习惯了夫妻二人世界,突然间住进来一家三口,起居作息相当不便。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跟即将到来的这位二舅根本不认识。母亲也是担心他拒绝,远在长春的母亲电话里一再叮咛,说你这个二舅,对妈妈有恩,是他牺牲自己,才念了两年书就辍学回家干活,打猪草、烧砖、下窑什么都干,才供得妈妈从小学一直念完大学,没有二舅,就没有母亲的今天。

    泽原听明白了,这是要让他母债子还。小时候,母亲很少跟他和妹妹说起娘家的事情。自从结了婚以后,母亲出嫁从夫,跟娘家的亲戚走动往来得少了,连带着孩子们也跟她那一方亲戚感觉着陌生,像这个二舅什么的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见过面。只是在母亲退休老了以后,才开始追本溯源地跟自己娘家兄妹走动得勤了起来。那时泽原早已经离家到外地读书工作,所以对于母系血缘关系,仍然莫衷一是。这次母亲怕他不晓得事情的严肃性和庄重性,特地用血浓于水的故事强调了一下。

    泽原犹豫了半天,仍然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为了不至于迟到,泽原早上五点钟就从家里开车赶了出来。一路上困意不住在脑子里打晃。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到北京火车站接人,也有好多年没有看到城市这么早的太阳。才早上六点半不到的工夫,太阳已经像一枚燃烧着的巨大火球,逡巡在七月的北回归线上,分外刚烈,却也黏稠。四处都是白亮亮的,照得人睁不开眼。数十趟提速以后夕发朝至的火车,将一拨拨暑期旅游的睡眼惺忪的人群吐出站口,仿佛巨蟹嘴角濡动出的泡沫,“咕嘟咕嘟”,成串成串从狭小憋屈的口子里迸挤而出,又“噼噗噼噗”,爆裂出漫天盖地的霉气和隔夜酸腐。

    泽原目光散乱,偶尔瞥一眼挂在出站口墙上那个巨大的进站车次显示牌。二十几年过去,火车站这里似乎还是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当年,泽原同样也是类似一朵外省泡泡,带着一颗兴奋膨胀发酵的心,被幸福的火车拉着,轰隆轰隆,一口气驶向伟大中国的首都北京,一口气给吐到火车站广场上学校迎接新生的站牌下面。

    火车站永远是连接着外乡人梦想与幻灭的地方,它激情无限,热力四射,永远保持着固定的混乱拥挤和肮脏。只站了一会儿的工夫,泽原的脑袋和眼睛就都承受不住,头晕,眼前晃过的所有面孔都似是而非。恍惚之中,听得广播里报站,他要接的那趟车已经正点抵达。泽原赶忙紧了一下身子,往迎面的人群里迎了迎,同时举起手里的接站牌。那只是一张简陋之作,一张A4纸,用粗黑的墨笔写上要接人的名字。他双手将纸牌子高举过头顶,做出接人时通常具有的渴盼身形,然而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

    眼见这一拨出站的人要走光了,泽原背上的汗衫似已湿透,仍没看出个子午卯酉。泽原胳膊发酸,强打精神觑眯起眼往前看,同时眼角余光能感觉到几个陌生人一直围在他身边转悠。他没在意,仍然坚持空洞直视前方。末了,为首的一个老者终于转到他的前边,盯着他的脸,说:“你是老巩家的大小子巩泽原吧?还举啥举,一看你那脸盘子,就是咱们家人,像是从你妈脸上扒下来的一样。”

    泽原一愣,手臂耷拉下来,目光疑惑地望着站在面前的老者。只见来人黑不溜秋,满脸是褶,一件被汗溻成黄色的白跨栏背心,一条斜纹黑布裤子,裤脚一个挽起,一个拖下来,一双塑料旧凉鞋,里边的脚趾脏兮兮的,脚趾盖似已经硬化。老人正在把几乎有些讨好的笑意生硬地向自己展开,露出了满嘴的黄牙。

    “您是……”泽原嗫嚅道,“您是……二舅?”

    “哟嗬,自家舅舅,还能有假?”

    老头听得一声“二舅”的称呼,笑容这才显出些真实。

    泽原一时有点迷糊。没有想到自己母亲的亲娘家哥哥会是这副样子。走在街上,跟任何一个进城打工的老农民都没有区别。

    再看老头身后,紧跟着一个老太婆,个高,枯瘦,花白的头发,一件蓝底白碎花的府绸衣服,松松荡荡吊在身上,能看出里边耷拉的乳房形状。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一米八多高的半大小子,精瘦,大眼睛,浑身黢黑,身子骨有些单薄,上嘴唇边上刚刚冒出硬撅撅的胡楂儿。这的确像是母亲电话里一再叮咛嘱咐过的由二舅、舅妈及其他们的孙子组成的亲属旅游团。

    泽原不敢气馁,忙在脸上堆出许多笑,叫声舅舅、舅妈,又友好地拍了拍半大小子的肩膀一下,道了一声辛苦,忙上前抢着拿他们手里的提包,寒暄几句,就引着他们往停车的地方走。

    但是……似乎情况还没有完。领他们往外走的时候他们还不舍得挪动步,回过身来直往身后瞅。泽原也跟着站住,只见又有两个中年妇女模样的人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跟了上来。

    “这是你二嫂、三嫂。这是你三嫂家闺女小燕儿。”二舅指着这部分妇女组织介绍说。

    泽原这时才真正吓了一跳!连带着困倦也给吓没了。母亲电话里通告说只有三个人来,没想到呼啦一下子却来了六个,是一个小型旅行团的规模。再看那些团员,二嫂体态臃肿老迈,脸上堆积好多血丝,要接近六十岁的样子,一看就是风吹雨打耗尽了生命活力的农村妇女。三嫂则正相反,四十多岁的模样,神情亢奋,一双尖细的高跟鞋,眼睛细长,眉毛也拔得特别细,一个地包天的尖下巴,脸抹得煞白,一说话眼睛就眨巴得特别快,不容易辨别她到底是干什么的。旁边站的她那个女儿,长得不像她妈妈,很丰满,开口很低的连衣裙,胸罩在里边顶起老高,眼睛大,似乎是后割的双眼皮,不太自然的形状,看人不用正眼,而是故意将头稍稍偏将过去,用眼角余光乜斜着打量,很风情。

    泽原躲过姑娘不正经的目光,脸上肌肉僵着,费力挤出一些假笑,边招呼众人,一边心中暗暗叫苦,心说,母亲这是给自己派来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群?

    按照母亲的说法,二舅他们家里穷,一直待在乡下,很少能有机会出来。这几年开了小加工厂,日子过得好了,也就有了些闲心闲钱出门溜达。这回出来,全是因为二舅家唯一的孙子,也就是他们家老二超生的这个叫林耀宗的男孩,在县城重点高中学习不错,老师预言明年他保准能考上个重点大学。他们老林家祖坟眼看着就要冒青烟,二舅老两口乐坏了,他们问全中国最好的重点大学是哪个?回答说北京大学。二舅一听,说那咱们就奔北京大学去!俺现在就领俺大孙子去看看,看那北京大学(xiáo)到底啥模样。

    说来,还真就立即拔腿来了。

    不管怎么说,二舅这个举动,都堪称壮举!他没有什么理由不支持。这也是泽原没好意思立即拒绝接待他们的原因。

    现在的问题是,民间团体的自由散漫、做事无规划性,让他的接待遇到了困难。由于没有思想准备,原先那一套接待方案不够用了。原先好说歹说,才说服自己妻子梅梅让二舅他们祖孙三人到家里去住。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肯定不能领到家里。连他自己都吓一跳,更别说妻子。妻子那个小脸子一挂,活活能把泽原给吃了不说,也能把亲戚们噎得翻白眼。梅梅比自己小十来岁,是他二婚的妻子,有着跟他撒娇耍横的天然资本。只要她一不高兴,摔东西砸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作为北京土著,妻子对他们东北老家的穷亲戚有天然的蔑视和排斥。

    一大堆人站在广场上,片刻工夫,已经拥上来十几个给黑店拉客的人,男男女女,过来就想帮助拎包,恨不得上来就把人抢走的意思。泽原领众人一边躲闪,一边快步走向出租车站。他想好了,自己那辆车不够坐,索性放弃取车,先领众人打车上他就近的办公室,然后再图谋下策。

    出租车站也是人满为患,大包小裹的人流,再加上各种加塞的、跃过铁栏杆强行拦车的,秩序有点混乱,后边的“的士”排成长队,前边的车辆蠕动着,谁也开不出去,加长了人们的等待时间。以前只有地铁口才会出现拥挤,现在人们把出租车也当地铁坐了。后边老实排队的人都表现出了焦急和不耐烦。看得出,北京的第一眼给亲戚们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二舅、舅妈和二嫂这些老实人,被人群前后拥挤着,眼睛里都充满了惶惑和不安,嘴上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擦着脑门子上的汗。三嫂则借机充分显示着她的见多识广,拿一条小手绢在眼前扇乎着,啾啾喳喳,叽叽喳喳,评判这批判那,嘴就没停过,果然是个又饶舌又讨人嫌的角色。

    “哎呀妈呀,北京人儿也不咋样啊!净穿背心大裤衩,穿的还不如俺们那旮旯好呢。

    “北京这火车站也不如俺们倒车的长春站,这么不大点,这么破呀?

    “干啥,这出租车还是破夏利?俺们那旮旯早都换一水儿桑塔纳了。”

    她的嗓门又尖又高,一口东北腔,引来众人侧目。一旁的闺女小燕大概觉察出来,止住她说:“妈,你就嘴闲一会,少叨叨两句吧。”

    姑娘的话果然有威慑力,当妈的立刻住嘴不说了。小燕的话给泽原留下几分好感。他也对北京站前的秩序不好,没给亲戚们留下第一眼好印象而感到遗憾。以前他也有着一样的抱怨,希望市政府能够迅速治理,加大整顿力度。后来有机会到埃及、印度、尼泊尔、土耳其转过一圈后,他才明白,整个发展中国家,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像开罗、新德里、加德满都、安卡拉这些城市,都是一样的人口多、环境差,司机开起车来比我们还要野。相比起来,北京算是好多了。要想打造成国际化的现代大都市,恐怕得下辈子。

    这样的自我心理安慰更助长了他的优柔寡断、悠然自得的脾气。他一边劝解他们少安毋躁,一边随拥挤人流缓慢向前移动。他发现那个考生林耀宗的大眼睛总是不时悄悄注视着自己,每逢跟他的目光不经意碰上时又总是迅速而慌乱地躲闪开去,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林耀宗尾随他身后,如影随形,他做什么,他就干什么,总是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地照顾着这一群老人和妇女。不知怎的,泽原觉得林耀宗这个孩子很像当年的自己,敏感,安静,总像满怀无限心事,一双无比清澈的大眼睛,静悄悄地打量着周围一切,好像事物任何微小的细节都在他的注视之中,并且都能在他心中引起涟漪。

    终于他们钻进了两辆车,相跟着一起驶向泽原单位所在地。他的办公室位于市中心位置。机关大楼静悄悄的。今天是星期六,不会有同事们看见他率领的这些乌合之众,面子上不会受损。只有门口站岗的小战士和收发室老头对这一行民工团体产生几丝疑惑。泽原处长跟他们打过招呼,上前解释一番,他们这才很客气地放行。亲戚们一见到门口把守站岗的战士和办公大楼壮观威严的气势,仰视之情才随之升起,好像刚刚找到一点对北京、对国家机关的崇拜感。那个三嫂,也一扫刚才在车站时的鄙夷之色,放轻脚步,小心翼翼跟着往里走。

    泽原领他们到办公室里。开了门,让他们落座,招呼他们喝水。办公室不大,进来六七个人一下子就显得拥塞。泽原也顾不得太多,赶紧拿出自己的通讯簿来联络。他把能想到的各种住宿资源都想一遍,认识的几个酒店老总,对于亲戚们这个消费团体来说,似乎用不上;又想到几个熟人有可能有中档旅馆的信息,一看这个时间,才早上七点来钟,又是个大周末,给人家里打电话不太合适,索性找出标有各种电话及旅游信息的北京黄页,按图索骥。

    很不幸,所有中档旅馆都满员。好多年不接客,行情什么样都不知道了。这些年来,泽原所在的机关会议往来都已经程式化,有专门接待处,根本不用个人操心,一下子由他自己接待这么多亲戚,还真有点蒙。七月流火,按理说现在是北京最糟糕的季节,气候闷湿,挥汗如雨,但是望子成龙的家长们还是不辞劳苦,趁着暑期,纷纷领孩子来旅游,硬是把它打造成旅游旺季。不说别的,只说二舅家这种刚刚致富有了一点积蓄的家庭,也会想到要自费出门游玩,可见中国人的日子跟从前比还是好得翻天覆地。

    半个来小时过去,没有任何结果。一看时间,不能再悠荡了。想了想,索性问起三星以上酒店的客房情况。还好,满的只是那些中低档旅馆。凡是上星的酒店都有空闲。找到一家离市中心近的,问了价格,打完折的价格每间房不到三百块。泽原在心里迅速算了一下,假如一行人住四晚,三个房间,房价算下来,大概也还行,能够承担得起。这么大一个旅行团,接待一次,几千块钱总是要花的,就算是为母亲尽孝心吧。

    订好房间,率领一行人出来,打车,仍旧让两辆车司机相跟着,到了星辰大酒店。车顺着坡道上去,直接停在了酒店门口。有门童过来给拉开车门。进了酒店大堂,迎面扑来阵阵冷气,夹杂着花木的葳蕤芬芳,跟外面炽热的世界截然两重天地。泽原让亲戚们坐在沙发上等待,自己去办理入住手续。亲戚们却立在当地,有点不知怎么才好。二舅过来,说:“泽原,那啥,俺们不用住这么好,住这么好干啥。”泽原安慰说:“算不上好,只是一般水平。二舅一家头一次来北京,晚辈应该尽一下孝心,您就放心住下。”他这么说,其实也是在表示费用是由他来付,免得他们担心。

    办好入住手续,拿了钥匙,一行人这才跟在他身后进了电梯。到了十五层,找到各自房间,泽原又教他们如何用卡开门,如何插卡取电等等。一应事情嘱咐好,泽原让他们各自先回房休息一会,先洗漱一下,然后一起下楼吃早餐。二舅说:“不用休息。饭也不吃了。俺们在火车上已经垫巴点了。”泽原说:“早餐是免费的,还是吃一点。免得待会儿出去玩时半道上饿。”听说是免费的,亲戚们不再有争议。

    在二舅和林耀宗的那间屋里坐下,泽原给自己泡上一杯茶,这一大早晨紧张的心情才算缓解过来一些。二舅和林耀宗两人转悠来转悠去,隔壁两个屋子的娘儿四个也互相窜来窜去,忙着里外查看房间设施,还不住从十五层窗口往外眺望。泽原则坐在那里给家打电话,告诉妻子不必准备,已经安排亲戚入住酒店,今天自己就带他们在城里转转。梅梅虽然已经事先将书房、客房和保姆间都整理出来,准备迎接二舅一家三口人,但那纯粹是拧着眉头干的。听说他们不去住,梅梅“耶——”了一声,像是要欢呼,又忙用手捂住嘴巴,憋着嗓音假意嘱咐:“老公耶,不要户外活动太多,小心中暑哦。”泽原说声“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结束跟梅梅通话,还未等给母亲打电话汇报,母亲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二舅他们到了没有。泽原说,到了,已经接进宾馆。但是来的不是三个,而是六个。母亲一听,也惊讶地“啊”了一声,张大了嘴。在听说了人员组成后,才说:“肯定是那个老三媳妇作怪,在家里她就处处咬尖,贪小便宜,听说老头老太太只带孙子上北京不带她家闺女,怕吃亏,娘儿俩也跟来了。你看吧,整个路上肯定一分钱不花,净吃老头老太太的。”

    顿了一下,又说:“怪了,老二媳妇老实巴交的,怎么也跟去凑热闹?肯定也是三媳妇撺掇的。这一家人,可真是的。”

    母亲说到这里,颇有些后悔,没想到一下子给儿子添了六口人的麻烦,很有点过意不去。

    泽原说:“妈您就别操心了。既然来了,我照应就是。”

    妈妈不无担忧地说:“能行吗?回去可别让你媳妇给你摔小脸子。”

    泽原说:“没事,妈您就别管了。”

    妈妈对泽原前妻怀有好感,尤其前妻带走了大孙子,更像是把她心尖都揪走了一样,让她没事就念叨。她一直不认这个后娶的小媳妇,固执地认为是这个小狐狸精拆散了儿子一家,靠年轻美貌把儿子瞎唬住了。梅梅也没心没肺,不太懂得讨好接近她这个远方的婆婆。就因为这,泽原再婚后跟家里父母感情上有了一定程度的疏远。他也极力想弥补这个缺失。对于泽原来说,四十岁一过,他的欲求就已经很少了,只是想着怎样尽好人生的责任,送走老的,养大小的,平平安安,干完余下的十几年工龄。四十岁以前他还兴致勃勃,一心想在官场上再能进阶,然而,经过一场婚变的打击,尔后跟现任妻子一番从零开始地重新打磨,待到他们将房车必备的所谓“白领阶层”的幸福生活建立起来之后,一切对生活的热情也都随之消耗尽了。蓦然回首,泽原发现,原先那种干事业的青春理想已经跟他相距甚远。剩下的,全是务实的考虑,诸如怎样还清按揭房款,怎样凑齐被前妻带走的儿子将来的出国留学费用,跟梅梅还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总之,都是极其琐碎、极其形而下的问题。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二十年前的省高考状元、重点大学的高才生,曾经无比自负、高傲,动辄将“我们北大”挂在嘴上的那个不可一世的青年人,不知怎么,一晃,就成了兴味索然的中年模样。

    放下电话,看见他们爷俩还在屋里胡乱转悠,衣服也没换,脸似乎也没洗,二舅还穿着跨栏背心,林耀宗的头发依旧滚得乱糟糟,毫无秩序地朝天而立。泽原心里有些不快,不知这半天他们都忙活了什么。趁着二舅又走出去的工夫,泽原把林耀宗叫过来,说:“耀宗,你去问爷爷带没带件短袖衣服,出门总穿着背心不好看。”林耀宗点点头。泽原又假装不经意地夸赞说:“小伙子,身上这件T恤不错,迪拉多拉?还是意大利名牌呢!再把头发梳一梳,就跟这件衣服更配了。”

    林耀宗脸一红,低头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时,立起来的头茬已经用水压了下去,梳得服服帖帖。见他爷爷进来,他又喊爷爷换件衬衫。他爷爷说:“换衣服干啥?我昨天来时才穿上的,不埋汰。”林耀宗说:“不是,爷爷,穿着背心,在宾馆里出来进去不文明。”他爷爷有点不情愿地说:“不文明啥?这还没上北京大学呢,就嫌你爷爷不文明啦?这要是上成了,还不知道怎么嫌弃你爷爷呢。”嘴里一边磨叨,一边还是听孙子的话,顺从地从黑挎包里找出一件土褐色T恤换上。

    他们喊上隔壁房间四位女宾,一起到二楼吃自助餐。女人们也仍旧是穿着火车上滚了一宿的衣服,所不同的是,三媳妇和小丫头脸上又化了一层妆,抹得白惨惨的,大概是粉底抹得太浓,没化开。一进餐厅,三媳妇仍然不失时机地显示她的见多识广,大着嗓门招呼着快来拿这个快去盛那个,每次都把盘子填得满尖。泽原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又把林耀宗叫来,悄悄让他去告诉大家,吃多少拿多少,一次不要拿太多。

    终于聚拢着团队在一个桌子上坐下。饭桌上,他问他们想去哪儿,都有什么打算。二舅说你看着办吧,俺们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看看北京大学。三媳妇插话说,俺们想看天安门,想登长城,吃北京烤鸭。泽原笑笑,没搭茬,又问他们准备待几天,他好去订票。显然,亲戚们对刚来就问啥时候走不太习惯,感觉像是要撵人,二舅一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说:“那啥,泽原,俺们知道你挺忙,俺们待两天把北京看看就走,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泽原知道二舅误会了,忙解释说:“现在是旅游旺季,要提前一周订票才行。”二舅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又是看着办。一看着办,反而不好办。泽原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接待能力顶多能扛住他们在宾馆住四天,再多,就不情愿,有点冤大头的意思。在机关里从来都是公款出差旅游,他还从没有过自费花钱玩的经历,这次算是意外吧。

    等到众人吃饱喝足了,想了想,还是就近,先领着他们去故宫北海。通常,这是外地人来京要看的第一站。出租车在天安门前不好停,他索性领着众人坐地铁。地铁里也拥挤不堪。买好票,挨着个数着人头进去,看他们一个一个地挤进车厢,又把他们都安顿好站稳。列车缓缓启动,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似乎已经动用了最大电能,吹出来的风却也还是热的。泽原神情漠然,带着一个中年人固有的厌倦和疲惫,裹挟在沸腾的生活、沸腾的地铁车厢中间,像一个盲叟,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茫然听着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

    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里生活过二十年,就有理由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想想刚来北京那会儿,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亲戚朋友走马灯似的来,他曾经在一个月里领着四去颐和园、圆明园,五进故宫,六下景山和北海,顺带着走遍了王府井和西单。那是多么大的热情和新鲜!二十多年过去,积累起来,这些固定景点也去过百八十趟,神圣感大大降低,早已经没了感觉,再一提起这些景点,有时甚至都想吐。颐和园的假山假水尚可常去消暑纳凉,而像故宫这种寸草不长的地方是最能惹人呕吐的。

    吐也得进去。对于新一拨亲戚们来说,这毕竟是他们来北京的第一次,第一次跨过金水桥,第一次走过毛主席像,第一次进了天安门,第一次进了红彤彤的故宫。他还能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时的感觉吗?他那时的感觉就是:天安门怎么能是一座建筑?它应该是浮在天上的一座圣殿、悬空漂浮的一座天庭,而不应该是一座殷红殷红的落地砖木建筑。而且,它的里边,竟然装着是古代的皇宫,太匪夷所思了!

    当天安门城楼映入眼帘时,又是那个三嫂首先惊呼:哎呀妈呀!这就是天安门哪!

    然后她就没词儿了,泽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对她和他们的背景都不太了解,但能够看得出大人们的神情亢奋,脚步铿锵。相比之下,两个孩子,却比较漠然,拖拖拉拉,东游西望。这是两个1980年以后出生的孩子,他们的识字课本第一课早已不是他三十几年前学的“毛主席万岁”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泽原还记得他上学第一天老师教给他们的回答:为什么要我爱北京天安门?因为它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的地方。

    眼前的天安门还是那个天安门。故宫也还是那个故宫。故宫以千年不变的姿态坐落在那里。“坐落”这个词儿真好,泽原见过东方西方的各种各样的宫殿,比起那些嚣张跋扈的飞檐和尖顶,故宫就像是一个盘腿打坐的大老爷们。或者,虎视眈眈蹲踞的东方雄狮。是的,一头雄狮,一直蹲踞,时刻准备一跃而起。

    总之,它不是一头母的。

    骄阳炙烤,胸口憋闷,他们和众多的游客沿着大臣上朝的大理石甬道一路走去,进午门,奔坤宁宫、乾清宫,在无遮无拦的大道上,蹀躞着似乎是受惊的步伐。七月烈焰下,所有的汉白玉都耀眼地闪着光,有力,放肆,君临一切,刺穿胸膛。阳光伴着亡灵似乎在空中曼舞,还不时发出嘲笑:跪安吧,朝拜者,你们这群微小的臣民!

    心中有神,才可以听到这天上的声音。泽原看到几个老人只是边走边费力擦额头上的汗,似无所感。三媳妇和小燕的高跟鞋“咯哒咯哒”,很费力地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化了浓重韩国蝶妆的脸已经给太阳晒花了,被汗水冲得白一道红一道的,她们不住抱怨这故宫里面为啥这么大,这半天还没走完。只有林耀宗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带着一脸的专注和恭敬,仔细打量着一座座宫殿,神志迷离,似乎陷入不可知的迷失里。泽原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少年。

    故宫除了门票价格更贵,太阳比以前要热,人也比从前多以外,没有提供给他任何新的信息。他领着他们顺着记忆往前走,似乎不是他们在游景点,是他自己在借机故地重游。阳光下,虚眩里,泽原有点灵魂出壳,自己快成了自己的影子。滴滴答答的汗幔时时遮住他的眼帘,让他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景物,而是自己的记忆。自从跟前妻分手,以后每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似乎都能找到他和她的足迹。他和她——旧时的大学同学、一对初恋情人,他们的青春年华,全都印在北京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里,不能忘记,却也难以回首。

    有谁会跟他一样,踢掉一块挡路的石子,却只是为了回味那石子的分量的吗?他不知道。只知道一切是命,性格使然吧。

    以后,他再和现在的妻子出去玩,只是去陌生地方,郊区几个县,怀柔、密云、顺义、平谷、门头沟,去那里的度假村、温泉、水库、赛马场去休闲。城里的那些老景点全成商务旅游区,都让给外省人去占据。

    而当年,他们恰恰是北京城里的外省人。对这里的一切,有着非凡的热情、非凡的爱。

    现在,这个在城里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中年人,像一个地道的北京当地人一样,发着卷舌音,牢骚满腹,抱怨着北京的交通路况,抱怨天气,抱怨沙尘暴,抱怨外地民工太多,治安情况不好,搅扰了当地人的生活。

    林耀宗那个男孩子,这时又问起被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叔,你说故宫里为什么没有树?”

    是啊,为什么没有树?皇宫里为什么不栽树?

    是不是每一个机敏善感的年轻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发现这个问题?泽原对这个少年的喜欢又增加了几分。

    从故宫北门出来,他领他们在就近的饭馆里吃了饭,接着进了景山公园。炎热的下午,这里仍然人满为患。泽原领着他们尽量挑有树荫的地方走,给他们指点着看崇祯皇帝上吊的那棵歪脖子树,爬上山顶看北京的中轴线。这都是多少年不曾干的事情了?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也是他当学生的时候才爱做的登山眺望北京中轴线的游戏。现在他们经常爱玩的是远在郊区门头沟望北京。

    之后是领着众人游北海。一看到湖中有船只游动,女孩儿小燕来了精神,立即张罗着划船。三嫂和林耀宗陪她一起上了船,泽原陪另外三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在岸边等待。好不容易等他们从船上下来,也就下午五点多了。泽原领一行人出来,又到附近馆子吃了晚饭,才送他们回酒店。他自己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火车站附近停车场取了车,强打精神驾车回家。

    这一天下来,累惨了,主要是晒得厉害,有轻微中暑和晒伤的迹象,胸闷,胳膊也火辣辣的,通红一片。看来到底是老了,年龄不饶人,皮肤也不饶人。妻子梅梅看他晒的蔫样,非但没有同情之心,反而产生幸灾乐祸,说他纯粹是自找的,这么一大堆破亲戚,跟旅行社出来不就完了吗?干吗你非要答应你妈接待他们?泽原早已累得有气无力,往沙发上一躺,不吭声,也懒得跟她争辩。

    仰面躺着,刚歇息一会,母亲又来电话问情况,问二舅一家这一天怎么样。泽原说还好,去了故宫和北海。母亲还是有些义愤难平,忍不住叨咕三媳妇的坏话,说这个媳妇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知道老头老太太开面粉加工厂,手里有了几个钱儿,总想给挤对出来,弄自己手里。泽原问三媳妇干什么工作,母亲说她没工作,闲待着,三小子在外跑运输,养着她们娘儿俩。

    “她自己不工作,连个孩子也没教育好,女儿没考上高中,也不找份像样工作,一会要当模特一会要当演员,在家晃悠两年了。”母亲有些气不过地说。

    “哦,是这样。”泽原嘴里支应几声,放下电话,对别人家的情况没太大兴趣,脑子里已经昏昏沉沉。梅梅在一旁听到些许话音,说:“你们家,这么复杂呀?”泽原说:“唉,都是老一辈上的事,听听算了。”又说,“要不,明天,你也跟着去一趟,陪陪吧。亲戚来了,总不能不见面。”梅梅说:“我不去。我明天要去SPA馆梳理形体呢。都跟人约好了。你揽的活儿,要陪你自己陪。”泽原无奈,只好再不作声。梅梅这代年轻人的“独”、自我、没有奉献精神他早已领教了,劝她也白劝,不会有结果。

    第二天,赶上是个星期天,他决定领着二舅一家去北京大学,圆林耀宗的梦。临出门,先打了个电话,问问他们休息得如何。二舅房间里没人接,又转接另外两个房间,都没人。泽原觉得不妙,忙又打三媳妇手机。还好,一打就通了,三媳妇一听泽原的声音,就说:“那什么,他叔,俺们搬出来了,昨晚没住那儿。”

    泽原心里咯噔一下,说:“你们住哪啦?”

    三媳妇说:“昨晚回来,俺们又往火车站那边溜达了一会,看见有介绍旅馆的,俺们就跟着去看了一下,在崇文门附近,价格挺便宜。爹就决定领着俺们住那旮旯啦。”

    泽原的心里立即有了隐隐的不安全感,心说他们住到哪个小黑店里了?也没顾得上多问,就说,你们等着,别动,我马上过去。说完急忙发动了车子。

    好在是星期天,路上的车子不像平时高峰时间堵得那么凶。到达崇文门也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他让三媳妇给他描述具体在哪个地方,三媳妇“吭哧吭哧”说了半天,往左拐往右拐,左边有个卖煎饼果子的,右边有个修锁摊和卖避孕药的……说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坐标,还是没指清楚。泽原说干脆,你出来,到大马路边上哈德门饭店边上来接我。

    老远就看见三媳妇扭搭扭搭走过来。泽原泊好车,跟着她重新往胡同口里走进去。走过街面上鲜亮的高楼大厦,走过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商品房建筑工地,走进曲里拐弯的小巷,跨过刚拆迁还未来得及平整的废墟,在一条窄小逼仄的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他们住的这家黑咕隆咚的小旅店。好像是一幢老式居民住宅楼的地下室,一进门,一股动物园的臊臭气迎面而来。

    泽原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这是一个老式小三居的房子,改成旅店后,每个房间都支起四张双层铺的铁床,平均每个屋子塞进七八个人。屋子光线严重不足,白天甚至也要开着灯。屋里也没有装空调,每个小屋子里只有一个旧电风扇在呜呜地吹。厨房经过改造,和卫生间打通了,隔成男女两间公共洗浴室。面积极小的客厅里,摆着一台小彩电,里面播放着“新北京、新奥运”以及有关中国体育代表团下个月将赴雅典参加奥运会的新闻。

    泽原一时觉得恍若隔世。没想到在房地产建设热气腾腾,高楼酒店随时拔地而起的北京,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所在。老胡同里的贫民区,隐藏着这种乡镇大车店,因为它住房价格的低廉,每人每张床位一天只要20元,仍然还在招徕八方客人,显示其固有的价值和魅力。

    住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二舅一家还在等他来接外,其他人几乎都出去了,只有人身上的体味混合发酵的臭气,还没有通风散发出去。还有就是女宾那个屋子里还有两个乡下模样的陌生女人牵着两个半大孩子来回走动,大呼小叫吆喝着孩子快点拾掇好往外走。泽原埋怨二舅道:“二舅,您老这是何必呢?住酒店不更方便一些?您还是跟我搬回去吧。”

    二舅脖子上搭着白毛巾,龇着黄牙对泽原笑。他又穿上来时那件跨栏背心,大摇大摆满地乱晃,比在酒店里自如多了,很舒服,乐呵呵的样子,说:“这旮旯不挺好吗?反正也就是晚上回来睡一觉,在哪儿睡还不一样。出来,俺们就是想到处看看,也不是来享福来了,要享福躺家里享多好。”

    的确,泽原得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他初来北京时,每逢有朋友或高中同学来,就挤在他宿舍同学空出的铺位里过夜。后来他有了家,住筒子楼,亲戚一来,那时也不时兴住宾馆,也没有那个经济条件,就都留宿蜷在家里,十五平方米的小屋,拉起帘子,合并男女同类项,床垫子、沙发上、地板上,能睡人的地方都睡上了,睡觉休息的质量,可想而知。即便那样,仍然是光荣、自豪和愉快的。毕竟,这里是北京,伟大祖国的首都。在一个上千万人口的茫茫都市里,有了出发点和落脚地,有了朋友亲人可投靠,那种感觉真好。

    泽原也就不再劝他。领一行人出来,又截住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跟着自己的车,到北大西门。周末,从城里往西北方向游玩的人很多,车子堵塞得以二十迈的速度蜗行。这是高峰时间北京路上常见的速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行驶后才到了北大,将车停在中关村硅谷,然后他领众人步行进去。到了门口,门卫保安一见他们这群人进城民工模样,一下子来了劲,盘查这盘查那,为难刁难,说是不可以随便进。泽原说出了自己从前一个住在朗润园的教授的名字,说是要报考他的研究生前来拜见。小门卫又手一指:“他们都是见老教授考研究生的?”泽原心里生气,嘴里顺口说,是给教授家找的保姆。小门卫看折腾差不多了,后面又跟上来几个家长带孩子的,这才把他们一伙人放行,忙着去诘难下一伙。泽原回头一看,三嫂一家娘儿俩似乎面有愠色,可能不满意他刚才说的“保姆”一词。泽原只好干笑一声,解释说,这些小门卫,也是以貌取人,见人下菜碟。我要不那么说,他且拿人解闷,问个没完呢。

    一句话,算是把刚才的事情搪塞过去。

    等到听见校园里蝉声蛙鸣,见到满池湖水莲花,众人这才把刚才不快情绪彻底忘却。一墙之隔,却是天壤之别。车水马龙喧嚣声给远隔到了几尺墙外。三嫂惊呼:“这旮旯哪像个学校,这简直就像个公园!”

    北大之大虽不在校园,但只有眼前的校园之美才能把外地的亲戚们震慑。其他像心胸之宽、视野之博之类抽象的概念,摸不着,看不见,没法跟亲戚们解释。未名湖、三角地、大讲堂、斯诺墓、图书馆、操场、苹果园、网球场……总是让人目不暇接。一路上总是遇到打着小旗游北大的各种旅游团。也有许多散客,通常都是家长手里牵着孩子,兴致勃勃、满怀憧憬地逛游。

    北大的景致也是百年不变,变的是这里的学生。校园里的学生永远都是新的。未名湖边,总有男女学生手里拿着书本谈着恋爱,把亲热动作做得肆无忌惮。网球场上也总有一条条美腿在矫健地奔跑,美得让人怦然心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仍有几个高年级男生抱着吉他在那里唱歌,唱的却已经是2004年走红歌手刀郎的《冲动的惩罚》:

    那夜我喝醉了拉着你的手,胡乱地说话,只顾着自己心中压抑的想法,狂乱地表达。我迷醉的眼睛已看不清你表情,忘记了你当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新疆歌手刀郎是2004年里的流行符号,北大人在捕捉社会信息方面总是捕捉得最灵敏。从这些假装失恋的小男生身上,泽原又看到自己二十多年前的影子……恍然之间,青春的足音,又跫跫响起,在每一片熟悉的林荫路,每一个洒满金黄色落叶的,通往图书馆、教室、食堂、宿舍的小道上……处处都有他梦一样的昨天。尤其是通往女生宿舍的小道,女朋友住过的309窗下那两棵白桦树,也蓦地一下,惊叹号似的蹦了出来,在他眼前,蒙太奇般的,组接狂闪。他的胸口跳得有些快,不禁下意识用手抚上。定定地,觉得有些失态,忙左右一瞥,见并没有人注意他。于是赶紧回过神来,领着来人继续往前走。走至他曾经住过的男生宿舍楼下,他给林耀宗一指:“喏,这个,307房间,我曾经住过的。”

    看得出,男孩子内心的震颤一点不亚于他的。林耀宗的眼神亮晶晶,睫毛忽闪忽闪,胸口急遽起伏,抬头仰望着307窗口。他的一直憋闷着的对北大的满腔激动、崇拜的情绪如今终于找到了着落点,一下子全都落到泽原的身上,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说:“叔,你是怎么考上北大的?”

    怎么考上的?泽原的脸上一刹那间放出七彩光芒。他这个当年的省高考状元,一下子想到了发榜时刻马踏銮铃、乡亲飞报、师生相拥、喜极而泣的感人场面。那是青春的梦想和朝气,还有努力、勤奋和锐意进取,种种因素相加,才能进得北大。

    出来吃饭时两个孩子的话很少,看得出都受了刺激。林耀宗脸色绯红,目光澄静,像经过了精神沐浴一般。女孩小燕也是总咬紧下嘴唇出神。刚才,在校园里,逢有穿吊带背心七分裤跟她一样大的女学生走过,小燕都看得眼巴巴的,直盯盯地瞅着人家。那些女孩,尽管脸上不化什么妆,但是,“北大女生”这个滋养霜,仍旧把她们一个个搞得面色光润,胸脯鼓溜,从内心里往外牛皮。

    三嫂一边嚼饭,一边嘴里“啧啧”感叹:“咱家林耀宗这要是考进去了,那真是祖上积德,烧高香了啊。”说得林耀宗脸上更红。

    北大一行让人气爽。看时间还有富余,泽原说可以再领他们去看颐和园。出来,又叫上一辆出租车跟着他的车,往颐和园走。没多远的路,却也排着长长的车队,半天挪不动轮子。待到好不容易移动到停车场门前,却已经挂出“车位已满”牌子,进不去了。周围便道上所有能停车的地方也已经停满。没办法,他们只能是围着停车场转了一圈就盘出来。一看才下午三点不到,时间还早,这么早回到小旅馆里也是受罪。想了想,圆明园的停车场要大些,于是打手机跟后车里的三媳妇联系,说让司机跟上,去圆明园。

    还好,圆明园里的人相对少些。上午尚有微风习习,到了下午,树叶纹丝不动,气候极其闷湿。他们从绮春园里进去,几步路下来,众人都汗如雨下。泽原把身上带的纸巾分给众人擦汗,纸巾不够分了,又到路边小亭子里买了几包。因为刚从北大出来,绮春园里那些绿树、湖水都似曾相识,没什么意思。长春园里新增加了一处景点叫“世界原始图腾荟萃园”,不过是圈起一块地,几块非洲、美洲仿制木雕,门票就要收五块钱。出来以后二舅就连呼上当,说敢情你们北京的圆明园也骗人。福海的荷花池原先也是一景,大片荷花竞艳,美不胜收。今年荷花长得不好,焦黄、枯死了一大片,勉强活着的多半打蔫,根本看不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意境。

    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流,越擦越淌得厉害。泽原怕老人中暑,赶紧领众人走到遗址精华部分西洋楼,走到大水法的断壁残垣下,照过相,赶紧领着他们返回。即便天气如此糟糕,一路上,仍然见到旅行团不断,尤其是中学生夏令营模样的居多。

    天色尚早。不知为什么,越盼着时间早点过完,偏偏那表针移动得非常缓慢。按泽原的意思,本来想请二舅一家晚上去亚运村中华民族园南门的“鸭王”饭店吃一顿正宗烤鸭。北京的烤鸭目前来说,也就这家还有团结湖那家的不错,而和平门的全聚德老字号,价格贵还不说,服务也跟不上去,只配吆喝给那些外国人。既然三嫂提出这个项目,总是要满足人一下。

    没想到,那个三嫂又起幺蛾子,前后左右四下踅摸了一下,说:“那啥,泽原,这旮旯离你家不远了吧?领俺们上你家坐坐呗。来一次,你也没让俺们进家见见你媳妇。”

    说到这儿,还伴着眼波一飞,似乎多有嗔怨。在亲戚们的风俗里,来人要让到家里吃、住、陪才是待客。而在人情漠然的大都市中,来人待客基本都是楼堂馆所公共场合解决问题,若不是主人邀请,客人是不能主动提出要到人家里去的。但是亲戚们不管那一套,他们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处理问题。泽原本来这时也可以拒绝,以路途远、交通打车不便等理由。但是他那个优柔寡断的脾气此时又出来占了上风,竟莫名其妙地将他们去家里的要求答应了。

    究其原因,他也不知为什么,只知道,就亲戚们来说,他们对你的兢兢业业招待过眼云烟,十分健忘,而对每次招待中的些微瑕疵却总是记忆深刻,如刀削斧劈,假如一路上为他们办了九十九件好事,但是只要有一件是没办到的,那么所有的好处就都没了,回去以后就会心口相传,变成是“老巩家的大小子忘本、小气、不仗义”等等,立即让全家族上下都知道。当然,就泽原这个年纪来说,早已经历风风雨雨,对遥远的亲戚们的中伤非议之类早不在意。然而,也许自己母亲会很在意呢?

    没办法,领着去吧。又是前边开车,后边叫一辆出租车,相跟着过去。先给梅梅打了个电话,说亲戚们要去家里看看,问她能不能赶回去。梅梅可能是嫌他的亲戚们打扰得烦了,很没好气地说:“他们愿去就去吧。我回不去,正在美容院里做脸,然后还要做刮痧。”泽原说:“好吧,那我待会领着进家看看。然后到下面饭店吃饭。”梅梅说你自己看着办。末了,梅梅又叮嘱一句:“壁橱底层的柜子里有备用拖鞋,让他们全换上拖鞋,别把地踩脏了。”语气凶巴巴的。

    收了线,泽原感到郁闷。仍是换了笑脸,和车里的二舅、舅妈还有二嫂说话。到了他们那个临水而居的“名人家园”,夕阳尚未在西山落尽,小区里一片花木扶疏、层林尽染。白色屋顶的小楼一幢挨着一幢,一座巨大木质水车在小区花园里转,很有些北欧风情。亲戚们不住惊叹。引他们进了楼,进了他复式建筑的大房子里。等他把所有的灯光都点亮,简直就像大幕“唰——”地一下拉开、好戏开场似的,亲戚们的眼睛都被晃得够呛,立在舞台中央,惊叹得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的。巨大宽敞的客厅、铁艺雕花繁缛的楼梯、欧式的壁炉、流行的室内观赏花木、多宝格上琳琅满目的工艺品……一切都符合当今的白领时尚,基本上都是妻子梅梅的品位。亲戚们一次又一次地夸赞。女宾们在三嫂带领下,蜂拥着开始楼上楼下乱窜,挨个屋子打开来查看。二舅和林耀宗两个男人的表现稍显矜持,没有像娘儿们那样大呼小叫少见多怪。二舅说:“哟嗬,这家伙,房子够大的,得不少钱吧?”泽原说:“还行。”三嫂她们在卧室里见到了他们夫妻放大的结婚照片,还在屋子里楼梯拐弯处等各个显眼地方看到梅梅各种不同姿势的影楼艺术照,不住啧啧称叹:“行啊,泽原!你媳妇真年轻!真漂亮啊!”

    泽原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直到这会儿,他才完全明晰,其实,自己之所以答应他们前来,就是想听到他们对他买了大房子、对他娶上了小媳妇、对他过上中产阶级生活的艳羡和夸赞。他想在他们面前体现出优越感。其实,从一开始,他之所以答应母亲招待他们,潜意识里,也还是想在这些外省乡下弱势群体面前显现优越感。这是他不愿想也不敢承认的一面,到这会儿他才敢把自己的内心真实自我揭示出来。到了这个岁数,他已经很少能有机会在什么人面前展现优越感了,尤其在同学、同龄人,北京遍地是官、遍地有钱人面前,毫无优越感可言。只有在老家人眼里,他才是那个北大高才生、国家机关部委官员,是那个居京、有车、有房、有过不幸婚史、显年轻、有一孩出国、二婚娶上小媳妇的成功人士。只有在老家人眼里,他才是林耀宗的学习楷模、林小燕的人生榜样。而在北京人眼中,他的经历,简直太一般,傻帽似的,嘛也不是,仅只是普通的一名小公务员。

    不管怎么说,被人夸赞着,心里还是很受用。泽原陪众人下楼到饭店里吃过饭,又乘兴驾车领路给送回城里,直到夜半更深才折返回家。路上,他跟他们商量好,说明天是星期一,他必须上班,没法领他们出游。二舅说:“行,那什么,没事,俺们自己会走。前门那旮旯有旅游车。俺们去一日游,想上长城。”泽原就嘱咐他们多加小心,又特地叮嘱林耀宗,照顾好大家,不要走散。同时跟他们说好晚上下班去接他们一块吃饭。二舅说他们自己可以吃,泽原说不行,无论如何也得等他一块去吃。

    星期一在班上忙乎了一天,等到了晚上,泽原下班后到小旅馆看他们。问玩得怎么样,三嫂叽叽喳喳地说:“俺们被骗了,坐了黑车,净拉着购物,说好去八达岭和十三陵,八达岭根本没上去,领俺们去的居庸关。十三陵就看了一个陵就回来了。俺们都合计着要集体投诉呢。”

    泽原以前也在报上看到过北京一日游黑车害人,没想到现在也还是那样,情况没有什么好转。心里略微有点歉疚,早知这样,是不是该给他们借辆面包车一块领着去呢?随后又放下这个念头,只是说:“投诉就算了,没出问题,平安回来就好。”说完拿给他们车票。是明天晚上的卧铺票,费了不少力气,一下子搞到六张。旅游旺季,票非常不好搞。他们来时,只买了两张卧铺,说是轮流睡的。

    二舅还提出要给票钱,泽原坚决不要,说外甥连尽这一点孝心的机会您都不给吗?又说,明天正好你们白天可以逛街,到王府井、西单买买东西。晚上逛累了到火车上睡觉,一觉醒来正好到家。三媳妇又出主意说想去石景山游乐园。小燕说也想去环球嘉年华,报上说那里不错。泽原劝他们还是别去,第一那都是人工乐园,没什么意思,到处都有。再则,交通不好,怕晚上赶不回来,还是在城里玩踏实。

    交代好这些,晚饭还是领他们去了团结湖店吃烤鸭,算是又了却一件心事。

    泽原打理好一切,吃过饭,送走他们,回到家里,已经近十一点了。洗漱过后,刚刚躺下,三媳妇就来电话,说,“泽原,那什么,俺们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什么?”泽原一听,惊得马上从床上坐起来。

    三媳妇说:“俺们看火车站有直达俺那旮旯的大客,一白天就到,俺爹就想着快点回去。就把票卖了,买了大客票。”

    没容泽原说话,这时二舅就把电话抢过去接着说:“那什么,泽原啊,俺们已经打搅你不少日子,该看的也都看了,俺们合计就别再多待一天,给你添麻烦……”

    泽原心里这个叫苦,心说:“还不麻烦?安排好的事情总是胡乱变更,那才叫麻烦呢!”他强忍着,没说出什么埋怨的话,只是苦笑着对二舅说:“要坐一整天车啊,而且到了终点以后还要倒长途,您和我舅妈的身体能行吗?”

    “行行。咋不行呢?”

    “票已经退了吗?”

    “是……是……没有退,俺们在那旮旯一站,就有人上来买,俺们就手就卖出去了。”

    就是说,已经没有选择了。泽原又问:

    “明天几点发车?”

    “早上七点半。”

    泽原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去送你们。”

    二舅说:“你别折腾,别来了。那什么,孩子们张罗着明儿要起早,到广场看升旗。从那里看完升旗,俺们简单吃点饭,就坐车走了。这火车站附近的道,俺们都知道。”

    泽原不愿意在电话里争执下去,就说:“这么着吧,明天,您让三嫂早点把手机开着,到时我跟她联系。”

    放下电话,泽原脑袋瓜子里又一紧。脑浆子里都“嗡嗡”的。郁闷。原有的那一点困意都让他们这一伙人变来变去给折腾没了。梅梅在一旁不满地发牢骚说:“看看看看,你们家,都是些什么人!为了省点钱,住那么破的旅馆,那是人住的吗?我都忍着一直没说。给他们买好了车票,又不用他们掏钱,还是给卖了!多不容易掏弄来啊!就为省那六七百块钱啊!行,这下他们赚了,出门旅游,没花钱,还挣钱……”

    “你闭嘴行不行?那么俗气呢!”

    泽原终于不耐烦,自尊心受损,狠狠地斥责她两句。他也知道自己没理,但也不愿意受这夹板气。接待这一家人,他已经克制忍耐到最大限度了,可那伙人却总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农村人的老猪腰子,邦硬,自己想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替别人考虑。这跟梅梅的以自我为中心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群社会化程度不够高的人。算了,早走就早走吧,否则,心里总有个事悬着。

    这一宿,睡不踏实。对好了闹钟,心里一紧张,就越发睡不好,一直在床上辗转到半夜两点多,仍旧没有倦意。梅梅被他翻滚折腾得心烦,不满地嘟囔。泽原索性爬起来,进了书房。查了查报纸上预告的明天升旗时间,早上五点十一分。难道太阳升起得如此之早吗?他想起自己有二十来年没看过升旗了。只是刚来北京后不久,在大学读书时去过,跟几个同学,一大清早从北大骑自行车去的,只此一次。那种仪式,每个人一生中只要经历一次,就会终生难忘。

    凌晨四点钟,泽原穿好衣服出了家门。他小心翼翼地从车库里滑出车子,溜到小区门口,然后一轰油门,快速换挡朝天安门的方向急驶而去。这是早晨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整座城市还在沉睡之中。平日熟悉的宽阔平展的大道,此时不见了车,也不见了人,四处阒寂无声。晨光熹微之中,那些街道、房屋、立交桥,显得轮廓分明,道路两旁的绿树,枝叶纷披,纹丝不动,犹如一幅幅美丽的静物。换了一个时间,北京竟如此妖娆而不同!他感到诧异和陌生。

    车轮飞转,景物在他的视野里一格一格地清晰。五点钟时,他把车停到单位院子里,然后坐公交车去广场。离升旗时间还差三分钟的时候,泽原他赶到了广场,来到了旗杆下。这里已经聚集了成百上千位等待看升国旗的人。泽原四下打望,想在驻足仰望的人群里找到二舅他们一家。但是不好找。所有的人,他们在这时的打扮穿戴似乎都一样,所有的人,这时都是一样庄重的神情。聚集了几千人的广场,此时鸦雀无声,人们都屏气凝神,等待着那一神圣时刻。泽原也停住,仰起头,等待着。五点十一分,那个时刻到来了。一轮红日喷薄,顿时霞光万丈,普照大地。庄严的《义勇军进行曲》之中,冉冉升起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广场上所有的大人们虔诚地瞩目,孩子们则共同举起右手,行少先队队礼。

    “红日初开,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

    那是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是上个世纪初仁人志士们令人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的伟大想象。泽原心中蓦地涌出这些灿烂的句子。这些烂熟于他心中的华章,到了2004年的广场上,又从他的心中喷薄而出,具化成了眼前真实的场景。

    他用眼睛的余光找见了他们,二舅一家人,肃穆而立,仰望飘扬的红旗,仰望火红的太阳。他也看见了少年林耀宗,就站在他的身旁,正抬头,久久久久地仰望,一双大眼睛里几乎泪水盈眶。

    泽原从他的眼里,从他们的目光里,好像重新望见了北京。那个他心中的北京,为多少外省有志青年所景仰;那个他熟悉的北京,广场上升起的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

    早安,北京!

    他在心里轻轻呼唤一声,像是要把自己给唤醒。

    2004年8月22日于北京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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