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假定岛村最初怦然心动的时刻是在接到梅那个女人的电话之后。
叫作岛村的这个男人仔细地系好一条名贵的金利来领带,看了一下表,然后带着一副漠然的神情走出家门。虽说已是暮春时节,斜风细雨依然将空气割刮得极其清凛,丝丝凉意不停地在刚刚泛绿的枝头抽动着。岛村把头深藏在立起的风衣领子里,用鼻梁托住一副宽边水晶墨镜,样子就跟某些枪战片里的猛男颇为类似,但那隐藏在镜片后边的眼睛里,却分明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倦怠。这个季节里他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岛村先生,可以请您共进晚餐吗?
梅小姐设的不是鸿门宴吧?
那么我可要摔杯为号喽。
梅笑吟吟地说。
好吧。我情愿单刀赴会。
岛村坐在车子里,回味着刚才电话里听到的梅的声音。梅的嗓音很清脆,也很柔媚,是媚而不是嗲。岛村在心里玩味着。嗲多半是出于一种职业需要,或是为着某种功利目的而故意做出来的。比方说总机台的接线员小姐,再比方说那些纷纷承命前来洽谈生意的凌厉的公关小姐,往往是用撒娇作嗲先攻下他的裤腰,尔后再攻下他的钱包。那一套老鼠逗猫、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已经玩腻了。
而柔媚却大不一样。媚多半是由于女性的天性使然,怡人悦耳而又不失风范。在这个无聊的阴晦的雨天里,电话里那个清脆且柔媚的声音激起了岛村的些许兴致。具有这种纯美音色的女人大概也应该是柔情似水、风情万种吧?
几许不安分的想法慢慢地漂浮上来,却很快又隐没了下去。岛村陷在柔软的车座里,渐渐又恢复成一脸的漠然。他始终不敢肯定,那些争相以身相许,或者稍微给一点暗示就能牵引着上床,并且趁他耳聋眼瞎就要进入快感极致时却还在趁火打劫谈生意条件的女人还算不算是女人,同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视上床如如厕的人心中是否还会有什么真正的爱情萌生。金钱早已严重破坏掉了岛村对女人的兴致,连同他对美的鉴赏也一道给毁掉了。没有谁能够拯救得了他,也没有任何一颗心灵能够向他靠近。偶尔他也会为自己的心灵不能得到满足而感到悲哀。而这悲哀,很快又会被新一轮肉体的快感冲淡了。
岛村不知道这次深圳方面派来洽谈业务的梅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有一点让岛村觉得有趣的是,梅那女人将初次会面设计得别出心裁。梅在电话里邀请他赴约时,有意不给岛村留下有关她自己的面部形体特征,除了告知见面的时间、地点外却没有约定任何其他暗号,仿佛是有意要考验一下岛村的鉴别力似的。除非她很丑,觉得自己的面目实在是不值得一说,否则她就应该是很漂亮,漂亮到相信自己绝对会给他造成惊艳的感觉。岛村暗暗地笑了。他也有意不再往下细问,以便让女人的小精明、小算计有个得逞的机会。
他当然猜想不到,梅那女人在放下电话,准备迎候他到来之前,先将干湿粉饼和双色唇膏等器物小心翼翼地收进蛇皮手袋里,然后便在一张白纸上开始勾勒整个事件发展的每一处细节。男主角岛村便被放置在故事高潮中最最起伏跌宕的位置上。
而岛村此时正在来的路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冥想。
初次见面时,岛村很幸运地没有把对方认错。岛村一眼就在宾馆大堂三三两两啜饮小憩的人堆里把梅分拣了出来。因为这个美得炫目的女人正在对着玻璃旋转门频频放送着顾盼的眼神。
女人的漂亮程度远在他的想象之外,看样子正似红日东升的年纪,正处于那种既熟且嫩、收得拢又放得开的季节。那件印满碎花的鹅黄薄呢裙招招摇摇摆动的时候,岛村的眼里就印满了一朵一朵的鹅黄色的诱惑。就有水一样很润泽的东西充溢在眼底深处,想要去罩住那些个摇曳的花朵。岛村百无聊赖的倦慵心绪顿时便化解了许多,麻木的末梢神经也仿佛有了些酥酥痒痒的蚁走感觉。
女人见了岛村,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她大概也没有想到,在岛村所在的那个号称“京城痞腕”集团公司中,除了那些只会伸出一根手指做“Fuck”之类下流动作的胡同串子外,偶尔也会冒出岛村这么个英俊儒雅的方正造型来。刹那间的感觉失准后,女人旋即调整好策略,吟吟笑着,矜持而又优雅地定格以待。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一定是梅小姐喽?
是岛村先生吧?
相互莞尔一笑,有些湿润的手礼仪性地勾了勾,彼此便测出了对方掌心里的几分湿度。
经过最初的寒暄之后,场景很快向饭店的酒桌上切换。几句不多的话,梅便将岛村的简历搞清楚了。岛村虽然嘴上说自己的经历“不值得一提”,但在得知梅小姐是大学毕业以后才辞职下海的,便十分乐意地把自己也受过正规高等教育,并还有过难忘的插队经历等等底细和盘托出。通常他从不在人前炫耀自己的文化水平,怕跟圈子里的哥们儿造成隔阂,被人骂成装孙子,也怕公关小姐们抓住他的文人弱点轻易将身击破。但是对梅,他却乐意坦然告之,一则是为了在受教育程度上与对方对等,二则强调自己在生活经验上比对方阅历沧桑。梅果然有一见如故之感,并对他的知青遭遇表示艳羡。
老板派我来时我还不太愿意接这活儿,对北京的侃爷们心怀惧意,能遇上岛村先生真是我的福分。梅由衷地说。
认识梅小姐我也很高兴。岛村对答。
我很佩服“老三届”那些人,经了那么多苦难折磨后,没什么事情是他们干不成的。梅很真诚地说。岛村的心里动了动。吊灯从屋顶延伸下来,橘黄色的柔光罩住了梅小姐和她手中的酒杯。梅变得朦胧而酒变得清澈。到现在为止,他能够肯定的是,女人极其悦目。悦目的女人,不知是否也能够赏心。眼下他还无法判明梅是个有多大底蕴的女人,但他知道她跟别的前来洽谈生意的女人的目的是一致的,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又很希望她跟其他的女人能够有所区别。
在一片犹豫不定的心情里,岛村仔细打量对面坐定的这个悦目的女人,看她熟练地点着菜,又看她为自己要上一盒“红塔山”,从烟盒底部撕开,熟练地弹出一棵,嗅了嗅烟丝,检查着标牌的真伪,完全一副老到的男子气派。
这种男子式的潇洒与她那娇小的女性身份产生了巨大的反差。岛村饶有兴致地看着,很默契地充当着观众,觉得这种表演很有情味,不时递与激赏的眼神,鼓励女人把演出一直进行下去。
岛村先生,还满意吗?梅的手指优雅地托着杯子,目光盈盈地盯着岛村问。
你指什么?是这桌酒菜,还是人?
二者都有。梅仍定定地注视着岛村,眸子已被酒精滋润得晶莹闪烁了。
我可要把你的问话当成摔杯前的信号喽。岛村微笑着答。如果我说满意了,梅小姐接着是不是就要乘胜跟我杀价了呢?
梅的脸色陡然一沉。没想到岛村先生原来也这样煞风景。我还以为我们应该有更多的话题可谈。
哦,是吗?岛村的兴致被进一步调动起来了。这么说我让梅小姐失望了?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感伤。梅幽幽地说。我一直都希望有那么一个时刻,能忘掉生意,忘掉工作,一心一意沉浸在某种氛围里。岛村先生不希望如此吗?
是我把这种氛围破坏了?真抱歉。
不,不必了。我们都在戴着镣铐跳舞,不是吗?
梅的目光又定定地射了过来,岛村有些心慌,不敢去接她的眼神。窗外正闲散飘着若有似无的小雨,浇得人的心情也是飘飘忽忽的,有些不着边际。岛村极力将一颗戒心定紧。女人的这种谈话方式他还是第一次领受,应答起来显得有些吃力。这本来是他过去娴熟使用的一套话语,是他在客厅、书斋、朋友聚会场合中耳熟能详的,如今却已经变得相当陌生,女人的话将他的记忆唤起了,竟让他有了恍然如梦之感。
我们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呢?女人说。女人妩媚的双眼变得迷离了。她不间断地叙说着她自己的故事。她辞职、她下海、她不得已离婚、她一次次碰壁、她偶尔得胜的战绩、她屡次三番地跳槽。故事陈旧得跟任何一个潇洒走南方的女子的经历毫无二致。但当这些话面对面从一个沾着酒精的红唇中轻软吐出时,并且又是那么真诚、坦率、毫无保留,岛村的思路还是不自觉地被牵引过去,艰辛和感慨便无形当中成了他们共同的际遇。他的胸臆便也随之一起不加掩饰地抒发开来,话题一时变得既浓且酣,两颗心似乎在淡黄色液体的浇灌中溅起一朵朵火花。梅的脸蛋正在泛起好看的嫣红,岛村的脸色也越发地清俊白皙了。
不知不觉三四个钟头已经过去,岛村对时间的流逝却毫无所感。到目前为止,梅对生意的事闭口不提,仿佛已经忘掉了此行的目的。女人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沉醉神态,将岛村深深导引入一种知音难觅的欣喜里。岛村内心深处那层冷漠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摧散开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这样毫无功利目的的清谈了,尤其是跟一个漂亮女人做这样你来我往的清谈,温情在他的血管里慢慢地散开。
我现在所在的这家音像公司已经是我跳的第五个单位。老板这次派我来京跟你谈这笔影带生意,实际上是对我的一次试用,还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这个饭碗。梅以手支颐,盯住眼前的杯子,一副茫然无助的神态,一反刚才的老练潇洒。
岛村的戒心差不多去除光了,换上了对眼前这个饱经坎坷柔弱无助女子的无比恻隐。
岛村先生在这个行当里干得久远了,经验也相当丰富。请您一定多多关照,帮我过了这一关。
女人买完单,起身往外走时仿佛不胜酒力似的摇晃了一下身体。岛村连忙援之以手。女人半依半靠在岛村臂上飘了出来,一丝温热便缓缓地通过岛村的神经末梢向周身扩散着。
广场上湿润的水泥地面折射着橘红色的温暖灯光,就像岛村暧昧的身体在回应着梅明亮的热情。一行行濡湿的脚印反复地印下去之后,岛村被挽住的左臂肌肉慢慢地柔软了,与梅纤巧的右臂挽成一个松紧适度的结。感觉着梅吊在臂上的体温,岛村心里不住思忖:这个女人,凭什么自信我会心甘情愿把大块时光与她这样消磨?
我最喜欢在小雨中的散步了。梅伸出一只手去当空触摸若有似无的雨水。它能让我想起一切美好的日子。
是的,一切都很美好。岛村这样想着,嘴里却没有说。就像他接的那个梅的电话,眼前的梅这个炫目的女人,酒杯中那透明绵软的液体,还有那些如泣如诉的话题……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思绪正屡屡顺着梅那女人的牵引而不断延伸下去,随着她的忧伤而忧伤,随着她的欢喜而欢喜。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打动了他的心,让他和梅之间如此的默契呢?
爱情。
岛村把这种久违的情绪假定为爱情了。爱情的来临简直是不可思议,有时竟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岛村自如地轻揽着梅小姐的细腰,忍不住侧过脸去将她细细打量着。爱情就像今夜的广场、广场上的纪念碑、纪念碑上的浮雕一样濡湿而美妙。梅小姐的发丝偶然会随风轻拂过岛村的脸庞。岛村不禁有些心旌摇荡:是谁把梅这个女人给我送来的呢?
来临时总有一种通感,
所以你让你的心扉敞开着……
岛村深深沉入一种诗意的幻觉里。
怀着对某种激情的向往,他们走过金黄色的纪念堂,走过泛着灰白色光泽的圆柱,又走过一排排壁立的红墙,一直走进梅下榻的贵宾楼里。进得门去,梅刚把壁灯扭亮,岛村便不相信梅有经济能力住进这么阔绰的房间。梅像是看出他的疑惑,轻笑着说,是一个朋友替她定下的,朋友曾欠下她的一份人情。梅道了一声“抱歉”,接着转身进了卫生间。岛村仍旧不能够释然,他搞不清梅究竟有多大的神通和能量,会有人为她买单住下如此规模的睡房。刚刚窥得一点真面目的女人转眼间又变得神秘了。
脱下风衣,在沙发上坐定之后,岛村的心绪便慢慢地缓解过来,开始细细品味房间里的舒适和温暖。温柔敦厚的窗帘把一切可视物都拦在了窗外,剩下的,满眼就是那张横陈的床,以及暧昧不明的浅粉色灯光。那张宽大的双人席梦思是那样肆无忌惮地裸着、轻轻地施展着无限的魔力。那应该是等同于梅邀他来房间小憩的无形含义吧?岛村的肉体一时间产生了几丝迷乱,梅的温香玉体正飘忽在床上迭现,合着岛村的激情肆意翻滚翩飞……
是要茶呢还是要咖啡?
梅小姐笑意吟吟地站在他面前。岛村一惊,忙从沙发上提了提身子正襟危坐,床和灯也迅速和幻想分离,各自归位恢复成普通家具的模样。梅小姐像变魔术似的,换了一袭无袖的葱绿软缎旗袍出来,瀑布似的长发已挽成一个髻,旗袍的袖口和开叉处将她光洁的手臂和秀美的双腿生动完美地显示出来。岛村看呆了,情不自禁地以激赏的目光瞧着,以为这爱情差不多已是袒露无遗。
你真美。岛村喃喃地说。你真美。
谢谢。梅轻轻地应着,款款地走过来,在岛村身边,隔着茶几坐下,坐在岛村伸手可触而又遥不可及的地方。
岛村心头有一股巨大的热望被强烈地激发起来,很想急迫地采取行动,尽快逼近梅的身体。但是他还是努力将自己遏制住,不使自己的行为显得粗鄙。以往对待其他女人的种种滥情游戏技巧和手段,对待梅这个他心仪的女人应该是全不适用,他以爱情来给他和梅的这种关系命名。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一种高尚的类似水到渠成式的冲击。
岛村先生……梅侧过脸来望着岛村,羞于开口似的嗫嚅着。
唔?岛村将鼓励的眼神递了过去,分明是有些急切地渴望着下文。
岛村先生,您……愿不愿意……
什么?
愿不愿意帮我……
哦?
帮我做成这笔影带生意,把带子的价格再压低些?
岛村一时无语。思绪扭转不过来,只是听凭她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我们这个音像公司组建时间不长,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全靠您这套带子打开销路。您订单上的价码太高了,至少得给我压低五万,我们才能买得起。
岛村一愣,一丝警觉袭上心头,身躯也本能地有些僵硬。
小姐,您可是在以万为单位跟我杀价。您不如说让我把带子拱手相让得了,我们全体演职人员两年多的辛苦也就此泡汤。
五万不行,那么岛村先生,您觉得我值多少?
梅小姐的眉梢轻轻一挑,似挑逗,又似挑战,岛村心里怦怦紧跳几下,循声追问:
假如我压低价位把带子卖给你,那么我将得到什么?
您想得到什么?梅小姐不急不愠,吟吟笑着,流光溢彩的眼睛紧紧逼视着岛村。
岛村也不示弱,将眼神迎上去回视着。二人的目光紧紧地咬合了一会儿,又松开,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梅那丰满的胸脯在旗袍下笑得微微轻颤,落在岛村眼里,就全变成了挑战的鼓点,全没有挑逗的蜜意了。
电话铃响起来,梅起身去接。岛村便对着这个咫尺天涯的葱绿色侧影,发着紧张的思索。电话里仿佛什么人请她去吃消夜,梅在婉言谢绝,说此刻正陪着一个朋友,走不开,活动临时取消。
回身刚刚坐下,又是一个电话进来。有人约她去KTV,梅又谢绝了,说今晚要陪一个重要的朋友,不出去了。梅特意在“重要的”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您能给我一个结果吗?重新坐下来后,梅向岛村问。
我也很希望有个结果。岛村意味深长地说。梅小姐既然这样不吝,把我当成朋友看待,那我也不能白担了朋友的名分,就帮你一回忙。这样吧,我给你压低两万,这是最后的价码,不能再低了。
三万。梅毫不迟疑地接口说。
岛村定定地瞅着梅,梅脸上的线条瞬间已变成坚定和刚毅,并没有柔媚出他预期的欣喜和感激。岛村大脑不知怎的一时间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空白。少顷,才回过神来,挥了一下手说:
好吧,就三万。明天上午你去我那儿,我签份正式合同给你。好了,告辞了。
说完,岛村站起身来,挟上风衣径直朝门走去,连看也不看梅小姐此时的反应。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动作和言语是怎样变成如此衔接的,只是觉得此时必须这样做,非这样做不可,他已经不能够做别的了。
这一夜岛村彻底失眠了,带着失意和惆怅辗转反侧,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没有了把握,仿佛又陷入孤独冷漠里兀自漂浮着。这样一首诗意盎然的美妙情歌,难道只是自己低智商时的自作多情吗?难道梅也不过是一条善变的蛇,用媚笑和声音来将他利用和戏耍?他实在不愿意沿此思路想下去,脑中唯一能够确指的就是他对梅的真心不舍。至少,他跟梅也该算是棋逢对手吧?但他明白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个,他要体认的是另一种深长隽永的承诺。
可那又是什么呢?我们的生活当中频繁降临的究竟是什么?是真情,还是虚妄呢?
等到梅如约来家里取合同的时候,岛村已经在客厅和卧室里把一切氛围都营造好了。梅依旧是神采奕奕,温婉可人,看得出,生意的成功让她昨晚有了一夜的好睡。岛村的心不禁有些微微发痛。
进门以后,梅便四下环顾,对居室的富丽堂皇装饰表示出高度赞赏,又把脚步移向靠墙的一大排书柜前细细浏览着。那些脆硬的书页上曾经倾注过岛村青春时代骚动的理想。如今全都阒寂无声的尘封上了。
这是你妻子吗?她可真漂亮。梅拿起桌上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说。
从前是。
哦,对不起。梅“哦”了一声,复杂的表情转瞬间又变得晴朗。你儿子长得真可爱,十分像你。
是吗?他跟着他妈妈走了。岛村淡淡地回答,转而把话题调度过来:这是合同文本,你先看一下吧。
梅接过合同书,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岛村挨着梅坐下,也坐进了长沙发里。没有了茶几之类的讨厌障碍物作阻隔,梅就变得十分真切了,就在身边存在着。岛村的鼻息正拂在梅的头发上,发丝微微波动起伏着。他能感到梅在他焦灼目光的视压下,似乎有了几分窘迫,目光开始散乱地在纸上游移,手中的纸张也仿佛有了千钧重量似的托抓不稳,扑簌簌地竟有几丝倾斜。岛村的肢体不由得火热起来,心也开始怦怦狂跳,这是他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动情的狂跳,他太想确认这场爱情的实质了。
梅,岛村低低唤着。梅,你让我动心。
是吗?梅轻轻地,头也不抬,仍盯住手中的合同书。
是的,你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动心。谁也抗拒不了你的魅力。
您也是个不可抗拒的男人。梅细细地说。
噢,是吗?岛村已经把这当成某种允诺的信号,脸颊通红地燃烧着,缓缓趋近梅那温热的双唇,不再在意梅那欲擒故纵、成竹在胸的表情……
丁零——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岛村的情绪被迫中断,无奈地走过去,抓起听筒,是公司里的恼人事。岛村简单地敷衍几句,马上把电话挂断,同时用身体挡住梅的视线,顺手把电话线插头拔了下来。
回转身来,见梅已端坐在沙发里,身体显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僵硬姿势。岛村笑了笑,随手开了发烧组合音响。舒缓的乐声顿时像光一样从天上撒来,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也笼住了屋子的四壁和墙角。撒在梅头发上的光是那样柔曼,仿佛要把她的每根发丝都揉起来,揉成暖暖的一团。梅的肢体在音乐的浸泡中舒缓了,棱角不再那么明显。
梅……岛村挨近梅,梦呓般地问,梅,还……满意吗?
什么?梅缓缓侧过脸来,眼中露出迷蒙的神色。
一切。
是的,我对一切都相当满意。这都多亏了岛村先生您,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不,你知道,你知道。岛村盯住梅姣好的面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哦……对了。梅的脸上掠过一丝迷乱,随即镇定下来,像想起什么,随即打开身边的手袋,从里面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到岛村面前:
这里是三千元钱,作为对岛村先生的一点报偿,请收下吧,您千万别嫌弃。
岛村的面部肌肉顿时发僵,进而急遽扭曲着,像是有些不懂似的诘问:
你真的认为我要的就是这个吗?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梅被他的表情给震慑住了,睁大眼睛疑惑地问:这样有什么不对吗?那么您还想要什么?
岛村忽然觉得有些无措,有些语噎,有些空落。一长串音符轻捷地在他的大脑皮层里划着,苍白地滑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印辙。空白。空白得是那样滞胀、阻塞,让他的心灵已经难以承受了。
岛村先生。女人轻唤着他,将他从怔忪之中拖回到现实中来。如果没有什么异议的话,就请您在合同上签字吧。
嗯……好吧。岛村木木地应着,手里举着笔,却半天都落不下去。一切为什么竟是这样残酷,倏忽即逝?等到他的笔一落,他和这个女人的联系就算彻底完结了。其实从头到尾,维系他和这女人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张纸。婚姻、爱情、生命,为什么轻薄如纸?
岛村先生,您还犹豫什么呢?
梅小姐不再仔细读读了?
难道我还不相信岛村您吗?
梅嫣然一笑,透出无比的魅力。岛村心里一阵揪紧,定定瞅了梅几眼,才在合同上签下了名。
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岛村疲惫地一扬手。请吧。
岛村一个人在空寂的屋里呆呆坐着,让暮色一点一点把他吞噬进去。电话线一拔断他便可以暂时地与这个世界隔绝。虽然没有报时钟响,可他在心里仍可以感受到梅乘坐的那趟班机已经驶过了他的头顶,把那个美丽的女人送往南国的一个新兴城市去。梅现在已经下了飞机,正兴冲冲地奔向她的老板处报捷。岛村在黑暗中睁开眼来,重新插好电话线,然后拨往梅所在的地方。
是梅小姐吗?
岛村先生?请问还有什么事?电话里梅那个女人的声音依旧很清脆,只是再也听不出柔媚了。岛村此时亦是心如止水。
梅小姐,祝贺您生意取得成功。我要告诉您的是,在复制合同文本时,我忘了把“发行权”字样打上了。就是说,您购买的只是影带的复制权,却没有发行权。您有权拷贝出一卷卷的胶片或磁带,却不可以拿到市场上出售发行。我重新准备了一份比较完备的合同,不知梅小姐是否有兴趣一切从头再来?
听筒里一时寂静无声。岛村似乎可以看到梅那欲哭无泪的眼神。他暗暗笑了,却笑得很苦。
游戏过后,还会有什么能在我们心头永驻?
岛村慢慢放下电话,随着渐渐降临的夜色一道,又堕入到无边的虚妄里。
1995年2月于京西浴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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