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毛长得鼻直口方、浓眉大眼,单从相貌上看,他绝对是黄泥湾男人的骄傲,却也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混迹“寡汉条子”队伍多年。他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村里老老少少还叫他小名林毛。
这究竟该怪谁呢?
要怪也只能怪他的死鬼老子。林毛的死鬼老子五十出头那年老婆死了,娶了他娘。他娘怀着他,黄泥湾解放了。土地被分掉了,财产被分掉了,一家人从青砖瓦房里被撵出来,搬进他家过去的牛棚,家庭地位从天顶上一下子跌到了地洼里。他的死鬼老子连气带挨斗,活活怄死了。他的死鬼老子咽气的时候,也是他降生的时候。有人听到他娘的惨叫,偷偷溜到牛棚里帮忙,亲眼目睹了阴阳界奇妙的交错。人们都说,他的死鬼老子腿一伸眼一闭享福去了,他是顶他的死鬼老子到阳世来遭罪的。他一出生,地主羔子就成了他的名字。地主婆是他娘的名字。长大以后,他只能眼瞅着错过婚配的绝佳时机。黄泥湾最丑最傻的妮子都不愿嫁给他。他娘在世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念叨,我们母子的命咋恁苦哟。一边念叨,一边默默流泪,终于流干了眼泪,眼睛就瞎了。他娘去世那会儿,死死抓住他的手,大睁着空洞的眼睛,不肯落气。他跪下来,冲娘磕响头,对娘说,娘,你放心去吧,儿当牛做马,也要给您老娶房儿媳妇。他娘的眼睛这才缓缓闭上了。
林毛给娘许了愿,却一直未能还愿。他的地主羔子的身份在后来无穷无尽的阶级斗争中使他吃尽了苦头,他始终是黄泥湾人民的公敌,一直没有挺直过腰杆。地主摘帽了,他已经三十往上数的人了。回到人民中间的林毛还是给人一种过街老鼠的感觉,总是溜着墙根走,见人就乖乖让路,从不敢主动打招呼,眼睛老瞅着脚尖前三寸远的地方。
林毛上街卖柴,从街上过,有好心人告诉他,街上来了一个傻女子,扎了六支辫子,不知打哪儿来,在街上混了十来天,也没人管,饿了就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吃。让他领回去做媳妇。他听了,脸红了一下,没吱声。
林毛卖了柴,买了几根油条几个包子,街前街后找六辫。找了几圈,在中学门外的垃圾堆旁边找到了。六辫头上胡乱扎着六支小辫,头发纠结成一绺一绺的,仿佛从来没有梳过,也没有洗过。脸上脏乎乎一片,根本看不出底色,更看不出年龄。看到林毛手里的食物,六辫一个劲儿地嘿嘿笑着,口水流出老长,挂在胸口上,好像垂着一根亮晶晶的蛛丝。
这好歹是个女人,林毛告诉自己,说不定还能传宗接代呢。他递给六辫一个包子,晃了晃手里剩余的食物,引得六辫一步一步离开了垃圾堆,趔趔趄趄来到了黄泥湾。
林毛领回一个媳妇的消息立即传遍了黄泥湾,人们争相前往观看,看到了六辫,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几个热心嫂子帮忙烧了一大锅热水,要给六辫彻底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晚上好和林毛圆房。岂料刚剥掉六辫的裤子,却见了鬼似的叫了一声“我的天啊”,纷纷捂着脸,吃吃笑着,飞也似的逃离了林毛的家。
怎么回事呢?林毛皱着眉头,十分不解。难道六辫是妖魔不成?他想自己进去看看,可从没见过女人的样儿,害臊得要命。又一想,终究晚上就要圆房的,有什么好怕的?愣怔了好一会儿,他心一横,耷着脸闯了进去。
天啊,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原来,六辫和他一样,是个老爷儿们。
林毛赶六辫走,六辫眼巴巴地看着他,不舍离开。林毛一狠心,劈手揪住他的膀子,将他拽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林毛一开门,看见六辫斜倚着墙根,睡得正香呢。
从此,黄泥湾多了个傻子,林毛多了个傻兄弟。林毛和别人无话,回到家里,和傻兄弟话多着呢。六辫早已理了个平头,听到哥哥说话,冲着哥哥嘿嘿傻乐,下巴垂着一根亮晶晶的蛛丝,悠来晃去的,总也不断。
背着这样的包袱,林毛想娶媳妇恐怕更难了。林毛的头发都花白了,人们还是叫他小名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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