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轩子和卫青带着大包小包年货，回黄泥湾陪玉环婶过团圆年。轩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远远地喊了一声娘，就扑过来，弯着高大的身躯抱着玉环婶，头贴在她胸脯上，一动不动。卫青走近的时候，玉环婶将儿子轻轻推开了，伸手去帮卫青提东西。卫青笑眉笑眼地迎上来，抱了抱玉环婶，顺手摘掉她鬓边的几根柴草，拍拍她沾了灰尘的衣襟后摆，柔声说，您老人家一个人在家辛苦了。卫青亲近归亲近，还是啥也没喊。
也许是沿途受了风寒，当天晚上卫青就发高烧，草草喝了几口稀饭，吃了几片药，就躺下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她依稀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长一声短一声呼唤她的名字。她一下子醒过来，翻身坐起来，不知是幻是真。守在一边的轩子问她，怎么了？她摆了摆手，侧耳倾听，呼唤声宛然犹在，只是一点点近了，一点点小了，也一点点清晰起来，后来就到了院里，像谁在悄声嘀咕着什么。最后，玉环婶走进来，对她说，卫青你回来呀，说了以后，笑笑就走了。
玉环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得卫青一头雾水。她问轩子，你妈咋回事儿呢？轩子没解释，一脸狡黠的笑。卫青的疑问越来越大。
第二天，卫青的病轻了许多。晚上刚躺下不久，卫青又听见了遥远的呼唤，呼唤声仍然渐近渐小。她听清楚了，一声呼唤之后，必有一声回应，前者苍老，后者稚嫩，一老一少两个声音交织着，回荡在卫青的耳畔。最后，玉环婶又走进来对她说，卫青你回来呀。这次卫青听到了，院里有人小声回一句，回来啦。
卫青不依不饶，非要轩子老实交待，这到底是咋回事儿？轩子嘻嘻笑着说，我妈是老封建，她讲迷信，替你喊魂呢。
喊魂？喊什么魂？卫青吃惊极了，不解地问。
轩子不笑了，缓缓地说，小时候，我们家穷，我病了，我娘就一遍遍给我喊魂。我们黄泥湾的人犯了病，把原因都归结到招惹了鬼神上面，说病人的魂让鬼神拿走了，要用豆米茶送鬼神，把魂喊回来，病兴许就好了。
你娘……是……女巫……？卫青迟疑地问。
你胡说什么，轩子不高兴了，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这样。
虽然轩子解释了一通，卫青还是有些纳闷，她想亲眼看看婆婆怎样喊魂。轩子说，除非你的病还没好。卫青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坏笑着说，那我只好坚持再病一天了。
第三天晚上，卫青早早和衣躺下了。过了一会儿，轩子跑进来，兴奋地说，快点，开始了。卫青一撩被子跳下床。
轩子抓着卫青的手，两人蹑手蹑脚走到厨屋窗户前，透过窗缝往里看。玉环婶舀了一碗凉水，放到锅台上，一手捏三根筷子，一手撩凉水往筷子上浇，嘴里嘀咕着，我们家卫青病了，要是惹到轩子他爷爷奶奶你站着，要是惹到轩子他爹你站着，要是惹到过路神仙你站着，要是惹到孤魂野鬼你站着……玉环婶一遍遍数落着，一遍遍浇凉水，一遍遍试图让筷子站到碗里。筷子终于站到了碗里。原来还是惹到了轩子他爹。玉环婶有些恼火了，悄声骂道，你个死鬼。玉环婶往碗里放了点儿米和茶叶，捧着碗出了院子，喊上邻居家的孩子狗娃，一老一少向村口走去。轩子和卫青悄悄跟了过去。
出了院子，一溜风卷过来，一下子穿透卫青几层厚厚的衣服，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紧紧掩住了怀，往轩子身上靠靠。山风又尖又硬，比城里的风凶猛多了，刮得脸孔生疼。轩子关切地问，要不别看了？卫青摇了摇头。
到了村口，玉环婶轻声嘱道，轩子他爹呀，儿媳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保佑她快点好吧，我给你送豆米茶来了。说着，玉环婶扬手将碗里的东西泼了，开始喊起魂来。
卫青呃，你快回来呀。玉环婶大声喊。
回来啦。狗娃大声回应着。
喊魂声被冷风吹散，在空旷的山谷间一阵阵回荡着：回来呀——回来啦——回来呀——回来啦——
卫青甩开轩子，飞快地冲过去，吓了玉环婶一跳。她接过玉环婶手里的空碗，递给跟过来的轩子。玉环婶的手指冰棍一样凉。
娘，别喊了，我的病已经好了，咱回去吧。卫青紧紧握着玉环婶冰凉的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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