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夕,熬了三十多年光棍的田玉耕有了第一房媳妇儿翠花。
田玉耕有个叔伯兄弟,被国民党部队抓了丁,一去多年无音信。兄弟媳妇儿翠花经人撮合,和田玉耕圆了房。一个是青春寡居,一个是欲壑难填,两人狭路相逢,正好春风化雨。两人干柴烈火燃烧得如火如荼,黄泥湾却出现了一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这家伙头发乱如荒草,衣服碎如柳枝,一瘸一拐地挪着,身上飘散着浓烈的恶臭。一群绿头苍蝇立刻冲过去包围了他。乡亲们远远看着,使劲掩着口鼻。他一张嘴,却喊出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声音里迸出地地道道的黄泥湾味儿。原来,田玉耕的叔伯兄弟被打断一条腿,千里迢迢流落还乡了。
这样的局面是始料未及的,人人都束手无策。那几天,整个黄泥湾仿佛成了一座荒村,鸡不鸣狗不吠牛羊不欢叫。沉闷地捱过几天,终于,田玉耕黑着脸,慢腾腾地领着翠花,将满脸是泪的翠花送回了她的老窝。
田玉耕的第二次婚姻发生在土改时期,媳妇儿月琴是他从阎王殿抢回来的。
解放前,田玉耕在大地主刘月波家做长工。刘月波共有三处庄园,坐落在黄泥湾的庄园由他的三姨太月琴掌管。土改时期,刘月波被一粒革命政权的子弹处决了,月琴成了黄泥湾残存的最大的阶级敌人,开始接受没完没了的批斗,一朵娇艳的春花瞬间枯败如秋天的狗尾巴草。田玉耕不忍心参加批斗。他虽然在刘家干了十多年长工,但月琴待人和气,知热知冷,常常笑话田玉耕他们几个长工粗手大脚做不好针线活,反倒替他们缝补衣衫,钉钉扣子。要是没有东家,自己房没一间,地没一垄,到哪儿过这种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呢?
月琴三番五次寻死,都被田玉耕救了。最后一次,田玉耕从深水潭里将她拖到岸边草坪上。月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粉拳擂鼓一样敲在田玉耕宽阔的胸脯上,恶狠狠骂道,你个混蛋,谁让你多管闲事的?田玉耕气喘吁吁地说,东家,蛇虫蚂蚁都贪生,你怎么想不通呢?再说,世上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月琴缓缓摇摇头,叹道,哪儿是我的出头日子哟。田玉耕正要将她放下来,她忽然紧紧抱住他,在他肩膀上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田玉耕和地主小老婆苟合在一起,这还得了?黄泥湾阶级斗争的风向立马转了。白天挨了打,只要晚上月琴抚摸一遍他的伤处,他便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仿佛女人的手是灵丹妙药。月琴却不愿连累他,到底投水自尽了。
“文革”时期,田玉耕在村路上捡回了他的第三房媳妇儿春杏。
春杏是逃荒的外乡女人,奔波了一天,水米没搭牙,累饿交加,昏倒在黄泥湾。田玉耕舀来半碗米汤,将她灌醒了。她恳求留下来,给他当老婆。田玉耕做梦也没想到天上会掉馅饼,年近半百又做了新郎。春杏原本痨病鬼似的,几顿饱饭一落肚,脸上该红的红了,身上该鼓的鼓了。春杏是好女人,里里外外一把手将三间茅屋和田玉耕收拾得光光鲜鲜。这下,田玉耕可有好日子过了。
谁知好景不长。一天傍晚,春杏拎了个包袱,慌慌张张出了村,被邻居发现了。春杏席卷了家里三十多斤粮票和20多元钱,这可是田玉耕所有的家当。田玉耕来了,春杏扑通跪下去,哽咽地喊了一声玉耕哥。田玉耕愣了一下,转身走了,走出一段后,冲身后摆摆手,将春杏放了。
田玉耕虽然结过三次婚,可守着老婆过日子的好光景历时不足一年。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老伙计们大都只有一次婚姻,都羡慕他,说他有艳福,尝过三个女人的滋味。田玉耕总是笑笑,说的人多了,他便幽幽地叹道,你们呀,饱汉子哪知饿汉子饥哟。
玉耕老汉八十多岁了,仍然耳不聋眼不花牙不掉,上山能砍柴,下河能摸鱼。村里人都称赞他,说他修积得好。“修积”是黄泥湾关于积德行善得好报的简约说法,一般用在有福之人身上。谁知老汉还有更大的老来福呢。
一日,老汉门前破天荒地停下一辆小车,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下了车。老妇说,玉耕哥,我是春杏啊,还记得我吗?我忘不了你的好,我家老头子死了,我们娘儿俩看你来了。
汉子忽然跪倒在地,喊了一声爹。
老汉狐疑地看看老了的春杏。
春杏轻轻点点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漫过一丝红潮。
老汉的眼眶里立时漾满了泪,闪烁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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