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运铎是一位意志坚强无私无畏的革命战士,在修理和制造炮弹及枪榴弹的过程中,他舍生忘死,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三次身负重伤,炸瞎了右眼、炸坏了左手、炸断了右脚,浑身的大大小小伤痕简直数不清,他那种浑身伤残依然拼命工作的精神使我感动。他左手伤残,所以平时习惯将左手插在裤兜里。有一年夏天,我无意中看到了他身上的一些伤痕,那是触目惊心的,但他迅速用衣襟遮住了,他脸上依然漾着平日常有的微笑。
我同老吴的友谊是在互相都爱读书、互相也都写作这基础上建立的。上世纪50年代初,流行出版苏联小说通俗本,同老吴认识后,我送过他一本菡子缩写的《保尔》,这是菡子根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缩写的通俗本,我曾在上海劳动出版社工作,任副总编辑,《保尔》的书稿是我终审签发的,当时发行量很大。我也送了一本我根据苏联作家波列伏依的小说《归来》缩写的《炼钢英雄》给老吴,他表示对这两本书都很喜欢,回送了我一本《把一切献给党》。我在1956年到冀东采访,写过红色游击队长、抗日民族英雄节振国事迹的传记小说《赤胆忠心》,书稿在《中国工人》杂志上连载,他看到了,说节振国的事迹很动人。后来,出了单行本,我送了他一本,他看后打电话给我,表示感谢,并说他喜欢这样的作品。我们的交往并不频繁,但见面总有话谈,而且互相能够知心。
《把一切献给党》不但畅销,而且影响极大。大约到了1959年,何家栋又帮助老吴将《把一切献给党》再一次加以补充和修改加工。这次的改动和补充是很大的。老吴是位认真负责的人,搜索记忆回想往事细微有序,他文字也是不错的;老何是位有才华的人,笔头极健,两人合作很协调,有个阶段吃住都在一起。我当时在《中国工人》任主编助理兼编委,在西总布胡同30号办公,住东总布胡同19号,何家栋的文艺编辑室也在西总布胡同30号办公,偏巧他也住在东总布胡同19号,与我毗邻。修改《把一切献给党》的过程中,有一段时间他们在外边找了地方专心完成书稿,避免干扰,时间约花了将近一年。修改稿完成后,我向老何索要了书稿来看,并选择了其中的“反扫荡”等章节,找画家配了精美的插图在《中国工人》上面先发表。这次改动实际是重写,由于文字润色和文学描述较多,文学性强了,写得细腻了,篇幅字数也增加了不少。书由工人出版社不断再版,累计总印数在五百万册以上,还被译为俄文、英文、日文发行。
新中国成立前,吴运铎做过淮南根据地子弹厂厂长、军工部副部长、大连联合兵工企业建新公司工程部副部长兼引信厂厂长。新中国成立后,他做过株洲兵工厂厂长、中南兵工局第二副局长,调到北京后在五机部任科研院副院长,但由于遍体是伤,还有关节炎和神经衰弱症,病痛多,生理影响心理,健康情况极差。他脸色虽然不好,为人也比较严肃,与人交往脸上却常露微笑,而且作报告十分认真,从不嫌劳累。新中国成立初期,组织上让他到苏联治过病,将他左眼中的一小块碎弹片取出,恢复了些视力,身体仍是很衰弱,可是他从不悲观。他对待病痛的态度是很值得学习的。他应邀到处做报告,他写作《把一切献给党》,都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人民的利益,是一种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支配下的行为。我同他相处,感到他刚直坦率,穿得极朴素,生活上要求很低,始终不渝地坚持共产党人的政治方向与信仰。他以保尔·柯察金为榜样,处处是以身作则的。
我只到过老吴家里一次,而且是偶然的。因为那时候,可以维持正常同志关系,却不强调私人友谊。那是1960年秋天,生活困难时期,北京人处于饥饿状态。一天傍晚,我在甘家口附近遇到老吴,我听说他在初夏时分去苏联治病了,却不知他已回来。他很热情,他住在甘家口八号乙四楼八号,看到他脸色不好,人也瘦弱,我说:“病治得怎样?”他邀我去家里坐,我就去了。他爱人陆平同志与他是抗战胜利那年结婚的。陆平原先是兵工厂里的装配工,一个朴实沉默的女同志,我还是第一次同她见面。老吴家里依当时的眼光看,陈设也是简陋的,陆平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我主要想听听老吴去苏联治病的情况。他说:“我到莫斯科,中苏关系正处于低潮,我的这次治疗眼疾,几经周折,不太顺利,我的心情也不太好”……后来又谈了些什么,已记不详细,只记得他说:“苏联人民仍是友好的!”奥斯特洛夫斯基[1]的妻子达雅曾请他到家里做客,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凉菜肉冻和酸黄瓜等。谈到吃,谈到供应紧张,老吴说:“眼下的供应困难肯定是暂时的,其实这点困难同战争年代比算不了什么,那时活了今天也许明天就‘光荣’(牺牲)了!如今不过是吃的东西少了点,是不?”那天,我见他桌上摊着纸、笔和颜料,原来他正在学国画,纸上是一幅松树,尚未完成,我说:“你在绘画?”他说:“还是学徒工呢!”我夸道:“画得不错!这棵松树苍劲挺拔、葱绿可爱!”他说:“岁寒而知松柏后凋!”……后来,我说:“哪天你画一幅送我!”他慨然说:“好的!我一定好好画一幅赠你!”分别时,他送我下楼,握手时大家都很用力。
这就是我同老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1961年6月,我所在的单位撤销,7月我就离开北京率队到山东支援农业第一线了!到山东后,被分配到省属重点中学临沂一中做行政领导工作。我们那个时代的干部,差不多都知道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与吴运铎相交,自然加深了我对这段话的理解与感受。从首都北京遽而到了鲁南革命老根据地临沂,当时那里也是灾情严重,生活不好,但我毫无怨艾。工作很忙,早起晚睡,我很少闲空。学校很大,同著名的华东烈士陵园邻近。有一天,偶去看看,见陵园里有新四军副军长罗炳辉将军的墓。墓是苏式的,像个碉堡,有旋转形的阶梯可以走上去,看到罗炳辉副军长的墓,我就想起了吴运铎,抗日战争时,罗炳辉任新四军二师师长时,老吴在他领导下工作,老吴对我说过:罗师长不摆架子十分和气,把青年当作小兄弟,工作中给帮助,思想上给启发,有一次约老吴去玩,想送点什么给老吴,可是找了半天没有东西可送,就摘了一个他自己种的大番茄给老吴……想起了老吴,我心里不平静了!我离北京时,有不少朋友送行,但我连电话也未给老吴打一个,我觉得理应写封信告诉他我的情况。于是,我给老吴写了信,记得我告诉了他我的近况,问问他身体好不好,告诉他我看到了罗炳辉的墓,并向他索取他答应赠送我的那幅松树国画。信发出后,隔了些日子,收到10月18日老吴从北京同仁医院写寄给我的信:
洪溥同志:
来信收到了,只因住院动手术,未能及时作复,乞谅。
我左眼旧伤复发,半月前在同仁医院做过手术,手术后一切都很好,只是角膜仍疼痛不止,大致再过一星期即可出院了。
知道你在临沂工作,这地方我在1946年大撤退时路过的。蒋机的追击下,曾在沂河桥旁躲过飞机的轰炸。想来今天的临沂一定是美丽的城市了。
罗炳辉师长的墓在临沂,殊甚想念,不知能否拍张照片寄给我!你要我作的画,等出院后,给你画好寄上。
希望你常来信,我仍在修(休)养中。匆此谨致
敬礼
吴运铎
十月十八日于同仁医院
我历来有保留信件的习惯,此后同老吴通过几次信,但“文革”中,我所保留的信件绝大部分损失,这封也不知是怎么侥幸存留下来的,一张与老吴合拍的照片也不知怎么才逃脱劫难的。其实当年合拍的照片有好几张。我应老吴之托,拍了罗炳辉将军墓的照片寄给了他,他寄过一幅青松图给我:高大的松树在风雪中摇曳,但峥嵘多姿,他题的字是“风雪撼青松,松摇根不动”。他写给我的信和送的这幅画,都是勉励我的。他是一位益友。只可惜画也毁于“文革”了!
“文革”十年,使我们断了联系,以后,我忙于创作,不是采访和收集材料,就是关上门爬格子,极少与人交往,我是想把损失、浪费、被耽误了的时间夺回来。但我不时仍会想起老吴。他有一句名言,凡读过《把一切献给党》的人可能都知道,就是“我真嫌时间不够用,在我们的时代,真应该有两个太阳轮流照耀,帮助我们把一切梦想变成现实”。也记不真切是哪一年了,我写过一首小诗:“一年年似水流淌/记忆中常有西窗烛光/虽不辉煌,却也明亮/静静思索,轻轻吟唱/生命化为纸上文章/日夜该有两个太阳。”这末一句实际是来自老吴的。我把这首诗放在我的散文集《西窗烛》的插页照片下,我本拟书出版时就写信给老吴并赠书给他,告诉他我写的这首诗末一句得自他的教益。但,我的书是1991年9月才出版的,而在1991年5月,我从报上看到了老吴逝世的噩耗……
(本文刊于2006年2月《现代教育导报》)
注释:
[1]《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作品主人公保尔的原型。
悼周克芹
四川文艺出版社的金平同志8月6日下午写了一张纸条让我的女儿带给我,上面写着:“周克芹同志因病已于昨日凌晨去世,不胜悲痛,特告。”一小时后,四川作协创联部负责人王德成同志打电话告诉我:“周克芹同志于8月5日凌晨去世!”问我是否收到讣告,并通知我治丧委员会8日下午在作协开会。他声音里夹杂着疲劳,是忙于克芹的病故后事两三天来未睡好的原因。
今夏特别热;知道克芹去世的消息后,我心里难过极了,也乱极了。我正在赶写一部长篇,却再也写不下去,暮色苍茫,我没有开灯,独自静坐桌前,心里充满了哀悼之情。
一星期前,听说克芹病了,可能是肝癌,因为看望的人多,怕干扰,住在军区总医院。我很吃惊,但并不认为他会很快出事。想去看望他,那里太远,我自从左眼失明后,有一次去西藏饭店开会险些被车撞伤,独自外出不便,所以我立即写了一信给克芹,表示想念和慰问,给作协转交。但后来听说他一病重就陷入肝昏迷,这信估计他未看到,我同他却已经天上人间两茫茫了!唉!我真应该在他病危时去看望他的!
我是1983年由山东调到四川后才认识克芹的。最初,见过几次面,感到他朴实、深沉,话不多,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我仅是通过作品对他有些了解。后来,有了一些交往。我们通过信,互赠过作品,他的信使我感到他第一是谦虚,因为他比我年轻,就把自己放在一种尊老的态度上;第二是关心,因我视残,他总是十分关心,问病情,要我好好保护仅有的一只右眼;三是勉励,对我出版了作品表示由衷的高兴,希望我继续写出好作品来。他态度诚恳,据我所知,他常向有的同志说应当评介我的作品。
他平日很关心四川作家们的创作。“文人相轻”在他身上没有。我看到他替人写书序、写评介,关心青年作家的成长,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作家、评论家、编辑家推荐1988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选》上,有他推荐的金平的《博艾霍拉诱惑》。克芹写的推荐文十分精彩,主要是对作品体会的深刻,比有些评论家的文章要高明得多,看得出他才华洋溢。
三年前,我左眼因外伤型视网膜脱落住院时,他与作协一些同志特来看望,迄今我犹记得:他坐在一边,握手后什么也未说。但从我未失明的右眼里透过墨镜看到:他脸上全是关怀悲切的神色。事后,有同志告诉我:“克芹回去后说,看到你那模样,他心里非常难过。”当面热情当然好,但他当面不说什么,回去却念念于怀的情谊,使我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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