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整整二十年,希文消失了,既未再见到希文,也不知他遭遇不幸后怎么了。在三年困难时期的1961年夏,由于《中国工人》杂志被老人家批了“拆庙搬神”四字,刊物停办,我率队去了山东“支援农业第一线”。到山东后,分配到一个省属重点中学做行政领导工作,一干许多年,打听希文,总是音信全无,仅知他和老孟都成了“右派”,汉民坎坷地去了陕西,启东不知何故到了广州。天苍苍,人四方,回首当年,能不感慨系之?
九
1983年,我写的一部解放战争时期大学生活及学运的长篇小说《浓雾中的火光》在重庆《红岩》杂志发表。那里边有个人物确是有希文的影子,想不到突然收到了希文的来信。原来他看到了这部小说,向《红岩》打听我的地址,就来了信,我喜出望外,从信上知道他反“右”后下放四川达二十年,1979年7月得到改正,恢复了党籍,并到四川人民出版社任副书记、副总编。过去的辛酸他不提,沉沦二十年的艰辛杌陧我也不问。四川出版事业红火,通了两封长信后,他突然诚邀我到四川人民出版社任副总编,大意是说:同学、好友能在一起干点事业,是人生最高兴的事了,希望一定来云云。我当时确被友谊所感动。而且,写《战争和人》三部曲需要写到四川,于是我就决定来。经两个省的组织部联系,一个多月就办好了手续。1983年10月11日深夜,我坐火车抵达成都,希文和四川人民出版社社长梁燕等同志在月台迎接。故人相逢,希文与我热情拥抱,想起以往,热泪盈眶。当夜,他不要我去宾馆,坚邀我到家里住一夜,他的夫人淑平是我同乡,子女张小熊、张憬均已成才成家,媳妇万富华也做少儿编辑出版工作,三代同堂,令我欣慰。当夜,虽未抵足共眠,却谈到深夜,天明前,下了秋雨,我忽然想到杜甫的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心中五味杂陈。
但是,使我敏感的是:希文不但苍老了,而且似乎也少了当年那种锐气和豪气。话不像当年那么多,那么直率,有时甚至喜欢沉默、稳重。既不开朗,也少了那股热腾腾的气息。眼神和笑容中甚至有时露出一种看上去经历过风霜的凄凉,那个英气勃勃、轰轰烈烈的学运领袖黯淡了!可能仍保持着宽阔的胸怀,但确是黯淡了!时光与境遇竟能如此使人起变化?我心里感到难过。
谈起往事,他说过:“往事不堪回首!”于是,我尽量不同他谈过去。但每次相见,谈谈今天,免不了涉及过去。尽管不堪回首,却为大学时代那种风雷激荡的生活引发起旧谊与深情。每每在这种时候,他会突然沉默,于是我们改换话题。作为好友,我能特别感受到他的欢乐与隐痛。
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编辑出版家,工作能给他快活。他总是非常积极热情地埋身在工作中。他有丰富的经验,知识面广,政策理论水平高,他分管川人社的文史、教育、科技编辑室,然后筹建四川科技出版社与四川教育出版社,创办《龙门阵》和《文明》两刊并兼过主编,参与远景规划的制订和几套大型丛书的选题计划决策,主持确立了一批双效益有影响的获奖图书。在四川出版系统举办的编辑培训班中授课,也为期刊编辑讲习班和四川大学新闻班授课。他文笔极好,写过大量散文、杂文,出版过《实用姓氏读写简编》等著作……
从1983年到2004年,这二十一年间,希文与我同在成都相聚,互相知心,互相关心,也互相理解。对人对事间或意见相左也都互相不以为忤。前些年,他爱钓鱼,每每钓到大鱼,即使已经夜深,也要送来让我们夫妇尝尝鲜。他在我左眼失明后说:“真不该让你坏了一只眼,你要写作品,与其你少一只眼,不如让我少一只眼!”说这话时,他满眼满脸都是真诚。当年复旦老同学们来成都的不少,希文都热情接待,一同欢叙。汉民、老孟、启东等都先后来过,但汉民早几年去世于汉中,老孟前年病故于北京,启东那里去信也不复,弄不清情况。希文手边有一张他写的详细完整的当年同学的名单,那年他八十岁,曾拿着名单深情地叹息着对我说:“洪溥,你看,走了一大半了!”我也心酸,竟无言以对。
他爱吸烟,我总劝他戒烟,但无效。每次来看我时,入门之前,丢掉烟蒂,分别时,走出门去又立刻点上一支,原因是他怕我“被动吸烟”。我未能劝他戒掉香烟,实在太无能了!如果他不吸烟,也许就不会患肺癌了吧?
他病到去年10月8日下午5点35分,无言地闭上双眼离开了人间。希文活了八十一年,生在世上三万二千八百多个日夜。有过光荣,有过不幸,但更有过贡献!我永远忘不了有过这样一位老朋友、好朋友。他火化的那天,是10月11日,二十一年前正是这一天深夜,他在成都车站月台上接我到来,整整二十一年,我们怎么又分手了呢?我怎么能不哭呢?
别了,希文!我献在你灵前的挽联是我的心声:
同窗共患难,慕君英才,学运中慷慨激昂是人杰,回首往事,泣下双行不成声;
凄凉别旧雨,情同手足,出版界开拓创进有功绩,瞻望前路,悲痛满腔缺知音。
自从希文去世,我就抑郁、牙疼、发热、心脏不适,总是失眠,白昼常想着他,夜里常梦着他。往事冉冉,心潮澎湃。植物学家发现植物也是有感情的,何况是人?我不知何时才能摆脱对希文的伤逝……
在他的墓志铭末,我写了这样几句:“其为人有云水襟怀,松柏气节,人虽西去,精魄永存。”
希文,别了!我的好兄长!
(本文刊于2005年第2期《红岩儿女》)
有文学之美、人民之爱
——悼鲁彦周
我历来对重友谊的好友逝世总是最悲痛的。老鲁是一位有高度成就的作家,但在我心目中,他又是一位高度珍视友情的作家。他在去年11月26日晚间离开了人间,使我心伤。直到今天,我仍未走出伤逝的阴影。我甚至不敢打电话给他的夫人张嘉同志说一些发自内心的慰问,因为我怕她伤心,我也会流泪。
20世纪50年代初到60年代初,我曾在北京工作过将近十年。第一次见到鲁彦周同志是1956年在北京全国第一次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那时我是《中国工人》杂志社的主编助理、分管文艺的编委。我到人民大会堂采访、组稿,认识了很多人。老鲁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时年青清瘦,挺拔秀气,一头黑发,戴副眼镜,朴实而智慧。但我当时同胡万春、郑秀章等在谈话,与老鲁仅仅握了手,认识了却没有交往,只是以后我就关注着他的电影、话剧及小说等方面的成就了。
开始深交,是在“文革”结束后。那时我在山东,曾参加集体创作执笔给上影写过《平鹰坟》电影剧本(1977年上映),同陈清泉、傅超武、夏天、徐桑楚等同志相交,在上海永福路59号上影文学部给我保留了一间306号房间写作,前后长达三年。在那里写电影剧本的作家很多:李准、梁信、谌容、欧琳、林予、张华山、毕必成等先后都在。有个阶段,老鲁也在,叶楠、张弦和老鲁与我接触较多。我们都是对文学痴情不改的人。白天各自忙着写自己的东西;夜里,每每总是叶楠、张弦来邀老鲁和我去外面附近的馆店吃夜宵,吃的不外是生煎包子、馄饨之类。
当时,经过浩劫,我们几个都有一种共同的想法:被“文革”破坏的十年,生命浪费了不少,该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所以大家写作都很勤奋。在交往过程中,老鲁给我的印象是真诚而大气。他脸上常带着一种善良而智慧的笑容,使人感到亲切。我是知道并阅读过他的一些作品的,他的剧本《归来》得过全国大奖;影片《三八河边》由张瑞芳主演,得到过周恩来总理等中央负责同志的表扬。“文革”前,我看过他编剧的《风雪大别山》影片,也读过他写的一些短篇小说。但他谦虚、低调,根本不谈自己的作品。他住在三楼最末一间房,常开着门写作。他从未到我房里来串门,我也不爱打搅人家,倒是叶楠、张弦写累了总爱来敲我房门聊天放松一下。但夜间一同走着去吃夜点心时,我们几个都能互相谈谈知心话。我们的创作思想都是遵循现实主义精神的,都明白文学要注意社会性,重要的是塑造人物、制造形象,至于手法,则不应排斥,一切新的、旧的手法都可以用,要向文学大师学习……
记得很清楚的是有一次,与老鲁谈起“文革”。我告诉他,我写了一部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在“文革”中毁了,而且使我吃足了苦头。他告诉我他也有一个长篇小说是写大别山风土人情与革命斗争的,写了三十多万字,在“文革”中遭到批判,片纸无存。两人遭遇类似,思想心灵相通,自然友好。一场“文革”闹了十年,我们都将最好的一段年华浪费了,我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心情不免懊丧,但老鲁似乎颇有锐气,说:我们该努力重新找回我们自己,开创新的创作。
看到老鲁、叶楠、张弦等都劲头十足,我也不甘落后,这就是友谊的好处和力量。回想起来,那几年,他们三位都是在创作电影剧本的高峰期。我那个阶段,却不太成功,写成并发表了三个电影剧本,拍成的却只有一个。有一个剧本连改了十多次仍不能拍,从那我再也不愿“触电”了。
以后多年,我萍踪漂泊,既忙于工作,又忙于重写《战争和人》三部曲,老是忙忙碌碌。但仍关心着老鲁的创作,见他创作高峰迭起:《天云山传奇》得奖并改编成电影受到观众热烈欢迎,我真为他高兴。拿一件我遇到的事就足以说明这部小说、电影的影响之大了!有一个朋友问过我:“安徽的天云山在哪里?”我告诉他:“安徽没有天云山,出名的是黄山、九华山、大别山……”他却坚持说:“怎么没有?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写的不就是天云山吗?”老鲁用笔给安徽增加了一座令人难忘的天云山了!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读过老鲁写的《走出中南海》。这篇纪实文学作品写的是廖承志在“文革”中被“解放”的那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真是写得非常出色的一篇作品,真实、干净、生动、形象,十分感人。文字很朴实,但真情深邃,读了令人心潮起伏,不是有过“文革”中的坎坷经历与切身体验及深层思索的作家,是写不出如此形象的感受的,至今我也忘不了这个作品。
例如,我还读过老鲁的小说《逆火》和《乱伦》。前者是因为被译成外文,所以我找来读的。后者是因为篇名引起我注意,想看看老鲁怎么写这样一个题材,它被《新华文摘》选载时我就读了。我觉得这两个中篇都很有特色,故事性强有可读性,内容深刻复杂,有沉重压抑的气氛,但通过刻画人物写了人性中的美与丑,鞭挞了残酷的封建族规、家法对现实的影响,批判了世俗人心,释放了奔腾的激情,使读者在脑际留下了难忘的鲜明人物形象,记住了那揪心的故事。
我高兴地看到老鲁的确找回了自己,也的确开始了新的创作,并且始终在努力有所突破。这也激励了我努力去向他学习,克服种种困难,决不放下手中的笔。
1988年,我曾收到老鲁寄赠我的长篇小说《古塔上的风铃》。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题材新颖,写城市改革和新老干部交接中的矛盾。出版后有很大影响,北京开了研讨会,冯牧、荒煤、江晓天、雷达等同志都发了言。读老鲁新作,我当时既为他兴奋,又不胜“千里永相望,昧昧我思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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