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师恩难忘(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我入学阶段,正是大批青年学生倾向进步的高潮期。当时复旦校园内,进步壁报风盛云涌,如《夏坝风》《文学窗》《政治家》《复旦新闻》等都很吸引人,1944年冬天,又有铅印的四开小报《中国学生导报》出版。我见望道老师有时走过贴满壁报的长廊,默默地也在看壁报;我又见望道老师同一些进步的同学关系都比较亲密融洽。我第一次见到《中国学生导报》,就是在“新闻馆”里从高班级的同学手中拿到阅读的。当时环境复杂,斗争激烈。望道老师为人似乎谨慎。但我觉得新闻系那根脉搏的跳动,可以使人察觉到望道老师对进步学生运动,有一种不露声色或明白的支持。

    四、文章要写得有意义

    1945年,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墓前》,拟投稿。这故事是从同学中听来的:一个下江来的流亡学生,爱上了一个四川绅粮家的女儿,两人都是复旦同学。但女同学的父亲和后母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后来索性将女儿囚禁在家中不准她上学了。那男同学常在女同学家屋外徘徊,想见一面而不可能。女同学终于病倒了,病重时提出要求,希望死后能葬在夏坝复旦校园后的一座小山上。她病故了,家里按她的遗愿为她立了碑建了坟。可是,有一天夜里,原来的墓碑被砸断了,竖了一块新碑,上面有一首悼念的小诗,署名是那位男同学。接着,男同学失踪了,是到一个遥远的他“久已向往的地方”去了。这向往的地方当然我暗指的是延安。

    这传说在复旦同学中流传颇广。那后山上的有诗碑的坟墓我也去看过。我把这个短篇小说送给望道老师看,他看完把稿子还我时,只说了一句话:“要写得有意义些!”

    我那时年轻不懂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感到有些不受用了。我认为我写《墓前》是寓含反封建的意义在内的,我将爱情写得缠绵悱恻,谁看了都会一洒同情之泪,怎么能说没意义呢?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我这篇小说只是重复了“五四”以后早被许多人写烂了、写够了的主题,毫无新意;而且,我把笔墨过多地放在爱情的渲染上,而且归结为失恋之后才去延安,也是一种失败。实际上这个题材可发掘出的意义是存在的,只是我没有去发掘出来而已。就这样一句批评式的意见“要写得有意义些”,体现了望道老师和我之间水平的高低差距。他这么一句话就够我用一辈子的!

    直到1948年,我毕业留校给望道老师做助教时,才又把另一个短篇送给他看。这个短篇当时发表在上海《万象》杂志上,题目为《缙云坝上的鬼屋》,也是根据北碚夏坝复旦同学间的传说加工写成的。我们学校附近有幢洋房临江矗立,传说是个凶宅,闹鬼。屋主原是川军的一个师长。我赋予这题材一个反迷信的主题,但望道老师看了后,摇着头又是只说了一句话:“不要猎奇!”

    这贬得很厉害。他那么忙,我把这种短篇小说请他看他肯看已经很不容易,在我是缺乏自知之明,在他是实事求是。但他的真实评语当时却使我不大愉快。事后,我冷静下来想想,才体悟到他确实是位严师,对我的指点是深刻的,他何必要为了使我高兴就廉价地给点鼓励呢?他对我的指点是深刻、真诚的!他是向学生指出一条创作的正道。

    几十年来,望道老师送我的这两句警句:“要写得有意义些!”“不要猎奇!”常常铿锵有声地呼响在我的耳边,使我警惕,使我自勉。我把它们永远铭记在心头。

    五、做望道夫子的助教

    1948年,我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望道老师要我留校做他的助教。同望道老师谈话的机会比以前多了,谈的内容也比较广泛。只可惜我的日记和信件照片等早就在“文革”中损失,除了印象深刻的一些话外,多数都已记不真切了。

    我同望道老师谈过鲁迅,望道老师告诉我说,鲁迅先生1928年曾在复旦大学作过演讲。那时,上海大学停办,望道老师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当时教育界的黑暗势力很猖狂,仇视白话文,鲁迅的演讲是指责当时黑暗势力的。题目已不记得,也许并没有题目。讲到得意处,鲁迅就仰天大笑,听讲者也都跟着笑。

    望道老师说:鲁迅先生的功劳并不局限于文艺方面,当然文艺方面功劳成绩最大。所以纪念鲁迅,不应该局限于任何一个部门或范围,在一切文化教育方面都留有鲁迅先生的功绩。望道老师还特别提到他办的实践大众语的《太白》半月刊,就是得到鲁迅支持才创刊的。

    1948年我问起过望道老师翻译《共产党宣言》的事。他说:我1919年5月从日本回国,随即到杭州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语文。当时,学生施存统(即施复亮)写了一篇文章反对旧道德,遭到反动势力攻击,牵涉到我,酿成有名的浙江一师风潮。我离职回到故乡义乌分水塘村,当时手头有一本日文的《共产党宣言》,是现在这个考试院院长戴传贤(即戴季陶)供给我的。我译成中文后,出版了,有不少地方翻印,北伐战争时印得更多,还随军散发过。现在我手边反倒一本也没有了。

    《修辞学发凡》一书,是望道老师在30年代初写就的,这本书为我国修辞学的研究开拓了新的境界。望道老师对这本书的宠爱体现在不断修订上。他总希望每再版一次就能有新的修改和补充。他平时很注意收集例证,有点空闲的时候,总喜欢思索一些与这本书有关的问题。我做新闻系助教的一年中,望道老师从来没有找我替他或他的家人做任何一点私事,但他让我帮他收集修辞学上的例证。在我的感觉上,望道老师自己也认为这本书是他对中国文化的一项贡献。他想把这本书精益求精地改得更好,这是一种对读者极负责任的态度。他写这本书和改这本书都出以公心。

    望道老师在那个阶段,话不多,比较稳健,但他的立场是坚定的,爱憎是分明的,对反内战、反饥饿的民主运动是全心支持不遗余力的。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1949年上海面临解放,解放军在4月20日晚已飞渡长江天堑,占领荻港,国民党长江防线被拦腰斩断。这时,望道老师已经“失踪”一些日子了。由于国民党反动派要逮捕他,他秘密躲藏在虹口区一个友人家中。可能是4月22日或23日,我与新闻系另一同学一同去看望望道老师。望道老师见到我们非常高兴,急忙告诉我们说,他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中共电台广播,播的是以毛泽东、朱德署名的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他连说:“快了!快了!”欢乐之情溢于言表。

    可能是出于对修辞的关心,他一连说了两遍:在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中用了“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国民党反动派”的词句。他说:“坚决、彻底、干净、全部,这四个词不是乱用的,用在一起,真是一字千钧!”说着,他开心地笑了。我们告辞时,望道老师一再叮嘱,不要把地址和他的行踪告诉别人,也不要再去看望他。

    后来我再见到他时,上海已经解放了。上海总工会成立筹委会,我忙于到上海总工会工作,复旦新闻系助教的任期虽然未满,也不得不离开。望道老师对我完全支持。只是从这以后,我也就失去了在望道老师身边的机会。1953年,我调北京工作,与他见面机会更少。只有他到北京开人代会时,我才有机会去看看他。“十年内乱”后,“四人帮”被粉碎不过一年他就去世了。

    光阴荏苒,望道老师逝世瞬忽已许多年。到现在才来写悼念他的文章未免过晚。他用“洪溥大弟”称呼写给我的信件和与我合影的一张照片也早在“文革”中失去。他留给我的只剩下一些难忘的记忆了。随着岁月流逝,这些记忆我怕会变得模糊,现在赶快记下这位文化名人的点点滴滴,恐怕也不是没有意义的。

    (本文刊于1989年第二期《人物》)

    难忘萧乾先生

    教过我的课程的教授,剩下的本来就越来越少!在1999年1月27日刚度过九十华诞的萧乾教授,2月11日就因病去世。这位几十年来常同我保持着联系和交往情深谊重的老师,从此就永别了。这不能不使我常陷在一种悲伤与怀念的情感之中。

    6月里离北京来英国之前,我和起凤又到复外二十一楼老师住处去了一次,是为了对老师的去世再作一次凭吊。面对老师微笑的照片,我们默默鞠躬。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落泪。要我不动感情是不可能的。

    那天下雨,我和起凤同文洁若师母告别后出来,大雨倾盆,我们淋湿了衣服走了很多路才招到一辆出租车回到住处。哗哗的大雨,使我的思绪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上海江湾复旦大学……我就是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第一次见到萧乾老师的。

    一

    1946年暑假开学以后,萧乾老师由英国回来到复旦大学新闻系和外文系兼课任教授。他是第一位赴欧洲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事的中国记者,是唯一亲历法国诺曼底登陆战的中国记者,在新闻系学生中很有声望。他在新闻系教的是“英文新闻写作”课,主要是讲热爱记者工作,认为记者这种职业,可以广泛接触社会,广泛涉猎人生,能接触各种人,能到各种地方,是了解并探索人生最理想的工作。正因如此,记者必须学好外文,要能说能写,“英文新闻写作”课就是教大家掌握用英文写作新闻的课,希望大家重视学好。这番话曾给我这样的新闻系学生不少鼓舞。那天,下课时正下着急雨,教室走廊的屋檐上流下的雨水哗哗响,他在藏青色西装外披着一件战地记者用的绿色军用风雨衣,冒着雨匆匆走了,步伐轻快敏捷,仿佛有什么重要事要去办。那个雨中远去的背影至今清晰如在眼前。

    以后上课,他选过一些英文新闻报道作教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题目是《赫斯吃鸡》。这是一篇用杂文笔法写的新闻报道,有英国人的那种幽默、讽刺和调侃。萧乾先生讲这一课时,谈到了他在西欧采访的旧事,谈《赫斯吃鸡》一文时,很强调语言技巧,要我们善于用文学语言写新闻。

    作为一个大学新闻系的学生,我那时在受业于萧乾先生之前,就爱读他在《大公报》上发表的特写通讯,尤其是做随军记者写的英伦通讯及欧洲战场的报道。当时他在《大公报》上用“塔塔木林”笔名写的“红毛长谈”一系列的杂文也引起我的注意。因此,他的课我总是专心听讲并做笔记。萧乾先生没有想象中的“英国绅士”架子和派头,很朴实亲切,谦虚而又和蔼,脸上永远有那种使人感到容易接近的笑容。那时候,每个教授手中都有一本点名册,萧先生有时也带点名册来,但他从不点名,给学生一种宽松的印象。复旦新闻系当时有不少名教授,有的难以亲近。萧先生忙,但从不拒绝与同学接触。我不喜欢“高攀”,但他的亲切和笑容使我忍不住不去他的住处看望。记忆中印象深的有两次。一次是谈他的长篇《梦之谷》。我在图书馆借到了这部小说,读后感到喜爱。那时新闻系的同学石碚在编一家报纸的图书评论专栏。我有时应约写点书评去发表。读了《梦之谷》我去看望萧先生,我告诉他我想写书评的意图,他笑着说:你看了有什么想法就照你想的写好了。但后来,我怕评不好,结果未写。一次是谈新闻写作,他说:新闻每每写出来时有生命,时间长了,生命就消失了。因此,写新闻时,要注意加点“防腐剂”。所谓“防腐剂”,他指的是文学价值和政治价值、经济价值等。萧先生在《大公报》的事极忙,在我记忆中有两次课他都请了假。而且,家庭里出了些不幸的事。我同他久无接触。大约是1948年初,关于他要去办《新路》杂志的事在学生中有传播,说他倡导走“第三条道路”走“中间路线”。但他并没有向学生灌输或拉拢学生去走什么“第三条道路”。他反对国民党发动内战的态度是明确的,根本没去主编《新路》。有一天,在校门口突然遇到他。我们是站着说话的。我无从安慰他什么,但把听到的舆论告诉了他,我的措辞自然是否定第三条道路的。记得他看着我的眼睛点头说:“我没打算去!”在我感觉上,他的思想当时是该属于进步范围的,无论如何不该“左”到把他推到“黑色”、“反动”的泥淖中去。

    二

    1948年夏季,我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留校做了助教。但萧乾先生已不在复旦任教。我再见到萧先生时,已是1957年“反右”前夕了。

    我是1953年为筹办《中国工人》杂志由上海总工会调到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系统工作的,住在东总布胡同十九号。当时的社会风气,人同人之间不大交往,我又不爱去串门,虽然知道有些老师和同学及熟人在北京,但从没有去看望谁的欲望。对萧先生也如此。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