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师恩难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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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泣了短暂的一会儿,王老师止住了流泪,忽然说:“作楚囚对泣容易,就是讲完了这篇课文,懂得了应该去光复神州而不应当相视流泪的道理后,我们也仍是不禁要泣下。但哭没有用!同学们,记住今天我这最后一课讲的话吧。也许,今后我不会再来教你们的国文了。谁知道会不会派日本人或汉奸来给你们进行奴化教育呢?但你们只要记得曾经有一个五十八岁的国文老师给你们上过这样一堂课,那我也算没有白教你们这些学生了。”

    我心里火辣辣地发热,真想上去热烈拥抱老师呀!战争和刀枪能毁灭许许多多东西,但不能毁灭美的思想、美的人和事;侵略者能用铁蹄占领中国的土地,但他们想征服中国人的心那是妄想!

    王老师要下课走了。他用粉笔擦去了他写的“新亭对泣”四字,但仍保留着黑板上的所有“最后一课”的字样,用一种依依不舍的声调说:“同学们,再见!下课。”

    平时,老师来上下课,总是由班长喊:“一——二——三!”“一”是学生起立,“二”是向老师鞠躬,“三”是老师还礼后学生坐下。今天,班长没有来。上课时,没有人叫“一——二——三”,此刻,我忍不住忽然起立,代替了班长高叫:“一——二——三!”

    所有学生,一同肃然起立,向老师恭敬地鞠躬,目送着王老师飘然走出教室。

    我见王老师瘦削的背影已从教室门口消失,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课桌上的课本、练习本大步追了出去。

    我在下楼梯的地方追上了衣衫褴褛的王老师。高叫:“老师!”快步走上去。王老师慢慢回过身来,瞅着我,立定了脚步,脸上似乎是问:“什么事?”

    我鞠了一躬,将一本练习本翻到空白处,递了过去,恳求地说:“老师!请给我留几句话作纪念吧!”我本想告诉老师,我将来可能会离开“孤岛”到大后方去的。但话到嘴边,咽住没说。

    王老师从长袍胸襟上取下他插着的一支黑色旧“新民”钢笔,在我的练习本上,用流利的钢笔字写了两句话:“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然后,写了“王洪溥同学留念”,在下边签上了名,转身下楼去了。

    俞伯良从后面走过来,追问:“你在干什么?”

    我将手里练习本上王老师写的两句话给俞伯良看了。

    俞伯良一跺脚说:“唉,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也要找王老师写几句!”话音刚落,他已经“通通通”地下楼去追赶王老师了。

    我独自下楼。走出慈淑大楼时,看到街口已有横枪站立、面目狰狞、穿黄军衣的日本陆军在放哨。街头上出现了刚张贴的“上海方面大日本陆海军最高指挥官”署名的铅印中文布告。围观的人很多。我挤上前去看,布告上说日军进驻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等等。这当然都是日本侵略者的鬼话。日本侵略者是攥着杀人的刀枪、戴上不动声色的假面具在攫取“孤岛”了。

    时光流逝,一晃几十年过去,但我所经历过的“最后一课”,印象始终新鲜。当年我所尊敬的老师一定早已作古,当年的同学也都不知在何处。但看到我们的祖国终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赢得了崇高的国际威望,我们的社会主义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初步繁荣昌盛,每当回忆起这些辛酸痛苦的往事时,就更有一种无比的欣慰充塞心头。

    在日寇铁蹄下的“孤岛”生活,常引起我许多难忘的回忆。日寇海军陆战队在南京路上耀武扬威的情景我也始终印象鲜明,但日寇的军队后来很快又退出了租界,并且开放交通,恢复生产和市面,让上海公共租界基本在表面上维持了日军占领前的状态。其原因是日军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产凋敝,市面衰落,日寇感到要一个死城一样的上海背上大包袱不合算,维持原状,保持上海“国际都市”的外貌对日本有利,日寇是想用“王道乐土”的精神来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引起上海租界市民的反抗和反感。日寇司令部当时张贴布告说如有政治恐怖事件发生,日军可以进行封锁,可以拘捕人质。日本又查封商务、中华、开明、世界、大东五大书店,派出大批鹰犬检查各级学校教科书,汪伪也根据敌伪需要重编教科书。为了节电,商店霓虹灯取消了,马路上的红绿灯取消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傍晚六点就停驶了……无论日寇用什么手段掩饰,上海也是在铁蹄践踏下的土地,是屠刀宰割下的俎上之肉。我上的东吴附中,不能继续办下去了。一批爱国的老师出面组织了一个“正养补习学校”,让我们可以继续攻读,不受奴化教育,但给我们上最后一课的王佐才老师,从那时就不知何处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许多年后,我写长篇小说《战争和人》三部曲,当年在日寇铁蹄下的“孤岛”生活自然而然成了我创作的素材。我将人名作了些改动,但写出来的那些生活经历和感受常常都是完全真实的。

    我不愿意在上海继续过那种铁蹄下的生活,终于在1942年7月,独自由上海出发,在安徽合肥过日寇的封锁线,经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经过江苏、安徽、河南、陕西、四川到达大后方重庆,去参加抗战,并继续去完成学业。

    (本文刊于2004年1月《大家》杂志)

    中学国文二老师

    ——忆程小青和范烟桥

    抗日战争时期,淞沪战役中国军队西撤后,上海的租界沦为“孤岛”。我从1938年年底到1942年夏,在“孤岛”上海的东吴大学附属中学攻读从初二到高一的课程。

    东吴附中本在苏州,因为抗战苏州沦陷,才迁到上海租界上来的,先在公共租界汉口路(即三马路)虞洽卿路的慕尔堂里上课,后来高中部又在南京路慈淑大楼的四楼租了教室上课。在我上初中的这个阶段,教国文的老师有程小青和范烟桥两位先生。这两位老师当时都是有名的作家。我们做学生的是怀着敬慕的心情听课的。当然,那时我并没有想学他们做作家的打算,但后来走上了写作的道路,恐怕也不能说同得到这两位老师的启蒙没有关系。

    程小青(1893-1976),原籍安庆市,实际上可算是上海人。他幼年丧父,家境贫寒,上过私塾,小小年纪就到上海在亨达利钟表店当学徒。业余刻苦自学,并练笔写作,十六岁就给上海的《申报》《新闻报》《时报》等写稿。由于自学了英语,他二十二岁开始就翻译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两年后迁居苏州,在东吴大学附中执教,并替世界书局编辑《侦探世界》等文艺刊物,又开始创作侦探小说《霍桑探案》。1937年抗战爆发后,他在“孤岛”上海除在东吴附中教国文外,继续写他的《霍桑探案》。教我国文课时,他大约四十六七岁,头发虽稍稀疏,额头很大,但行动敏捷,精明强干,匆匆来上课,下课后提着他的黑色公事皮包匆匆又走了,显得整天忙忙碌碌。由于他写的《霍桑探案》当时我们都多多少少读过,所以有些同学背后都叫他“霍桑”。

    东吴附中有位美国老师中文名字叫许安之,胖胖的,挺着大肚子,戴副眼镜,说一口洋腔洋调的苏州话,教我们英语课,用的课本是原版的《美国初期历史》。程小青那时还在向许安之学英语解决翻译上的难题。

    范烟桥先生与程小青先生有极大的不同。范烟桥说一口道地的苏州活,程小青说一口道地的上海话;范烟桥从不穿西装,程小青从不穿长袍。范烟桥当时专给电影厂写剧本,而且多数是古装剧,他的古文根基极好,古诗词出色;程小青主要兴趣在写作和翻译侦探小说上(虽然他后来也去写电影剧本了,并且写了《梅妃》《董小宛》等古装电影剧本,但只是他创作中的分支),未见他写什么精彩的古诗词。范烟桥上课时是看不到笑容的,程小青上课时则常露笑容。范烟桥年长,当时颇具老态,戴一副茶晶眼镜,视力不好;程小青显得年轻,两眼特别机灵……当时,我和一部分同学都很想接近这两位老师,听他们讲讲作家的事。作家,对我们那些年轻学生来说,显得神秘,有吸引力。但偏偏这两位老师是忙人,在课堂上讲课时又从不爱涉及自己。范烟桥老师年岁大,那模样也好像不太容易接近,我们就多数愿意去接近程小青。他和蔼可亲,不摆架子,告诉过我们他的原籍及在上海当学徒如何贫苦如何刻苦自学的往事。记得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写《霍桑探案》,他曾回答:我想提倡用科学的侦探方法破案,现在平民百姓中的冤案很多(大意如此)。那时,同学中传说程小青很有本事,捕房里遇到疑难案件也请他去做参谋,所以我也好奇地问过他这些情况,并问他:你是不是就是霍桑?印象深刻的是他当时笑着摇头,说:“呒没格种事(没有这种事)!”

    程小青教课不是很精彩,只是称职而已。但他主持过一次全初中部的作文比赛,给我留下较深的记忆。作文比赛的题目是“在‘孤岛’上的感想”。这当然是一个爱国主义的题目。我当时就把抗战同这题目联系起来写,抒发了在“孤岛”上的苦闷和对未来抗战必胜的向往。结果,得到了第二名,他发给我了一张奖状,使我对动笔写作更有了一些信心。

    大约就是在那两年,我读遍了自己买的一套上海世界书局集印的《霍桑探案袖珍丛刊》,好像有三十册,对程小青塑造的“中国的福尔摩斯”——霍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平心而论,霍桑探案有模仿福尔摩斯探案的痕迹,不如柯南道尔作品的精彩、诡异,但反映的是中国的社会世态及人物。那一大套书早已失落,只是那六七十个侦探故事有的至今仍记得。这些小说在逻辑推理、机敏灵活、了解社会生活等方面都给过我营养。

    1941年冬,12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偷袭珍珠港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孤岛”这时也沦入日寇手中,日寇的部队虽然一度进了租界又撤出,但“孤岛”已在日寇掌心,形势险恶。这时,风闻日寇要控制学校并且派日文教师来上日文课进行奴化教育,东吴附中遂决定停办。但爱国的老师们既拒绝为日伪效力,不愿进行奴化教育,却也想到要使青少年继续有上学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就决定改头换面出来办一个“正养补习学校”。学生就是东吴附中的全体学生,教师也就是东吴附中的原班人马。教师们共推范烟桥为校长。这时,程小青仍做国文教师。因为他名气大,怕引起日伪注意,他改名为程辉斋。当时,教师们的这些做法,引起我莫大的钦敬。这个正养补习学校其实相当于正规中学,为何取名“正养”呢?是因为东吴大学和附中的校训是:“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将这两句校训的前句五个字中摘用了“正养”二字,寓含了爱国心,勉励大家要正气凛然。

    我在正养补习学校上到1942年7月,读完了高一课程。当时东吴附中的美籍教师文乃博和许安之已被日寇送进集中营。“孤岛”像陷入了黑水洋中,生活水深火热。为了脱离沦陷区去到抗战大后方,我决定长途跋涉冒险去四川重庆。我的路线是从上海经由南京到安徽,又由安徽过日寇封锁线到河南,再从河南去陕西,经过陕西入四川。曲曲弯弯西行,历经危难,秋天抵达重庆。从那以后,就不知程小青先生、范烟桥先生的情况了。直到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了上海,打听到程先生和范先生都回到了苏州定居,并仍在东吴附中教书,程先生仍在从事他的侦探小说的翻译和创作,并主编侦探小说期刊《新侦探》。对于自己曾受教并尊重的老师,做学生的总是牢记在心的。那时,我仍在复旦大学新闻系读书,但兼了重庆《时事新报》等特派记者的名义,常在上海、南京采访。我去信苏州东吴附中请转信给程先生问好。不久,果然收到他亲切的回信,并赠我《新侦探》一本。我曾有心到苏州看望老师,可惜当时极忙未能抽出时间去看望。他送我的这本刊物后来遗失,他的信件也由于我萍踪漂泊而未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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