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早年记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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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高高的柜台上放着一把黑算盘,一个胖圆脸的掌柜穿件旧夏布背心在扇扇子。我上前同他悄声商量,告诉他我是从沦陷区上海来的学生去四川上学的,盘缠没有了,带得有点金饰,望他能收下,不照官价……但银楼老板把头直摇,说:“你没看到?正在杀人呢!照官价就收,不照官价我能收吗?”又说:“他们当官当大军人的三妻四妾、家产万贯、大洋房、小汽车,自己去界首、漯河、洛阳套购黄金,爱卖多少价就卖多少,小百姓做点生意就犯法!这不,杀的又是两个小百姓。世道不好,银楼我也想关门了!我的伙计也辞退了……”他骂得起劲,我向他再三解释,简直到了恳求、哀求的地步,老板仍不敢答应。没办法,我拿出了美金,问老板能不能收美金,老板说:“我看你是真的流亡学生急需钱用,那么,你到后院我家里来吧!”他关上店门,将我带到后院家里,按当时美金黑市价:二十元换我一美金,收买了我八十元的美金。我心里盘算,有这些钱欠家连哥的钱可以还了。但我的路途还遥远,不卖掉金子总是不够的,只有回去再说了。

    骑车匆匆又回到水寨,浑身臭汗,见到了家连哥,同他商量怎么办。我同他算清了账,身边只剩下很少的钱了。我说:“我想打个电报到四川江津给堂兄洪江,让他快汇旅费来(店老板告诉我水寨那个邮电代办处,可以打电报,钱汇到他店里是可以的,以前有人汇过),我拟等旅费汇来再起程。”家连哥急于回甘肃兰州,无法等我,但又觉得不能把我一人留下不管,他说:“我答应把你带到宝鸡再分手的,现在把你一人丢在这儿我不放心!”我知道他是个守信而且忠厚的人,尽量安慰他说:“封锁线早过了,重灾区也过了!往后比较好走了!你别为我担心,我能一个人上路的!”他同我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无奈地说:“那只好我就先走了!可你要特别小心啊!这是乱世,你年岁小,我实在是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的!”他告诉我:“到了洛阳,就可以坐陇海路的火车了!火车能通到宝鸡,由宝鸡换上公路汽车可以入川。”但又告诉我:“陇海路的火车到潼关附近因为黄河对岸是日军占领的阵地,从风陵渡那儿常常隔黄河炮击铁路,所以可能需要步行,还是很艰难的。”事实放在面前,我的旅费由于金子无法兑现,很容易山穷水尽。家连哥不但急着回兰州,而且再多耽搁下去,他的旅费也要成问题,我不愿家连哥为我而影响他早日到达目的地,所以我说:“你别为我担心了!你明天就走吧!我在这里住几天,钱一汇到就动身,我会自己小心的,你放心好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第二天清晨,他独自雇一辆高架车装载行李,离开水寨去洛阳,我送了他一程。我知道他身边钱也不多,但他仍卷了一卷钞票塞给我,说:“你袋里钱少,这点你带着!”我坚持把他的钱退回去,说:“你也需要钱用,我的旅费很快就会汇来的!我一会儿就再去打电报给我堂兄,你放心!况且我还有金首饰,不会成问题的!”见我坚持,他只好收下了钱,但对我说:“有两件事我得对你说一下:第一,你到西安后,可要小心,说话也要留意。那里最忌谈共产党,国民党反共,那里设立了集中营,怕青年到延安去,三青团在宝鸡办了招待所,负责免费让路过的青年人住,你到宝鸡,千万别住到他们的招待所里去!第二,你由陕西入川前,到了褒城,可以绕道去一下汉中。汉中有个辎汽四团,团长名叫田耕园,合肥人,对同乡特别亲,不认识他的人,他也会帮忙。你去就说你是合肥人,口音不对不要紧,就说从小跟父亲在上海长大的就成。你找他请给个便车搭了入川,这样就可以节省不少路费了!”

    我同家连哥匆匆分别,心里真的舍不得,眼眶都红湿了!他带着高架车夫远去,大家互相伸颈望着,招了手又招手,直到看不见他那有着两只大眼睛的方脸盘和背影了,我才怅然离开。回到小客店里,见有旅客在吃面条,谈的是汝南那边田赋管理处当官的贪污了好几万斤粮食,也有人说:汤恩伯司令部在叶县,他在那里每天大摆筵席请客,蒋鼎文有好几个年轻的小老婆,这些当官的只干坏事,不干好事!害苦了全河南老百姓!……听了这些,我心情更坏,禁不住悄悄背着人哭了一场。这时候,又格外想念起远在上海的母亲和妹妹来了。

    我去水寨的邮电代办处里打了个电报到四川江津南安街九号给堂兄王洪江,发的加急电。电报字贵,我字斟句酌地打完电报,只以为电报打去很快会收到,没想到电报发出后我问:“这电报什么时候可以收到?”回答却是:“现在是非常时期,说不准!”

    我回到小客店同老板夫妇讲了情况,我说:“我发了电报到四川我亲戚处,很快汇钱来。我想在你们这里住几天等汇款来,汇款来了,我就把店钱一起付给你们。”我将箱子、帆布包打开给他看,说:“这里的东西有些是值钱的,你们可以放心,我现在手边没有现钱,大不了可以把东西抵给你们,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老板娘比较和气,说:“出门上路谁没个困难,你就住下好了!”我又说:“可不可以赊点面条给我吃?”老板娘说:“好!”老板却精明地说:“我本来想找个下手帮着揉面,切面条,你帮我干吧!很简单,就是揉面切面,我一天给你白吃两顿面条,每顿四两!怎么样?”我一想,也只有这么了!说:“好!”

    过路的人吃面的不少,有县城里的人,也有灾区的人,灾区来讨饭的也有,但很少讨得到吃的,小店的生意不错。老板有了我这个下手,似乎很高兴。谁料想,这揉面的活儿可真费劲,早上四点钟前就得起床揉面,要把一大袋面粉揉熟,面又必须揉得很硬。过路吃面的人不少,我揉面的量也就很大。头一天,老板嫌我面揉软了,叫我切面时又嫌我将面切粗了。在老板娘帮助下,三天后才算合了格。每天上午十点左右,给我一碗甜面条,下午四点光景又给我一碗咸面条。我平常食量小,这时却总是吃不饱,整天在饥饿中度过,更体会到灾区百姓饥饿的痛苦。我天天摸黑起身,揉面揉得肩背疼痛,汗水总是不断滴到面团里,切面曾将左手中指切个大口子,但我咬牙挺过来了,常常想到孔子的“陈蔡之厄”,又想到“秦琼卖马”。我会哼几句京戏,有时就轻轻哼着京戏《秦琼卖马》:“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无奈何只得来卖它……”心中酸酸的。

    我只以为等上一星期总该会有汇款来了吧?谁知道却杳无音信。我天天去邮电代办处询问,却总是石沉大海。怎么办呢?只有等!天燥热,我心里狂躁,度日如年。每天单调地摸黑起身流着大汗揉面、切面,每天依然只吃两碗面条处于饥饿状态。我逐渐已能切一手很均匀不粗不细的面条了!这点技能直到今天依然不忘。

    陇海铁路上最可怕的一段

    日子一天又一天,心中真是好似滚油煎。想想等到第二十天了,仍旧不见汇款来,我真是失望了!钱会不会不汇来呢?这时已经是8月底了!那天,我写了一封信给母亲,准备到洛阳寄发。我吃完上午那碗甜面条后对老板娘说:“我想再去洛阳办点事!”我借了他们的自行车,带上金饰,独自冒着酷暑的太阳去洛阳,目的是想再试试能不能用黑市价将金饰出售掉。一路上的情况跟上次相仿,到了洛阳,去邮局寄了信,我仍跑到那家银楼,走进银楼,见柜台后仍是那老板一个人在无聊地坐着看报。银楼生意清淡,看来他仍不用伙计。我上前叫了一声:“老板!”他立刻认出了我,说:“啊!你还没走?”我一五一十地把打电报给堂兄汇款至今住在水寨小客店里山穷水尽的事如实说了,并且把特地带在身边的转学证拿出来给老板看,希望他一定能收下我的金饰,使我可以有钱上路。我说:我在水寨已经滞留二十来天了!住的店饭钱都要付给,汇的钱至今不来,再拖下去怎么得了。请他务必帮我解决困难。他不肯,我赖着不走,整整磨了两个小时,他终于觉得我是诚心诚意的。将我带到后院家里,拿出戥子来称我带的金饰,按照当时的黑市价钱付给我现钞。我明明看到他称金饰时分量不对,但觉得他肯冒险给黑市价已经很好了。卖掉金子后,我就骑车回水寨,一路依然看到不少灾民在朝洛阳方向走,但显然他们恐怕是进不了洛阳城的。

    我同老板夫妇结账,付了店饭钱,并向他们道谢。我吃的面条,原说是用揉面加切面来抵价的,我却仍付了钱,老板很满意。次日早晨,我雇了一辆高架车装上行李,步行离开水寨去洛阳,继续我的行程。想不到的是走到龙门附近时,只见小店老板骑车从后面赶上来了,送来了堂兄洪江拍发给我的电报。电报上说:旅费已汇给我,要我一路小心。电报到了,但汇款未到,哪天汇款能到呢?难说!我实在觉得不能再等了。我谢了送电报的好心店老板,请他在我的汇款到达后给我退回原处,店老板答应了,我遂继续上路。这笔钱后来在三个月后退回了江津,非常时期就有这种非常之事!

    我到洛阳后,去火车站争先恐后地买了一张西行的火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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