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首是个很奇特有趣的地方,非常热闹,出乎我意料的繁华。这个地方独特的是处在两个省——河南与安徽的交界点上。一半是河南界首,一半是安徽界首,有一条喧哗的大街,沿着大街走,由安徽省走着走着就走到河南省了!它东南属安徽,西北属河南,是属于以洛阳为中心的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是驻在洛阳的蒋鼎文,但第一战区有相当大的实权掌握在副司令长官、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豫鲁苏皖边区总司令兼四省边区党政分会主任委员汤恩伯手里。汤恩伯名声恶劣,因是蒋介石的亲信,他的嫡系部队是十三军,这里民谣就说:“不愿日本鬼子来烧杀,也不愿十三军来驻扎。”我们刚进河南省界就听到这样的民谣,真是出乎意料!
界首这时似乎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上海一带,华北一带通过商丘、徐州、蒙城、阜阳来的客商,都齐集此地。街两边可以看到许多小店、小摊,叫卖着从上海贩来的日用品、香烟、杂货。也有一些店铺,卖的是服装、文具、钟表……全是上海货。使得小小的界首成了沦陷区和战区间物资交流的商城,畸形繁荣起来,妓院、酒馆、赌场、旅馆,吃喝嫖赌俱全,有人称它“小上海”。我们到达界首,正是傍晚,暑热未消,气温仍高,一路走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繁华热闹的地方,电灯雪亮,街边小饭馆里酒肉飘香,划拳喝酒的,谈笑欢乐的,宾客满堂。旅店、客栈多数已经客满,柜台里站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故意在搔首弄姿招徕顾客,当地人把这种女人叫作“招牌”。旅店和客栈里,歌女卖唱的胡琴声音调嘹亮,“哗啦哗啦”的麻将牌九声震人耳膜。看到贴着禁娼禁赌的已经破烂的布告,实际公开的娼赌都有。我原以为抗战的地方应当严肃紧张、圣洁热烈,何尝想到竟会这样艳歌曼舞、肮脏腐化,连一点抗战的气氛都没有!有难民和乞丐混杂着成群在乞讨,有的赤膊赤脚,个个蓬首垢面,街边的狗热得伸着舌头。我和家连哥已经十分疲惫,赶快找到一家虽便宜却简陋狭小的客栈住下,找了点水抹身,又去买些包子馒头,吃了饭开始休息。
家连哥向人仔细打听由界首去洛阳的情况,人家说:这一路如今十分艰辛,去冬开始河南就大旱,今年更旱,比以前哪年都厉害,蝗灾也严重,“起旱”的路困难,要绕路。外加汤恩伯的军队纪律太坏,要小心提防,民间把“水(灾)、旱(灾)、蝗(灾)、汤(灾)”列为“四灾”。如今世道乱,穷人又没吃的,逃荒要饭的多了!路上“打闷棍”杀人图财的也出现了,杀死人抢劫行旅的事多得很……听人这么说,家连哥和我都有点紧张,家连哥说:“两个月前,我回上海时路上结识了个河南商人从郑州经商丘这一路由徐州这么走的,但现在那边又不好走了,那时河南已经灾情极凶,现已更凶了,我们跟着人向洛阳去,只能一路走一路看了!反正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为了赶路,我们第二天一早,又雇了个高架车拉物件,向西北走。同我们一样要往西北去洛阳方向的人不少,大家都各走各的,有时在一起,有时分开。架子车夫是个剽悍的河南汉子,黑脸上皱起核桃壳似的皮,光着脊梁,只穿一条脏得发了黑的短裤,汗流浃背地迈着大步。烈日火辣辣,烧灼着地皮。我们的既定路线是:由界首到周家口,再从周家口去漯河,经漯河向西北去洛阳,有时要绕路走,路程至少千里以上,但绕路走,里数就不好算了!这段路程艰难的是要经过重灾区。我问架子车夫:“重灾区什么样?”他摇摇头,似生气又叹气的“唉”了一声,说:“奶奶的!老天爷不让俺百姓活啦!”他说了,也等于没有说,对我这样当时不熟悉农村和天灾的城市青年,重灾区什么样,是想象不出的!
穿越“人间地狱”的重灾区
从界首到周家口的路上,行人不少,多数是逃荒要饭的人和小商贩,包括贩鸦片的。日寇打到了河南,烧杀奸淫,离战区近的地方田地早已荒芜,百姓都向河南中部和西南部流亡逃难。旱情前所未有,农民已经无法生存,挑着些破烂物件连同瓦罐,或者一头挑着衣物一头挑着小孩,衣衫褴褛地离开家乡,盲目逃亡。沿路只看到难民一户户聚着、蹲着,端着黑碗,一路乞讨。看到灾民这种饥饿漂流的可怜景象,叫人心酸。酷暑天,坑坑洼洼的公路上灼热的尘土飞扬。公路西边种的高粱、玉米和粟子因为缺水都稀稀疏疏萎瘪短小卷着叶片,“青纱帐”已形不成也看不到了!只见迷漫旱黄的土地上,瘌痢似的点缀着一些绿色,公路和大车路上无处遮阴。
到了个地方好像叫郑郭,忽然看到远处像片乌云似的飞来一大片飞蝗,飞得不高,也不矮,歪歪斜斜发出一种特别的脆生生的展翅声,衬着淡蓝的天色,集中而又散碎地远远地聚落到稍有点绿色的庄稼地上去了!这真是飞蝗蔽空了!
高架车夫骂了一声又叹气似的说:“看见没?老百姓没活路啦!”他拉着高架车放大了脚步。
我是第一次看到飞蝗成群地为害庄稼,我明白:远处那片本已很狼狈的高粱地庄稼彻底遭殃了!
路边的树木早砍伐光了!没有遮阴的地方了!偶有搭着草棚卖小米稀饭和大米稀饭的破烂小摊子,苍蝇嗡嗡地飞舞,都是绿头的大苍蝇,卖稀饭的两个赤膊男人因为苍蝇太多,已懒得用手赶了,苍蝇就满满叮在粥桶周围,看了恶心。这卖的“稀饭”,实际只是极稀薄的糊涂汤,很少米粒,价钱却贵得很。但我们只能带着高架车夫用高价买这种稀饭充饥。吃得半饥不饱的就又上路。有一同行的路人也在谈蝗虫,说蝗虫在天上飞,看了似乎是黑的,其实是绿色或黄褐色花纹的!飞蝗在土里产卵,卵是一块块的,一块卵就是许许多多飞蝗。飞蝗群居,会跳,总是成群迁居,飞降到庄稼地里,一下就能将庄稼吃光,为害很凶。灾民逮到了蝗虫,烧把火在锅里炒着吃。说豫西的汝南是有名的粮仓,但闹了瘟灾(瘟疫),百姓愁得慌!
这些话听了使人心慌。
日行夜宿,没想到去周家口附近,忽然又遇到了蝗灾,最初,是听见传来一阵的怪声,我张眼看时,惊得呆了!只见公路上和田地里迎面黑压压涌过来无边无际潮水似的大群蝗蝻。这种翅膀尚未长成只能跳和爬还不能飞的飞蝗幼虫,青黄色,有淡黑的花纹,会爬会跳,倾轧拥挤着,足足三四寸厚,漫地都是,足有二三里地面积,潮水般地向东北面爬行。我们想避开也不行,只能踩着蝗蝻向前走。一脚踩下去可以踩死很多,但你踩你的,它爬它的,踩不尽杀不完。约莫二十分钟,那群黑压压波浪似的蝗蝻,一起过了公路爬到两侧地里去了!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蝗蝻都在嚼食庄稼。地里种的那点本来萎瘦矮小而又稀稀疏疏的玉米、高粱和粟子很快七歪八倒,绿叶都被啃光。蝗蝻虽小,吃不饱似的蜂拥着又边吃边向前漫延过去了。我们迎着蝗蝻刚才来的方向朝前走,只见路两侧庄稼像摧残收割过似的一片精光,真是吓人!
第一次看到大片飞蝗,接着又第一次看到大片蝗蝻,顿时,令我浑身上下毛骨悚然。同行的一个人说:“这批蝗蝻孵出得迟,要是翅长齐了造成的损失更大!又会飞到别的地方作祟去了!”
架子车夫本来常常叹气,但又不声不响,这时说:“去年就大旱了,也闹蝗虫。飞蝗成群飞来时,遮天蔽日,声音嘶嘶哗哗,像下大雨似的,可骇人了!可是军粮还是照样征收,当兵的听说也吃不饱。有些兵像匪一样!上头还让百姓自带干粮和工具去周家口到开封之间挖深沟工程提防鬼子来。为挖深沟,民房拆了好多,祖坟也给扒了。今年大旱,又闹蝗虫!春天时就饿死人了!如今,更不得了!当官的不把百姓当人!他们捞钱贪污,大吃大喝。×他奶奶的!”骂了一句,他又闭上嘴了,但一脸怒气。
我也叹气了,家连哥脸上则呈现出同情的神色。
漯河在郑州到信阳的铁路线上。我们从周家口用两天时间步行到达漯河。在大灾之年,这里也灯火辉煌一片升平,酒楼上猜拳敬酒,胡琴声嘹亮,女招待、歌女,红绿满眼,梳妆打扮,旅馆里牌九、麻将聚赌,比界首更繁华。我们找家小客店住了,茶房马上来问:“要不要女人过夜?漂亮的大姑娘一夜只要三十元。”家连哥回绝了他,陪我带那架子车夫上街,到小饭店里炒盘咸菜吃了一顿馍馍。
架子车夫提醒说:“从这再往西北去,灾情重,一路上买不到吃的了!要在这里买些馍带着上路当干粮吃才行!”
家连哥说:“这么热的天,买了馍容易馊,怎么带?”
架子车夫说:“买点麻绳,将馍一个个串上,斜背在身上‘起旱’,不容易馊,路上要吃时,掰一个下来就是。”
家连哥和我带高架车夫一共买了九十多个馍,将馍用麻绳串成三串,三人各背一串,一人三十多个馍,挂在身上,很像《西游记》里沙和尚的那串骷髅念珠。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们贪图凉快就出发向西北行。刚走出漯河市郊,见路边挂着个“军警督察处”的牌子,一张木条桌旁坐着两个当兵的收钱,边上有十几个持枪的“丘八”(兵)站着。一群客商和“起旱”的行人,正拥在桌前交钱办手续。
架子车夫说:“去交钱吧!交钱他们可以派兵护送。这一路,我不熟,听说不太平,常有拦路抢劫打闷棍的!”
家连哥和我走到桌前,付了三个人的保护费。在一边与一伙等候保护的人站在一起,大约半小时,懒洋洋走来六个荷枪的士兵,由一个班长带领,大声吆喝:“走!走!”我们这里等候着的五六十人一窝蜂地跟着动身了!跟着那七个“丘八”紧紧地走。
大道两侧树上的树皮早被剥光,树全枯死了,枝干也都砍断了,有的垂杨柳枝叶全无,只剩下粗脖子的秃树干。那护送的七个兵走得飞快,走出去不到十里地,天还不亮,他们一阵风似的走得已经不见踪影了!护送实际是骗钱的,各人仍旧只好自己上路。一会儿,天似快亮了,忽听前方远处有女人呼叫声:“救命!救命……”惊心动魄!
我心跳着同家连哥及高架车夫停下脚步,后边有些“起旱”的人也走上来张望。前边有些稀稀疏疏的青纱帐,估计是边上有条刚干涸的小河的原因吧!我们一起往前在青纱帐旁的大车道上绕了十几分钟,只见路边歪倒着一辆空独轮车,车旁两摊鲜血,但没有尸体,估计打闷棍抢劫的人将尸体拖走了!这使我们加紧脚步走得更快了!
同行的人有的大骂汤恩伯。有的说:民怨太大啦!这个政府贪污腐败,不管人民死活。这么大的灾,听说他们给过百姓救济吗?日本鬼子抗不住,军队连盗匪也抗不住吗?也有的说:百姓没得吃的,不就只好抢了吗?不过抢人已经犯法,杀人也太狠了!如今“起旱”太不安全了!今天一早汤恩伯的“丘八”收了保护费却不保护,真不是人!
太阳出来了,热得要命,我想起刚才那女人叫救命和地上血迹的事心里发寒。快步走路,走着走着,在襄城附近,见田野内毫无绿色,一片严重的旱灾情景,土地龟裂,裂纹有二指宽,水沟、土井都干涸着。路边,陆续看到死尸,有一只红了眼的瘦黑狗伸着舌头在食一具干腐了的尸体。从头发看,似是个老人,绿头苍蝇嗡嗡乱飞……架子车夫又叹了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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