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我飞抵山城重庆已经数日。这里是陪都,又是抗日大后方的政治中心,充塞着从上海、南京、武汉……沿江各地逃难来的下江人。房屋紧张,租金昂贵,敌机空袭已经开始,防空设施尚待扩建。物价因有奸商囤积居奇,已经波动。商人正与官府勾结,在大发国难财。重庆居,大不易!(童霜威想:是呀!看来,我不去是对的呀!)这里依山傍水,长江与嘉陵江在此汇合。自然环境应该是美丽的,但城市古老破烂,并无美感。现在正是傍晚,从我住处居高眺望,山城白雾蒙蒙,远处云遮南山,眼下江面水汽氤氲,街市薄笼轻纱,给我一种浑浑噩噩幽暗沉重之感。在我想象中,这儿应当有强烈的抗战气氛,奇怪的是,气氛与我想象中的相反。(唉!……)我在这里看到了新竖立的“新生活运动”标语牌,同时看到了鸦片、麻将、娼妓,鬼火似的电灯,沿江以木竹棚户构成的散乱肮脏的贫民区。舞场彻夜营业,饭馆灯红酒绿,“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一点不错。(唉,如何得了!)这里也有极少的公共汽车,人们说它是“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市里普遍的交通工具是滑竿和黄包车。两个骨瘦如柴的抬滑竿夫,抬着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官商人士,从低处登上层层石阶攀上高处。破衣烂衫的黄包车夫在坡陡路滑的市区里,几乎经常要趴在地面上狠命挣扎。看到这种场景,使我同时不能不想到香港那种殖民地社会的窳败、贫富悬殊与黑暗,也不能不想到世道的艰难、社会的不平与人间的不公。(左倾者的出现每每就是这么来的!)各机关在武汉失守、长沙大火之前都早已在此开张办公,但依然是礼拜一唱唱党歌做做纪念周,其他日子签到如仪、清茶一杯和报纸一张消磨时日的官僚衙门。贪污成风,特务横行,当年南京城里种种早就存在的腐化弊端,不但原封不动地带到这里,而且正在蔓延发展。这里当然有主张进步、团结、持久抗战的力量。因此,严格来说,重庆仍然是一个光明与黑暗并存,庄严与无耻同在,左与右搏斗,正义与邪恶交锋着的地方。随着抗战的持久,斗争的深化,进步方面的力量将必然在艰苦中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得到人民的支持。抗战前途,百姓自然关切。在达官显要之间,却是醉生梦死,今朝有酒今朝醉。武汉、广州沦陷后,日寇诱降正在加速,近卫已发表诱降声明,第一段说:“帝国陆海军,此次仰赖陛下震武棱威,攻陷广州及武汉三镇,戡定中国各要地,国民政府由是降为地方政权。但该政府如仍冥顽不灵,固执抗日容共政策,则在该政府歼灭之前,决不停止军事行动。……”第二段说要“由日、满、支三国相互提携,树立政治、经济、文化等项互相连环之关系。……达到共同防卫,创造新文化,实现经济合作。”第三段说:“至于国民政府,倘能抛弃从来错误政策,另由其他人员从事更生之建树,秩序之维持,则帝国亦不事拒绝。”(看来,这个声明不可能被接受!)那位国民党副总裁、中政会主席、最高国防会议副主席的三点水先生(这指的是汪精卫呀!),正在借武汉沦陷、长沙大火大做文章,认为抗战前途已经绝望,似应让他出面来收拾残局。他叫亲信(不知是谁?)建议组织国家枢密院为最高决策机关,推他为院长,其职权在行政院长之上,可以决定和谈大计。(这句值得注意!)这位亲日派巨擘,目的何在?须拭目而待。进步人士皆认为他是长在抗战阵营里的一个毒瘤,必须及时割去,喊出了一个口号:“主和者是汉奸,汉奸就得滚出去!”凡此种种,我均将在此地的采访广泛开展后,以通讯特写形式在《港声报》上用连载方式加以报道评述。当然,《港声报》虽说是民间的、以无党无派不偏不倚中间姿态出现的报纸,老板要赚钱,也想办成一张有影响报纸提高自己的身价地位,所以有时能适当让报纸说一点真话,暴露一点真相,但这也仅仅是“适当”而已。上次我写的《孤岛散记》,许多都是经过删改才发表的。这次自然同样会如此。老板在我来渝前叮嘱过:“关于共产党的事不要写!我们是中间的报纸,我们的报纸要区别于左派的报纸。”有许多见闻,我想,只能等将来回港后,同你再长谈了。(可惜我要去上海了!他如知道,一定会不高兴的。)
写了这些关于重庆的拉杂情况,是让你了解这里的真实面貌。但不希望它会影响你的情绪,(唉,怎么能不影响呢!)我要奉告的,就是:即使这里的抗战高潮期——那种抗战刚开始时如火如荼的情绪——正在走向低潮,在另外的地方,抗战的高潮仍将坚持。如果我们全中国四万万同胞每个人思想上抗战的高潮不让它走向低潮,整个抗战就有希望。(是呀!是呀!)抗战正在走向对峙阶段,只要持久进行抗战,我们必定胜利。当我们听到来自湖北、湖南等地许多溃败的消息时,在敌后,到处正有泥淖使侵华的日寇寸步难行,越陷越深!(但愿如此!)你不是让我打听冯村的消息吗?(他怎么了?)我在昨天终于打听到了!他在武汉沦陷前离开了汉口,由报社派往长沙。但长沙大火后情况不明。以后如有消息,当再函告。(唉,唉!但愿吉人天相,愿他平安无事!)
此信经黄祁转交。你在香港,安全要注意。如有必要,搬家时可找黄祁帮忙。他热情、朴实,可以信赖。家霆在他那里补习功课并参加一些活动,是很好的。我希望家霆将来成为一个进步、正直、爱国、信仰真理的青年人。
匆匆写一些,就此搁笔。因忙,短期内我不再写信了。有事写信给我,可将信交黄祁转我。我在此大约至少滞留一个月。
顺祝
旅安
忠华
十一月三日
一口气读完长信,童霜威觉得可以思索和咀嚼的地方极多。他特别体味着柳忠华关于高潮和低潮的那一段话。关于重庆,柳忠华的简单描绘符合实际,许多情况,柳忠华就是不写,他也可以想象得出。尽管如此,看了信,他仍不能不感到沉重。
黄祁和家霆抬脸望着童霜威,他俩一定早看过这封信了。此刻,黄祁突然又说:“要是忠华兄在,就好了。他是一定不会同意你回上海的。”
家霆静静听着,从他那眼神里,童霜威感到儿子的想法同他的老师一样。
童霜威下意识地看看怀表,叹一口气,说:“唉,来不及了!实在没有时间再花在踌躇犹豫上面了,马上就要上船。再说,我没有改变我的主意,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他也在不放心我的安全呢!”
料不到,黄祁竟尖锐地说:“这是不是思想从高潮走向低潮的一种表现呢?”
放在从前,倘若有这样的冒犯,童霜威是会冒火的。今天,他没有,他能理解年轻人的好意,他也需要青年人的帮助。再说,他也明白:回上海去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像一个人穷途末路似的,现在,他只有走这一条路。似是选择,实际是无所选择。人生的一切,都能由自己决定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这种选择有时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行。他如果不去上海,就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这是他害怕的。柳苇当年,是选择了死的。倘若她不选择了死,她就未必会有什么自己驾驭自己的主动权。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这应当是人生一切抉择中最最基本的选择了,如果一个人,不能毅然地抉择无畏的死,就实际并没有自己决定选择的自由。他虽然不愿回上海,有过种种顾虑,以前方丽清的多次劝告,也未曾动摇过他。但是,目前的处境,政治、经济上的严重压力一起迫来,大局的杌陧,管仲辉那番谈话的冲击,都使他选择了回上海的道路,而且自以为得计。
决心是下定了,起程在即,只是,心头并没有欢快,并没有轻松,更没有豪情。为什么偏偏在临行前,又来了柳忠华的信,使自己更加心头淤塞、充满颓丧呢?是的,虽然在回答黄祁说:“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事实上,如果柳忠华真在香港真在面前的话,恐怕未必能说服他吧?他说过:“你充其量只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他信上又说:国民党的抗战高潮期似乎已经过去,转入了低潮。难道,我在他的这些话里没有启示和羞惭?
浮想联翩,他不愿再多想,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他没有回答黄祁的话,只掏出怀表看着时间说:“现在,快五点了,六点半要上船。我说过,是秘密回去,绝不让别人知道。回去以后,万一觉得不行,就一定再来香港。”这样说时,童霜威表现得真诚而有决心。事实上,他也是希望将来柳忠华回来时,黄祁能将这些话转告柳忠华。
雨,停歇了。从有铁栏杆的窗户口望出去,天际仍旧彤云密布。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像每天每餐一样,含着微笑,用托盘将饭菜放在桌上。黄祁和家霆都去帮忙。今晚,是提前开饭。她并且按照嘱咐给黄祁多添了一副碗筷和汤匙碟子。看着她趿着木屐扭身外出,童霜威心里有一种惜别之感。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招呼着黄祁和家霆说:“吃吧,吃吧!无论如何,六点半钟我们准时上船!”
英国的“亚洲皇后号”大邮船,是一艘航行全球的巨型豪华的四万五千吨级的客轮。
这艘奶油白色的大邮船巨大得像幢巨型建筑物。头等舱在最上层,二等舱在甲板上端,再下面是三等舱,舱底则是四等舱。上了船,四通八达,左转右弯,上上下下,简直会使人迷路。它比美国“总统号”的邮轮巨大,比意大利、荷兰、法国等国的邮船也巨大。
黄祁到楼下附近一家水果行里借用“德律风”雇了“的士”,准时将童霜威和家霆送到了船码头。童霜威感到一切安全了,让黄祁回去。童霜威带着家霆持票上了“亚洲皇后号”,到了二等舱里。
二等舱的客房里,布置豪华,彩色地毯,丝光窗帘,两只中型的铺着俄罗斯毛毯和洁白被单的钢丝床,另附沙发、书桌、壁橱等全套设备以及浴室、盥洗室。放好随身携带来的小箱子及提包等,一切安置定当,童霜威脱去大衣,松开领带,换上拖鞋,同家霆一起在盥洗室里洗手洗脸。船上仆欧送水来泡了茶喝。童霜威斜倚在沙发上大大松了一口气,对家霆说:“孩子,安全了!近来,我是时刻在恐怖中生活啊!”他这时的心情,除了喜悦和激动,还有隐隐的、仿佛失去了什么的一点惆怅,还有许多对过去和将来的联想。
家霆还是第一次坐这种巨大豪华的海轮,被船舱房里壁上的那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所吸引。这都是些印制品,埃及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法国的凯旋门和枫丹白露的景色;美国黄石公园的美景;英国的伦敦塔和剑桥;意大利威尼斯的水都风光;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椰林及草裙舞……他目迷五色,用神秘好奇的眼光到处张望。
他心里很舍不得黄先生。临别时,太匆促了,心里许多话都没能对黄先生讲。回上海去,他也说不出为什么那样不愉快,心里老像梗着什么。他怕见后母方丽清,想起方丽清,他总会想起死去了的金娣。金娣葬在广东砰石那个小站的竹林边已经快一年了。现在,日军铁蹄已经早已践踏那里了!她的坟上该早已绿草萋萋了吧?愿她安息!……想起往事,他心情很坏。现在,上了船,在舒适的二等舱里坐着,他已经被那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吸引,暂时抛开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他见爸爸坐在沙发上休息,要求说:“爸爸,陪我到甲板上去看看吧?”
巨大的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华丽得像一座高层大建筑,停泊在香港海面上,靠近码头,八点钟才起锚启行。家霆多想走出气闷的房舱,到热闹的甲板上去看看哟!那里,海水正在轻轻起伏冲刷着船身;那里,码头上还停留着许多送行的人。他心里想:也许黄先生还在码头上未走呢!
童霜威摇摇头,说:“还是在这里不出去的好。”
他是怕万一船码头或甲板上有认识自己的人,有季尚铭他们的人,或者有叶秋萍他们的人,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吗?
家霆有些失望,扫兴地说:“你不去,那我一个人自己去。”
童霜威不忍心让儿子太扫兴,点头说:“好好好,你去吧。不过,不要走远,听到没有?”
家霆应了一声:“听到了!”已经迈步走出了房舱。
外边,比房里透气得多了。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颜六色的服饰,使人眼花缭乱。天色还将暮未暮,远方海上带点朦胧,近处一切却透明得清晰可辨。他走到了广阔的甲板上,走近靠向船码头的一面,抬头仰望,可以看到船的一侧高悬着几只大救生船。他立刻想到了《鲁滨孙漂流记》中大船出事故后鲁滨孙坐的那种救生船了。船上预防海上事故的设备真多:过道里有那种沉重的密封式铁门、刷着红白道道的救生圈,还有许多挂在板壁上的叫不出名字的黑铁器具、长柄太平斧、红色的灭火喷液器……这使他对海上航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危险印象,似乎能想象到无际的大海上波涛汹涌,暗礁遍布。
他在前甲板附近的舷梯边上站着,只见船上大菜间和二等舱的旅客们都倚着船栏在向下张望。那是因为船码头上拥挤着许许多多送客的人群,也有许许多多码头工人在搬运大包、扛着大箱成行地在来往装卸。
一个穿着灰色紧身毛衣的广东青年在叫一个穿红衣黑裙的少女:“阿黄,快来睇水鬼!”
“水鬼?”家霆连忙好奇地挤到船栏旁去。
他,瞬即被船下海面上的一幕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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