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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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清气爽,是秋初的季候,中午仍有那么一点燥热,走起路来,额上还微微出汗。童霜威回到湾仔住处,刚过十一点半,见家霆已经回来,带来了一卷从黄祁处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放在桌上。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办饭,饭香、菜香很刺激人的食欲。

    家霆看到爸爸回来了,很高兴,问:“爸爸,你不说不回来吃中饭的吗?”

    童霜威脱去长袍,带着疲乏的神态往床上一躺,盖上一件格子绒睡衣,把在高罗士打行同管仲辉见面后见到和知的情况讲给家霆听了,说:“唉,回到了家,我这颗心才定下来了呢!我感到在香港住着,安全太无保障了。”

    家霆关切地听了,也懂得忧虑,说:“爸爸,今天,黄祁先生要我告诉你,舅舅坐飞机到重庆去了。走得太匆忙,所以叫黄先生转告你,要你保重身体,说他到重庆以后再给你写信。”

    “他到重庆去了?”童霜威问,“去干什么?”说这话时,他心里布满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自己反不如做一个新闻记者自由,倒是可以一会儿去上海,一会儿去重庆,实实在在干些工作。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

    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

    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

    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

    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

    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入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入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陀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荫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禅房里亮着油灯的颤颤火光。

    雨,“哗哗”下着,衣履尽湿了,风卷着雨仍旧向身上扫来。忽然脱口而出吟起诗来:“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这不是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诗吗?王渔洋在顺治辛丑年间坐船到过这里题过这样的诗呀!

    果然,寒山寺的钟声响了。钟声轻敲,声音悠扬,久久不息:“!——”“!——”“!——”

    是谁在敲钟呢?……

    迈步走向钟楼,风雨更猛。钟楼已经陈旧衰朽,钟声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折起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挤一挤长袍上淋漓的雨水,他拾级登楼。

    但是,钟声停了!黑黝黝的,不闻钟声,不见人影。他怀着失望的怅惘心情,从那松动脱榫了的楼梯上,颤颤巍巍摸着黑又走下钟楼。风雨中,突然迎面闻见一股馨香的芬芳,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掩映在雨中向大雄宝殿走去。那是刚才敲钟的人?

    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步姿啊!不正是柳苇吗?

    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就在这里。

    一个早晨,周围寂寂,桂花树旁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汩汩地将人带入一种恬静的境地。桂花飘香,她手执一枝枫叶,张着那双明澈而又带着梦幻般的大眼,说:“你喜欢枫叶吗?”

    “当然!”

    “为什么?”她笑着问,拂拂自己的黑发。她那白皙的脸配着黛云似的黑发,衬得火焰似的红枫更艳丽。

    “昔人称颂枫叶,说它‘非花斗妆,不争春色’。”

    “其实,这种颂赞并不高明。”她说这话时,脸上看起来仿佛扑了一层透明的粉,特别开朗高贵,“我喜欢枫叶的不是它的不争春色,而是它能经霜反而红艳。”

    ……

    现在,他喊着她的名字:“柳苇!柳苇!……”快步冒着风和雨追上去。

    遗憾,她没有回头,她仍旧在向前走。刹那间,消失了!不见了!

    大雄宝殿里,佛座前的一盏长明灯闪烁着,像飘动的篝火。

    涂着金身的菩萨,端视着下方,似傲然又似慈悲,似端重又似无动于衷,似庄严又似愚顽。他仍在叫喊着:“柳苇!柳苇!”

    没有一点应声。但,钟声又响了!是从钟楼上传来的。“!——”“!——”“!——”钟声在灰色、凝滞的空气中发抖,余音不绝。

    他转身走出大雄宝殿。外边是漆黑的秋夜。雨已停歇,夜黑风高,人在深邃的夜色中走,像面对着一片黑水洋。向钟楼走去,钟声正在响,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向着钟声,他朝那充满生机而又神秘的一隅走去。

    夜色为什么这样浓黑?这样沉重?

    浓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迫包裹着他,闷得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

    忽然,他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梦境中醒来。

    照例,听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又是那固定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

    隐约听到外边敲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二房东太太进来了,说:“童先生,有客人啦!”

    他睡眼惺忪,心里一颤。他正在想:梦中浮忆萦绕的总常是退了颜色的往事。一个人如果总爱在回忆中过日子,恐怕就是一种颓唐的迹象了吧?刚才的梦境,尚在记忆中冲击着心脏和血液。此刻的突然来客,又使他踌躇犹豫。他郑重叮嘱过二房东太太:“有客人来,不要乱开门,也不要说有没有姓童的,更不要说在不在家!……”这点二房东太太是聪明的,香港的住户,本来有个防盗的警惕性,她自然照办。

    此刻,二房东太太见他发愣,补充着形容两个来客,说:“一个肥佬,一个好靓的小姐!”

    他点头起床,穿着皮鞋说:“好,我去!”在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轻轻走出房去。走到甬道里的门旁,轻轻打开了门上那个小孔朝外一望。

    戴上了墨晶眼镜,从小孔里张望,外边的人就无从认出在张望的人是谁了。但,就这么一望,他马上关上小孔的遮门,惊呆吓愣了!

    啊,看清了!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站在门外的,竟是季尚铭和浓妆的小麦!

    季尚铭那撮为纪念亡妻留蓄的山羊胡子已经剃去,挺着凸出的肚子,穿着笔挺的西装。他身边的小麦,穿一套西方女骑士式的杏黄色紧身衣裤,使她苗条的、富有曲线美的身段,显得更加风姿绰约。她涂着玫瑰色的唇膏,黑发披肩,戴一顶红色却尔司登帽。他们来干什么呢?他们竟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童霜威心里慌张,连忙踮脚跑到厨房里,紧张地向正在洗衣的二房东太太说:“请你快去……告,告诉他们!他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姓童的!把他们打发走!这是两个坏人!……”

    二房东太太,两手肥皂水,瞪着眼有点吃惊,点着头说:“好!好!”她准是看到童霜威那副紧张的神态,所以吃惊。她拖着木屐,匆匆又走到门边去。

    童霜威站在甬道里,听到二房东太太打开门上那个张望孔,用广东话同门外的季尚铭和小麦交谈。

    有些话听不懂,有的听得懂。二房东太太好像在说:“……哎呀,先生,我唔嗨讲大话咯!我伲唔嗨姓童咯!”

    一会儿,季尚铭和小麦给打发走了。童霜威回到房里,仍惊魂未定。

    他喘着气独自坐在房里的椅子上,看着铁栏杆的窗户外那块狭小的天空,脑子里又想着柳忠华说过的话:“人生就是选择。……但在两条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择正确的路走!”

    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这东西,即使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人们也总是要说短道长、评头论足、判定是非的!这就是自己写自己的历史时,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的主要原因吧?童霜威不禁问自己:我怎么选择?怎么走呢?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了冯村,冯村不知怎么了?如果他在身边,有事同他商量,他常会有很好的主意。现在,他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柳忠华又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

    他充满了灰暗的情绪,突然想:我可不能冒险在香港等死!我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五

    晴了几天,从早上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童霜威摸出金怀表,“咔”地揿开表壳一看,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了。天色阴沉,潇潇雨歇。晚上六点半要上邮船去上海了,只有两个多钟点了。他心里有些焦灼不安,也有离情别绪。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瞅瞅这一大间分隔为二的住房。在这房里,他带着家霆度过了一段难熬的蜗居生活。房里的家具都是二房东郭先生家的。现在快要离开,他对这些用惯了的家具也产生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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