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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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只得咬咬牙,将门开了,装得平静地笑着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呢?”

    张洪池已经挤身进门来了。他的米黄色风雨衣上沾满了雨水。他脱下了雨衣,湿淋淋地挂在门旁的一排挂衣钩上,雨水滴滴答答洒了一地。他笑笑说:“有些人不知道您在哪里,我却是知道的。香港是弹丸之地。做新闻记者,对这一点总是最有本领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怎么采访第一手的新闻?”

    童霜威陪他从甬道里走进房去,边走边说:“我这人喜欢清静无为,六国饭店,太喧闹了。我想隐居一段,就搬出来了。”他说得轻松,目的是给自己做点解释。

    张洪池不置可否,没有吱声,随童霜威进了房,同童霜威面对面地在椅子上坐了,突然说:“未必如此吧?”这次,他却并不去动桌上的香烟,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小皮套盒,抽出一支雪茄来,用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喷着烟说:“我其实很明白,童秘书长为什么突然失踪!说实话,我要是把您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季尚铭,可以换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童霜威目瞪口呆,闻着张洪池喷出来的浓烈的吕宋雪茄味,看着他身上那套新派力司西装,发现张洪池的经济状况比以前好了,强作镇静地说:“为什么?”这意思既好像是问为什么季尚铭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又好像是问: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张洪池的来意究竟何在?难以捉摸。童霜威很怕放在桌上的一些家霆向黄祁借来的报刊给张洪池看到,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将那些报纸杂志搬走或用东西遮住,不料,张洪池眼尖,已经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杂志了,嘴里说:“啊,我看是像汉口出的《新华日报》嘛!……嗬,还有《抗战》杂志,还有《最后关头》!这些都是!……哈哈,我猜,很可能是我那位大学同学冯村给您寄的吧?他现在在汉口做新闻记者,听说左得很哪!老是往日本租界里的八路军办事处跑,又常跟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里的某些人来往。人都说他是共产党呢!他以前给您做秘书,您没发现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十分反感张洪池的这种态度,又一想:算了!何必得罪人,把他快打发走算了,摇摇头说:“你觉得他像共产党吗?我觉得他不像!”说着,起身,打开窗户,驱散屋里弥漫的雪茄烟雾。窗外,小雨仍在飘落。

    张洪池也不辩论,忽然掏出一只怀表来看了一看,吸口烟说:“童秘书长,今天我来,是奉命请您去‘香港仔’吃海鲜的!”

    “香港仔”在郊外,是海边渔民集居的木屋区的地方。渔民打鱼从海上归来,在此卸下海货。这里开了几家有名的海鲜馆子。阔佬们吃新鲜的海货,讲究到“香港仔”去。那里的海鲜馆子,虽然不及闹市里的大酒家豪华富丽,场面讲究,好的是活蹦活跳的海味现杀现烹,鲜美少有。

    童霜威到香港后,听说过“香港仔”海鲜出名的事,未曾去过。今天听了张洪池说是“奉命”来请去“香港仔”吃海鲜,心里又一惊,想:看来,他是奉季尚铭之命——也就是奉日本人和知之命来的?看来,没有好事!皱着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威严的神色,说:“谁要你来请的?”

    见他脸上严峻,张洪池脸色和语气变得缓和了,喷着烟说:“您的至交、近邻让我来请的。请看,这里有封信!”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童霜威。

    童霜威狐疑地接过信来,一看,心马上“噗噗”激跳起来。信上那笔熟悉的字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别来无恙乎?弟自武汉来,有要事相商,特着张洪池同志前来相邀,请即移趾至香港仔海鲜馆一叙,勿却是幸。专此布意,顺颂

    旅安

    弟秋萍顿首

    七月二十七日

    北窗里可以眺望到的那块天空像幅灰布,突然一声霹雷,响彻天空,雷声隆隆,有如铁甲兵车在天际驰过。童霜威看着信听着雷声悚然一震。

    字迹确是叶秋萍的!真想不到: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突然会来到了香港。更想不到,张洪池看来确是叶秋萍的部下或亲信了!那张洪池老是在季尚铭家出入干什么呢?叶秋萍信上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呀?

    来邀请的是叶强叶秋萍,不是季尚铭或和知,倒使童霜威心里既奇怪又放宽了一些。童霜威看着信,说:“啊,秋萍兄他也来香港了?是哪天到的?”

    “好几天了。”张洪池咬着雪茄回答。

    “他来干什么呀?”童霜威问完,就感到这一问是多余的了。像他们这种干秘密工作的人,怎么能这样问呢?

    张洪池回答得倒巧妙:“童秘书长去香港仔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车子在下边等着,请童秘书长马上就动身吧。”

    童霜威望望有铁栏杆的北窗,窗外仍在飘着蛛丝般的细雨,洋铁水漏管里的水声仍在“滴滴答答”响,天色也仍是灰溜溜的。

    张洪池见童霜威在看天色,说:“雨不大,有汽车去,也没有旁人,是专请您一个人的。叶先生恭候着大驾呢!”他又挽袖看看手表,说:“现在去,正好!”

    童霜威觉得,不去是不行了。同叶秋萍见见面,叙叙旧谊,同他谈谈,也可以知道些政局动态。到底是老邻居嘛,再说,闷葫芦也要打开,究竟他叶秋萍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商量呢?因此,说:“我来留张条子给我孩子。”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匆匆写了张条子:“霆儿:父外出有事,午饭不回来了,你自己一人吃午饭吧。”将条子留在桌上,然后,去橱里拿了条银灰夹蓝色的条花领带,到镜子前打好了领结,穿了件白哔叽西装上衣,戴上了巴拿马草编礼帽,说:“那……走吧。”

    是星期日,二房东太太大约出去到教堂里做大礼拜去了。厨房、甬道和前楼都静悄悄的。童霜威和张洪池走出来,童霜威锁上了门。

    两人一起下楼。楼下,对街远处停车场上停着汽车。童霜威和张洪池站在骑楼下,张洪池用手打了个“榧子”,司机见到他的手势,迅速将车子开过来。是一辆半新的蓝色的福特车。两人上了车,一个秃脑袋的老司机驾着汽车,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穿过闹市,向“香港仔”方向驶去。

    小雨仍在淅沥下,街上车辆如梭,双层电车“叮叮当当”,高楼栉比,五光十色,广告牌红红绿绿:蜜丝佛陀香粉和唇膏;阿华田麦乳精,白马威士忌,老人头保险剃胡子刀……令人目不暇接。童霜威久不出来了,喜欢这种热闹。张洪池咬着雪茄,雪茄早熄灭了,他也不去点燃,只是斜叼在嘴里,似乎是用它来堵住自己的嘴,使自己少说话。

    车子驶出了闹市,沿着海边飞驰。看到了蔚蓝色的海港。雨声中,停泊着货轮的船码头上,麇集着许多码头工人,声响嘈杂。海面上,有点淡淡的雾气,白色的海鸥仍在飞翔。各种颜色的海轮,有的停泊着,有的在鸣笛航行。几个英国水兵淋着雨在飞跑,一群擦皮鞋的小童每人都背着一只装擦鞋工具的木箱,淋得落汤鸡似的,躲在一个铁皮小棚旁避雨。

    童霜威本来沉默着,这时不由得问:“洪池,你最近还常去季尚铭那儿吗?”

    张洪池衔着雪茄,两只像生气的眼睛望着童霜威,说:“我们做记者的,哪里都得去。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准儿!”

    童霜威心里明白:他是不愿意说得具体。干秘密工作的,一切都神秘。又问:“萧隆吉他们仍常去?”

    张洪池点点头,“呣”了一声,却说:“季尚铭要结婚了!”

    车里闷热,开了车窗吹着风,童霜威语气带着意外地问:“同谁?”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当然是小麦!”

    童霜威说:“啊,他对那位死去的日本夫人十分多情,为了她的死,蓄起须来,好像要终身不娶的架势呢!”

    张洪池皮笑肉不笑地咬着雪茄,说:“商人的脸——七月的云,多变!何况,他又不仅仅是商人!”咳嗽了一声,又说:“你可能不知道,小麦也是日本人哪!”

    童霜威心里又一惊,“哦”了一声,不想再说话。

    他心里明白:季尚铭那里是个十分复杂的处所。他不想沾那个腥,不想了解过多的秘密。一个人了解人家的秘密过多常常是危险的!他需要的是宁静、平安。他略微感到欣慰的是和知的要求,他干脆地拒绝了!要不,他带上小麦——一个日本女人到武汉,这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有放晴景象。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张洪池又用打火机点火吸雪茄,车子里充塞着他喷出来的烟味,呛得童霜威鼻孔发痒,喉头发干。他虽偶尔也吸烟,却很怕自己不吸时别人用雪茄烟味来熏。还好,不多一会儿,“香港仔”到了。

    这里,看得见碧蓝的大海,听得见海鸥的鸣叫和浪涛拍岸的“哗哗”声,看得见海浪泛着白色的飞沫,一排排追逐着涌上沙滩。近旁,有多种棕榈科的植物:桄榔、散尾葵、华盛顿棕榈,高高的茎顶有孔雀翎毛般的羽状复叶,在风中摇曳,造成了一种亚热带、热带的情调。这里,又有一股乡下的空旷味道,比起喧闹的皇后大道和德辅道来,这里静得可爱,到处被雨水洗得一片明净。简陋的竹屋和木屋,绿色的油加利树,还有一些并不新颖但颇雅致的洋楼。蓝色的大海上空,飘浮着松软的白云。雨后出现的阳光,透出白云,沐浴着大海。大海上有帆船鼓着风帆,那是渔船。沙滩边,有渔民晾着渔网,停泊着许多渔船,林立着许多高耸的船桅。不知谁家养的一群鸽子,正在天空转着圈子飞翔。那好听的鸽哨声“呜——呜——”响着。童霜威立刻想到西安事变那天,家霆在屋顶上扬着红绸赶鸽子飞,引来了叶秋萍的一个电话。如今一晃,南京早在战火中沦陷,那些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怎么样了?想着这些,他心里酸楚而又麻木。

    黑色福特轿车“嗞”的一声,在一幢有着“香港仔海鲜酒家”招牌的大馆店门口停住了。

    门前,一共停着两辆轿车。夏日从香港专程来这里吃海鲜的人不是太多。人们都爱在这季节到浅水湾游泳,在浅水湾酒店进餐。也许叶秋萍正是看中了这儿的安静与冷僻吧。

    下了车,海风轻轻吹来,遍体凉爽。张洪池给童霜威关了车门,说:“童秘书长,请上楼,我来带路!”

    他带头走进馆店大门里去了。这是一个洁净宽阔的广东风味的大馆子。摆设与装饰都不华丽,似乎故意带有乡村气息。

    有趣的是门口那许许多多盛满海水的玻璃器皿里,饲养的全是海鲜,像一个小水族馆。有五颜六色的海鱼:石斑鱼、铜盆鱼、鲐鲅鱼、比目鱼、车片鱼……有龙虾、明虾、青蟹、梭子蟹,有海螺、鲍鱼、蛤蜊……顾客要吃海鲜,指定后,用绸兜捞出来去厨房烹调。

    楼下,是普通席位;上了楼,楼上隔成一间间的雅座,摆设比楼下精致。中间厅房里,坐着两个年轻的西装客,同张洪池点头打招呼,站了起来,像是保镖的。其中一个向右边一间雅座里招呼了一下,张洪池陪童霜威刚走几步,就见右边那间雅座里的白门帘一掀,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般的瘦长个子,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飘飘然,手执一把折扇,出来就拱手,一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啊!啸天兄!久违了!久违了!”

    正是叶秋萍。童霜威听他口气热络,也连忙拱手,又上去握手,说:“是呀!南京别后,一晃经年,常常想念,没想到秋萍兄你也来香港了!”

    叶秋萍掀开白布门帘,请童霜威进雅座房间里去。房里餐桌上铺着浆洗、漂白、烫熨过的台布,桌子中间有一盘折叠成三角形的柔软洁白的纸巾,一个蓝花瓷瓶里插着粉红、殷红的鲜花。这儿明窗几净,一面朝海,可以听到潮水轻轻拍打沙滩的呻吟声,可以看到晴空下港湾里的蓝色海水和葱绿的山峦,也可以看见沙鸥和帆船。电风扇“呼呼”地开着,扇起阵阵凉风。一个穿白衣的女侍送来了香气扑鼻的手巾把擦脸,端来了新泡的盖碗茶。

    张洪池好像是忙着去张罗点菜,将叶秋萍和童霜威两人留下。童霜威观察着叶秋萍。叶秋萍那张马脸上仍旧是苍白中颧骨略略泛出微微的桃红色,两只眼睛也仍使童霜威感到像蛇吐舌头,他那笑容也仍然带着一种冷意。他气色神态很好,是一种政治上得意的样子。童霜威坐定,他递过桌上的三五牌香烟筒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抽出一支烟来,让叶秋萍给他擦火柴点上了,说:“秋萍兄,哪天到的?”

    叶秋萍也点火吸烟,脸上阴阳怪气,说:“好几天了!我从汉口来的。来之前,见到过不少熟人,像于胡子、居觉生[1]、乐锦涛他们都问候你,还有毕鼎山也问你好!”

    童霜威生气地想:你们只是问问好就算了?信却不复!提起毕鼎山,童霜威心里恼恨,想:这个王八蛋!……只听叶秋萍又说:“还有一个人,我偶然见到,你可能想不到吧,他也问你好。”

    童霜威说:“谁呀?”

    叶秋萍露牙一笑,喷着烟说:“管仲辉,我们的老邻居!他也到了汉口!我早明白,这种人叫他守南京,他是绝不会与城共存亡的。不过,这次是蒋总裁下的撤退命令。他名正言顺跟着唐生智他们早早就丢下军队、百姓撤退了,谁也奈何不得他。”

    “他在干什么呢?”童霜威吸着香烟问。

    “他能干什么?整天在汉口打打麻将跑跑跳舞厅,倒也忙得很。听说何应钦现在对他也并不好。”

    “何敬之现在怎么样?”

    叶秋萍鄙夷地笑笑:“他既在黄埔系里还有相当潜力,不用他对国内外影响也不好,自然还是让他当军政部长,但他是不敢乱用一个校级以上的人的。他谨慎避嫌,无微不至,总裁喜欢的是陈辞修!”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转过话题说:“南京给日本人屠杀得太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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