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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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忠华点头说:“姐夫,你对他的影响也不错。至少,我从他那里知道,你在他的印象中,是爱国的,是主张抗日的。他有时向你要钱去为抗战献金,你总是满足他的。我听他谈到你拒绝了日本人要你给他们搭桥诱和的事,他很为你自豪呢!”

    “是吗?”童霜威苦笑笑,指指桌上江怀南的来信,说:“忠华,你看看这封信吧!”

    柳忠华把江怀南的信拿在手中,很快地读了一遍,摇头说:“啊,这个人我对他的名字有印象,吴江县的县长。去年,我出狱后住到了潇湘路,有一夜,他也到了南京,在潇湘路住过一夜,只是没见面。不过,听冯村说,他是个贪官。现在,做汉奸了,真是可恶!”

    童霜威深沉地说:“他居然想拉我也去南京呢!可是,你知道,我是绝不会选择去南京这条路的。”

    柳忠华忍不住去香烟筒里抽出一支烟来,擦火柴吸着烟点头:“姐夫,我相信!要不,你也就不会把汉奸的信给我看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我也许如你所说的,仅仅不过是国民党里的一个中间派。但,我有民族气节。刚才你提到家霆,我想,我现在还不愿意他长大了是个共产党。但使他从小懂得气节,懂得爱国,这点我还是寄予希望的。”

    柳忠华“呣”了一声,表示相信这一点。

    童霜威忽然问:“忠华,你们对当前的形势怎么看法?”

    他这“你们”当然指的是共产党。

    柳忠华从手执的那卷报纸里掏出一张来,说:“姐夫,听黄祁说,你最近常向他借些进步的报纸杂志在看。我这里有一份今天刚收到的从汉口寄来的《新华日报》,你可以看看,这上面有两条很值得注意的新闻。你看这条,再看这条!”他用手指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过报纸,看那第一条新闻是:六月十四日,民族解放先锋队西北队部总队长李连璧被陕西三原县国民党部逮捕,并押解至西北警备局军法处。同时,西安代表民意之刊物《救亡》,奉当局令停刊。

    柳忠华在一边感慨地说:“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实际上,反共的事公开和暗中都在发生。大敌当前,这种做法徒然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但,积习难返啊!”他扬扬手里的香烟,苦笑笑说:“连戒烟,也不是一戒就能戒掉的哪!”

    童霜威站起来用热水瓶给自己和柳忠华斟茶,又思绪重重地踱近窗口,从铁栏杆里向外呆呆凝望。山的上部聚着白雾,白茫茫的好似一片云海。东北面的一片房屋,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明亮。他捧起茶杯喝着茶说:“从民国十六年清党到后来十年剿共,伤了的感情一时是弥补不起来的。”茶太热,喝了使他出汗。

    柳忠华吸着烟,说:“共产党主张合作抗日是诚恳的。我们反对摩擦!但过去有了血的经验,对于反共专家们,不能没有警惕!姐夫,你再看看这一条!”他用手又指指另一条新闻。

    新闻报道的是,由汉奸王克敏为首的伪华北临时政府与以梁鸿志为首的伪南京维新政府发出通电,通电是给中国国民党总裁蒋介石的,劝蒋放弃抗战进行投降。电文说:“……回顾中国国民党自掌握政权以来,自信不坚,反复无常,西安一变,不惜引狼入室,公然联俄容共,实行抗日,以致引起滔天之祸,演成今日危殆一发之局面。此实为稍具心肝者无不痛心者也。此次中日事变之发生,我等仍本多年主张中日亲善之方针……中日二国在历史、文化及其他各种利害关系上,都有绝对提携的必要性,应同向和平之途勇敢迈进。”

    童霜威读到这里,不禁气愤地将报纸一放,说:“真是卖国贼的论调!”心里又不禁想:这跟江怀南的信如出一辙,混账之至!

    柳忠华眼光睿智而明亮,说:“日本人和他们的傀儡,是在向国民党诱和,也是在挑拨国共关系。可别小看这一点,这在顽固派里不是没有市场的。拿这些消息和你的遭遇来说,既有日本人在香港找你去汉口搭桥为他们做诱降的使者,又有日本人和汉奸在上海南京给你写信要你去跳火坑。这说明,敌人的进攻很猛烈,掉以轻心是危险的。”

    通过窗户铁栏杆,看到一群鸽子在起飞了,绕着圈子越飞越高,背景是棉絮似的白云,有团巨大的白云,像一个饱历沧桑的白发老人在垂头沉思。

    童霜威也从香烟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火,喷一口烟思索着说:“是啊!”

    柳忠华去拿热水瓶,给童霜威和自己的杯里都倒满了开水。童霜威忽然走神,柳忠华的眼神使他猛地又想起了柳苇。现实和幻梦常常那样在脑海中叠影。一次,他和她在枫桥散步,两人曾避开明灿灿的阳光,站在一片婆娑阴凉的树影里……

    想那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拉回神思,听着柳忠华又说:“你刚才问形势,我看抗战还要持久地打下去。中华民族四万万同胞,要有抗战的决心。我们不会一下子被日寇灭掉做亡国奴,也不可能马上打败日寇轻而易举地得胜。关键是要打下去,不能屈膝为和平而投降。战争已经降临了,就不要怕!坚持抗战,拖到日本受不了时,才能取胜!”

    童霜威不由得点头,说:“是呀,打了快近一年,我也觉得够长的了!日寇又何尝不觉得这场仗打得不顺利呢?想诱和,想找人穿针引线,都说明敌人着急呀。”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你说得对,可是投降的危险是存在的。需要共产党、国民党里的抗战派,都来阻止和反对这种投降的危险。应当说,抗战刚开始时,国民党中那种抗战情绪也高涨过。只是,从上海失守到南京沦陷,从徐州被占到现在,这种高涨的情绪在国民党里逐渐被一种消极低沉的情绪代替了。和与战的选择,现在摆在每个中国人的面前。中国人并不好战,正常的人,谁会喜欢战争呢?但侵略者把战争强加到我们头上,只有用持久的抗战来对付它。万万不可动摇!有了这样的信念,那就像条船似的,在漆黑的海洋上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童霜威思索着,心里不能不为柳忠华雄辩而中肯的一番议论倾倒。这一向禁锢式的幽居生活,使他精神逐渐消沉。柳忠华的话像一剂提神的药,使他清醒,心服。他说:“我觉得,我在认识当前的战争和全部现实情况的意义上,总是显得迟钝。你说得好!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办?”

    柳忠华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诚恳而关切地说:“姐夫,在汉口时,我对你说过,我希望你成为国民党里的左派,你可还记得?”

    童霜威笑笑,吸着烟说:“可是,我并没有这种奢望。”他这样说,其实也有点违心。他觉得柳忠华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当然,他确实也没有急切想做什么国民党左派的要求。当年,宋庆龄、何香凝、廖仲恺、邓演达等国民党左派的下场,他觉得并不佳妙。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不想去招来大风大浪了。

    柳忠华似乎猜得透他的心情,两只酷似柳苇的眼望着童霜威,说:“姐夫,那是我的希望。我相信,你将来会那么做的。我说的还是老话,人生就是选择!有所得,也会有所失。两条路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一条正确的路走,千万不能走邪路,也不能犹豫彷徨。你没有答应那个日本人的要求,没有回上海,没有同意江怀南的劝拉,就是在和与战上做了选择,就是在做爱国者还是做卖国贼上做了选择,就是在左与右上做了选择。你选择得对,我深深为你高兴。姐姐泉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的。因为这不仅有关于你,同家霆的未来也密切有关。”

    鸽子仍在飞,飞得快极了,一刹那,就掠过有铁栏杆的窗户前,消失了踪影。

    给他提起柳苇,童霜威有点心酸。先是沉吟不语,接着又问:“你看,我该怎么办?”

    柳忠华注意到童霜威有点动感情,说:“姐夫,你在政界多年了,有你的声望和地位。你现在这样整天藏在家里不外出,也不接触人,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必过分了。我是这样想的,香港比较复杂,不过它由英国人管辖,日本人在此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你可以注意提防敌人加害,但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童霜威的目光里带有询问、探究的意味。天气潮热,他觉得很闷。

    柳忠华话声忽然变低了,说:“比如,日本人找过你的这件事,今天江怀南找过你的这件事,你告诉了我,我就很有用。我可以更多地了解敌人的动态。我如果是个新闻记者,可以在宣传的阵地上,在我们的报纸杂志上针对这些丑类的动态发射子弹,揭露它!反击它!防止投降的危险。”

    “那不会牵连我吗?”童霜威心里一惊。

    柳忠华说:“不会的。我们只是从这些事来分析出一些动向,针对这种动向提出警告,不会具体牵连到你的!”

    “那我不是成了你们的情报员了吗?”童霜威将烟蒂扔进痰盂,自嘲地笑着。

    柳忠华也欣然笑了,说:“你没有这种义务。但这类事倘若你觉得出于义愤、应当抨击的话,为什么不应当协助我们予以抨击呢?这是中国人共同的事,而不是你的事或我的事,总不能允许敌人破坏抗战吧?”

    他的话有一种熨人肺腑的力量。童霜威也笑了,点头说:“还有呢?”

    柳忠华突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工作。”

    童霜威眨着眼睛,心里想:啊,我现在蜗居香港,哪儿去随便替你找个工作呢?再说,你是共产党人,我给你找个工作,将来有没有麻烦呢?……但,这是柳苇的弟弟呀!想起柳苇,他就觉得不能不帮忙了。他沉吟着,说:“你想干什么呢?”

    柳忠华似乎能洞察到童霜威在想些什么,说:“我初到香港,必须有个工作,才能安得下身。我知道,你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熟悉,他在香港同有些上层人士有来往,人家也都买他的账。让他找一找《港声报》的总经理,给我在《港声报》安插一个记者职务,是很容易的。《港声报》的总经理区先觉是番禺人,他弟弟是番禺县长,劣迹昭昭,有人告到两广监察使署,他正要巴结谢元嵩。你给我替谢元嵩写封推荐信。只要写得诚恳,这事一定能成。”

    童霜威心里想:嗬!你来之前早把谢元嵩的底细摸清楚了!办事真有门道啊!点头说:“忠华,我应当为你办这件事。唯一的要求,你要谨慎小心!现在,当然和战前是不同了,可是,总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好。”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请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你给我介绍谢元嵩如何?”

    童霜威爽朗地点头:“我写!我写!”他去桌前坐下,揭开桌上的墨盒,拿起毛笔,但忽然想到什么地说:“呀!我还不知该往哪里找谢元嵩呢!”

    柳忠华心中有数地说:“到广东同乡会就可以找到他。他常去那里,区先觉也常去那里。”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不禁想起那晚看潮州戏跳加官被敲竹杠的事来了,想:好吧!就算花了那笔钱替忠华谋个差使吧。他握着鸡狼毫小楷笔,铺平了信纸,写起信来。信写得十分恳切,说明柳忠华是自己的“至亲”,请务必“推爱介绍给区先觉安插在《港声报》做记者”,并说了些“感同身受”之类有分量的话。写毕,将信递给柳忠华说:“你拿着去找吧!要是不行,我再亲自找他。”

    柳忠华接过信来,默默看了一遍,满意地说:“我想,有这信一定能办成。因为我还找了其他人在出力设法。”又说:“姐夫,我应当谢谢你。你对我的这次帮助,又是雪中送炭!”

    童霜威站起身来踱步,思绪万千地苦笑笑,叹口气说:“算什么雪中送炭呢?我只不过是使自己的良心稍微能过得去一些而已。”他没有多说,柳忠华却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明白童霜威一定又是想起了柳苇的事。

    只见童霜威突然问:“忠华,你现在住在哪里?如果我要找你,有电话吗?”

    柳忠华摇摇头:“我现在像打游击,没个固定住处。如果进《港声报》成功了,到报馆找我就方便了。”

    童霜威点点头:“我还有件事想托你。”

    柳忠华问:“什么事?”

    “是关于家霆的事。”童霜威背着手踱着方步说,“这孩子因为老是跟成年人在一起,有点早熟。尤其战争发生以来,他在南京常有的那种天真快乐的面孔也看不到了。他懂得的事可能比他这种年龄应该懂得的事要多。”

    “这没有什么不好啊!”柳忠华说,“战争年代是会使人懂得更多事的。岂止是孩子,大人也是这样。”

    “我不是那意思。”童霜威为难地说,“我很感谢黄祁,因为他很关心家霆。家霆在这儿没有上正规的学校,在他那儿补习功课,多亏了他。但是我要请你跟黄祁说,对这孩子,不要去灌输给他你们那套阶级斗争方面的理论。因为我不想他将来卷入政治旋涡,遭受任何残酷的不幸。我只愿像苏东坡诗中所说的,‘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柳忠华似乎不太同意,但声调是平缓的,说:“黄祁,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我看,他给家霆的影响是很好的。对下一代,爱国思想无论如何是要他们从小就有的吧?”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挪步到柳忠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我希望,在他的心上播下爱,而不是去播仇恨!”

    柳忠华平静地说:“对敌人,比如对日寇,能播爱吗?一场南京大屠杀,听说足足杀了三十万中国人!”

    童霜威不作声了,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有一天,这孩子同我谈起,冯村在汉口时把他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对我说:‘爸爸,我恨他们!……’你知道,我不希望他再走他母亲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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