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家霆先回去。果然,晚饭时分,他到了六国饭店。晚上,他雇了“的士”,迅速而又秘密地帮助童霜威和家霆搬到新租的住处来了。
童霜威同黄祁虽然初次见面,对这年轻人的热情与持重印象很好。黄祁不多说话,只是从找房子、搬家的事上,使童霜威感到他可以信赖。他一定很忙,脸上有一种忙碌过分的憔悴,半旧的做工很差的西装与营养不良的脸色,都说明他经济拮据。只不过,浑身上下有一股朝气和锐气,看来是一个好学多思的青年。帮助童霜威和家霆安顿好以后,他就匆匆回补习学校上课了,约定说:“有空我再来。”只是,童霜威搬来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来过。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回来总是说:“黄先生忙得很!”在香港这种处处要进行生存竞争的拜金之地,为了饭碗工作的人总是十分忙碌的。
半个月来,童霜威闭门不出。他想:和知、季尚铭他们,说不定正在到处打听我呢。又想,那一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呢?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与张洪池……他们之间是一伙的呢?还是对立的两伙?这些人同季尚铭,是已经成了一伙还是尚未入伙?季尚铭是个什么样的商人?大麦和小麦是什么人物呢?他突然感到:这姐妹俩很像日本人!和知显然是日本的大特务!如果和知是特务,季尚铭和大麦、小麦他们会不会也是日本特务?
越想,越感到季尚铭公馆非常复杂。越想,也就越是后怕起来了。
像这样闭门不出,当然不是办法。他想:避过眼前的风雨再说吧。最近,少出去些也好,应当自己找点事消磨时日。他决定写点东西,可惜那部《历代刑法论》,没有资料是写不下去的。找资料,不去大图书馆是不行的。香港大学的图书馆听说不错。这种时候能去吗?不能去!在家里,就看看书消遣吧!他每天除了叫家霆从报摊上买报纸来看,又叫家霆给他买些书看。枯燥乏味的书他不想看,除了报纸杂志,他开了书目,让家霆给他到皇后大道去跑书店买些《敦煌曲子词集》《唐五代词》《花间集》《宋词三百首》等来读。看了些诗词,心绪反觉消沉。他喜爱起曹豳[7]的一首词来,默默背诵: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闾里,试问安危谁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已像热锅上的蚂蚁难以忍耐了。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功课,下午回来,父子之间,有时能有一些知心亲切的谈话。儿子讲讲在外边的见闻,父亲谈谈心里的苦闷。每当这种时候,童霜威的心情是复杂的。家霆究竟还是“小”,同家霆谈话他是不满足的。在此时此地,如果冯村在身边,如果军威在身边,多么好!他当然又想到柳苇,拿柳苇同方丽清来比,就像是拿凤凰同鸡来比了!同柳苇是可以做终宵长谈的,同方丽清却每每无话可谈。方丽清回上海去后,竟还没有来过信。搬离六国饭店来到这自己租赁的住处以后,童霜威立刻写了信到上海。信件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光景,复信迄未到来。政治处境上的坎坷,家庭生活上的不如意,使童霜威的心情真是“只今寂寞薮泽里”了。
今天,早上睡到八点多钟起身,童霜威翻动墙上挂的日历,突然发现今天是阴历三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的四十八岁生日。他记得,去年今日,是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过的生日。当时方丽清去了上海,冯村记得他的生日,军威也被打电话从教导总队叫到潇湘路来了。庄嫂下了鸡汤面,中午吃的是从太平路买的盐水鸭,特别肥美。一盘大鲫鱼,是卖鱼的从玄武湖里钓了来的,烧得非常鲜嫩。那天,童霜威因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难”,想起了母亲,傍晚时分,突然叫尹二驾了那辆“雪佛兰”到中华门外的古长干里去。那里,是明朝大报恩寺的遗址。为什么要到那里去看看呢?他也说不清。他知道,明朝永乐十年时,明成祖朱棣以纪念明太祖和马皇后为名,在此建造了壮丽的大报恩寺。实际上,是朱棣为了纪念他的生母妃,才建造这个大报恩寺的。妃因为未足月就生下了朱棣,受到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残酷打击,被处以“铁裙”之刑,折磨致死。朱棣做了皇帝,纪念生母受的苦难,建造了这个大报恩寺来报恩。一个皇帝,做一件纪念生母的事,居然还要假借名义,其自由岂不也是有限?堂皇富丽的寺庙早已只剩遗址,尹二驾车到了那里,童霜威临风站立,儿时的许多景象宛然浮现眼前:从私塾归来,母亲倚闾而望;风雪漫天,母亲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棉袄里给他暖手;从日本留学归来,回到家乡,母亲已经病故,他去到坟前祭扫。……啊,一切都已像流水远逝,一切都已像烟云随风飘没。他在路边一棵叶片凋尽的大槐树下伫立了一会儿,又叫尹二驱车回来。……可是,仅仅不过一年,南京早已沦陷,经过了大屠杀的浩劫,自己又羁旅香港了。如果不是偶然翻阅日历触动了思绪,早已忘了生日。他木然伫立,心里更加惆怅。
他无心再过什么生日,却又因为是生日,特别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和熟人。终于,取出十元港币。去到厨房里,交给正在用刀剖车片鱼的二房东太太,说:“今天,我们中午想吃一顿面,请费心去买盒伊夫面回来下吧,余下的钱,请买点叉烧、油鸡,买点脆皮烧乳猪肉。”
二房东郭太太是个和善的女人,有事找她,总是笑着说:“好好!”或是说着广东话:“得啦!得啦!”她办事麻利,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就开门下楼采买去了。
童霜威无聊地踱来踱去,坐立不宁,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渴望家霆早点回来吃午饭,心里忽又自嘲:唉!战争正在进行,我却在此闲居无聊,岂不可笑!……直到听见二房东太太买东西回来了,才觉得这蜗居的住处里略微又有了点生气。二房东郭太太一会儿在用自来水,一会儿在砧板上不知用刀剁什么。水声、刀声,在童霜威听来都有点像音乐声,可以排遣寂寞。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居正家里看到过一副孙总理写的对联:“愿乘风破万里浪,甘面壁读十年书。”心里想:现在我真是在过“面壁”的生活了!想起这副对联,他自己克制住那种无聊烦恼的心绪,又捧起一本《辛弃疾词选》来看。
大约十点多钟光景,外边过道的门上有“咚咚”的敲门声,二房东太太那清脆的广东话音在问:“嗨冰个?”[8]然后,是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听到了打开门上那扇小张望孔的声音,又听到家霆响亮的声音回答:“郭太太,是我!”二房东太太笑着在开门。
家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童霜威兴奋地马上下床趿了皮拖鞋走出房去朝过道里看。只见家霆精力充沛地夹着书包近前了,表情有点激动,说:“爸爸,你看,这是什么?”
看到家霆手里扬起的一封信,童霜威高兴地说:“谁的信?”
“冯村舅舅的!”家霆进房放下手里的书,高兴地说,“他寄给黄先生转给我们的信!”
童霜威赶快一把接过信来,是白色红框那种中式信封。他坐在桌旁椅上,撕开了信封,急急掏出信笺来看。
家霆也凑过来看信。他从小受家庭的教养:信封上写了父亲或别人名字的信,他是不去私拆的。他说:“爸爸,黄先生让我快把信送回来给你。他说,他中饭后要抽空来拜望你。”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说:“好!”他已经将冯村的信从头看下来了,一边看一边嘴里咄咄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冯村的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钧鉴:
别后不胜孺慕之至。先后三封手示,均一一拜读,并皆及时作复,但来示一再云未曾收到复信,殊为诧异。香港情势与人事皆较复杂,经多方了解,怀疑信件可能系被张洪池在六国饭店截取。此人有特殊背景,据悉在港有某种任务,务望多多提防。他系我过去大学时代同窗,最近用信件在武汉新闻界散布我之流言蜚语,不外是以红帽子之故技进行攻击。既谈合作,而又旧戏新唱,令人气愤。张某诬我之根据,人云系来自他所窃取到的信件。小丑跳梁,手段卑劣。以后写信,我将请黄祁兄代转,免遭遗失。
武汉情况依旧,光明与黑暗并存,天堂与地狱俱在。有北伐时代的气势,也有破坏抗战的迹象。机关仍是衙门,党棍仍是主角。敌机常来空袭,因有租界,汉口市区尚未遭炸。发国难财之达官巨商纸醉金迷,小民维生仍极艰难。台儿庄捷报传来之日,四五十万人参加火炬游行,盛况空前。捷报或有夸大,庆祝活动中表露出之民气,令人坚信抗战必胜,实足珍贵。
自涉足新闻界后,见闻一多,对现状更为不满。抗战九个月来,“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而为大胜”之巧妙辞令,人人熟悉。太原、临汾失守后,风陵渡、临城、枣庄、南通,也皆弃守。但八路军自平型关大捷后,坚持敌后战斗,在晋西北、晋东南均大量歼灭敌军,先后建立抗日根据地,近来又建立冀鲁豫及冀中的根据地。新四军江北部队则攻下了淮南路及津浦路两侧地区。可叹此类战讯除《新华日报》外,其他官方报纸皆采取新闻封锁。近来,又奉有军委会政治部训令,报纸文字中“人民”需改用“国民”,“祖国”需改用“国家”,可见控制之严。抗战需要团结,偏多倒行逆施;抗战要动员群众,偏偏害怕民众,岂不令人浩叹!
我师客居香港,瞬已数月,来示引白居易诗句:“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读后不禁感慨系之。闲居无事,自多苦闷,知师母已返上海,我师未曾同去,实属明智。上海虽好,究属“孤岛”,是沦陷地区。倘在孤岛蛰居,敌人如加觊觎,不啻探囊取物。唐诗人令狐楚诗有云:“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武汉虽多旋涡,终是今日抗战中心,适当时机,望能俟机归来,与抗战同进退。
再,关于军威讯息,曾多次在武汉《新华日报》及《扫荡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昨日方得些许确讯,特请黄祁兄前来面陈。黄祁兄为人正直,待人朴实真诚。嗣后有事,可多同他商量。临书神驰,言不尽意。家霆均此在念。谨颂
旅安
受知冯村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童霜威读着信,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像风雨雷电似的都来了,呻吟地想:啊!可怕的张洪池!一定是他在六国饭店里买通了仆欧,将冯村的来信全截走了。那么,别人给我的信他截走没有呢?难说啊!这种人,真像明代的厂卫、清代的“血滴子”,太可怕了!他监视我是为什么呢?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谢元嵩上次说的话来了。谢元嵩不但乖巧,确实对我也是好意,既叫我注意别受冯村牵连,又叫我提防张洪池,说张洪池是叶秋萍的人。我的警惕还不够啊!
从有铁栏杆的窗户望出去,一群蓝灰色、白色、黑白花的鸽子正在飞翔,可惜没有鸽哨。……童霜威思绪又回到冯村的信上来:他劝我回汉口?他打听到了军威的讯息?军威怎样了?为什么信上不写,要叫黄祁来面陈?
家霆看见爸爸读着信神色异样,也凑上来看着信。信上的意思,他大致都懂。看完,说:“爸爸,怪不得老是收不到冯村舅舅的信,原来被人截走了!也许别的信也被人拿走了呢!”
童霜威叹一口气,皱着眉说:“别大声嚷嚷,截信的人是特务,懂吗?”
“张洪池吗?现在他找不到我们了!”
童霜威不作声,心想:这个孩子,到底太小!他懂什么叫政治呢?不禁又看着信想:冯村的思想确实是比以前左倾了啊!你看,他信上写的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看来,谢元嵩说他的那些,也不是捕风捉影啊!
家霆挤在爸爸身边咀嚼似的看着信说:“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这些事黄先生都知道。他那里有《新华日报》,是别人从汉口给他寄的。他有些香港出的杂志,也是进步的!”
童霜威心里一惊,儿子竟会说“进步”这样的话了。而且,也知道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和香港出的进步杂志的情况了。从儿子的话里,可以听出黄祁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很像个共产党呢!
童霜威不禁奇怪地想:十六七年来,我似乎真是同共产党结下不解缘了,想摆脱也摆脱不开了!也许,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吧?社会上有共产党存在,你岂能摆脱得掉呢?蒋介石剿共十年,到头来,不也是一个跟头又栽在共产党手里了吗?从西安事变开始,不是又只好承认共产党的存在,正式承认了合作吗?……只是,柳苇,她死得太早,也太冤枉和凄凉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儿子,发现家霆那张清秀的脸庞,两只黑色的眼睛,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柳苇似乎还活留在儿子身上。他忍不住又动了爱怜之心,用手轻轻摸摸儿子的头,说:“你在黄先生处,阅读那些报纸和杂志吗?”
家霆点点头:“看!天天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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