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1937年12月—1938年4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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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洪池抬头笑笑,将鱼骨刺吐在碟子里,又干了一杯酒,红着脸用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扫视一眼席上的人,说:“我是后生小子,面对诸公,哪敢在席上胡言乱语!不过,今天吃这珍贵的猴脑席,要是被共产党人知道这种场面和气派,一定会攻击的。这刚才萧总经理已经说过。这会儿,我又听你们谈祭孔,谈‘大道之行也’,谈王道乐土!心里不禁想,这些又是共产党反对的!”

    童霜威心里想:是呀!上海不是有汉奸苏锡文等在日本卵翼下组织什么“大道市政府”吗?“王道乐土”也是日寇在冀东、华北倡导的呀!

    张洪池继续带着醉意在发表宏论:“这共产党呀,似乎是专门作为一种敌对力量而存在的!我这人,从骨头里天生反共,只要提到共产党,就不舒服。真恨为什么十年剿共没将他们消灭!真怨恨那个西安事变为什么又让国共握手言欢!真恨为什么又要来一次国共合作抗日!”

    大麦点头叫绝:“张先生说得太对了!”

    高无量虽未说话,但头点了又点。

    张洪池接着说:“所以,我宁肯争取到港九来采访,不愿留在武汉。我看不得现在武汉那些共产党人,一个个都出头露面神气活现。好像他们是主宰大局的首要力量。他们借着抗战,军队在滚雪球,实力在发展,令人担忧!”

    一直沉默的何之蓝忽然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啊!……”

    张洪池仍在指手画脚:“说实话,我十年前就认为我们国民党的大敌是共产党。现在,尽管中日开战了,打到了今天,我仍这样认为。可惜我不掌握中国的命运,不然,我是要联日防共的,绝不联共抗日!”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这次是两道甜菜:一道是冰糖银耳羹,一道是杏仁核桃羹,都清爽可口。

    大麦舀着银耳,说:“密司脱张说得对极了!共产党我见得少听得多,我觉得中国的事全给共产党捣乱捣坏了!要不然,中日两国是打不起来的。这仗打得多惨!死那么多人!在座的各位要不是因为战争,恐怕都在南京、天津自家的大洋房里享清福吧?”

    谌有谊叹息一声,说:“那当然!这战争啊!”

    小麦说得像挺天真:“中日同文同种,打什么仗呢?共产党嘛,苏俄的走卒!俄国,共产共妻,有钱人都杀头充军,太可怕了!要打仗,该打共产党,打俄国!”

    童霜威忽然感到坐在身边的何之蓝始终用眼睛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他听了这些话后做何反应,又似乎是想同他谈些什么。蓦然想起谢元嵩的话,心里兀自警惕了几分,佯作没有发觉,自顾自地夹着菜吃,脸上平静地听着人家说话,心里有一种很不受用的感觉。一是先前的猴脑使他恶心,这种感觉尚未平复;二是这伙人谈的话也像猴脑似的叫他心里不舒服。他也读孔孟的书,却不喜欢祭孔等等的迂腐行为。他是国民党员,却由于早年受过些进步思想的影响,又有柳苇的原因,并不仇视共产党。他对抗战的战局失利有时感到懊丧,对抗战却是拥护的,认为不能再忍受侵略毫无行动了。他是日本留学生,在日本也有朋友,但一种爱国的激情,使他觉得应当抗日,不能亲日,在这情势下亲日,是卖国行为!因此,他沉默着,忽又进一步感到,季尚铭公馆,确是一个复杂的处所。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摸不透也摸不准。他打定主意,紧闭着口,不多说话,吃完饭,早点告辞。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了。小麦忽然把发出香水味的身躯斜倚在童霜威身上,悄声地将脸凑过来说:“啊,我都快要醉了。”她眼波流转,媚态逼人。

    童霜威被她的音容香气挑逗得一时神思恍惚,却又有些感到小麦失态,一凝神,安定下来,用肩微微将小麦靠过来的身躯推回去,敷衍着说:“是啊,我也喝多了。”

    又一个广东大姐走过来,上了两道蔬菜:干贝牛奶菜心和菜薹虾米。大家多吃了荤腥,见来了清淡的素肴,都纷纷下筷。

    童霜威忽然很想休息,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更盛了,血浆似的红葡萄酒确实喝多了,他平时是极少喝这么多酒的,说:“诸位,我已经酒足菜饱了!不再奉陪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如何?我想休息一下。”说着,对季尚铭拱手,说:“尚铭兄!猴脑宴果然不同凡响,谨谢谨谢!”

    萧隆吉摆手说:“啸天兄,那怎么行?再吃一点!”

    谌有谊说:“再吃一点吧!”

    季尚铭见童霜威起身要退席,说:“还有些好菜未来,再坐一会儿吃一点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难受,胃部翻腾,摇头说:“实不相瞒,这猴脑我是第一回吃,不大受用!不能再吃了,我想坐一坐,休息一下,喝点浓茶,抽一支烟。”

    何之蓝胸有成竹地说:“让童秘书长歇歇吧。我也饱了,我来陪陪他,你们各位请努力加餐吧。”

    季尚铭点头说:“好好好,小麦,请你扶秘书长快去休息吧。之蓝兄,你熟悉,你陪秘书长到小会客室里坐坐。”

    小麦扶着童霜威,显得亲密殷勤。何之蓝随着陪伴童霜威出去。童霜威笑对小麦说:“麦小姐,你去吃吧。我没有醉,用不着扶。”小麦却笑而不言,将童霜威的左臂扶得更紧,似是亲昵又似尊敬。

    走出餐厅,经过大厅,从一个偏门进了一间日本式的幽雅小会客室。室里是海水蓝色的墙壁,方格子的天花板和铺着的地毯,也是与海水相适应的浅蓝色。屋里的陈设和布置纯粹是日本风的,绣着樱花的屏风,精致的日本轴画,日本式的矮橱上有一个日本武士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贵妇的偶俑。

    何之蓝熟悉地往墙上一朵荷花形的开关上一按,一盏水晶吊灯灿然亮了,使光线不太明亮的小会客室显得气氛更加宜人。童霜威和何之蓝刚在沙发上坐定,小麦对童霜威微微一笑,说:“我等一会儿来!”扭着腰婷婷地走了。

    一个广东大姐用托盘送来了两个盖碗茶。何之蓝右手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广东大姐放下茶碗,立即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童霜威从何之蓝两只目光如剑的眼睛里,忽然察觉他绝对不像一个普通商人。他的服装整洁,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西裤的褶缝笔直。他有一个轻轻搓手的习惯动作,给人斯文和工于心计的印象。他有挺直的腰板和走路时那种跨步的程式,使人感到他像个军人……正捧着茶边喝边思索,何之蓝先开口了,谦恭地稽首说:“童秘书长!”

    童霜威胃里仍在翻搅,从何之蓝的表情和语气上直感到有什么事,心里一怔,呆呆望着面前的缅甸宝石商。

    何之蓝笑笑,面部像有个无形的面具,说:“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西安事变时,有个名叫若杉的人,深夜到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去过?……那,正是鄙人!”

    童霜威猛地一惊,险险“啊”地叫出来,也险险将手中的盖碗松手掉地,强自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异常。

    何之蓝说:“请允许我将实话告诉阁下。我并不是什么缅甸宝石商何之蓝,我是大日本陆军和知少将。”

    童霜威又是一惊,头脑里纠缠着战前那个若杉送礼的夜晚,又回顾着季尚铭的破格的热情与礼遇,似有所悟,镇定着将茶碗放在几上,说:“哦!”

    和知笑笑,和善中带几分狰狞,说:“久仰你是日本留学生!又久仰你在支那司法界的学者声望和地位,我们也了解你的过去,你同共产党还是水火不容的!你早年的夫人同你分手后她被枪毙,说明了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一惊,又十分反感,想:你们的情报真厉害!连我的隐私都打听清楚了。可是,这一点,你们错了!……

    和知仍在做着手势说话:“我想,你一定爱中国,也爱日本,当然,你并不是亲日派。正因你不是亲日派,如果你从反共出发,理解日支两国同文同种,应该合作提携,不应长期兵刃相见,那你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褪去包装玻璃纸,擦火柴点烟来吸,想压一压恶心。他皱着眉,见和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说:“愿意听听和知先生的高见!”

    和知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军人的态度鲜明了,说:“共产党太可恶了!现在,他们的军力在黄河以北、大江以南到处蔓延,很可怕,应当引起大日本和支那的共同忧虑。日支两国所以形成今天的局面,罪魁祸首是共党!以日本的武力,武汉的陷落不会太远。但日本希望早日结束中日全面战争,以便腾手来共同防共。在这件事上,想借重你。我在香港的任务,是要同国府的要人们在港商讨中日和平问题。”

    童霜威大口吸着雪茄,想压住胃里不舒适的感觉,摇摇头说:“我现在实际是政治舞台以外的人了!公务早已辞掉,无权无势,怕是无可效劳了!”

    和知轻轻搓手,淡笑笑说:“你的情况我们掌握。你是最最合适的人了!你无派无系,正可超脱处理一切问题;你向来有个比较洁身自好的名声,有些人对你不加戒备;你又同各方面的人有联系,便于进行活动。你不得意,我们可以使你飞黄腾达。你在南京潇湘路的公馆,我们已让宪兵机关予以保护。尊夫人已经返回上海,你如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保证安全。南方维新政府即将成立。你如有兴趣,我们十分欢迎。如不愿涉足,也不勉强,但可给你在京沪之间安全自由的保证。你如有意经商,季尚铭可以使你坐享其成腰缠万贯。”

    童霜威吐出一口烟,打断他的话说:“和知先生,谢谢好意。但我人微言轻,书生气十足,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怕将有负厚望,无法满足你们要求。”

    和知的眼睛像头一样,似乎能刨出人心里埋着的东西,变得毫不急躁,慢吞吞地说:“请不要回绝吧!我们对你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希望你去一趟汉口,带小麦同去。哈哈,童秘书长,小麦很不错的呀!我们请你为我们送个和平消息与中枢某公接个线,如此而已!”

    童霜威想问:“谁?”但又想:我既不愿替他们干这种事,何必多问!

    和知却说:“我说的某公,是主张日支和平,主张反共防共的,但现在他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甚至对他颇多戒备。我们应当支持他一下。”

    童霜威暗想:他说的是谁?汪精卫吗?可能!但,也许不是汪,是谁呢?……胃里难受,脸上冒出冰凉的细汗珠,掏手帕来拭,摇头说:“和知先生,很抱歉,汉口,我不能去!”他心里想:浑蛋!要我做汉奸!你们算是认错人了!再说,谁知小麦去是干什么勾当?难道要我掩护她?你们是想玩美人计让我上钩呀!

    和知问:“为什么呢?”他的话声突然像包着橡皮的铁棒,眼光像鹰隼一般锋利。

    童霜威揿熄了雪茄,推托说:“我同谁都没有深交,去办这种事,怕是无用的!”

    和知阴笑笑:“这个人你去行!”

    童霜威又一次地想到了汪精卫,日本人掌握情报,说不定知道我的国大代表是汪精卫玉成的,也说不定知道我在汉口见过汪。其实,我又不是改组派,也不是广东人,我同汪精卫有多少瓜葛?也许,他们见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抓不住他,见我合用,就来抓我了?他说:“我不适合!”心里却又想:未必是找汪精卫,汪是副总裁了嘛!

    和知一口纯熟的天津话:“你去,不会引人注意:你的身份、地位,你的不引人注意,都是有利条件。在香港,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了。再说,你和许多要人都有交往,只要你愿意,可以试探和得到讯息的机会是很多的。”

    童霜威想:这些确是事实,但可能还有一件你未说出来,我的妻子回了上海,我的儿子在香港,你们可以控制我,防止我出什么问题。这一想,胁下出了冷汗,摇着头说:“像这样的大事,必然要谈许多条件!其实,还是通过你们的盟国,让他们的大使馆来办。我,不想从事这样的政治活动!”

    和知摇头,眼睛诡谲得像只黑猫,说:“条件,可以商榷,可以变化,都好办!有个笑话可能你也知道。一个教徒问主教,祈祷时可以吸烟吗?主教训斥他说,这是不虔诚的表现!另一个教徒问主教,吸烟时可以祈祷吗?主教赞扬他说,这是虔诚的表现!其实,祈祷时吸烟与吸烟时祈祷并无实质上的不同。只要和平下来,条件这样谈那样谈都可以。至于沟通和平的渠道,当然不是一条!我们可以找甲,也可以找乙、找丙。你是我们寄予重望的一条渠道!”

    童霜威觉得他说得很玄,心想:反正,这种事弄得不好,便会遗臭万年,我怎么能做?摇摇头说:“我,在日本有不少朋友,中日应该友好,但我是中国人,有我的民族感情。我应当坦率地奉告,对你们侵华,我是反感的。中国抗战,是被迫的。你们应当看到整个中华民族的情绪。做一个中国人,最可耻的恐怕是做汉奸了,我不愿意蒙受这种骂名。我有一介书生的耿直,你们如果要和平,可以光明正大通过正式外交途径提出来。叫我来偷偷摸摸地干,我不能接受。我不能为贵国效劳!这点,请允许我保持我的想法!”

    和知搓着手,脸上失望,说:“童秘书长,战前你在南京退我们的礼,我们很钦佩。看来,你现在同那时仍无变化。但你要知道,和平的事,现在汉口有共产党,通过外交途径公开来办,是办不通的,必须秘密接洽才有可能。你能答应为日支之间的化干戈为玉帛做这么一件好事,实际是在为你自己的国家做一件最利国利民的事!爱国都是一样的爱,只是各人的方法可以不同嘛!正像我刚才说的吸烟时祈祷和祈祷时吸烟,听来似乎不同,实际完全一样。对日本来说,我们是战胜国,打下去没有什么不利,你们呢?战争之苦太大了吧?阁下不要真的太书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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