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1937年12月—1938年4月)(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谢元嵩叹息一声,说:“唉,都留在上海租界上了。抗战爆发后,南京炸得实在太凶,只好让他们去上海租界上了。本来,只以为像打八圈麻将似的,仗打不长的。没想到不宣之战竟越打越没个尽头了。他们留在那里,我实在不放心,也感到冷清。上海租界现在成了孤岛,日本虎视眈眈,正在积极准备成立伪政权。复兴社在租界里留下了潜伏组,对准备做汉奸和同日方合作的人施以暗杀、绑架,造成不少血案。日本人为了对付不肯做汉奸的人,也收罗流氓帮会,制造许多恐怖事件,想去看看家人也不可能。你知道,我喜欢自由,又素来乐天,才能排遣寂寞,自得其乐。不然,离开老婆孩子怎么受得了!”说罢,哈哈一笑。

    童霜威给谢元嵩冲了一杯茶,不由得将心里关心的事提了出来,说:“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是三月底开吗?”

    谢元嵩翻眨着大眼睛,咧着嘴叹气说:“是听这么说。不过,你别认为这次大会有什么了不起。我看,是一次无所谓的会。我今天正是要来告诉你点见闻呢。”

    童霜威看他那脸色,带三分神秘,说:“我洗耳恭听。说实话,来香港后闭塞得很,真希望听你谈谈了。”

    谢元嵩捧起茶杯,品着茶说:“我的消息从可靠方面来。这次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决定在汉口开。听说最高当局有个意图,认为抗战已经开始,过去秘密的小组织形式不合需要了,要来一个大组织,把C.C.、复兴社和改组派什么的都团结起来,以此为中心,用统一意志、集中力量为借口,把各党各派解散,来一个‘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运动……”

    童霜威忍不住笑了,说:“怕是一厢情愿吧?人家共产党肯解散、肯合并?”

    街上有摩托车驶过,“啪啪啪”的声音震人耳膜,响了一阵,消逝在远处了。

    谢元嵩抽着雪茄说:“当然不肯!办不到!人家不是傻子!奴才般的什么青年党、民社党吞得掉,共产党可是块大石头,吞不下去的。”

    童霜威问:“这目的既然达不到,会形成一种什么局面呢?”

    谢元嵩做着手势答:“实际是,你不接受合并,我就集中起来更加把枪头子对着你!”说到这里,哈哈笑起来。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说:“不过,解散国民党内的一切小组织,我看也未必办得到。”

    谢元嵩朗朗笑道:“天晓得!天晓得!其实,最高当局又何尝不要小组织?他是不要人家的小组织,首先不要汪精卫先生的小组织,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另外,听说是要取消预备党员制,设立一个三民主义青年团!最高当局自己当团长!你这懂了吧?他要抓青年!”

    童霜威思索着说:“特务组织怎么办?”

    谢元嵩瞪着两只蛤蟆眼,说:“特务组织怎么会取消呢?那是他的心肝宝贝肉,是他的通灵宝玉呀!换汤不换药罢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那位在南京潇湘路的高邻——叶秋萍,红得发紫哪!听说,现在除了搞他原来的那套特务工作外,又给他了筹备成立三青团的任务。这你该明白了吧?”

    听谢元嵩提起叶秋萍,童霜威眼前就浮现出了叶秋萍那两只蛇一样的眼睛、瘦长清癯的面孔和矜持作态的举动,叹口气想骂一句,忍住没有骂,忽然想到管仲辉,问谢元嵩道:“听说管慎之的近况吗?”

    谢元嵩摇头,说:“他是参加守南京的,虽然南京死了几十万人,却没听说他尽忠报国!我看,他死不了!他是员福将,历来打仗,连彩都没挂过。他是个滑头,不像我这人忠厚老实。我猜,南京失守之前,他一定早脚底擦油溜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童军威来。军威是下级军官,不可能有在南京沦陷之前就逃跑的机会。他怎么样了?想着军威,愣怔在那儿,有点发呆了。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忽然说:“上个月,我到武汉去了一趟,见到了你过去的那位秘书,他是叫冯村是不是?现在,干新闻记者了!看样子,挺活跃。”

    童霜威想:冯村久不来信了,原来他干了新闻记者了!看来一定是忙啊!……一边想,一边点头。

    谢元嵩见童霜威点头,又说:“你那秘书可是个能人。他在武汉上上下下关系好像都兜得转。我在好几个场合见到过他。但听人说,他戴着红帽子,思想左倾。有人甚至说他跟共产党有关系,怀疑他也是共产党。”

    童霜威插嘴说:“不,他不是共产党!”他辩解,只不过是一种过去多年养成习惯了的保护冯村所要讲的例行话。在他思想上,冯村主张抗日,有时也好像有点同情共产党,但冯村不“像”共产党。为什么不“像”?他说不出。怎么样才“像”共产党,他其实也说不出。主要的大约是冯村对人对事的态度从来不是很“强硬”的,也不“激烈”,而是娓娓说理。冯村有时简直好像是个毫无“火气”的人。这样的人,似乎就不会是共产党。他不禁关切地问:“你是听谁说的?”

    谢元嵩的雪茄又熄灭了,他把半截雪茄拿在左手里玩弄,说:“我和你之间,交称莫逆。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方面,别让你过去的这位冯秘书连累影响了你;另一方面,有个人,你要小心防一防。”

    童霜威吃了一惊,问:“谁呀?”

    谢元嵩略带神秘地说:“张洪池!他表面上是个记者,实际是叶秋萍的爪牙!说你从前那个秘书冯村是共产党的,也是他。可能,他们从前同过学,是不是?”

    童霜威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不禁想:唉,真复杂呀!这个特务,他老是盯着我,老是在季尚铭家干什么呢?又想:冯村很久没来信了,不知他好不?会出事吗?……想着,不禁说:“现在,听说武汉比从前言论开放得多了。我以前的那个秘书,总不会有什么无妄之灾吧?”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看问题也不能只看表面。尽管就要召开什么国民参政会,民众运动也在开展,但有些共产党操纵的抗战救亡团体,胡闹得厉害了,还是要被封闭的。”

    童霜威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又想起了柳苇,雨花台……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一种厌倦政治的心理,说:“同日本的仗打成这个样子,还是团结的好,还是一起先抗日的好。中国已经容不得再兄弟阋墙了!”

    谢元嵩也叹口气说:“说实话,中国这是抬上棺材在抗战。人家日本那是什么武器?我们一点破枪烂炮算什么!汪先生是个有眼光的人,又是个说老实话的人,只是现在连老实话也不大敢讲了!在武汉,共产党的言论占上风,我有点反感。压一压他们也好。你那个秘书,人能干,但要小心别去沾共产党。你可以写信给他,教诫教诫他。”

    海上轮船的汽笛声和哨音从落地玻璃门传进来,也有电动摩托艇在海上驶行的“啪啪”声。听到这种声音,使人能想象得出大海的浪花正在舒缓撞击着滩岸,海边正有宜人的空气和清风。

    童霜威点着头,心上仍被刚才谢元嵩说的张洪池的事苦恼着,说:“张洪池常来找我,你看他是为什么?”心里又在埋怨:你既知张洪池是叶秋萍的爪牙,为什么上次还让他带信给我?

    谢元嵩两只蛤蟆眼瞪得很大,说:“这些神出鬼没的家伙,谁知他们要干什么?不过,这家伙不但谁出钱就给谁卖命,还是个敲竹杠的祖宗,惯会勒索,你得防一手。我告诉你,香港复杂,你不也常去季尚铭处吗?他那儿是藏龙卧虎之地!我这两广监察使,自知不值钱,贪赃枉法自上到下举世滔滔,我监察个屁!我既监察不了你蒋家的天下,也监察不了你陈家的党,我实际是大庙里的韦陀,站在那儿摆摆样子的。可是在香港,却很值钱,商人们都想巴结我。不过,我向来忠厚老实,洁身自好,尽量保持距离,不深交,免得有无妄之灾。”

    听谢元嵩说“忠厚老实,洁身自好”,童霜威暗自好笑。谢元嵩贪财好色,并不检点,这种厚颜自诩的脾气历来是他的一种障眼法。但谢元嵩在香港确实未常到季尚铭公馆去。为什么?谢元嵩是个老于世故的狐狸,他在香港对有些人抱谨慎态度,看来也是真实的。童霜威忍不住问:“季尚铭此人如何?”

    谢元嵩摇头,把一直在手里玩弄的半截雪茄扔在烟灰缸上不要了,说:“还弄不清!此人是大富翁,娶了个爱穿男装的非常漂亮的日本婆娘,死了!他很巴结官场中人,手面阔绰,请我吃过两次饭。我同他不愿多来往。在未摸清底细前,我同任何大商人是不愿深交的。”

    童霜威沉吟起来,下意识地听着海上传来的电艇的“啪啪”声,似乎能想象出电艇正欢畅地在海面上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来。

    谢元嵩突然又说:“我以前为你介绍江怀南,因为那是个好人,可靠。对了,你知道他怎么了?”

    童霜威说:“他原本留在家乡南陵,最近听说到了上海租界上住着,详情不了解。”

    谢元嵩叹口气说:“要是不打这场烂仗,你们在吴江也快办出一番事业来了。真遗憾哪!”他摇着头,说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整整衣襟,说:“老朋友见面,谈起来就没个完。我实在太忙,另找机会畅叙吧。香港地方不错……”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笑着说:“可惜你有美貌的夫人监视。不然,名士在此风流风流,美人如林,燕瘦环肥,我劝老兄不要太拘谨。”

    童霜威苦笑笑,说:“好说好说……”

    谢元嵩又说:“今天,我算专诚来给你拜个年,并约你晚上在广东同乡会吃晚饭,然后看潮州戏《玉堂春》。你没看过潮州戏吧?很不错的。演《玉堂春》的坤角才十八岁,真有沉鱼落雁之貌,音宽嗓亮,清雅脱俗。你一定要去捧捧场。到时候,”他看看手表,“六点半钟,我派车子来接你。同夫人一起来!”

    童霜威点头,心里倒有三分感激谢元嵩这种对待老朋友的亲热态度。大年初一,客居香港,不但来拜年,还请吃饭;不但请吃饭,还请看戏。但想到方丽清在闹别扭,家霆也外出未归,不想去吃饭,说:“丽清身体不好,吃饭免了,我来看看潮州戏吧!”

    谢元嵩也不坚持,说:“好好好,那一准七点半钟派汽车来接你去看戏。”

    谢元嵩蹒跚着走了。童霜威送走了他,看看怀表,已快六点钟了。回到房里,静悄无声,心想:家霆不知哪里去了?当然,可能又到他那补习老师处去了。走进内房,见方丽清仍旧蒙头睡着,他叹口气,上前劝慰着说:“丽清,起来吧!谢元嵩来拜过年了,约我们吃过晚饭去看潮州戏。你起来打扮打扮,一会儿车子来接。”

    但,一点回音也没有。方丽清像死了,也像睡熟了,根本不理睬。童霜威又说了一遍,用手去推方丽清的肩膀。方丽清仍旧一动也不动。他明白:方丽清今天是不会开口了,晚上是绝对不会一同去看戏的,心想:这个家呀!成何体统了!还像个家吗?又无可奈何,只好走到外房,来来回回踱方步,又到阳台上看海,心里不觉吟起刘禹锡[5]的诗来:

    弥年不得志,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吟着诗,他想起了在南京丢官时的心情,想起了往昔过年时的欢乐景象,想起了潇湘路,想起了柳苇,想起了现在的不如意……牢骚之中,隐含着不甘无为的激情,心事历落,不能自已。

    七点半钟时,谢元嵩派来的“别克”黑色轿车果然准时前来迎接。

    街上,灯火灿烂辉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跳跃变幻。皇后道两边店家张灯结彩,橱窗布置一新。远远近近都有爆竹声,弥漫着旧历年的热烈气氛。这种气氛与内地不同,带着广东味儿,也带着洋味儿。各色漂亮的汽车穿梭奔驰。沿街,衣着华丽、俚俗的行人们,拥挤穿行在商店玻璃橱窗前和骑楼下,熙来攘往,发出欢快的说笑声。大年初一的夜间,到处都分外热闹。

    车子将童霜威接到了一幢张灯结彩贴着春联的三层深灰楼前。有人在门口等着迎候。童霜威一下汽车,掏了一个红包给司机,一个穿棕色长袍的广东中年瘦子上来打躬迎接。他身后站着几个梳飞机式菲列宾发型的西装年轻汉子。童霜威递了一张名片,换来了一片恭喜发财声。中年瘦子用广东官话连声说:“童老爷,请!请!请!”就见一个穿蓝色绸缎短夹袄的汉子伸出一根拴着爆竹的竹竿,“乒乒乓乓”放起来了。鞭炮红纸的碎屑溅跳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充满了呛人的硫黄火药气味。在一片“恭喜高升”“恭喜发财”的嚷嚷声中,童霜威被延请上了二楼。

    中年汉子恭敬地用广东官话说:“谢监察使一会儿来,请童老爷先休息休息。等会儿看戏在隔壁楼下大厅里。”

    童霜威少不得又掏了一个红包给这汉子。

    二楼上的一间厅堂里,挂着彩色琉璃的麒麟送子灯,绿色八角形的珠子宫灯,缀着流苏的大红吉祥如意灯……童霜威闻到一阵鸦片烟香。中年汉子将童霜威请到一间挂着花帘子的房门跟前,一掀门帘,叫了一声:“童老爷来了!”

    童霜威一看,门内除红木桌椅和一对沙发外,有粉蓝色地毯、落地玻璃镜、闪亮的电灯,一张华丽的鸦片榻,还有一个穿着红丝绒旗袍抹口红涂脂粉的妙龄女郎,笑着迎到门口来招呼。烟榻上点着烟灯,放着镶玉的烟盘、一支湘妃竹的鸦片枪。这香港,连金龙酒家等大菜馆里都备有烟具让人抽鸦片,白天或晚上,到妓院里叫“条子”来陪伴喝酒抽烟的风气很盛。可是童霜威从来不愿抽鸦片,自命是学者风度,又干了多少年司法工作,加上有点洁癖,不喜欢在妓院一类地方拈花惹草。虽知这是此地招待贵客的普通方式,一看就停住了脚步,对陪着来的广东中年汉子说:“我不抽烟,给我换个地方,喝点茶休息休息吧。”过年可不能触人家的霉头,他将早先带着的红包,又掏出一个,笑递给那个女郎。女郎连声恭喜道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