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1937年12月—1938年4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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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爱海的宽广、动荡、奔腾。他沿着海边走,有意找停泊在海边出卖海鲜的木制舴艋舟看。他爱看舴艋舟上的渔民大姐在海边做生意。小舟分成三节,中间一节船舱底板上有洞,可以渗进海水来。各种各样的海鲜:石斑鱼、黄鱼、红鱼、铜盆鱼、车盘鱼、鲞鱼、老鼠鱼……连同梭子蟹、青蟹、龙虾、明虾、海星……都汇集在这里。小舟成群紧靠在海堤下,买鱼的顾客用手一指,点明要什么鱼,卖海鲜的广东大姐马上用网兜舀了鱼递上来,讲了价钱给买主提走。买鱼的、看人买鱼的都群集在水泥浇建的海堤上边。童霜威自小听说:黄鱼离水即死,从来吃不到活的。在这里,黄鱼养在小舟上的海水里,也是活的,实在有趣。童霜威站在海边,看着买鱼和卖鱼,心里不禁想:唉!可惜是在香港,可惜我的家在遥远的南京,可惜家破坏了。现在住在六国饭店,在人家眼中我可能不算失意,实际呢?我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政界人士罢了!如果有家,如果庄嫂、金娣仍在,今天我也要买一些海鲜回去,让她们烹调出来品尝一顿。唉,这样的事,看来容易,实际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想着想着,心情低沉,不禁感慨地吟诵起南宋词人刘辰翁的词句来:“……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海浪在动荡,水浪是透明的绿。海水忽而勇敢地冲向海堤,又忽而胆怯地退缩,“哗——哗——”吐出沙砾,吐出毛茸茸的海草和死去的海蛎、贝壳……

    童霜威正要踱步回去,背后有个沙哑的嗓子在高叫:“童秘书长!”

    童霜威心里一惊:谁呀?回头一看,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梳着分头,有一双像对谁在生气的眼睛。童霜威立刻认出:呀!这不是从安庆到武汉时,在“大贞丸”难民船上见过面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吗?这个新闻记者那次在报上发了一条童霜威到达武汉共赴国难的消息,是起了好作用帮了忙的,自然不可怠慢。童霜威虽想在香港隐姓埋名,面对面地遇到了新闻记者,不理是不行的,理他则又怕防线会被突破、崩溃,在一种尴尬的局面中说:“啊,是张先生啊!幸会!幸会!”

    张洪池笑着上来握手,他连笑的时候两只眼睛也仍像在生气,说:“童秘书长什么时候到的香港?我还以为您仍在武汉呢!”

    童霜威掩饰着辩解地说:“轰炸太厉害!内子身体不好,我也血压波动,来此治治病将息将息的。”

    张洪池精明地问:“童秘书长住在哪里?”

    童霜威欲待不告诉他,又一想:不好!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得罪不得。而且,看来此人不会有损于我,便老实告诉说:“就在六国饭店。”

    张洪池“啊”了一声,说:“童秘书长不知道吧?萧隆吉先生也住在六国饭店里,你们一定是熟识的吧?昨天我去找他时,看过旅客登记牌,上面没有您的名字呀?”

    童霜威笑笑,坦率地说:“我用了个‘韦桑彤’的名字,旅馆里太复杂,我不想多给人知道。”接着,立刻问:“怎么?萧隆吉他也来了?”

    张洪池“咯咯”笑了,说:“萧隆吉先生同你一样,也用了个假名字,叫作‘龙吉’,你们都异曲同工改了名字,神仙也猜不着呀!”

    童霜威打哈哈,说:“怎么样,到我那里坐坐吧?见到你很高兴。你是从武汉刚来吧?倒想听你谈谈时局呢!”

    张洪池点着头说:“时局,该让萧隆吉先生谈。别看他如今是银行家,他可是一个能左右逢源、通天通地的人物呢!”

    童霜威早年就认识萧隆吉。萧隆吉在华北,早年与北洋军阀关系密切;前些年,做过天津海关的负责人,后来又是私营大通银行的总经理。大通银行与日本帝国主义暗中有些关系的事又是公开的秘密。萧隆吉是个著名的亲日派,与日方秘密交往不少。日本搞“华北特殊化”时,据说他在中间穿针引过线。抗战开始后,他离开华北,先到南京后到武汉。大通银行已经由天津迁到了重庆。听张洪池的话里有话,童霜威一面和张洪池向六国饭店走去,一面问:“你知道他来香港是干什么的?”

    张洪池笑笑,两只生气似的眼睛斜睨着童霜威说:“大人先生们的事,我们很难猜测。所以,老想多找他谈谈。我们做记者的人,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人说我们是‘无冕之王’,其实可怜!我们有的只是一双跑不断的腿,一支写不秃的笔,一根嚼不烂的舌头。”他走路姿势有趣,两手甩动,两脚外八字,像只鸭子。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哈哈笑了,说:“哪里,你们做记者的,人都敬畏三分。明代散曲家王磐有首散曲里说过,‘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我看送给新闻记者真合适!你们的威风大得很!想怎么写可以怎么写,想捧谁可以捧谁,想贬谁可以贬谁!不是‘无冕之王’是什么?”

    张洪池摇头说:“哈哈,我的秘书长!你把我们做记者的骂得好苦!其实做记者的是小人物,可怜得很!不说别的吧!薪水少,开支大。比如来到香港吧,金钱社会,单单‘穷’这一条就叫人英雄气短!”

    童霜威听他那口气,是要开口敲竹杠的样子,马上不想往下讲了。哪知张洪池很乖巧,说:“童秘书长,上次从安庆到武汉,我给你在武汉发过一条消息,不知可还记得?”

    童霜威忙点头答:“啊,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张洪池用右手理理一头蓬松的头发,说:“童秘书长,我对你推心置腹说几句吧!我看你,现在并不得意。其实,你要得意我倒是未始不可助你一臂之力的。我可以自己出马,也可以找我的一些拜把子兄弟们帮忙,给你抬抬轿子,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曲儿小,腔儿大!’给你抬抬身价!我想,只要重庆、武汉、香港报上一吹一捧,马上能引起中枢注意。我张洪池最讲义气,也最爱打抱不平。我看你是位很了不起的政治家。我希望你春风得意,我们也好攀攀高枝沾沾光!说来难为情,香港开支太大……”

    快到六国饭店门口了。童霜威心里明白:今天倒霉,碰到一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了,又怕得罪他,只得勉勉强强地说:“我这人哪,历来不求闻达!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目前时局蜩螗,我只想平平安安,不想轰轰烈烈。以后若有借重再去麻烦你吧。”讲到这里,见张洪池脸色难看,两只眼睛更像生气了。童霜威只好转圜说:“不过,刚才听你说起在香港开支大,不知是否有困难?……”说这话时,心里希冀张洪池客气一下,说没有困难,就可以顺坡下驴了。

    谁知,张洪池脸色松弛下来,呵呵一笑说:“童秘书长别见笑,我现在是囊中羞涩。秘书长如果方便,请借五百元给我。我是不会忘记人对我的好处的。区区此数,想必不会见笑推托。”

    童霜威心里有点懊丧,想:真倒霉!碰到个瘟神!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借就要五百,真是把我当大财主当冤大头了!要是给方丽清知道了,不知要心疼到什么程度呢!知道钱借给他等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又不能不借,只好说:“你借的数字不算多,也不算少。我赋闲客居在此,也自困难。五百元的数字大了!这样吧,我等一会儿去内人处取一些作为奉送,幸勿客气。”

    张洪池的脸色难看起来了,笑笑说:“童秘书长,不必了!我说的是借,就不是要人奉送,就一定会还。少于此数,借了也无用。秘书长既不方便,就免了。香港这地方,凭鄙人的交游,想借点钱并不困难的!”说完,冷起了脸。

    童霜威心里生气,明白碰到的是个老于此道的政治流氓,也明知这种人嘴上说有借有还,实际钱借给了他是丢在水里无踪影了。但不借又明放着得罪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受他报复,心里叹口气想:只有罢罢罢,如其所请,马上言不由衷地说:“当然!当然!既然你有燃眉之急,我自当为你分忧。这样吧,等一会儿去看完萧隆吉,到我房里去,我找内人拿了给你!”说话时,心里懊丧,想:这家伙,冯村怀疑他是“特”字号的,很有可能,所以派到香港来了。看来,他是摸清我底细的,知道我在国民党内无派无系,是个孤家寡人,上无根,下无腿,捏了软柿子也无人为我打抱不平,所以敢放肆。心中对这种“特殊人物”更气恼了。

    张洪池听了童霜威的话,“呣”了一声,连连点头,脸色和缓起来,看得出他心里高兴。

    两人一起进了六国饭店。张洪池指指楼上,说:“萧隆吉住在三楼307号房间。”他和童霜威一起上了楼,到了307号房间门前,张洪池勾起右手食指“咚咚”敲门。

    门一开,穿西装的萧隆吉挺着大肚子叼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他喝得酒意阑珊,红着脸,秃了顶的大脑门上油光光地溢出脂肪,虚胖的一张老太婆脸上红通通的,似笑非笑,喷着酒气说:“哈哈,稀客!稀客!”说着,同童霜威、张洪池握手,请他们到屋里坐。他握手也怪,同人握时轻得一丝力量也不用,仿佛怕同人握手时感情上有交流,轻轻一碰手就缩回来了。童霜威同他握手,立刻感到这种人是诡谲、无情的。正像萧隆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样,叫人无法捉摸。

    童霜威说:“隆吉兄什么时候到的香港?”

    萧隆吉含糊着说:“到了些天了。”反问:“你呢?”

    童霜威也含糊着说:“也到了些天了。住在一个饭店里,只是未曾谋面而已!”

    华丽的房里,有一股酒精味,这并不是萧隆吉喝酒的气味。原来,桌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脸盆,装着酒精,里边泡着许多玉器:刀币、小玉璧、玉戒指、玉扇坠、玉蜻蜓……还有翡翠首饰、鸡血图章。

    张洪池朝盆里瞅着说:“嗬,隆吉先生,这些假古董还泡在酒精里哪?怎么还不退给古董商?”

    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说:“酒精一泡,倒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天下事都常是这样,真真假假!”他去斟茶拿烟。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了,听他们谈话,心里明白:萧隆吉有的是钱,到了香港仍在买古董。一些滑头的古董商人,弄了些假古董来给他。古董上的色彩都是做出来的,用酒精一泡,假的色彩就退了。真是小滑头碰到了大滑头,古董商人卖假古董,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听了萧隆吉的话,也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给童霜威递了一杯茶过来,又给张洪池递了杯茶,将一盒“黄金龙”香烟放在茶几上,三人闲谈起来。

    张洪池取一支“黄金龙”点火吸了,用两只像生气的眼睛瞅着萧隆吉说:“萧先生这次来香港,外边传说你有任务,看来你回避不了,也否认不了!”

    萧隆吉似笑非笑,“吱吱”地吸着烟斗说:“我现在同政界无关,纯粹是金融界人士。新闻记者先生,不要乱猜测!”

    张洪池“咯咯”笑笑,说:“以萧先生看,时局会怎么发展?”

    从敞开着的楼上立地玻璃门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飘洒起丝一般细、雾一般密的潇潇细雨来了。

    萧隆吉用嘴指指童霜威,说:“你问啸天兄吧!偌大的问题我可没法说。我怕你们这些新闻记者,要是我说一根鸭毛,到你们笔下说不定就变成一只天鹅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隆吉兄,此地没外人,随便谈谈,解解苦闷。说实话,我真想听听你的高见。”

    张洪池喷烟说:“我可不是小报的新闻记者,我是中央社的记者,我向你保证,你今天说的我决不写。我的目的也同童秘书长一样,不过是想听听刚从武汉来的要人的高见!”

    萧隆吉带着酒意的脸仍旧似笑非笑,喷着烟说:“哪有什么高见!不过,听说目前在中枢要人中流行一种说法,‘和必乱,战必败,败而后和,和而后安。’这四句话玄妙,也很有道理!”

    童霜威体味思索着这四句话,明白这意思是说:如果过早地同日本媾和,必然会引起反对造成混乱的局面;如果打下去,必然要失败!怎么办呢?到了失败时再媾和,就可以取得老百姓的谅解,而相安无事了。他觉得这四句话的哲理,充满了消极悲观情绪,不太受用,便憋住不作声了。

    张洪池又摸出一支“黄金龙”香烟来抽,说:“唉,‘和必乱,战必败’,是一点也不错的,时局的处境就是这样尴尬。和,太难了!战又失败,拿上个月南京沦陷来说,听说日寇整整屠杀了一个多月,死的有三十万人,真是惨哪!”

    细雨用羽纱般的翅,飘翔、游荡在海面上,轻柔地在拂洒。从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海上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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