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啊!血雨腥风南京城(1937年12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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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二有点不耐烦,说:“娘,你叨叨这些干什么?说得人心烦!不早了,快睡吧!有我这一百三十斤在,你们放心大胆睡吧!南京城里,也不是只剩我们这几十户!留下来没法走的穷人几十万呢!人不怕,我们怕什么?”

    尹大娘说:“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庄嫂心里也想:是呀,南京城里留下没走的人是多着呢!还有那么多当兵的!鬼子总不能杀那么多人吧?我何必这么害怕?她困倦了,倚在尹二身边,也闭眼安心睡了。

    炮声枪声仍在忽轻忽重忽急忽慢地响,陪伴着风的叹息。听惯了,有时反倒什么声音也好像听不见了。狗吠也在继续,似是有什么夜行人惊动了一群凶恶的野狗。尹二在黑暗中,看看依偎着睡在身边的庄嫂,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估计她已开始安心入睡,尹二心里却不平静。从枪炮声的方向听来,估计在中华门、光华门、水西门,在紫金山,战斗一定正在进行。他不禁想:像我们这样睡在此地,还能睡多久呢?……他忽然想起了保长夏得宜对他讲的他是受过训的壮丁的那番带着威胁气味的话。对保长的威吓,他并不怕。只是他遗憾:那么一本正经地按照《步兵操典》进行集中训练是为了什么呢?南京城里训练了二十万壮丁,到了现在需要用兵的时候,都不要了!又是为什么呢?受训的壮丁绝大多数都是我们这种人:开车的、拉车的、挑担的、店员、茶房、小贩、菜农,三教九流都有。我们这样的人,命都苦,多数都被遗弃在南京城了!如果我们都有枪,都动员组织起来,同鬼子拼一拼,“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不比现在这样等人宰割好吗?虽然是新婚,虽然他爱庄嫂,想起这些,尹二热血沸腾了!是激奋加上气愤造成的。宁愿去同日本鬼子作战,宁愿去战死!为了保卫生我养我的南京,为了保卫老娘和妻子!……可恨呀,他却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寒冷的冬夜蜷缩在棚屋里,等待着不可预料的噩运降临,等待着做亡国奴的命运降临!也许随之而来的会不仅是奴役和屈辱,而是屠杀和死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啊!心里真恨哪!恨手中无枪,空有报国抗日之心!更恨政府!你们当大官的走的走了,溜的溜了!可曾想到丢下这么多百姓,他们的命运将会多么悲惨!……

    丝毫没有睡意。他不愿移动身子,怕惊动了庄嫂和老娘,他宁愿让她们能在这恐怖的夜晚安然入睡。哪怕睡上一个钟点也好!枪炮声不断,狗吠声更凶了。忽然,听到刺心的叫喊声,“乒乒乓乓”震动心弦的敲门声,又有踢踢踏踏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人声嘈杂,骡马嘶叫。尹二心里一惊,见庄嫂已经猛地坐了起来,尹二安慰着庄嫂说:“不要慌!”

    庄嫂声音紧张:“鬼子来了?”

    尹大娘也霍然而起:“尹二,怎么了?”

    外边,有人逃跑叫喊的声音,乱糟糟的,叫喊声、吆喝声与敲门声、哭叫声响成一片。尹二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轻轻开门,想悄悄看个究竟。

    门刚一开,几个戴钢盔荷枪的丘八拥了上来。看样子,他们刚想来敲门,恰好碰上尹二开了门。尹二一看,不是鬼子兵!但一看他们那副凶狠的样子,又听见左邻右舍大哭小叫,心里十分惊慌,想:怎么?难道鬼子还没来烧杀,自己中国兵竟先来抢劫了?

    正在发呆,已被几个丘八揪住胳臂拉了出去。一个班长模样的大个儿,用北方口音高声说:“不要惊慌。我们调防,要民夫帮着挑点东西。打鬼子抗日嘛!你帮帮忙,将来放你回来!”

    尹二出乎意外,听他一说,心里倒是在想:这忙是该帮的嘛!又一想:我走了,丢下老娘和庄嫂怎么办?……只听庄嫂和老娘从棚屋里扑出来,没命地上来拽住了他。

    尹大娘哭着哀求:“老总,行行好吧!积功积德,别抓他去!……”

    庄嫂也上来,用力将抓住尹二的一个丘八的手挣脱,说:“放了他吧!放了他吧……”光线暗,看不清庄嫂的脸,尹二从她的话声里,仿佛能看到她那深陷的眼窝里明显地流着热泪。

    尹二的胳臂被两个丘八牢牢揪住,拴上了麻绳。他在黑暗中挣扎,在黑暗中张望。只见队伍人数很多,正通过棚户区向西走。他猜测:部队是从太平门方向撤下来经过鸡鸣寺、北极阁一带的小路挨边擦过棚户区的,也许是要往西北面撤退。他们有骡马,还有马拉的炮车,辎重弹药箱很多……看样子,一路上已经拉了一些壮丁做民夫。那些被拉夫的壮丁有的在挣扎、吵嚷,夹杂着棚户区里女人孩子的哭喊咒骂,闹成一片。这些丘八,有的和善,有的蛮不讲理。黑暗中,尹二的挣扎毫无用处。他挨了几下揍,被几个大兵绑着、推搡着拉着就走。庄嫂和尹大娘的撕裂肺腑的哭喊声已被抛在后头。他被铁流似的队伍拥裹向前。在队伍中,既有人用绳牵拉,又有人用枪托推搡,离哭喊声和棚户区越来越远。他嘴角流着血,是刚才挣扎时挨了一枪托打出的牙血。他心里浩叹一声,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只是无法违抗。他像掉进陷阱似的大叫:“放我回去!”背上又挨了一枪托,疼得火辣辣的。他哼了一声,急得嗓门里火烧似的布满了血腥味。他明白挣扎毫无用处,只有咽着泪默默地在队伍里拖着大步随同前进。走不多久,就有一个大兵,将自己挑的一担用木箱装着的弹药,叫他挑起,押着他随队伍一同向前了。

    炮声、机枪声、步枪声响亮可闻。人声、马嘶声、远处的狗吠声随风飘荡。尹二行尸走肉般地挑着子弹箱的重担,在部队人流中往前踉踉跄跄地走。担子死重,压得肩头疼痛。黑暗中,他听到身前身后的丘八们谈话:“是往哪儿去?”“去下关!”“干什么?”“过江!”“乱得这样子!”“撤呗,到下关找船过江!”……有的在咬牙切齿地骂:“妈拉巴子!这算打的什么屁仗!”“一会儿让到东,一会儿让到西!”“听说师长他们早跑啦!”“我们去狮子山吗?”“对!去狮子山!”“干什么?”“调防让去那里嘛!”……

    尹二知道,狮子山是在挹江门以北,那儿靠着山有城墙。他猜测:队伍带着炮,是到狮子山换防的。他心中记挂着老娘和庄嫂,时刻想着她们一定急得要死了,时刻想着回去。他想:觑个机会,我就逃!一定要逃走!逃回去!他明白,给队伍抓来了,逃跑给抓住了,也许会被当作逃兵枪毙的!可是,能不逃吗?能丢下老娘和庄嫂不管吗?要是鬼子攻进了南京,没有人保护她们能行吗?为了这,他决心一定要逃回去!死,也要逃回去!

    他在黑暗中使劲挑着重挑往前走,不,不是走,简直是小跑。稍一走慢,后边就有枪把子打上来。他也无法甩掉重担,只有踉踉跄跄拖着脚步走。走着,走着,拂晓前的黑暗中,他看得出已经到了挹江门。从一路上丘八们的交谈听来,他明白:这是炮团的一个营,伤兵很多,已经跟师、团部失去了联系,兵士落伍的也不少。营长是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北方汉子,戴了钢盔,骑了匹枣红马。枣红马细颈长腰,臀部溜圆,颠儿颠儿地跨着步,马头一勾一勾的,像不断对人在点头。

    营长见情况混乱,上边已经无人指挥,自己做主,自动撤向下关,他大声吼叫:“向下关前进!到下关!”……尹二心里焦灼极了!一路想逃,毫无机会。天已渐渐亮了,万一到了江边,摆渡过了江,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吧?他思念着老娘和庄嫂,忧心忡忡,急得牙齿将嘴唇都咬出血来。一路上,那些拥挤的、乱糟糟的情况他都毫不介意了。

    天亮时分,尹二随军到了挹江门。在行进中,只听到爆破建筑物的声音,“轰!”“轰隆!”夹着炮声、机枪声,还有天上的飞机声,使人听了更加慌张。挹江门的城门口乱成一锅粥!拥塞着想向城外逃跑的队伍、车辆和马匹,马嘶人嚷,伤兵哀号。万万没想到:挹江门竟有全副武装的军队把守,阻止队伍撤退。骑在枣红马上的营长下了马张望,只见把守挹江门的部队在城上、在城门口的工事里摇手高喊,意思是要队伍转回身撤回去,不准通过挹江门。接着,开始射击了。子弹在头顶的上空“唧唧”飞过。好吓人哪!尹二吃惊地停住了担子。

    有人高嚷:“妈的!是三十六师开的枪!咱还枪,跟他对打!”

    有的气得直嚷嚷:“没叫鬼子打死,给自己中国军队打死,那才冤枉!”……

    子弹飞蝗似的从头上“嗖嗖”擦过,只见营长上了枣红马,转脸做着手势,下命令说:“既然不让过,咱就不过!走!咱绕道走!”营长做着手势,指挥队伍,往盐仓桥穿小道去江边。这条道,尹二认得。他仍旧在队伍中踉跄地走,浑身早已汗湿。肚子饿,身上累,腰酸背疼,两脚无力。他喘着气,额上挂着汗,央告着说:“老总,我实在挑不动了!”他这话是对周围所有当兵的说的。

    边上一个大兵倒是不错,说:“看你这样子,是不行了!来吧,我扶你一把,你用力多支撑一会儿吧!”

    尹二心里感激,说:“老总,我上有老娘,又有老婆,我也给你们挑到这里了,你们行行好,放我回去照看照看家里吧!”

    那丘八摇头,说:“来吧!担子我挑一会儿,放你,我可做不了主!”

    尹二不肯让他挑担子,支撑着说:“还是我来挑!我再挑一挑!……”

    前边,从江边方向,有两个避难的老年人跑过来被队伍截住。营长听说是两个船夫,骑马上前,下了马询问下关江边的情况。隐约听到营长问:“下关江边过得江去么?”

    一个声音苍老的船夫战战兢兢指手画脚回答:“老总,不行,船少人多!队伍在抢船,我们的船也被抢走了!”

    另一个船夫说:“下关八卦洲江面上,日本军舰来了!炮开得‘轰隆隆’的,渡江难啦!”

    营长跟一些人站着商量了一下,从背着的牛皮包里拿出一张军用地图来看,看得出他的犹豫和不安。忽然,放两个船夫走了,说:“走吧!”

    见两个船夫被放走了,又见骑枣红马的营长离自己不远,尹二挑着重担,抬起头来,恳求地大声高叫:“营长!您行行好,也放我回去吧!我有白发老娘,还有老婆!……”

    营长收着地图,看来他是个不坏的人,勒马看看尹二,说:“别做梦了!他俩年岁大了,才放他们走的。鬼子进了城,谁也活不了!你不想抗日?你想想咱这么多弟兄,谁无父母?谁无妻子兄妹?不都在抗日流血吗?”

    他真会说,说得也真有道理。给他一说,尹二觉得无言对答了,心里想:是呀!但仍说:“营长,我不过江!”

    营长笑笑,稳重地说:“对!咱也不过江了!走!——”他用手指指前边。尹二认识,前边就是狮子山。狮子山傍着城墙,山上有许多大树。此刻是冬季,如是夏季,那里是一片郁郁葱葱满目浓绿的树荫。营长对大伙说:“弟兄们!咱们原来是奉命去狮子山的!因为同团部失去联系,所以刚才打算过江。现在,江是过不了啦!咱上狮子山占领高地,等着鬼子来跟他干!”

    尹二实在累了,刚才要给他挑一会儿担子换换肩的大兵不知哪里去了,尹二在队伍中勉强前进。越走离狮子山越近。只见营长让队伍停止前进,约莫四百人左右的队伍零乱地列队站着,营长戴着钢盔牵着枣红马训话了,说:“……弟兄们!不要贪生怕死了,江是过不去的。与其淹死江心,何不与鬼子一拼?咱们只有跟鬼子拼这一条路了!咱们有枪有炮,不能等死!中国人嘛,得有个志气!不怕死!日寇侵略我们这么多年,气早憋够了!咱们在前边的狮子山上跟敌人干!大家有决心吗?”

    “有!”一片地动山摇的应答声,无比悲壮。尹二明显地感到大家的血都是热的。营长说的话本来也很平常,此时此地讲来却使人动心。尹二忍不住眼眶发热,直想掉泪。

    营长骑上了枣红马,说:“走!前进!大家唱起歌来!”他开了个头:“军人军人要雪耻!一、二、三,唱!”

    歌声震天响地唱了起来。队伍似是去迈向死亡,但人人都像带着慷慨赴义的心情,同声唱着:“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唱着唱着,许多人都泪流满面。大家向狮子山进发,炮声、爆炸声、枪声似是在为歌声伴奏。

    尹二挑着辎重,也夹在队伍中唱起歌来。这支歌他会唱,是征壮丁训练时常唱的歌。一唱,顿时心头涌满悲壮情绪,力气又生出来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向前。……忽然,涌出一种豪情!是一种愿意牺牲献身的豪情。中国人嘛!面对日寇侵略给予的死亡威胁,难道还要苟且偷生?难道不该同鬼子拼命?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忘记庄嫂和老娘,她们怎么样了啊?在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现了他心上最思念的人的面容。

    庄嫂是在两天前的那个下午,逃到国际难民区里来的。三天前的那个难忘的半夜里,当尹二被队伍拉夫拖走以后,在一片黑暗中,庄嫂和尹大娘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尹二被抓走了!在恐怖的黑夜里被抓走了!连他的褐色鸭舌帽也没戴上就被抓走了!他会怎么样呢?在婆媳俩最需要一个男子汉在身边的时候,偏偏尹二被抓走了,怎么能叫人忍受呢?她俩为尹二的安全焦灼。棚户区里被拉夫拉走的有六七人,家属们都在哭泣。拉夫的军队走后,又继续有队伍经过。庄嫂和尹大娘都像街坊邻居们一样,躲在棚屋里,听着外边人声嚷嚷脚步散乱,连人来敲门也不敢作声,怕再遭到不幸。听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听着狗吠声,心里悲怆、恐惧、不宁,一直提心吊胆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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