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啊!血雨腥风南京城(1937年12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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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军威摇摇头。此时此地,钱的问题,早不在他思想里占什么地位了。上边吞没薪饷一类的事,反正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觉得生死之间,他已经择定了死。别的不必多考虑了。他决定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戴上钢盔,向管仲辉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副参谋长,我走了!我得赶回去报告。谢谢您刚才给我讲了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但我常想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话,我这一腔热血,肯定是洒在南京城里了!”

    管仲辉插言打断他的话说:“不!你不一定会牺牲的!我们虽已是瓮中之鳖,但只要……”

    童军威又打断管仲辉的话,他想:你太不了解一个爱国青年军人的心了!说:“不,我一定会牺牲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也许是童军威的表情和话语感动了管仲辉。管仲辉突然神秘地说:“不,我管某人,虽是武人,却重感情。南京面临死战,当下级军官是最容易牺牲的。我与令兄是莫逆之交。我去年生病住院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令兄还让秘书给我送过水果,盛情可感。你是他兄弟,也等于是我兄弟。我既在卫戍司令长官部任副参谋长,应当照顾你。来!你跟我上楼,我给你传个脱险的妙计!”

    童军威猜不透管仲辉是怎么一回事,见管仲辉已经手拿烛盘走动了,就尾随着他,跟他走出客厅,通过甬道向二楼走上去。副官听到脚步声,从一间房里走出来,见管仲辉带童军威上楼,远远站侍在一边。

    上了楼,走到一间模样像小办公室的房里。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烟火味儿。管仲辉将烛盘放在一张写字桌上。童军威看见桌上和壁橱、书架上都翻得十分零乱,地上也散布着许多公文之类的东西。房中央椅边放了一只脸盆,里面先一会儿烧过许多纸张文件。现在只剩下了灰白发黑的纸灰,飘飞得盆外地上都是。边上还搓团着许多废纸。看来,管仲辉先一会儿是在这儿清理、焚烧文件的。写字台的抽屉都拉开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桌都是,包括两支手枪:一支左轮,一支毛瑟,连同二三百发子弹也放在桌边。一副仓皇离乱的局面。

    管仲辉从桌上的一只褐黄公事皮包里,取出了几张硬纸卡,是一种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卡。他在烛光下,坐在一张转椅上,将一张硬纸卡上,用桌上的毛笔蘸墨写上了“童军威”三字,递到童军威手上,说:“这是卫戍司令长官部发的特别通行证。我给你一张,你好好藏着。我再劝你,你自己赶快设法准备一套便衣!这守南京的仗是打不好的!战略、战术、指挥上都有问题!我们不能都‘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抗战也得为国珍重嘛!我劝你,年轻人!别太傻!我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但江湖越老越寒心!即使是条龙,你能搅出几江水呢?最好,今夜你就不必回部队了!你设法赶快就走。渡江北去也行!由太平门出城,往句容、溧阳那边突出去到宁国一带也行!迟了,只怕这特别通行证也行不通了!……”

    但,管仲辉万万没料到,童军威却将特别通行证递回来放在桌上了。摇颤的烛光下,管仲辉看到这个年轻下级军官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如此寒冷的冬夜,他竟会额上绽出大汗来,真是反常!他是怎么搞的?只见他两只眼睛深处闪烁着两点火星,像强抑着无比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像心里有火焰在燃烧。只不过,他是尽量克制住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十分严肃。他带着伤感摇摇头说:“不!副参谋长,这东西我不要!我谢谢您的好意,我也知道我会送命。但是,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一个中国军人,要面对日本侵略军,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说完,他立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回身就走。

    管仲辉看着这固执的年轻军人转过身去,很快走出了房间,并且迅速听到了他的皮鞋“橐橐橐”的下楼声。管仲辉有点生气,摇摇头,叹口气。这年轻军人的眼里,刚才曾情不自禁地射出过轻蔑的寒光,刺在他的心里,使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虽然比这年轻人要年长得多,也算熟知世故圆滑之道,今夜却太稚嫩,不该表露那么多真情实感,不该说了那么多不应随便乱说的话。也许是置身危城中心理反常而发生的差错吧?像碰了一个钉子似的,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也有些憋气。气童霜威的兄弟不知好歹,也气自己好心未得好报。他想:唉,国民党啊国民党!你这个领导国民革命的政党,早变成了一个谋私争权夺利的腐败集团!我在今天值得随便去死吗?只有这些带傻气的幼稚青年,像童军威这样的疯子,才会心甘情愿送命!愿意死的就死在南京吧!我可不愿意在此胡乱送命!

    管仲辉早预备了两套方案:给自己和副官、勤务兵都准备了特别通行证和便衣仅仅是一套方案,而且比较起来是较差的一套方案;优先要用的方案是万一形势恶化,就随卫戍司令长官部的首脑们一起,堂而皇之地以“转进”的名义,利用一切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提前迅速撤退。“防患于未然”、“狡兔三窟”嘛!三十六计中,“走为上计”!他熟读兵法,看过种种计谋策略之书,这点未雨绸缪的计算总是有的。于是,他继续清理起房里和桌上的东西来。他叹口气,想:这幢漂亮的洋房今夜就要同它的主人分别了!它也许会毁于日本人的炮火!但只要它的主人无恙,花园洋房即使毁于炮火,也会在将来重建一座新的。无论如何,他嘴上可以高叫“与南京城共存亡”,实际上,“存”是可以的,“亡”是绝不可以的!

    管仲辉继续急急忙忙整理起零碎的东西来。

    远处的炮声仍在隐约“隆隆”传来。他很后悔刚才同那年轻人谈得太多。在这危城中多停留一分钟,都好像有一只手把套在他咽喉上的绞索拉紧一些似的。为什么要多停留呢?在一个小时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时,童军威已经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出潇湘路,在柏油路上飞驰了。冬日寒夜的南京城,没有路灯,黑暗得像鬼域。西北风吹来如刀刃刮脸,两手也冻得生疼。刚才那一阵发自内心的燥热,使他额上和胁下冒出汗来。现在,汗水被冷风一吹,额上和胁下冰凉。在黑夜里骑车向中山门方向去,他有一种在孤坟野地里踽行、在黑水洋里浮泅的感觉。风冷天寒,疲乏袭来,他又觉得饥饿了,真想热乎乎吃上一顿,然后脱掉棉军服暖暖地倒头睡上一觉。他的心情愤激、悲凉而凄恻,灰暗、仇恨而失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也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心境。他伤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伤心,一个军人的伤心!在即将壮烈地去死的现在,他在听了管仲辉的一番话后,引起了思索。虽然他并不改变自己献出生命的决策,但心里在想,在骂:你们这些掌握国家和百姓命运的人哟!你们有的妄图妥协,有的无能失误,有的贪生怕死,有的贪赃枉法!面对凶恶、残暴有着强大现代武装的侵略者,你们可曾想过:你们这些卑鄙可耻的行为,将给南京城的五六十万被你们出卖和遗弃的军民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

    他悄悄地用手拭去了冰凉的沿着鼻梁淌下来的伤心泪。淌眼泪不是怯弱,是气恼!正因这种气恼,他对死的决定更坚不可变了。

    他,决心要用青春的热血,燃亮一盏希望之灯!也许这就是他心底里的一种死谏,一种报国的抗议!

    他是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状态下,骑车返回部队驻地的。自行车由百子亭、高楼门过小铁路折而向东,绕过鸡鸣寺直奔太平门。冷风扑来,他登车出力,背上又出了汗。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有一种喝多了酒的感觉。如果有火,他觉得自己会“轰”地燃烧起来。

    三

    童军威不能忘记两天来的不平凡的经历。

    现在,他成了散兵游勇了。

    他腰里有一支毛瑟枪,外加三颗木柄手榴弹,手里有一支步枪。他的左腿负了伤,一块细小的炮弹片很深地嵌在腿肚子里。他戴着捷克式钢盔,满脸尘土黑灰,消瘦得变了形,熟人见到恐怕也不易认识他。

    他跛着腿一拐一拐,正沿着大路向挹江门方向走。

    他内心惶,不但拥塞着对日寇的仇恨,也拥塞着对那些抛弃部队不顾的大本营总指挥部和高级将领们的仇恨。他明白自己是完了!路上不断可见零乱的队伍散漫飞速地拥向挹江门方向,但无人收容他,理睬他。他行尸走肉般地瘸着腿向西北方向走。路何其漫长修远?炮声、机枪声、步枪声、炸弹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飘来。他是个挂彩的伤员,身上有血污。他能理解耳边不时能听到的呼喊声和哭喊声意味着什么。声音来自老百姓,也来自败退的士兵们,是将被遗弃给死神的人们的呐喊。他明白自己也已离死不远,仍一步一瘸地坚持着在向挹江门方向走。实在疲倦,伤口也疼痛,但他不愿躺倒下来。

    他一边步行,一边不断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

    十二月九日,是个阴霾寒冷的日子。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命令,要旨如下:

    (一)敌军已迫近南京,目下我军占领的复郭阵地,为固定南京之最后战线。各部队官兵应抱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尽力固守,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者,定遵蒋委员长命令按连坐法从严惩办。

    (二)各部队所有船只,概交卫戍司令长官部运输司令部负责保管,不准擅自扣用;着派第七十八军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官兵私自乘船渡江,违者拘捕严办,违抗者格杀勿论。

    威严赫赫的命令,中午时分传达到童军威所在的团部时,他听了,脸上木然。谁心里都明白:对下边的官兵来说,在这种时候,逃跑是不可能的。对童军威来说,他不会那样做,也反对那么做,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他不能不常常想起,前天夜晚在管仲辉公馆听到的一番谈话的内容。那番话常像锥子在刺痛他的心。假如说,战略战术和指挥上的错误,造成了大量爱国官兵的伤亡还可原宥,那么,时刻想到妥协投降的罪人,将有何面目来见已经和正在付出巨大牺牲的无数军民?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固然令人惮肃,管仲辉所表露出来的情绪,不已鲜明地说明,那些高级的军界人士是绝不会与阵地共存亡的吗?

    童军威惶惑得很,也气恼得很。他疲劳困顿的脸铁青,丧失了笑容。有的士兵偷偷地在叽咕:“看!童连副那张脸多可怕!”“他说过,他是下定决心与南京共存亡了!”“他作战决不孬种!在上海那次挂彩,他哼都没哼一声!”

    他是在早上突然被任命为一营二连的连副的。他只是少尉,这是临时的重用,可能是因为他宣称他不怕死他要战死,这样可以多一个冲锋陷阵的下级军官吧?他对这个任命,表现得无所谓,反正只要有个作战的位置就行。他觉得自己像颗炮弹,在等待着发射和爆炸。啮着他那颗心的,既有对日寇的仇恨,更有他心上那些不愿说却又不能不想的痛苦与恼怒。

    从头一天开始,枪炮声早已近得清晰可闻,敌机也频繁轰炸城内及城郭附近各要点。可是,童军威万万想不到,中午在卫戍司令长官部的命令刚到达不到半小时后,就看到了日本兵,并且承受了敌军攻势的压迫。

    教导总队守备的,是紫金山老虎洞、体育场、马群、孝陵卫西南一带高地。这里,散布着零乱、破旧的房屋、许多大树。在受到敌人炮火的突然轰击时,战壕刚刚挖成。童军威所在的四团一营二连,防守在老虎洞突出的阵地上,在几架敌机轮番俯冲轰炸和炮火轰击后,伤亡很重。

    童军威站在战壕里。在炮火硝烟中,用网满血丝的眼睛,面对面地看见了敌人。真奇怪啊!那些持着枪野兽般地高喊着冲上来的日本兵,穿的却是中国士兵的军衣!童军威昨天听说:前夜日寇便衣队穿了八十七师士兵的军衣,混入八十七师撤退的队伍里,袭击了教导总队骑兵团驻守汤山担任警戒的第一营,占领了汤山并且使该营伤亡很大。当时,总队下过命令,让各队严禁八十七师的士兵通过阵地,以免混入敌人遭受损失。看来,现在,敌人仍用了同样狡猾凶残的办法出现在面前了!

    童军威见老虎洞阵地太突出,处在挨打的被动境地,想对连长建议换个阵地。他一边放枪一边回头,却见连长已经仰天躺在壕沟里,满脸是血了。他跑过去扶起连长,解开连长的军衣,见白衬衣上全是鲜红的血,连长早已断气了。

    童军威眼里几乎涌出血来。战斗激烈,天摇地动,火光四起。在炸雷般的炮声中,他脚下四周的土地骤然颠簸起来。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像阵阵霹雳。炸塌的掩体和战壕、鹿寨和铁丝网,半埋着断裂的枪支,支离破碎的肉体,到处都是。烟尘灼热,血腥味升腾。听着炮弹爆炸、机枪“咯咯”,听着日本兵的号叫,听着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上擦过,童军威明白这样打下去不行。他虽早已下定死的决心,却一心想多赚几个,不想打这种笨仗。想到先一会儿到达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他觉得作为一个连副,只有站在自己站着的壕沟里死守,听任炮弹和机枪将自己和弟兄们炸碎、击毙,别的是无能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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