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1937年11月—1937年12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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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忠华眼睛里露出遐想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站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寒冷,轻轻跺脚活动活动。这时,汽笛“呜”地响了。是无数只汽笛从四面八方在响。放解除警报了!看到一些店铺的伙计将关了一半的门板卸下,让店里恢复营业。看到躲在过街楼对面的一些人都已开始匆匆走动,各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街上又开始了新的活动,呈现出警报前的那种忙碌、喧闹与生气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要走了。他还沉浸在柳忠华刚才说的那番关于人生是选择的话中。他想:这番话说得有意思!确实,谁能摆脱自己所面临的抉择呢?名利与气节之间,金钱与清廉之间,生与死之间,和与战之间……岂不正是时时刻刻在给人以考验,供人以选择吗?我在这些选择之间沉浮,多少年了!有甜有苦,有得有失,有收获也有惩罚。但甜未必正确,得也未必就是幸福,收获也未必就是胜利!是非功过,哪来一支春秋笔予以定评?他感到惶惑得很,忽然一把拽住柳忠华说:“忠华,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柳忠华甩手将脖子上的灰围巾重新围好,似是要走,两眼看着童霜威,平静地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说着,他开始移动脚步向街口方向走去。

    童霜威不满足地问:“为什么?”他很想听听柳忠华对他的评价,也随着柳忠华一起迈步。

    柳忠华脸上几乎是毫无表情,说:“当然,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

    童霜威默然,又说:“忠华,你不肯到我住的地方去,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谈一谈吧。”他想起,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小西菜馆,门口的广告牌上在以“美味獐肉”招徕顾客,倒是颇诱人食欲的。

    柳忠华摇摇头,说:“警报解除了!姐夫,我还有事,要走了。也许以后还是会见面的。珍重吧!”说完,他将围巾又重新围了一围,同童霜威点了点头,准备告辞。但他见童霜威在这街口上停住脚步,好像捉摸不定该走哪条路才好,就问:“你上哪?回住处去?”见童霜威点头,柳忠华指着路说:“你该从这向东走。”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

    柳忠华用手打着招呼:“那我走了!”转过身去,同童霜威挥手分别,迈开了大步。

    寒风凛冽,头上是蓝天白云的明净天空。街上在空袭后又恢复了喧闹,车辆和行人此来彼往。童霜威仍愣愣站在那里,看着柳忠华的背影在横街转弯处飘忽地消失,心头流动着一种特殊的无法形容的滋味。

    四

    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童霜威一连几天都到处走动。冯村给他打听到了一大批政界熟人的地址。他挑选了一些地方前去看望。但未把圈子放得过大。因为自从见了汪精卫使他感到颓丧后,他自命清高,有些大红大紫的要人家里,他不愿意去。司法行政部和原中惩会的一些熟人那里,他也赌着气不去,心想:我现在既不得意,何必到你们门下拜谒?有些人的住处太远,估计了一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既不可能使自己在政治上得意,也不可能听到些什么特殊新闻,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有些人的地位不如他,经济基础也比他低下,到武汉后,听说正愁着住处,愁着生活,愁着下一步棋怎么走,也不必去走动。这样,他就只选了到武汉的中央委员里的极少数,去做了礼节性的会见。有的见到了,谈些今天天气哈哈哈,有的没见到,扫兴而归。没见到的那几个,听说有的沉湎于方城之戏,有的陶醉在交际花家里和跳舞场中,一次去未能谋面,他也懒得再去第二次。他留下了监察院长于右任,准备今天去看望。于右任同汪精卫不同,他不必事先约定,随时去都可以。去了在老于那里吃一顿西北味的便饭,喝点小米粥嚼上一两个馒头也有点意思。

    武汉的冬天,总是很冷。街边的法桐树上,连那些最恋枝的枯叶也早被寒风卷落得干干净净。童霜威每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法桐树,既想到了南京潇湘路家中的法桐和尹二的那次恶作剧,又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在寒风中寂寞伫立的老树。

    一早,家霆去补习老师家补习功课去了。这是冯村介绍的一个人:一个失业的小学教师,为人正派,一月二十元,每天上午家霆到他住的亭子间里,去补习三个钟点的国文、算术和英文三门课。家霆有老师帮助补习后,上午到老师处,下午就忙着做老师布置的功课,变得忙忙碌碌。一忙,情绪很好,总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上午九点多钟,童霜威正打算离家出外,到于右任住处去。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却来了。头一天,童霜威去法租界中国饭店看望乐锦涛,乐不在。童霜威留下了一张名片。现在,乐锦涛来回拜了。童霜威忙叫金娣泡茶敬烟。方丽清已同隔壁一个钱庄老板陈光辉的大太太交上了朋友,闲来无事就打上十二圈卫生麻将消遣。现在,见来了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就轻轻起身,叮嘱金娣洗衣和淘米做饭后,到陈太太家去找牌打了。这些天,只要有麻将打,打赢了,嘀咕得就少些;没有麻将打,或是输了钱,回来后,嘀嘀咕咕,就少不了打骂金娣。童霜威只希望耳目清静,乐得让她去打麻将。现在见方丽清走了,明白她是去打牌,就陪乐锦涛坐在沙发上谈天。

    这个蒙古族的中央委员,比在南京见面时瘦了一些,脸上橘皮疙瘩更多了。眼镜片下那两只鱼眼的眼白多于眼黑,说起话来依然是那种迟钝、嗫嚅的架势,而且又多了一种毛病:不断叹气。童霜威不喜欢他那种带点愚蠢的气质,愿意同他接触是因为他也不得意,不过是一个“凑数”作为点缀的中央委员。对他有点“同病相怜”,而且他历来表现得还亲热。两人谈了些问候之类的应酬话,好像有满肚子话想谈,双方又觉得无话可谈。

    童霜威终于问:“锦涛兄,是否打算去重庆?”

    乐锦涛吸着香烟,叹口气,迟钝地说:“不瞒你说,为这问题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呢!内人和两个孩子战前去上海租界上了。现在我一人在此,已觉开支惊人,去到重庆,人地生疏,如何得了?但如不去,留在武汉也非长久之计。此地已在动员疏散人口,像我这个中央委员,实际是开起全会来凑数用的,平时谁管你!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都算是搬到重庆去了,实际呢?达官贵人都在武汉。你有事找他们吧,他们一个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我给中央党部写过信,希望给我安排房子,信去以后,像是欺弄三圣,亵渎了神明,他们的脸真难看。同样是中委,也分三六九等。我是第九等。”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乐锦涛叹气摇头:“啸天兄,我这不是牢骚,是说的知心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你打算去重庆吗?”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也多感慨,说:“要动,得慎重。去不去重庆,斟酌过多次了,总拿不定主意,正与锦涛兄你一样呀!”

    乐锦涛正襟危坐,像个蒙古喇嘛,又叹口气说:“你看,首都守得住吗?”

    童霜威摇头,窗外的阳光射进来耀着他的眼,他叹口气说:“我看守不住。”

    乐锦涛吸着烟摇头叹息说:“我看,这个仗像一匹不受乘者驾御的野马,不能再打下去了!要另想办法了。我碰到不少中央要人,都是这个意思。”

    童霜威捧起茶杯喝着苦水,也叹口气,忽然想起了汪精卫的低调,说:“你到汪先生处去谈过没有?”

    乐锦涛点头说:“昨天我又去过,他就也是这么说。我看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在上海死的军民不少了,在南京又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为什么昨天又去?是看到报上说,德国大使陶德曼从南京返汉口,调解中日战争的事未得要领。报上又说,沿京杭公路前进的日军,已越过溧阳、溧水,目下正向距南京东南约二十二英里的句容进逼。南京已闻炮声。所以我不能不去向他讨教呀!谁知,他跟我一样,也是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听得出,他是悲天悯人的!”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如果日军这么进逼,来谈和,那岂非城下之盟了?城下之盟,必然会提出叫中国亡国的条件。如果接受了这样的亡国条件,我们将何以对祖先?何以对子孙?何以对已经牺牲了的前方将士和许多死者!”

    乐锦涛体味着童霜威的话,反反复复地说:“那也是!那也是!”又叹一口气,将香烟扔进痰盂,说:“不过,我们怎么办?如果南京失守,下一步势必就是沿江而上进攻武汉了!我们是去重庆吗?唉,德国大使名叫‘陶德曼’,人都说老蒋指挥的军队是‘逃得慢’的兄弟——‘逃得快’!现在倒是共产党的军队打得好!人家是在往敌人后方钻,钻进去跟它打!巧妙得很!打游击看来还是对的。”

    童霜威默然不语,心里也是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思索起自己的去从来了。

    乐锦涛似乎觉得在童霜威这儿既得不到什么“良策”,又话不投机,想起身走了,说:“我现在闲来无事,除了出外访友,到东湖散步,就是独自在家诵经。无他,修身养性,减少点烦躁情绪而已。今天,我告辞了,回去还要诵经。”说罢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大衣穿,并戴上了土耳其式黑羔皮帽。

    童霜威心里想:也好,把你送走,我可以去看看于右任,就也不挽留,心想:去于家,还是独自一人去的好。如约他同去,老于谈话就要谨慎,不会那么知心了。说:“好好好,改日我们再好好谈谈!”

    他送乐锦涛出门,走到弄口。乐锦涛倒是不知从哪里借了辆汽车来的。上了那辆黑色的汽车,同童霜威招手告别。

    乐锦涛刚走,童霜威走进弄堂进门上楼,见金娣在搓板上“嗞嗞”地搓洗泡在木盆里的一大盆衣裳。那双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泡得变了色。他本来要穿上大衣戴上呢帽出去的,忽然发现金娣在哭泣,忙问:“金娣,你哭什么?”

    金娣不作声,只自顾自地搓衣服,方丽清天天要换下一堆衣服来。金娣冻得红紫的手上糊满了肥皂泡沫。天冷,水冰凉。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方丽清骂了她或是暗中打了她。方丽清,当着童霜威骂金娣是没有顾虑的,打金娣,总爱背着童霜威,打了还不许金娣讲。在南陵县时,童霜威听家霆愤愤不平地说过好几次。事后,童霜威不止一次责备过方丽清。方丽清气得红着脸说:“就你是个菩萨心!”“是谁告的状?打死她有我赔命!”在武汉,前些天,方丽清狠打过金娣一次,童霜威忍无可忍发了火,又怕方丽清胡搅蛮缠,发了火又自己克制了,叮嘱方丽清:“我是有身份的人,汉口中央要人多,左邻右舍多。你打金娣,被人宣扬出去了,多难为情。新闻记者在小报上写篇文章一登,坏了名声,就不好办了!你得考虑考虑我的面子!”那天,方丽清阴阳怪气闷声不答,也未反驳。童霜威觉得做到这一步也就行了。没想到,看来方丽清并没有改,暗中仍在打金娣。今天,方丽清不在家,他不禁追问:“怎么?太太又打你了?”

    金娣不说话,眼里闪着一点泪光,嘴唇微微抖动,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伤心的眼泪像断线珍珠挂满两腮,洒落了一地。

    童霜威“唉”了一声,孔孟之道、宋儒之学给他的影响,使他不能不叹气。丫头嘛!骂骂已说不过去,老是动手打,这样虐待,怎么行呢?他问:“她打得很凶吗?”

    金娣不作声,先捂着脸低声啜泣,又将棉衣袖子一撸,童霜威看到的是一条满是青紫色斑块的手臂,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松节油味。他明白:是方丽清用手掐的!他烦恼,气得胁下都冒汗了。

    浓烈的松节油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忍不住问:“你搽的什么?松节油?”

    金娣点头。

    童霜威明白:一定是家霆给的。家霆在南京上学时,赛跑扭伤了腿,就是搽松节油的。不禁问:“谁给你的松节油?”

    金娣不答,脸唰的红了。

    童霜威也不再问,想:看来,家霆这孩子是同情这丫头了!倒是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太接近,万一有了感情,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好办了!他对方丽清虐待金娣,心里气恼,却觉得无法处理。同方丽清大吵大闹吧,你气焰一分,她气焰比你高十分。吵闹出去,太丢面子。再说,这个家就永远不得安宁了!如果不管,面前摆着的虐待金娣的事愈演愈烈,又怎么忍受?他生气地对金娣说:“你不要哭!她打你不对!我再同她说。现在同日本人打仗,我们是逃难,这件事没有办法。将来,要是不打仗了,到了上海,我一定想法让你离开她!我给你找到你家里的人,给你钱,让你回家,离开太太!”

    说了这些话,他才感到心里好受些。金娣仍旧在无声地饮泣,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搓洗方丽清的内衣。

    童霜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柳苇有一次说过的话:“有的人只为自己而存在,有的人则能为他人而存在。……”方丽清,她一切都只为她自己而存在……童霜威劝慰地说:“金娣,别哭了!我要出去一趟,中午也许不回来吃饭。太太要问,告诉她我到监察院于院长公馆里去了。”说完,穿好大衣,戴上呢帽下楼走出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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