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1937年11月—1937年12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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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点头,一闪身出了厅门走到了左舷甲板上。外边,空气清新,江风很大,有点冷。初升的太阳正红艳艳地浮起在东方,将浑浊苍黄的江水照得泛出紫金色,江水散发着水腥味。耳边是震耳的轮机声。家霆转脸一看,船侧甲板上挨个睡满了人。前面甲板上集中了不少伤兵,正在高声说笑喧哗。一个伤兵在吹口琴,一些伤兵同声在唱抗日歌曲。先唱的是《打回老家去》,一会儿又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伤兵们穿的都是胸前有红十字的灰布棉大衣。有的拄拐杖,有的手臂和头部包扎着肮脏的绷带。

    家霆对这些抗日负伤的兵士钦佩而又同情。在青阳县虽遇到过伤兵打骂,家霆觉得那是方丽清不好。此时此地,见伤兵们唱歌时都慷慨激昂,谈笑时也和蔼可亲,他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听着《义勇军进行曲》,他忍不住也轻声哼了起来。他想起战前在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教音乐的陈老师教唱这支歌,大家一唱就热血沸腾。他身旁一个坐在行李卷上的伤兵起身想站起来,拐杖未拄好,一滑差点跌倒。家霆连忙双手一抱,扶住了他。他咧嘴笑了,用手拍拍家霆的背,说:“小家伙,你是哪儿的?”

    伤兵黄脸膛,慈眉善目,约莫二十多岁,南方口音。家霆用手指指大菜间方向说:“我跟着爸爸在那儿!”

    伤兵点点头,说:“大菜间?”

    家霆点头“呣”了一声,忍不住说:“我小叔也在上海打仗。他是教导总队的。你是在上海负伤的吗?”

    “教导总队的?”伤兵点头,“对!教导总队是在上海作战的!我们不在一起。你小叔我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家霆摇头,“我怕他也像你们一样,受伤了!”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怀念。

    黄脸膛慈眉善目的伤兵叹口气:“很可能啊!我们在上海打得惨啊!鬼子当然死了不少,可是我们的损失也重。我们的小炮是从德国买的,在上海的阵地上不适用;从意大利买的飞机,听说是废物飞不起来。这次撤退更有趣了。一会儿命令撤,一会儿又说已撤退的必须马上返回原阵地,未撤退的不得移动。结果,一片混乱!像我们,负了伤能逃出命来上武汉,算是命大福大了。”说完,一声长叹,又在行李卷上坐下了。

    家霆心里酸酸的。黄脸膛的伤兵对他有感情了,说:“小家伙,看样子你是个小学生?”见家霆摇头,他又改口说:“初中生?你一定会唱歌!来,我们一块儿唱个歌好不好?”他吆喝那吹口琴的年轻伤兵:“快,吹个《松花江上》!”

    吹口琴的伤兵真的吹起了《松花江上》,家霆就开口唱了。在学校里,他是参加过歌咏队的,集体到电台播过音,他也在同乐会上表演过。他的声音稚嫩响亮,唱着: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甲板上的伤兵们也都同声唱起来了:“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唱着唱着,甲板上的难民们也都唱了起来。大家都流泪哭泣起来。家霆也泪流满面。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壮慷慨的情绪呢?他也无从解释。

    江风中,歌声飘扬,家霆唱着歌同伤兵们在一起,热血沸腾。江水浩荡,“大贞丸”在乘风破浪。江上有“突突”的小火轮,也有咿呀划着的木船。沿江两岸,本是一片荒凉,这时看到了栉比鳞次的房屋。有人在说:“看哪,快到九江了!那是九江!”

    家霆停止了歌唱,听说快到九江了,他对黄脸膛的伤兵说:“我要回去了!”

    伤兵从身边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壳,抽出一支烟,用洋火点着,对他笑笑,说:“小家伙,你老子是当官的吧?你有空来耍。我们是进不了大菜间的。天再冷,也只能在这甲板上吹江风。你看看——”他掀起棉大衣的下摆,家霆才看清:大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而干涸了,白色的绷带变成灰黑色了。

    家霆“唉”了一声,心酸了,说:“啊!——”他忽然想到大菜间里的中校军官。中校有那么多的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那么多的药水棉花随意糟蹋,他问:“怎么不换一换纱布呢?”

    “谁给换?”黄脸膛的伤兵苦笑笑,喷出一口烟,慈眉善目间透露出怨恨,“我们随伤兵医院搬到武昌去。我们院长也在大菜间里。他带着老婆孩子享福,哪管我们死活!”

    家霆明白了:嗬!中校准是他们的医院院长!……“大贞丸”正在向九江码头驶近靠拢,岸上人声喧腾,船上旅客指指点点都在张望。家霆想:再不回去,爸爸要责备了。他慌慌张张对黄脸膛的伤兵打招呼:“我回去了,以后再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对这个慈眉善目腿上负伤的兵士有了感情。

    家霆又从原来的出口处挤进大菜间的大厅里去。守门的红脸膛宪兵仍旧对他笑笑。他进了弥漫着酒精炉气味的大厅,见许多旅客都拥在窗口向外张望九江码头。其余的人仍坐着在看报、聊天或打扑克。那个中校仍坐在桌前,他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桌上点着一盏酒精灯在煮开水。家霆穿过人丛,转身到房舱里去找爸爸。

    走到房舱门口,家霆意外地看见爸爸正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客人在谈话。客人留着对分的西装头,穿一件旧咖啡色大衣,西装和领带都是黑色的,有两只叫人看上去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他左手夹着香烟,还拿个小本本,右手拿着钢笔,正在将童霜威谈的话记在小本本上。方丽清已经起身,对着镜子篦头。金娣正忙着给方丽清的几只常州篦子上逐一嵌上药水棉花。

    童霜威在说:“……我从安徽南陵奔赴武汉,是为了共赴国难!我由于健康原因,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已经在前几个月辞去,但我是国大代表。如果你要为中央社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就说我童霜威从皖南到武汉共赴国难就行了,别的话可以不说。”见那记者点头,童霜威又笑着说:“你们做新闻记者的真有办法,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家霆在童霜威身边床上悄悄地坐下,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闻记者。

    记者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我是奉派到安徽采访的。从安庆上船时注意上你了!你仪表堂堂,我虽不认识,但后来见到你进大菜间时给宪兵递的一张名片,就知道是你了!”

    童霜威又呵呵一笑。这时“大贞丸”已靠拢码头,船体猛地一撞一震,岸上的人声和船上的人声响成一片,叫卖吃食和瓷器的小贩都在码头上高声招徕生意。童霜威站起身来,从房舱的窗里朝外张望,江边停着无数的小木船、轮船,岸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外边,甲板上有人打锣高声通知:“船到九江码头了!中午十二点开船,上岸的人要早回来!过时不候!”

    中央社的记者有张名片丢在童霜威的床沿上。家霆拾过布纹纸的名片一看,记者的名字是:张洪池。张洪池也站起身来了,彬彬有礼地说:“童秘书长,我走了。再见!以后到了汉口再去拜望。”

    童霜威同他握手,记者匆匆走了。走路姿势很怪,外八字,像只鸭子。

    见他走了,方丽清懒慵慵地说:“真不识相!一清早就来叽叽咕咕,害得我觉也没有睡够。你让倒杯水给他,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水瓶都要喝空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让他发条消息也好,好让人知道我到了武汉!”

    方丽清听童霜威这么说,好像明白一点了,梳着头发,说:“要是他不登报呢?”

    童霜威说:“真要不登那也没办法。新闻记者嘛!谁也不想得罪他们的。”说到这里,转过脸对方丽清说:“九江有瓷器——江西景德镇的瓷器这里便宜。不过,这条难民船上人太多,挤出去上岸不方便。再说,现在逃难,买了便宜瓷器也无用。我们不如还是在房舱里坐坐,别上岸了吧!”

    方丽清梳好头发在对着镜子擦胭脂了,说:“我要买点便宜瓷器,好瓷器都丢在南京了,以后总是要用的嘛!”

    童霜威皱眉说:“唉,非常时期嘛!那么多好瓷器都丢了,还要再买干什么?”看她脸色在变,明知拦她不住,只得说:“好吧好吧,你带金娣去,可是要早点回来呀!船在九江不会停久的。刚才打锣通知你没听见?中午开船,过时不候,可不要误了时间,越早回来越好!”

    方丽清在搽唇膏了,板着脸说:“人家一个人从上海不也到南陵了?没有你陪着也照样没有走到外国去!”

    童霜威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带着金娣袅袅婷婷地出舱房走了。

    这时,船上特别混乱,不少人都想往码头上去看看,买点吃食或别的东西。人声吵闹,人影和脚步声也来回在舱房门口和窗口晃动。童霜威问家霆:“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家霆无聊地在看一张扔在床角的旧报纸,说:“在船头甲板上玩,甲板上有许多伤兵,都是在上海打仗受伤的。他们唱歌,吹口琴,我也跟他们一起唱。”

    童霜威低头叹口气说:“唉,不知你小叔怎么样了。”他突然十分思念童军威。

    家霆说:“我问了一个伤兵,但他跟教导总队不在一起。”

    童霜威爱抚地看着儿子说:“傻孩子,那么大的上海,那么多的军队,人家怎么会认识你小叔!”

    正闲谈,忽听外边人声鼎沸,来自大厅方向,不知出了什么祸事?有人大声叫骂,也有女人大声哭喊,声音凄厉恐怖,是打架,还是发生了抢劫?抑是有人遭到了暗杀?

    童霜威飒然警惕,对家霆说:“你留在房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他闪身出了房舱。家霆不愿独自留在房里,说:“不,我也要去看看!”出房舱跟着童霜威匆匆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的人比船靠岸前少了一些,估计是上岸去了。留下了一大半的人,有的坐有的站分散在大厅的各个圆桌前。门口,拥进来了一大批伤兵,密密挤在那里,一色穿的佩着红十字的灰棉大衣,有的正同把门的几个宪兵面红耳赤地争吵。宪兵人少,拦不住愤怒的伤兵。伤兵们潮水似的都闯入大菜间了。就在那个中校军官坐的桌子跟前,围着一伙伤兵,他们已将中校像粽子似的捆了起来。中校狼狈不堪,耸着肩胛低着头,他的年轻女人抱着婴孩号啕大哭,高声惨叫:“求求你们,放了他吧!饶了他吧!……”婴孩也在哇哇大哭。

    一个络腮胡的伤兵揪着中校的衣领,高声怒骂,也是向四周围观的人控诉:“……看吧!我们这个伤兵医院院长,自己住大菜间,让我们伤兵全露天睡甲板!吃,没人管!伤口不换药,尽它烂!我们在前线,有的炸断了腿和臂,有的被机枪打穿了肚子,有的子弹陷在肉里取不出来。他管我们死活吗?他拿了我们治伤的酒精、药棉和纱布自私自利!大家看看吧!”他松了中校的衣领,将自己的棉大衣一掀,敞开衣襟露出绷带和负伤的胸部。啊!真是惨不忍睹!胸部伤口裹着的绷带血迹斑斑早已脏黑,他说:“我们为了打鬼子负了这么重的伤,不是说,‘多救一个伤兵就是多杀一个敌人吗?’这狗×的院长,有点人心没有?我们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他却拿纱布给儿子做尿布,拿棉花满地扔,拿酒精煮挂面!这王八蛋!该不该死?”

    围观者脸上同情,议论纷纷。几个伤兵,有的揪住中校院长的头发,有的用拳头在院长的背上胸前猛捶。中校的女人哭叫:“求求你们,别打他呀!他身体不好!……”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中校脸色苍白,额上油亮亮地冒汗,嘴里结结巴巴也在讨饶。忽然,一个拄拐杖的伤兵大声高叫:“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今天非把他扔下江去喂鱼不可!”

    他一鼓动,边上几个伤兵同声说好,连揪带拽要将被捆住的中校往大厅门外拖。这时,门口又拥进许多伤兵,大厅里靠近门的一边已经被挤满堵塞住了。伤兵们乱成一团,有的骂,有的动手打。中校“呀呀”地乱叫,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也更响亮、尖厉。女人忽地抱着婴孩拦路跪下了,大声哭着嚷嚷:“求求你们饶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使人听了也觉得悲惨。

    童霜威拽着家霆,叹口气说:“走吧!回房去吧!”他觉得伤兵的事不好去管,这问题不好解决。

    家霆摇摇头,说:“不!”他年纪虽小,有自己的想法:中校院长不好,伤兵骂他打他应该,但中校有女人和小孩,现在也够可怜的了,把他扔下江去怎么行呢?看样子,发怒了的伤兵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的!……忽然,他发现那拄拐杖叫嚷着要将中校扔进江里去的伤兵,正是那个黄脸膛。他猛地冲上前去,钻过人丛挤到前边,一把拽住黄脸膛的伤兵,大声说:“你们打过他了就饶了他吧!不能将他丢下江去!他有小孩!”

    刚才,被中校的女人拦路一跪一哭,伤兵们已经心软,中校这时也“扑通”跪下了,又给家霆上来一嚷,黄脸膛的伤兵看来是个在伤兵里说话算数的人物,他点点头,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大声嚷道:“弟兄们,看这畜生有老婆和小孩,饶他一条狗命吧!”

    揪着搡着中校院长的几个伤兵,恐怕本来也并不真要将中校扔下江去,是说了做了吓唬吓唬他的。他们将跪着的中校一推,推得他“啪”地趴在地上。有的说:“你以后再贪污酒精纱布什么的,饶不了你!”有的说:“今天便宜你这龟孙子了,饶你这一遭!”有的说:“走!下次他再不改,不宰了他才怪!”……

    童霜威在一边看呆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上去叫伤兵放了那中校,更没想到伤兵们竟真的放了中校。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情:儿子的个性他知道,小时候用拳头打碎玻璃窗的事给过他深刻的印象。日常的许多小事上,他感到儿子同那已被杀死在雨花台的柳苇的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刚才,他看到家霆冲上去对伤兵说:“放了他吧!……”那脸上坚决的表情和他的妈妈何其相像!刹那间,他心头波澜又起,愣在那里,丧魂落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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