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意马心猿,蛰居流离(1937年8月—1937年11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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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丽清板着脸,正掏出手提皮夹里的粉盒照镜子敷粉,生气地说:“我讲话是放屁吗?算不算数?带着四个警察干什么?叫他们找船还能找不到?”

    司机不敢多说,只得点头:“好好,走吧走吧!”

    童霜威一家呼呼隆隆由县长等一伙送出县衙门,老殷早把四个警察叫来。四个警察也已躺下睡觉,心里嘀咕:“这些老爷太太不把人当人!”却不敢作声,一起上了车,与瘦县长等一伙告别。汽车又开出城外,驶行在颠簸崎岖的公路上了。

    原野消失在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荒草与芦苇丛生的水塘渐渐似乎与地面及天空融成一体。水光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黑暗中的镜面一样。

    童霜威有点抱怨方丽清。方丽清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还是走的好!这个蹩脚县长,把我们当猪猡!你没看到床上的铺盖呀!黑得像是阴沟水里泡过的,叫人哪能睡?几间破房,又潮湿又肮脏,房顶上蜘蛛网结得满满的。”

    童霜威只好不作声,装作没听见。

    家霆困了,上下眼皮像涂了胶渐渐要黏在一起了。他对走不走本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时想打瞌睡了,正想闭眼,忽见金娣也想打盹。他轻声问:“困了?”金娣笑笑,她身材小巧,纯洁无邪,笑得很好看。家霆忽然感到她很可爱:黑亮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家霆找着话说:“你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事?”

    金娣忽然惊吓得睁大了眼,连连看看方丽清。她怕这话给方丽清听见,用手捏了家霆的手臂一下,意思是叫家霆别问。家霆心里纳着个闷葫芦,只好不响。是在南陵县时,有一次,他同金娣聊天。那天,金娣刚挨了方丽清的打。家霆偷偷安慰了她。金娣忽然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家霆问是什么事,她忽然不说了。直到今天,家霆问过几次,她都不肯说。现在又是这样,是一件什么“秘密”呢?见金娣闭上了眼睡觉,家霆在她身边也闭眼打起瞌睡来。

    朔风阵阵吹来,冷风袭进车内来。彤云密布,天,像一只巨大无缝的黑罩子罩着大地。忽然,飘落雪花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鹅毛似的洒下来。雪花降落在路上、田埂上、路边的农舍和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上。

    天冷,车子在漆黑的夜里亮着灯冒雪开行,像条老牛喘着粗气,摇晃着身子在迈步。车子里熄着灯,一团漆黑,只望见外边已是银装素裹的大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大约夜半了,到了殷家汇江边。

    雪,越下越大,像荻花,像柳絮,随风漫天飞舞,四下里迷迷茫茫。只听到江水在雪中滔滔流过,“哗哗”作响,“嗵嗵”拍岸。天空洒落着白雪,黑沉沉的江岸上披上了孝衣。岸边偃灯熄火,停泊着一只早被白雪覆盖了的白昼摆渡的大木船。不远处有片沙嘴子的地方搭着个芦席棚,里面大约住着艄公,芦席棚也被雪覆盖着。童霜威到了这白茫茫的自然环境中,不但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又突然想起了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顿时,心头涌着极复杂的感情,脑际出现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事。他下车,在冷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样下雪的深夜,这么宽阔的江面怎么过去?”

    江风呼啸,寒冷彻骨,他身上积雪,脸上拂着雪花,风将他的皮大衣也吹得飘飘摆动。

    老殷是个最会替东家办事的能干人,已经带着四个警察踩雪走近芦席棚,吆喝着里边的艄公起身了:“出来!”“快起来!”

    里边有人答话:“做什么?”

    “摆渡!”

    “夜里下雪不摆渡!”

    “浑蛋!”传来捣弄芦席棚的声音。

    席棚里睡的两个艄公半醒着,冻得瑟瑟抖地出来了。天黑,看不清两个人的模样,从朦胧的轮廓以及咳嗽声和说话声听来,一个戴顶破狗套头帽子的是老头儿,一个是光着头扎块破包头皮的壮年人。船工的黑色身影给白雪衬托出来,“哗哗”在流的江水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黑缎在抖动。老殷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不外是要他们划船过江吧,两个艄公仍旧不肯。老头儿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呼啸着的江心,说:“有江猪!江面上江猪夜里最多,拱翻过船!”年轻人的声音有着怨气:“风雪这么大,不怕死吗?……”

    老殷大约还在勉强他们,话声逐渐激烈起来,似乎有一个警察已经把手枪都掏出来上着子弹“咔嗒咔嗒”响。

    童霜威站在雪地上,空气新鲜但是寒冷,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漆黑下雪的深夜,坐破烂的木船过江,岂不是同生命开玩笑?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该在贵池县政府里住一夜的!都是方丽清呀!现在,进退维谷了!怎么才好?用枪押逼着艄公过江,难道是什么好方法吗?当然不是!他急急迈步踩着厚雪走到席棚前,瞅瞅两个冷得索索抖的艄公,说:“老殷,不要逼他们了!我看,等天明雪停过江也好!”

    老殷说:“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夜里下雪刮风渡江危险,说:“那怎么办呢?童老爷!”

    大雪冷风中,童霜威说:“只好在汽车上过夜了!”雪地上留下了杂沓的脚印,他走回汽车停着的地方,开车门走上去。司机伏在方向盘上打瞌睡。车上,家霆和金娣已经互相依靠着睡熟了。他推推在车上打瞌睡的方丽清说:“不行,夜深天黑,风大雪猛,木船过不得江,危险!”

    方丽清尖声高叫起来,语气气恼:“那怎么办?”

    “该在贵池过夜的嘛,现在只能在汽车上过夜了!”

    方丽清声音里含着怒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

    方丽清一肚子怨气带着哭声说:“真倒霉呀!杀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该离开上海,要自己跑来跟你吃这种断命苦呀!……短命的东洋人呀!打什么断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丽清忽然扑身在短短的仅可供两个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说:“叫老殷他们在车下过夜!”

    风吹着雪花,轻轻地飘打在汽车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着飘雪,于心不忍,说:“外边太冷,又下大雪。让他们进来挤在后边吧!”

    方丽清大声尖叫:“那像什么样子?男女能都乱睡在一起吗?你不好讲,我来讲!”她竟翻身起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一股强劲的冷风卷着雪片飞进车来,吹得她头发扑面,她对着车下冷缩、疲倦的老殷和四个警察高声说:“你们在下边找个地方过夜吧!到安庆你们再好好休息!”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对童霜威说:“看,你那宝贝儿子跟金娣呀!少爷跟丫头这种睡法成什么体统?把他叫醒!叫他到后边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点冒火,说:“叫醒他干什么?小孩子嘛!让他就这样睡好了!”说着,他自己在车后边一条刚才两个警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里觉得把老殷他们都丢在寒冷彻骨的车外江边,实在太残忍,说不过去。却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叹口气,装作马虎糊涂,不闻不问了。

    他躺着,脚蜷缩着,半个身子在椅座外边,很不舒服。听到车外江边有江水“哗哗”的流泻声,有风啸声,有水鸟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老艄公的咳嗽声。老殷在吐痰,几个警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叽叽咕咕,不知絮叨些什么。雪,无声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听着水声,又听到有一只夜鸟悲哀地“吱吱”叫着飞过。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苏州枫桥镇时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里听不到寒山寺的钟声。许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却为什么这样困难?而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忘的记忆呢?

    他又想到未来。未来,像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点渺渺茫茫。但无论如何,南陵县是必须离开的。去武汉,也是对的。现在,安庆快到了!明天早上,到了安庆,可以坐船去武汉三镇了!这使他心里感到几分欣慰。

    在蒙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

    注释:

    [1]这是宋朝华岳的绝句《田家三首》中的一首诗。

    [2]咸肉庄:上海的低等妓院。

    [3]“殆天数,非人力。”乃宋代张孝祥词《六州歌头》中的句子。

    [4]茶幄:当时一种套在茶壶外面保温的棉制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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