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意马心猿,蛰居流离(1937年8月—1937年11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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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怀南瞥了那老人一眼,说:“不去管他!”又双关地含有深意地说:“我只怕一个人,好在他在南陵县。别人我都不在乎!”他说时嬉皮笑脸,大胆豁达。

    方丽清喜欢他这种大胆和嬉皮笑脸。听了他的话,心醉神迷,感到一种缱绻的亲近,使她的心荡漾起来。稍停,她轻轻地含笑低声说:“你真滑头!”又补充一句说:“现在不谈吧!到南京后,我好好招待你。到了潇湘路一号我公馆里再谈。”

    火车继续向南京方向奔驰。江怀南高高兴兴地讲着许多使方丽清感到有趣的山海经,滔滔不绝。

    方丽清原来熟悉的潇湘路一号公馆,同她现在见到的迥然不同了。

    战火并未烧到南京,战争之神飞翔着的阴影已经笼罩。战争的气氛,使潇湘路一号变了模样。

    她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坐火车到达南京时,是夜里八点钟。火车一路上停停开开,躲过两次空袭,一次在常州,幸好没出事;一次在靠近镇江的地方,火车进了有名的镇江大山洞,躲在漆黑抹乌的大隧道里,也平安无事。在快到达南京时,听同车的一个旅客说南京被炸得百孔千疮,死伤的人不少,经常停水停电,近来日机常常夜袭,闹得人不得安宁。知道了这些情况,夜里八点钟火车到达和平门车站时,只见四下黑黝黝的,简直像阴间一样。

    火车到达南京无定时,所以事先方丽清也没法叫冯村和尹二来迎接。在和平门车站下车后,江怀南陪方丽清在车站上借了电话打到潇湘路一号,让尹二开车来接。

    接电话的就是尹二。

    方丽清问:“冯秘书呢?”

    尹二有点油腔滑调:“他忙得很,不在家。”

    “你快开车来接我,我在和平门车站,快!”

    尹二“哟”了一声:“哟!太太,车子不是你来信说不准用了吗?早停放在汽车间里睡觉一动也不动了!汽油没有,轮胎也放了气!”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反正,我是没法开车来接太太了!叫辆丁三汽车公司的出租汽车回潇湘路不好吗?”

    方丽清气得要死,骂了一句:“死人!”就“咔”地挂断了电话。

    江怀南在一边全听得清清楚楚,劝慰地说:“要是在下关车站,雇辆丁三汽车或者别的野鸡汽车倒是方便。这里却雇不到。叫辆马车去吧!”他又讨好地轻轻说:“坐坐马车倒也别有风味!”

    当然,也只好坐马车去了。方丽清和江怀南带着金娣将所有物件叫“红帽子”一起搬上了马车。那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敞篷马车,深浓的夜色中,马车夫赶着马车,皮鞭在头上“唰唰”响,马蹄“嘚嘚”,铁箍轮子在石子路和柏油路上震响,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使人感到分外冷落、凄清与不安。冷僻的马路两边,停电后处处像有鬼影憧憧。

    江怀南问马车夫:“日本飞机常常夜里来轰炸?”

    马车夫是个胡子已经雪白的老头儿,头戴一顶破毡帽,穿得破烂不堪,擤着鼻涕,慢吞吞地用山东话回答:“唉,可不!可也给咱们的高射炮和飞机揍下来不少!”

    江怀南又问:“炸死的人多不多?”

    “老百姓当然不少。可当大官的他们有的跑了,有的躲到乡下去了。谁在城里住在家里挨炸弹?”

    江怀南不再说话,闭上了嘴,紧紧贴着方丽清坐,又轻声说:“夫人,我看还是在南京少住两天。你该尽快离开南京去南陵。”

    方丽清感到陶醉,感到了江怀南的体温。发现金娣在觑着江怀南紧贴着她,心里生气,对着金娣吼了一声:“死鬼,扶好箱子!要是掉到车下去了小心我掐死你!”

    金娣吓得连忙用手扶着皮箱,不敢再管闲事。她低着头闷闷数着马蹄声敲打地面的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盼望快点到达潇湘路。离开灯红酒绿的上海租界,看到这夜晚寂静无声的南京城,她心里有点恐惧。

    他们三人九点多钟到达潇湘路一号。“老寿星”刘三保开了门,大声叫嚷:“太太回来!”

    停电,潇湘路一号黑黝黝的一片凄凉。庄嫂端了蜡烛来,方丽清和江怀南带了金娣走进客厅。江怀南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疲劳了,摸出烟来吸。方丽清叫金娣上楼先去收拾房间。庄嫂忙着送洗脸水并打手巾把给江怀南擦脸。尹二一会儿送茶来了,说:“太太运道好,今夜没有空袭。不然,一戒严,就回不来了。”

    方丽清本想臭骂尹二一顿,碍着有江怀南在,又想到别给用人说闲话,解释着说:“幸亏在苏州遇着吴江县县长江老爷,一路上多亏着有他照应。”说着,催促庄嫂说:“快准备晚饭!多办几样菜!再给江老爷在少爷房里把床铺安排好,换上干净被单被褥。”

    尹二说:“家霆房里有冯秘书的客人住着。”

    方丽清睁圆了眼睛,几乎要叫嚷起来:“什么?他的客人?什么客人?”

    庄嫂替冯村解释:“冯秘书说是他的一个同学,住几天就走。”

    方丽清站起身来,朝家霆房门口走去,用手推开门,里边漆黑,也没点蜡烛。客厅的烛光将光亮洒了一片进去。只见里边桌上摊满了报纸书刊,又闻到一股劣等香烟的气味,方丽清皱起了眉。

    尹二说:“客人姓柳,今夜跟冯秘书一起出去了。”

    方丽清哼了一声,嘴里叽咕说:“乱七八糟弄些人来住,事先也不说一声!”

    庄嫂又解释:“听冯秘书说,先生知道这事。先生有信来,说可以让他住的。”她说完,因为忙着要去办晚饭,匆匆走了。

    方丽清皱皱眉,不作声,说:“那叫江老爷住到哪里去?”她瞟着江怀南,忽然感到江怀南的脸型,很像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英俊小生郑小秋。

    江怀南一直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没讲话,这时开口了,说:“不要紧,我……我马上出去找客栈住。”

    方丽清生气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叫金娣给你在楼上啸天的书房里用他睡午觉的竹榻给你准备被褥。你马马虎虎将就一夜吧!”她这话在江怀南听来,似是有意高声说给尹二听的。目的似是说明:楼下实在没地方住了,只好上楼睡。

    江怀南故作客气地摇手:“啊,不不不,不麻烦了吧!”

    方丽清却大声说:“你是啸天的好朋友。深更半夜的,南京又常有轰炸,你不住在这里,啸天知道了要责怪我的。这里房间并不少,你就赏光住下来吧!”

    江怀南心里乐得痒痒的,也不推辞了,笑眯眯地坐着吸烟、喝茶,也不说话,是默允了。

    方丽清对江怀南说:“江县长,你请坐一会儿,我上楼洗洗脸,一会儿就下来。”又向尹二吩咐:“快去,催庄嫂办饭,一会儿我陪江县长一起吃饭。”说完,她娉娉婷婷地上楼去了。

    淡黄色的烛光摇摇晃晃,微微颤抖,不断有飞蛾和小虫来扑灯,“扑哧”、“扑哧”烧死在烛火前。

    江怀南见方丽清走了,起身在客厅里踱步。烛光摇晃着将他的黑影子映照在墙壁上,歪悠悠地忽而来忽而去。客厅花架上,一只彩釉花盆里,栽着一株“月月红”,嫣红的花朵,翠绿的枝叶,在烛光下分外精神。江怀南用脸凑上去闻闻花香。他觉得:天下事,真是难以预测。谁能想到,第一次我来时,以戴罪之身战战兢兢在这里见童霜威。心里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曾几何时,我却成了这儿的上宾,童霜威的夫人也邀请安排我到楼上过夜了!从她对他的眼神、态度,从她对他的那种破格的亲热,从她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调侃,从她对他的吃与住的安排上,他都感到他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一种特殊地位。这种特殊地位,使他觉得是用小钱换了一笔大钱。这个女人不但漂亮,还富得像一座金库!掌握了她的心就是掌握了金库的钥匙,掌握了钱财。掌握了她,也就可以通过她掌握了童霜威。他有了一种买航空奖券中了头奖的快感,踱着方步,竟轻轻哼起京戏来:“孤王酒醉在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只是可惜,该死的战争!可怕的空袭和可厌的灯火管制,有点煞风景!……但在这种情况下的邂逅,却又使人感到别有滋味。他踱了几圈,又坐在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倚陷在柔软的沙发上,全身舒适。

    墙下,屋前,秋虫放声奏鸣。听得出有蟋蟀,有金铃子,有油葫芦,也有纺织娘。……在这静静的秋夜,和谐地唱着使人发生感触、引起思索、感到凄凉萧瑟的歌。

    方丽清是不怠慢贵客的,很快就洗脸更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楼来了。可惜烛光太暗,只闻到她身上的“夜巴黎”香水味和脂粉香。她的衣饰都是朦朦胧胧的。江怀南刚想说上两句赞美话,庄嫂不识相地进来请去吃饭了,说:“太太,江老爷!请用晚饭吧!”

    江怀南和方丽清只好站起身来,向吃饭间走去。

    方丽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叫道:“金娣,快把楼上先生的‘三星斧头’白兰地拿来!”

    饭菜丰盛。虽然没有时鲜菜,但庄嫂下了挂面,炒了开阳鸡蛋,开了咖喱鸡罐头和宁波油闷笋罐头,又蒸了南京咸板鸭和咸肉,切了两盘,更炒了一盘碧绿的青菜,倒是有荤有素,色鲜味美。

    方丽清冷眼看看桌上的菜,突然问:“怎么没有杀几只鸽子?”她还没有忘怀被她吃剩的那十几只鸽子呢!

    庄嫂歉意地笑笑,没有回答。好心善良的她,自从家霆去南陵后,叮嘱过刘三保:“‘老寿星’,鸽子你一定要好好喂着,千万别让猫偷吃了。家霆走时是十五只,回来要还他十五只。”刘三保点头应承:“那还用说!我虽爱喝酒也不会拿鸽子当下酒菜呀!”可现在,太太回来了,第一顿饭就要吃鸽子,后娘的心好毒呀!

    江怀南客气地说:“我不爱吃鸽子什么的,这些菜都合我胃口,好得很!”算是解了庄嫂的围。

    金娣拿了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了。方丽清给江怀南开瓶塞斟酒,拼命往江怀南碟子里搛菜,嘴里不断说:“吃呀吃呀!”她不要庄嫂在旁边侍候吃饭,说:“庄嫂,你去厨房里忙吧,这里留金娣侍候。”

    庄嫂走了,留下了金娣。正在这时,听到前边有脚步声和人声。方丽清吩咐道:“金娣,快去看看是谁,这么吵闹?”

    金娣刚走不久,又回来了说:“太太,冯秘书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方丽清刚要说什么,没想到冯村已经出现在吃饭间门口了,说:“啊呀,师母回来了!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去接!”忽地,他看见笑着在烛光下站起身来拱手的是江怀南,不禁“哟”了一声说:“啊呀,真是巧会!江县长也来了!”

    江怀南得体地带着热情说:“冯秘书,别来无恙?在苏州火车站巧遇童太太。这不,我就陪着来了,顺便也想见见仁兄。敌机常常轰炸,这里是城北,人烟稀少些,也安全些,今晚决定借住一宿了。”

    方丽清问冯村:“啸天有信吗?”

    冯村在饭桌旁坐下,说:“有,前天还有信来。他在南陵县住得也腻烦了,有想去武汉的意思。现在政治中心移往武汉。他去,我倒是赞成。”

    方丽清夹菜吃面,说:“武汉远得很,越跑越远,充军吗?去干什么!”

    冯村解释:“抗战嘛,得有同日本人拼一拼抗战到底的决心。师母你是准备去南陵吧?这太好了!你去,秘书长也可以有个照应。”

    方丽清哼了一声,说:“一再叫他到上海,他偏不去,要带着宝贝儿子到安徽南陵乡下去。要是在上海租界上住着,我也不会吃这么大苦头到南京来。这一路,苦头真是吃足了!”

    江怀南向冯村解释着说:“是呀,在苏州时遇到一次空袭,后来又遇到过两次空袭。乱世出门难,一路真是够辛苦的!”

    方丽清说:“幸亏碰到你,江县长,一路上真是多亏你照顾,将来让啸天好好谢谢你。”突然又面对冯村说:“你在前边家霆房里招来了个什么人住着?”

    冯村平静地答:“哦,一个过去的同学。他路过这里要去武汉,只住一两天就走的。”这些天,柳忠华从苏州被保释出狱来到南京,他就留柳忠华住几天将息将息,吃点好的,添置点衣物,又找了不少书籍、报刊让他阅读,准备资助他点盘缠让他去武汉。没想到方丽清突然回来了。他是个机灵人,明白方丽清见他留人住在潇湘路会不高兴,所以歉意地又说:“明天我就打发他动身。不过,是个读书人,正正派派的。”

    方丽清好像顾不上听他唠叨,停止吃饭,自言自语,又像在撇清什么,说:“唉,住就住下吧!乱世嘛,有什么办法!不过,今夜只好委屈江县长住在楼上书房里了。”

    江怀南嚼着炒蛋,说:“书房很好,书房很好。我这个小小县长,能住府上秘书长的书房,是抬举我!无上荣光!”他说得风趣,不但逗笑了方丽清,连冯村和在一边侍候的金娣也抿嘴笑了。

    方丽清挥挥手,对金娣说:“你走!客人在,要有话谈!”

    金娣求之不得,轻轻去厨房了。方丽清突然问冯村:“秘书长来信,对几个用人准备怎么办?还是照样支付给他们工钱?”

    冯村点头说:“是呀!”

    方丽清给江怀南搛菜下酒,皱皱眉头说:“这不是太阿屈死了吗?一个月白白付出那么多钞票,蚀本生意能长做吗?我早写过信给啸天了,要他解雇,顶多留一个刘三保我看也可以了!”她见江怀南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马上亲自动手用小碗给江怀南舀大物盆里的挂面。江怀南惶恐不安,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冯村自顾自地说:“秘书长有信在我那里。他的意思是维持原样。他估计这场战争有拖下去的可能,但也有很快结束的可能。他说这是乱世,不能以小失大,能看守好房子物件就值得。”

    江怀南接过方丽清盛了递来的面,连连点头,对着方丽清说:“对呀对呀,秘书长有眼光,也有算计!几个用人工钱也不多。目前主人走了,正是需要用他们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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