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1937年6月—1937年8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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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音机里音乐和歌声停了,一个女播音员正在说:“中央广播电台,X.G.O.A.,现在,由中央政治委员会汪精卫主席播讲《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

    冯村坐在自己的小铁床上喝汽水,家霆挨着他坐在床上,童军威坐在写字桌旁的藤椅上也喝着汽水。只听到汪精卫那广东腔的普通官话已经开头讲起来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在这里讲的题目是《大家要说老实话,大家要负责任》。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因为,心里这样想,口里这样说,是很要紧的。中国宋末、明末两次亡国,其原因最大最著者在于不说老实话。心里所想与口里所说并不一样。其最好方法是自己不负责任,而看别人去怎样负法。当和的时候拼命指摘和,当战的时候拼命指摘战。因为和是会吃亏的,战是会打败的。”

    家霆听得似懂非懂。童军威却一拍大腿,“乒”地放下汽水瓶骂了一声:“汉奸论调!”

    冯村沉默,却做个手势,说:“听!”

    汪精卫继续在说:“最好的办法,还是自己立于无过之地,横竖别人该死。于是,熊廷弼传首九边了,袁崇焕凌迟菜市了。此之可悲,不在其生命之断送,而在其所有办法在这种大家不说老实话不负责任的空气之中,只有随处碰壁。除了以死塞责之外,简直替他想不出一条出路。自十九世纪以来,亡人之国不只武力,一切经济文化皆可为亡人之国的工具。所以,国不亡则已,既亡之后绝无可以复存。”

    童军威又一拍桌子,脸都红了,说:“妈的,他在放些什么屁呀!这还算什么中政会主席!在中央广播电台这么胡说八道。真是个卖国贼!”他还想继续听下去,忍住气不说了,重又慢慢喝起汽水来。

    汪精卫的声音仍在从收音机里传出来:“……在世界大战中,俄败于德,几乎亡了。德国、土国败于协约国几乎亡了,然卒能保存且能复兴,皆是在垂亡之际,人人下了救亡图存的决心,人人肯说老实话。和呢?是会吃亏的,就老实地承认吃亏;战呢?是会打败仗的,就老实承认打败仗。败了再打,打了再败,败个不已,打个不已,终于打出一个由亡而存。这种做法无他巧妙,只是说老实话而已。人人说老实话,才能人人负责……”

    童军威说:“这家伙说话曲曲弯弯!”

    冯村点头“呣”了一声,仍在安心静听。

    汪精卫继续说:“有人说,我们虽是弱国,但我们的力量不可估量太高,也不可估量太低。估量太高则将轻于尝试,估量太低则将变得消沉。但估量二字是不易做到的。如近来意大利攻击阿比西尼亚,各国军事观察家皆以为阿国多不毛之地,又有雨季,然意大利进展迅速,阿国一败涂地。”

    童军威右手敲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心里话!”他不想听了,扔掉汽水瓶里的麦管,将瓶里剩下的汽水一口喝干了,大声招呼家霆说:“走!”又说:“不听他放狗屁!他这演讲用心很明白,还没大打,就认为打不得!归根结底是不主张抗日!他越是这样,日本人就越是要得寸进尺。他这里是明着在告诉日本,我们打不过你们!又明着在威胁百姓,抗战就要亡国!亡了国就完蛋了!他的所谓讲老实话,就是说这些汉奸话,不准人说抗日的话,也不准人骂他是汉奸卖国贼!”

    冯村“啪”地将收音机关上了,放下汽水空瓶,说:“你说得对!我听了心头也是火辣辣难受。这一向,汪精卫摇摇摆摆,忽而好像变得也抗日了,忽而好像仍是个投降派。谁知他怎么回事?我敢说,今天听到他讲这些混账话的人,除非是汉奸或者是无知,否则谁都会生气的。我不是个军人,但我早也热血沸腾了。我就不信中华民族会亡国!”

    童军威叹了一口气:“我的血早沸腾了。只要有机会打鬼子,我愿意死。我忍耐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我不能再忍下去。说实话,听到汪精卫这种卖国贼的演说,当着他面,手里有支手枪,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对准他的心窝,送他上西天!”说这话时,他脖子通红,两眼像要落泪。

    冯村抬眼看着童军威,叹口气说:“军威!不要乱说!不过,你是个热血青年,我钦佩你!”

    家霆一直在听在看。这时,他吸着汽水,对童军威说:“小叔,你知道不?爸爸大前天夜里到汪精卫家去了。”

    童军威问:“你怎么知道?”

    家霆答:“尹二说的,是他开车送爸爸去的。他说,汪精卫家里客人多得很。”

    冯村接话点头说:“秘书长大前天夜里是由谢元嵩陪着到汪精卫公馆去过。他对我说汪精卫似乎起了点变化,也弹了些抗战的高调。可是刚才听了汪精卫的演说,我看一点也没变,摇来摆去,是《镜花缘》里两面国的人物。”

    童军威突然起身说:“走,家霆,上楼看看你爸爸去。”又突然停步回脸对冯村说:“冯村,我大哥这人,最近他对抗日这个问题看法没什么变化吧?我老觉得这几年的官场生活使他变得越来越黏糊了。他爱国,也恨日本侵略,可是谈起打仗,顾虑多极了!又怕生灵涂炭,又怕日本的飞机大炮,又怕我们吃败仗。总而言之,有苟且妥协思想,却无决战决胜信心。你同他接触得多,是不是这样?他好好去找汪精卫干什么?”

    冯村一边听一边点头,叹口气说:“近来,他忙着著书立说,我也忙着公务,谈得不多。对北方战局,他是担忧的,也怕南方再燃起战火。不过,他跟汪精卫的见解是完全不同的。汪精卫刚才那番演说,似乎忧国忧民,实际是秦桧面目的暴露。你大哥,他有一股中国人的正气!”

    童军威面容强悍地说:“我怕他有当今官场上要人们的恐战病啊!”

    冯村摇摇头:“他未始不从俗,但在根本问题上,倒是不会含糊的。他去汪精卫那里,听说是汪精卫要他做国大代表,让他在家乡当选。你大哥自从被人坑害后,心情杌陧,有冤气,也有怨气,他愿意做个国大代表倒也可以理解。”

    “不会被汪精卫笼络去吧?”

    “我看不会!”

    童军威气呼呼地说:“为什么要同汪精卫搅和到一块儿去呢?”

    冯村解释说:“是啊,我昨天对他说,为什么汪精卫对您尊敬,要借重您?这是因为,一,您有学问,有您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二,因为您对老蒋不满,汪和蒋过去有矛盾,现在也有矛盾,以后还会有矛盾。谁对蒋不满,他就会对谁拉拢;三,因为您是留日的,可是却不是亲日派,一直表现得爱国、主张抗日。汪精卫本来对日本留学生就亲三分。现在全国上下骂他卖国贼的人不少,他懂得也该时髦时髦,纵横捭阖了!所以也就要拉拢您这样的人,便于挂羊头卖狗肉。”

    童军威听了,先是沉默思索,接着点头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平时我来得少,今后来得会更少。我们那里严得很。我看中日之间这场大战决不可免,牺牲已到最后关头,中国已无步可让了。只要战争在南方一起,我做军人的只有奔赴沙场马革裹尸。大哥教养我这么多年,我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做军人,他本来反对,现在也并不放心,怕我死在沙场上。但我对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他虽没有多大权势,我总希望他是一个堂堂正气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一样的人,不希望他随波逐流,跟着汪精卫这样的国民党人同声一气唱泄气调。”

    冯村听了,沉思着连连点头。

    童军威这些话,家霆在边上听了,心里也全懂得。他对小叔一向从心里欢喜。倒不尽在于小叔常带他玩耍,更欢喜小叔是个军人。小叔穿着军装,每当讲起日本侵略中国的事时,总是慷慨激昂,勇敢又威武。对于爸爸,家霆也爱。但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不如对小叔。因为小叔有话就讲,一切都摆在面上。爸爸同家霆虽住在一幢洋房里,楼上楼下,像隔了天地,家霆很少听他谈什么。家霆对爸爸的了解,却是听了小叔的这些话才加深了的。家霆认为小叔说得对,放下汽水空瓶,在一边突然抓住童军威的胳臂说:“小叔,爸爸在楼上。你上楼去,同他当面把这些话讲讲!”

    童军威本来是说要上楼的。这时,忽然不想上楼了,对冯村说:“他在楼上忙,我就不想上去谈了。我知道,你平时常同大哥谈心。有便时,你再把我的话对他说说。我知道,你的话他常是听的。”

    冯村点头,说:“我有时是陪他谈谈的。但你是他唯一的兄弟,偶尔谈谈对他的作用会更大。用你心里的火去燃烧起他心里的火,是好事。我赞成你去谈谈。”说着,他做主似的带头走出房门向上楼的扶梯上走,说:“军威,来!我告诉他你来了。他会高兴的。你怎么能来了不同他谈谈就走呢?”

    冯村在先,童军威拉着家霆的手,一起上楼。上了楼,看到书房的门开着,窗也全敞开着。在这儿听来,花园里的蝉声叫得更响亮了。童霜威正穿了件细纱汗衫坐在桌前握着毛笔写稿,桌上和身边的茶几上都堆放着许多书籍和资料,靠壁的书橱玻璃门开着,有些书都七歪八倒地被抽出来搁在书橱边上。听到脚步声响,童霜威回过身来张望。

    冯村说:“秘书长,军威回来了!”

    童军威叫了一声:“大哥!”家霆也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看到军威,脸上很高兴,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说着,指指椅子,叫军威和冯村坐下来。

    童军威在靠着书橱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教导总队严得很,脱不开身。”

    冯村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刚才我们在楼下听了汪精卫的演讲……”

    童霜威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毛笔,搁在铜墨盒上,朝着冯村问:“他讲些什么?”

    童军威直通通地说:“一副汉奸论调!”

    家霆见他们要开始谈心了,不想多听,轻轻回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这么晴朗的星期天,他不愿意老是憋在屋里听大人们谈政治,谈时局。他觉得应当让小叔和冯村跟爸爸去谈谈。自己却心里寂寞,就像国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中说过的:“寂寞呀!沙漠上一般的寂寞呀!……”他心里明白:大人们这一谈,小叔就不会陪他去玄武湖玩耍了。小叔打鸟枪法真准,用气枪打起麻雀来,几乎能一枪一只。连抓住柳条随风飘动的小麻雀,小叔都能随手用枪打下来。可是,今天不行了!放假在家里,也好也不好。不上课,爱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去做那些枯燥无味的习题当然好。可是,在学校里,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在家里有时实在太寂寞。要是在学校里,别说踢球、打球、荡秋千、踩浪木了,哪怕就是坐在草坪地上同谢乐山“斗草”,也是高兴的啊!一人找一根草,一来一去地扯,谁断谁就算输,输了就挨手心。……暑假到了,同学们星散了,好些同学都随父母走了,有的去避暑,有的到外地,谢乐山就跟他妈妈去上海玩了。现在,能找点什么事干呢?

    家霆从楼下走廊通过吃饭间,到了后边厨房和尹二住的平房前。尹二住的平房紧挨在厨房隔壁。家霆去时,庄嫂正在厨房里“咚咚咚咚”剁肉泥,准备做红烧狮子头。刀在砧板上响,响得有节奏,打鼓似的。尹二刚洗完了那辆“雪佛兰”轿车,挥了把蒲扇拿了张上海《新闻报》,在厨房门口看报乘凉。粗壮的“老寿星”刘三保端了一盅茶走过来了,用搭在肩上的一条毛巾拭着脸上的汗。这里有穿堂风,凉快。家霆见尹二正在说书似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油头滑脑地聊天,瘸腿的刘三保坐在另一张竹躺椅上喝茶听着他聊,笑得哈哈的,也走过来凑上去听。

    尹二见家霆来听,闭嘴不说了,做了个滑稽的鬼脸说:“小把戏,听不得的!少爷,你快走!”他故意说苏北话,将“小孩子”说成“小把戏”。

    庄嫂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骂尹二,说:“尹二,你个不正经的,不许再胡说八道!”

    尹二和“老寿星”“咯咯”又笑,笑得都捧着肚子,笑得家霆莫名其妙。

    家霆站在那里说:“什么好笑的事我听不得?”

    尹二不回答,岔开话去,说:“少爷,你那后娘‘双十牌牙刷’去上海了,你也高兴了吧?”

    家霆老实地点头,说:“爸爸不是说不许叫‘少爷’吗?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

    尹二哈哈地说:“你是少爷嘛!先生不许叫,其实叫叫也没关系。先生不许我们叫他‘老爷’,在外边,我常听人叫他‘老爷’,他照样答应。”

    庄嫂剁着肉又停了刀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烂嚼舌头!”她这样骂尹二,却是带着笑的。尹二也不生气,像被骂得很高兴。庄嫂又说:“你快别乱说!”

    尹二伸伸舌头,对家霆做鬼脸,说:“少爷!要是你那后娘在这里,我看谁也笑不出。狐狸精!长得漂亮,心术太坏。我们当下人的要是一坐,她就在楼上大喊了,‘尹二!快上街买一担西瓜,价钱一斤不得贵于四分!刘三保!快去刈草,今天一定要把整个花园的草地刈一遍!……’现在,好!狐狸精不在,没有金娣给她送信息挑嘴,我在这里讲点笑话就不要紧!我尹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说是不是?”

    庄嫂又在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尹二,你总是胡说八道。你啊,骡子卖个马价钱,就坏在那张嘴上!”

    尹二爽朗地哈哈笑了。

    家霆也笑了,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先缠着刘三保,说:“‘老寿星’,给我看看你膀子上的青龙!”

    刘三保撸起袖子笑着说:“五块钱看一看!”

    家霆“咯咯”地笑,说:“敲竹杠!”硬缠着让刘三保给他看了一眼青龙,又对尹二说:“尹二,讲个故事吧!好不好?”

    尹二喜欢家霆,答应着说:“好吧!现在,看来是要同日本打个你死我活了!北方在打,日本在调兵,报上登着全国将领都纷纷到南京来请示。我们壮丁天天一早在加紧操练。打日本,我死也不怕!一肚子气早憋足了!这些天,我天天听矿石收音机。中央广播电台,减少了娱乐节目,增加了新闻报道,时局紧得很。”

    古铜色脸上表情有点木讷、憨厚的“老寿星”刘三保笑着说:“尹二,家霆要听故事,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发表演讲。你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不是个发表演讲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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