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辉到底是个直率的军人,嚼着西瓜,满嘴蜜汁,笑笑说:“哪是什么一样!你是辞职照准,我是被免职,说‘另有任用’,其实是‘不予任用’。听说‘最高当局’有一次谈话时点了我的名。我怀疑很可能是叶秋萍那浑蛋打了我的小报告!”
童霜威听管仲辉谈起叶秋萍,心里也憎恶叶秋萍,说:“那是个可怕的人!”
管仲辉笑了,说:“一条狼狗!其实,他又能把我怎样?现在是国家多事之秋,要讲打仗,他能上前线?当然不行。他是个阴谋家。你记不记得大前年南京盛传刘伯温《烧饼歌》的事?”
童霜威记得很清楚:大前年南京盛传郊区挖出了一块明代刘伯温埋的石碑,上面镌着刘伯温撰的《烧饼歌》,歌词内有“将军头上生稻草,两人站在石头上”的句子。“将军头上生稻草”,是个“蒋”字,“两人站在石头上”,是“介石”二字。意思是说:明朝的刘伯温那时就已经料到今天有个蒋介石要应命出来统一中国了!事情传开后,不少人都冷笑,知道不过是与陈胜、吴广在鱼肚皮里塞进写着“陈胜王”的绸条装作天意的伎俩同出一辙的花招。可是,也有些人却狂热地传播,愚蠢地捧场。听管仲辉一说,童霜威也放下西瓜盘子和银叉,点头说:“记得啊!”
管仲辉把西瓜盘子推开,表示不吃了,掏出手帕拭手,说:“那件荒唐事就是他叶秋萍出点子叫手下干的。马屁精一拍正好拍在马屁股上。老蒋手边都是这种货色。你说,他能救国救民?能抗日?”
花园里大柳树上大约又飞来了一些鸣蝉,叫声更加吵人。童霜威感到蝉叫影响谈话,皱了皱眉,叹口气,转变话题说:“慎之兄,我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和与战的问题。你对这怎么看?”
管仲辉摇扇说:“和与战,我们能选择吗?我看不能。首先要看日本他怎么选择,日本是决定和与战的主要砝码。其次要看中枢,主要是老蒋怎么选择。中枢要和,必然让步再让步;中枢要战,认为有美国、英国撑台,那就只能有限地让步。说中枢热衷于抗战,谁相信?可是西安事变后,考虑中枢的问题,就不能不把共产党的意志考虑在内了。听说中共代表也上了庐山,正在同蒋秘密接触谈判。现在全国老百姓要求抗日救亡,谁敢大胆出来做秦桧?老蒋不敢,连汪精卫也不敢。抗日,是时髦的口号呀!”
童霜威觉得管仲辉说的是实话,不禁又叹息一声,说:“卢沟桥战火已起,就怕熄灭不了。只是我们的准备工作实在太差,真要打起来,怕是力不胜敌啊!”
管仲辉点点头:“十年剿共,元气大伤,主事者又多半是些鲜廉寡耻的小人,买飞机大炮的款都下了自己腰包。真要打起来,大刀队怎么能对付铁甲车?老蒋一向会耍权术,既用何应钦,又宠陈诚,让水火相克,鹬蚌相争,他好统治。从前用剿共的名义排除异己,消灭杂牌军;现在是用对付鬼子的名义,继续来这一套。川康整军会议将在四川开幕,也是搞这把戏的。我是个悲观论者,对国民党,对中国,对时局,都悲观!”说完,挥扇拭汗。
童霜威默然,不断挥扇,依然太热,问:“慎之兄,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其实在上海租界上做做寓公也不错嘛。”
管仲辉莞然笑了,说:“实不相瞒,是何敬之叫我回来的。我还以为他过河拆桥忘了我呢,总算承他不弃,要给我个国大代表干干,叫我快回来参加选举。其实,名单早由上边圈定了,投票不过是耍把戏。我不回来不行,一则不能辜负他的好意,二则想了一想,训政结束、宪政开始后,这国大代表无论如何不值钱也是个有面子的玩意儿,有总比无好,所以我回来了。”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心里难过,想:你总算还有个何应钦护着你,想着你。因为你是他的亲信。我呢?谁会想到我护着我?一想,耳根都气红了,嘴上说:“你回来得对啊!国大代表将来可是个光荣的头衔啊!何敬之为你设想得真周到。”
管仲辉笑笑,说:“啸天兄,我在想,其实,你也搞个国大代表当当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想:是啊,这一向来,中央要人们为了抢夺国大代表,以竞选为名,到处活动:请客拉票者有之,送礼拉票者有之,寻找靠山和后台者有之……五花八门,什么手段都用了。实际上,代表名额和人选,都是内定的。听说,各派各系,黄埔、C.C.政学系、改组派……都在争名额抢地盘,闹得不可开交。我起先也没想到要在这上面钻营,更没有谁会想到要让我来做国大代表。管仲辉这么一说,童霜威苦笑着摇头:“哈哈,我无派无系,僧多粥少,谁会分给我一杯羹?”
管仲辉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感到你为人宽厚,对我也好。我倒霉的时候,你对我情意很深。我虽是赳赳武夫,却永不能忘。所以,有知心话,愿意对你说。今天,我是来报答你对我的好意的。我觉得你是个法界知名人士,如果要争一个国大代表,极有条件。”
童霜威苦笑,说:“我是个不值钱的人,开会或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报纸上登名字时,‘出席会议者有×××、×××等’,我就总是在那‘等’字里。”
管仲辉笑了,说:“啸天兄,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比等闲,不要太谦虚了。我看你是为人太君子了,不肯争。如今的世道,你不争谁会送福禄财神上门?而且这争,就是要会用骂的办法。我劝你,立刻唱唱高调骂起来。只要你一骂,看吧,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说一个国大代表,就是再给你重新任命一个秘书长或者委员,也十分可能!”
童霜威不能不点头:政界许多人都是靠“捧”与“骂”取得政治资本爬上来的。只是最近刚辞职下台,心虚气馁,哪有骂人的劲头?他怨尤地说:“慎之兄,你说得对啊!真要同他们对着干,他们就含糊了。连剿了十年的共产党,他们现在都在让,不就是嘛!”这“他们”,他心里指的当然是老蒋和那些在台上的人。
管仲辉突然叹了一口气:“唉,啸天兄,你以为何应钦就那么喜欢我?关心我?不是的,也是我骂出来的呀!一个月前,我托人给他捎了个口信,我骂道,‘谁如果忘了老子,把老子当替死鬼,当脓包,扔在上海不管,老子可不会轻易饶了他!老子要把知道的事都揎出来!’这不,请我回来竞选国大代表了!哈哈!”
童霜威哈哈笑了一声说:“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不过,骂谁呢?”
管仲辉得意地说:“来之前,我已想好了,我是来给你送锦囊妙计的。”
童霜威心里暖暖的,追问:“谁?”
“蒋现在是骂不得也不必骂的。我看,你骂汪精卫。别的不骂,就骂他亲日!骂他反对抗日!现在社会上抗日情绪弥漫。一骂就灵!你骂他,你反他,必然会为蒋某人所喜。还有不少人高兴。汪和汪系知道你骂,可就要手忙脚乱了。这骂,可以真骂,也可假骂,应该先假骂后真骂!”
“何谓真骂?何谓假骂?”
“真骂就是实心实意地骂,学学左派,骂他是个投降派、亲日派,是汉奸卖国贼、今日之秦桧!骂他可疑,骂他误国殃民,骂他当年该被孙凤鸣三枪打死,骂他西安事变中匆匆回国是别有用心!骂他一切可骂之种种!假骂呢?就是暂时不骂,却扬言要骂,让亲汪的人给他送个口信去。让他含糊,让他重视,让他心甘情愿来找你,来请你,尊重你,拉拢你……那时节,别说一个国大代表,哼哼……更大更多也行!”
童霜威大惊失色,拭着汗。料不到管仲辉真是个胸有城府、心怀风云的智多星,半晌作不得声,终于说:“慎之兄,实在谢谢你了!”他不愿一下子就抹下自己平日一直标榜的清高姿态,所以说:“不过,我这人著书立说、办报教书可以;执法守法、秉公办案也可以。干这种事,就颇感棘手了!”他历来喜欢在政客、军人面前自我标榜是书生学者,在学者书生面前又自谦是政界人士的。
管仲辉实心实意地说:“我不是一来就开宗明义说明了吗?我是要回报你去年西安事变后派秘书看望我,对我的一片好心的。这件事,只要你同意,具体的我给你办。”
童霜威诧异地望着管仲辉,说:“你给我办?”
“是呀!”管仲辉笑颜相向,“我知道,你同汪派的谢元嵩交情不错。我同元嵩也熟识。在上海时,我们是牌友,也是舞友,常常同是上海名交际花唐玉梅家的座上客。就先来假骂,我给谢元嵩通个消息,告诉他你要大骂汪兆铭了,让他浑身出汗,快去通风报信。我再从旁撺掇,他一准很快会找你。”
童霜威两胁衣襟都汗湿了,踌躇着。谢元嵩已经很长时间不交往了,他既不来看望,也不来电话。江怀南的事上,他得利很多,把我拖下了水,他捞了现的,看准了时局不稳,把死的欠的湖田给了我。这个家伙,滑得像条黑鱼!……现在,管仲辉的点子倒是很妙。心里想着,不禁又问:“万一他们置之不理呢?”他并不想真骂,怕有失身份。
“不理?”管仲辉哈哈笑着摇头,“能不理吗?当前,正是这种政治气候最敏感的时候,汪精卫、汪派都最怕人骂,他们能不理吗?即使退一万步说,假骂未奏效,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真骂!……”管仲辉又补上一句说:“我找到谢元嵩,干脆替你向他提个条件,提个价钱。我劝他,让老汪给你争一个国大代表,可以两利!”说完,爽快地大笑起来,红光满面。
童霜威的心“怦怦”跳,管仲辉给他想得太周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童霜威心满意足,想:反正我已经倒霉到了极点,也该否极泰来了!我一向太稳健,怕三怕四,是我这些年来庸庸碌碌的主要根由。这件事既然管慎之如此热心,怎么能辜负他?何况,风险不大,假骂的事可干,真骂的事我可以按兵不动。且试一试,又有何妨?……
童霜威陪同管仲辉哈哈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慎之兄,中午就在我这里便饭!内人到上海去了,就让厨房办几样下酒菜,我们浮一大白,好好再谈谈。”
三
位于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有个中西餐厅,七月中旬才开张的。屋顶有露天花园。每天傍晚,中枢要人开始在此宴客、会餐的不少。这里供应德国式大菜:铁扒牛排、铁扒鸡、炸黄鱼、乌鱼蛋汤、炸明虾……颇吸引顾客。因为沾了“新生活”的边,没有女侍,一色用的男侍。墙上贴着不少白底蓝字有关新生活运动的标语,给人一种到“新生活俱乐部”里来都是新生活运动拥护者的印象。
度过了最炎热的七月,去庐山牯岭避暑的文武官员们已经开始纷纷回南京,各部会已恢复全日办公。自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北方的战火已经烧得不可收拾,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阵亡。日本方面侵占了北平、天津,还在继续不断地增兵。战云弥漫,人心浮动。
南京市国民大会代表的选举已在七月二十三日结束。管仲辉理所当然地当选了。他按既定计划如约代童霜威向谢元嵩送去了“假骂”。但汪精卫和陈璧君夫妇俩一直在牯岭,谢元嵩同牯岭通了长途电话。汪说七月三十日可由九江返京。谢元嵩特地托管仲辉转告童霜威:一切事等汪回来以后从长计议,什么事都好商量,劝童霜威千万不要做伤感情的事。童霜威本来不想真骂,“假骂”既已有了回音,虽然看到南京市国大代表选举已经完毕,自己在南京当选绝对无望,但这种“选举”各地进度发展并不平衡。他指望汪精卫快回南京,好拆来西墙补东墙。他把担心国大代表可能落空的事同冯村商量。冯村倒有主见,说:“不要紧!谁都知道这选举是玩的假把戏!关键是圈定,内定了的没人投选票也得当选!过了期要补上也可以补上!”
八月一日午后,童霜威午睡刚醒,在花园里传来的蝉声中,忽然听到楼下庄嫂在叫:“先生,请接电话!”
童霜威趿了拖鞋下楼,拿起话筒,是谢元嵩未开言先打哈哈的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哈哈,啸天兄吗?我是元嵩啊!对,哈哈,我想,你一定能猜到我为什么打电话找你!”
童霜威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啊呀,哪能猜得到呀!”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这样吧,啸天兄,我们好好谈一谈!你注意没有?中正路的新生活俱乐部,中西餐厅正式开幕还仅仅十多天,屋顶有露天花园。今天傍晚六点钟,我准时在屋顶花园恭候大驾!请一定赏光!”
童霜威不能不矜持一番,说:“我这一向不大出去,有些东西要写……”他这是示意谢元嵩,让谢元嵩怀疑他是在写骂的文章。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你今天看了《中央日报》没有?那上面满版登的都是‘防空常识’,什么‘燃烧弹与消防’呀,‘识别中日军用飞机标志图’呀,‘防毒常识’呀!我怕承平安乐的生活不太久长了!何必还自己苦自己!有什么东西好写的!”
也听不出谢元嵩是装糊涂还是说双关话,童霜威仍旧表示婉谢,说:“我夏天一般很少上馆子吃饭,如果没有急事就免了吧!东西还是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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