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八一三”前后,那个不平凡的夏天(1937年6月—1937年8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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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丽清对这没有兴趣,她那张非常像胡蝶的脸上有一种失望、沮丧、气恼的表情。半晌,又问:“辞职怎么个辞法?”

    “写张辞呈交上去!批准了,免了职就是辞掉了。”

    “你写了辞呈没有?”

    “还没有。”

    “还是不要写的好!”

    “不写是不行了呀!”童霜威不想再同她多说什么,吸着烟站起身来踱着方步,心里想:唉,人生真像一座大戏台。你上台,我下台,你笑我哭,我哭你笑。……心里交汇着酸楚失意的感情。

    从这次谈话以后,童霜威很少能看到方丽清的笑脸了。她两个胡蝶般的酒窝几乎消失了,那张艳丽的脸孔板起来很凶,嘴就更噜苏了。不是骂南京这不好那不好,就是骂金娣太笨,骂尹二狡猾,骂庄嫂无能,骂刘三保偷懒,骂家霆处处叫她看不顺眼。只有她坐上“雪佛兰”汽车,带着她那把小巧的粉红色的杭州产绸阳伞去新街口逛商店,童霜威才感到一点清闲。

    现在,童霜威吸着香烟看着报纸,心里想着这些事,越想越烦,越烦越感到身上发热,听着花园里柳树和白杨树上的蝉鸣,声声刺耳。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衬衫都汗湿了。报上的广告,真是乌七八糟什么都有:德商咪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登了大幅广告;德国洋行拜耳阿司匹林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的广告也不小。美国派克自来水笔登的广告更加显目,价钱可真不便宜,特大每支三十五元,大号二十六元多。此外,是大幅“贺尔赐保命”的广告,还有“包治淋病”等等的广告。他又下意识地看看电影广告: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洪深导演、白杨和龚稼农主演的《社会之花》,大华大戏院放映的是美国米高梅公司出品的影片《春色难藏》,广告上大字写着“滑稽温馨艳情无上佳片”。

    正在愣怔怔地定神,忽听大门电铃响,接着是“老寿星”刘三保沙哑的声音在同外边来的人讲话。来人声音很熟。童霜威想:是谁呀?这一向,“门前冷落车马稀”,来的客人突然减少,请柬也突然没有了。不仅那些当事人不来光顾了,连一些过去常来看望的朋友也不见面了,使童霜威深深感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连来安慰一番、关心一下的人都简直没有,这使他感到不能忍受。尤其是隔壁邻居叶秋萍。童霜威觉得他是有意避着自己。有一次,童霜威偕冯村去玄武湖散步,经过潇湘路三号叶公馆门口,见停着汽车,叶秋萍穿着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出来正要上车,忽又缩身回去,显然是不想照面。人情如此,童霜威体会人间三昧,似乎更能触到生活的底蕴了。

    现在,是谁来了呢?童霜威慵困地欠起身子,站起来朝玻璃窗外张望,正好同来人照面,只见一个光头留两撇八字胡的瘦高老头儿,嘴角上一枚金牙灿灿发亮,穿一套夏布褂裤,趿一双布鞋,手里攥一根短烟袋杆,是保长夏得宜呀!

    保长夏得宜是南京城北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他那模样,使童霜威一看到就想起京剧《盗御马》中的杨香武。当初盖潇湘路的公馆时,地就是向夏得宜买的。老头儿已经五十多了。爱喝酒,长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瞅起人来不怀好意。童霜威不喜欢保长,又觉得不必得罪小人。像街坊邻居似的,夏保长家住的那些小瓦房就在西边,近旁的菜园子地也都是他家的。他家子女很多,老老小小有十来口人,九流三教几乎都有。这会儿,一照面,童霜威明白保长“无事不上三宝殿”,一准是有事才来。为了睦邻,趿着拖鞋走出客厅门去,打着招呼说:“来了吗?”

    夏保长点头弯腰打了一躬,连连双手作揖:“来了来了!童秘书长,有件事不能不来再向你报告……”

    童霜威不想把保长延进客厅里坐,怕坐了以后方丽清要嘀嘀咕咕,嫌坐脏了沙发、踩脏了地毯。所以挺着肚子站在客厅前水泥地上同保长讲话。水泥地上现在临空搭了个用粗毛竹架成的大芦席棚,遮住强烈的阳光,显得阴凉通风。童霜威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说:“什么事呀?”

    大柳树上的蝉声“知了——知了——”响得刺耳。

    夏保长龇着金牙,说:“还是壮丁训练的事呀!现下市民训练,天天下操操练,全南京城要二十万名壮丁。你们公馆里的尹二就要受军训。上次免了,现在可免不得。我特地来跟童秘书长你报告,你是中央的要人,这事一定会答应的。”他油嘴滑舌说话如流水滔滔不绝。

    童霜威听了,虽然心里不悦,想:同日本打仗,不靠正规军,靠训练壮丁有什么用!又想:没准是你这保长也听说有人撒我传单我要辞职的事了,所以敢这么大迈迈地来找我说这件事。但训练壮丁的事,现在规定不管谁家都不该例外,何况占用的时间是清晨,不会影响尹二开车。再说,我也很少出去,受训就受训,由他去吧!心里又不禁涌来一种战云将要来临的感觉。这一向,清晨街上常有成群列队下操归来的壮丁,都穿的灰色衣帽,束戴简洁,队形整齐,唱着歌:“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这些晨操完毕散队回家的壮丁,店员、小贩、工人、市民、商人、农户都有。想到这里,童霜威对夏得宜说:“行行行,让尹二受军训就是!你跟他直接谈谈好了。”

    夏保长点头哈腰:“童秘书长爱国不后人!我早说,这样的事,你们做老爷的一定会答应的。我马上找尹二谈!”说着,又向童霜威点头弯腰,然后走向后边厨房旁的平房里找尹二去了。

    童霜威给夏保长打扰了一番,心里不悦,迈步又走进客厅里来,没料到看见方丽清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面前。看来,她下楼来到客厅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方丽清往左边加着细席套的小沙发上一坐,说:“刚才我听见了,保长要尹二去受壮丁训练,吃家饭,拉野屎,合算吗?我们最近车子也不常用,我看这笔开支可以节省,干脆叫尹二滚蛋!要拾个金元宝难,以后要找个汽车夫还不容易?说实话,尹二这个瘪三,我早就看不中了。倒不如趁这机会叫他滚!”

    童霜威见方丽清什么事都从钞票考虑,心里厌恶。知道方丽清不喜欢尹二,但他却喜欢尹二开车又快又稳,做个下人指使,也很能办事。叫他走了将来再找同样的司机未必容易。何况,现在自己刚刚下台,就辞退汽车夫摆出一副落魄景色也不好。因此,在右边小沙发上坐下,回答说:“急什么呢?家里没有一个司机也不行啊!我虽倒霉还没有成穷光蛋呢!”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的话是顶撞她,嘟嘴说:“反正,不叫尹二滚,就叫刘三保滚!让尹二把刘三保的那一摊事都包下来!”

    童霜威摇头:“他哪包得了刘三保的那一摊事儿呢!刘三保不但是门房,还是花匠。花匠的事尹二不会干。刘三保工钱低,他一个残废叫他走他怎么办?”

    “反正我们不能白白养活几张嘴!”

    童霜威闷不作声,拿起报纸又看起来,听着方丽清的嘀咕,又听着花园里树上蝉声的刺耳鸣叫,他感到两者同样讨厌。

    方丽清明白童霜威是冷落她,也有意纠缠,说:“你这是怎么啦?下人要养着一个不准减少,那十几只鸽子也要养着不准再杀,事事都依你,就不作兴依我?”

    童霜威长叹一声,说:“真是折磨人!努努不休,让我清净清净行不行?”

    方丽清突然站起,把脚一跺,带着哭声板着脸说:“好好好,你讨厌我,算我瞎了眼要嫁到南京来!都怪杀千刀的褚之班,天花乱坠,说你是大官,说你体贴人,说你有钞票,说你有良心!没想到你给人撒了两次传单就下了台!你就喜欢你那宝贝小赤佬儿子!你就只会穷阔气!你对我一点无良心!”

    她话声未落,带着哭音突然冲出客厅,“嗵嗵嗵嗵”上楼去了。

    童霜威“唉”地叹息一声,也跺了一下脚,真受不了呀!又怎么办呢?他明白:这种商人家的女儿是急功好利的,她的不满是必然的。自从递上辞呈后,她无理吵闹的次数就更多了。他估计,如果现在把明令公布辞职照准的报纸给她一看,说不定她会又要吵着回上海了。其实,他想:她要回去也好!省得整日价在耳边聒噪!他拿起刚才放在茶几上的《中央日报》重看起来,又将“国府命令”栏里关于他辞职照准的明令看了一遍,心里浩叹:唉,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了!

    他忽然听见,从冯村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冯村念日语的声音。声音生硬,像在咬牙切齿。近年来,熟谙日语人才之需要与日俱增。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的函授学校里添设了日本科,课程包括日语文法及实用会话、日语虚字及造句等内容,学费十元。冯村报名缴了费,一直在刻苦自学。童霜威不去机关办公,递了辞呈以后,冯村也情绪灰暗。冯村是中惩会分给他的专职秘书,有时在会里上班,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办公。冯村跟童霜威多年了,童霜威一直喜欢冯村,冯村对他是忠实的。这个青年人曾是他在上海法政大学做教授时教过的学生,那时他就欣赏冯村的才华。后来,冯村竟跟柳苇认了表亲,柳苇是表姐,他是表弟。这样,关系就加深了一步。冯村毕业后,来南京谋事。童霜威念在门生和一点怀旧的关系上,将他推荐到了司法行政部做科员。不久,又转到中惩会做秘书。家霆就叫他“表舅”。当童霜威兼任中惩会秘书长时,他就做了童霜威的专职秘书了。冯村办事谨慎,为人机灵、稳重,又有点真才实学。本来,他觉得只要自己得意,冯村也会得意,他会好好提拔冯村。谁料自己突然会栽这么一个大筋斗呢?

    不过,冯村确实还是忠心耿耿的。童霜威从苏州春游归来,第一次听说被人撒了传单的当夜,派他到上海见褚之班,又派他到吴江找江怀南。两件事,他都圆满地办妥回来了。褚之班赌咒发誓,说传单绝不是他撒的,说:“我气恼有之!仇恨绝对没有,丧天良的事我不会干!”又说:“你请童秘书长放心,我褚之班过去讲交情,今天仍旧讲义气。……”童霜威听了,心里纳闷:唉,传单真不是他撒的吗?谁知道呢?官场中的魑魅魍魉,会的是变脸,会的是当面装神背后捣鬼,会的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耍权术,谁弄得清他们的伎俩呢!好的是褚之班既然矢口否认,就说明他不会再干下去了,即使传单是他撒的,他也不会再到中山陵自杀了!他既然停步了,也就行了。反正我的名声是已经被污损了,这件毒辣的事也许是毕鼎山之流和C.C.湖北帮干的。这些混账王八蛋,他们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的。我辞职的风已经放出,也收不回了。退吧,退吧,也只有退一退了!……童霜威觉得像吃了个酸梅在嘴里,牙也酥了,话也说不出来。

    冯村又谈起到吴江的情况。江怀南见到冯村后,问清了根由,一方面为童霜威的被人撒了传单感到懊丧,一方面又对童霜威的关怀感激涕零。他盛情招待了冯村,并在第二天就将需要“调包”的证件交给冯村带了回来。

    童霜威在不去办公和递上辞呈之前,为了江怀南的事情要办妥善,将手边的案件处理了几件,目的是为了给惩戒江怀南打掩护,找几个陪斩的,以免使江怀南的案件受到人们注意。他倒填了年月日,在中惩会的例会上通过,这是心照不宣的事。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委员,以前已经有过几个人下台,下台前都是要处理一些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案件的,美其名曰“处理积案”。逢到这种情况,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放“通行证”。这次也无例外。于是,江怀南真的竟以“事出有因,实据不足”的“违法渎职案”,受到了“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的处分。

    江怀南受到这样不痛不痒的“惩戒”后,当然喜出望外。事后来信说:“深感再生之恩,自当结草衔环以报……”

    自从月前童霜威写了辞呈以后,冯村的情绪黯淡,但在童霜威面前依然毕恭毕敬,执礼甚恭。他也仍旧不时到中惩会去,回来也总仍像从前一样,向童霜威报告见闻。有时就在他自己房里看书,练十七帖行书,读日语;有时就去机关签到办公。今天,冯村上午没有去机关签到,童霜威能体会到冯村的心情。是呀,他年轻,有才能,是个极好的秘书人才。现在随我走了下风,我辞职照准了,他能不考虑他自己的前程吗?我应当怎样为他打算呢?

    想到这些,童霜威坐不住了。他把报纸往沙发上一放,站起身来,从客厅穿过家霆的房间走向冯村的房里去。家霆去上学了,房间里乱糟糟的,桌上放着他的集邮簿,书桌旁的墙上,有用昆虫钉钉在墙上的大蝴蝶、大蛾子、大蝗虫和蚱蜢……那只放置《万有文库》的书橱敞开着。床上有他看后扔在那里的一本《鲁滨孙漂流记》……这孩子太寂寞,床头墙上贴满了一些大幅的从画报上和《儿童世界》《小朋友》上剪下来的猫呀、狗呀的图像,还有球王李惠堂、撑竿跳大王符保芦、长跑健将刘长春等人的照片。也有许多唐老鸭、大力水手、米老鼠的彩画,更有从《新闻报》上剪下来的叶浅予画的“王先生和小陈”的漫画……童霜威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走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冯村房里。

    冯村停止读日语,恭敬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秘书长!”那声音比平日更加亲切尊重。

    童霜威点着头说:“坐!坐!”自己在一张藤椅上坐了,说:“有件事,我想同你谈谈。”他想微笑着说,但办不到。

    冯村抬起头来,在床沿上坐下,眼神似乎是问:“什么事?”

    童霜威克制住心里的波澜,平静地说:“我的辞呈已经明令照准了,今天《中央日报》已经登了。”

    冯村脸上有一种惊讶和惋惜糅合在一起的表情,静静听着,轻微地“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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